林特特
几天前,我所在的校友群忽然热闹起来。
起因是,一位师姐将她在女儿十八岁成人礼时写的信,公之于众。师姐从事教育工作多年,是一名资深中学教师及班主任,女儿长到十八岁,做妈妈,她自然也是资深的。
师姐的信写得好,她回答了一个女儿在青春期的困惑。信中,最让我难忘的字眼,是师姐对女儿的定位。她不止一次称女儿为“高敏感宝宝”,不断提及:作为一个极度敏感的孩子,你该如何,“情绪内耗”“情感波澜”等词汇出现频率颇高。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封信,被群中各位当了父母的校友们热议,纷纷鼓掌。
“我家那个,也是高敏感宝宝。”A表示。“救救我,我正处在水深火热中,每天孩子放学,都像开盲盒,可能她又因为一点点小事,嚎啕大哭,一晚上她什么都干不了,无法学习,我也什么都干不了,安慰她,和她辩论。”B洋洋洒洒一大篇,在群内哀叫。
师姐和我们聊了会儿,晒出一张海报,海报上印着二维码,扫码可以进她创建的某社区。原来,工作之余,师姐还建立了一个“高敏感宝宝社区”,“胆小,缺乏安全感”“患得患失、焦虑”“难以控制情绪”“关注细节和小事”,是她对“高敏感宝宝”的定义,“大家一起来玩,我们共同陪伴我们敏感的孩子长大吧!”师姐呼吁道。
我没有进师姐的社区,可我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我曾是一个高敏感宝宝吗?当然。
举个例子,我中学时,成绩不好。一次,我问邻座男生一道数学题,对方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我便感到受伤。接下来的课,我完全听不进,回家后,在无人处哭泣,该睡觉了,我彻夜不眠,那一夜,流泪到天明。
在此之前,我会因为一位女同学突然转学而伤神,明明我们之间交往很浅,甚至只说过几句话。开学时,老师告知我们,谁谁走了,一走,一生,可能再也不见。那几个月,只要我路过,只要我瞥见那个座位,心便“突突”响,一切稳定的变得不稳定,都会让我难过许久,无法调适。
在此之后,我上了大学。一个屋七名女生,开始甜如蜜,每个人对每个人都敞开胸怀,没有秘密。很快,我察觉她们似乎对我有诸多不满,因为从七人行,变成三三两两行,有时,每个三,每个两,都没有我;有时,她们说着话,我推门进来,她们的聊天却戛然而止。是针对我吗?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我的自尊、敏感,让我无法直接问,便时而用摔打东西表达愤怒,时而用以泪洗面一声不吭,必须集体活动时,故意不出现,出现了也小脸紧绷,处处表现不合作,来展现我的不满。一句话,我在等着她们意识到我的郁闷,来哄我。
最极端的一次,我离开宿舍出走了,彻夜不归。我希望室友们会去找我,最好满校园地找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来找我,让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受了委屈,没有人关心我,所以我不告而别。
谈恋爱时,我的高敏感发挥到极致,对方的一句话,哪怕是口误,哪怕解释多次,我绝不能轻饶,过不去就是过不去,一定要质问、发泄,每次想起让我感到难过的那句话,我都会揪着对方的衣领重复千百遍地问,再听对方一千零一遍相同的解释和回答。在别人眼里,是矫情,在我这,绝不是。它们像鱼刺横在喉中、卡在胃里,只有时间,只有痛哭一场,才能让其消融、消化、消失。
少女时代的高度敏感、“难伺候”,让我的父母对我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我的妈妈是暴脾气,她坚信,孩子的情绪,没有一顿胖揍是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顿,打到服为止。我的爸爸年轻时是文艺青年,年纪变长成为文艺中年,他为我讲道理,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他用极大的容忍和没有时间限制的陪伴,等我情绪过去。因为应对方式不同,我的父母之间屡屡起冲突,“都是你惯的!”我妈常用谴责语,“闺女发脾气的样子像不像你?”我爸总能找到突破口,回击我妈。
我在成长路上,就这么磕磕绊绊,我的家人为之烦躁、吃苦,当我从原生家庭中走出,奔赴更宽阔的天地时,遇到的人,也大多和我父母对我的态度类似。一些人如我妈,面对无法控制情绪,高度内耗的我,露头就打,毫不留情,以我的前领导、某某同事为代表;另一些人如我爸,总是善心以对,耐心以待,他们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恩人。更多和我有亲密关系的人,从“我爸”变成“我妈”,起初,会忍耐、等待、哄,渐渐的,失去耐心,与我对抗、争吵、“随你去吧”。每每这时,我的委屈更深了,“你变了”“你们变了”“相交满天下,知己无一人”成为我常有的感慨。
慢着,回想“高敏感”的那些年,高敏感本身,对我来说,真的毫无益处,只有害处吗?并不。
男同学一脸不耐烦,拒绝给我讲题的那天起,我发奋读书,发誓不能再让人因成绩看不起我。后来我能读大学,继续深造,全拜他所赐,日后,我遇到过类似的事,几乎每一次人生的奋起,都与高敏感绑定的高自尊相关。
是的,正如师姐的定义,高敏感宝宝,患得患失,容易焦虑,我无法控制我澎湃的情绪,那总要做点什么吧?做点有用的事,做点消除焦虑的事,做事本身最能缓解焦虑。
女同学转学,令我神伤,也令我在离愁中,写出平生第一首诗,我的文学创作之路由此而生。许多年后,当我以创作为业,接到一家唱片公司的邀约,年少时的那首诗,我还记得几句,再添新句,写成一首歌词。
我后来能以创作为业,全因我的高敏感。在职业生涯中,我发现,高敏感带来的脆弱,其实只要善用它,它就能成为从业利器,自带的优势。而遭遇一系列社会毒打后,因为敏感,无事生非的敏感;因为玻璃心,因为求被重视;室友整顿过我,男朋友怒斥过我“太作”,同事曾认为我“矫情”,領导说过“难道还要哄你”,我意识到,不克制敏感,敏感就会成为做事的障碍,不克制敏感,别说维系亲密关系了,可能成为亲密关系绝缘体。
一度,我的默认法宝是一件事必须完成时,我会先默念“无情最无敌”,情是情绪的情。把自己当个机器人。过了这件事,过了这个坎儿,再回到自己,再接着敏感,一个人躲起来敏感,往往,回到自己时,已经忘了之前的情绪波澜。
校友群中,人声依旧鼎沸,师姐还在和“高敏感宝宝”的家长交流。多年教育经验是她的底气,她安慰大家,“别担心,高敏感的孩子一样会好好长大,只要我们给予他们足够的爱和耐心,承认多样性,允许个性,引导个性。”
我和某中学同学就此话题聊了会儿,我说,我当年就是个高敏感宝宝,同学诧异,“开什么玩笑!”紧接着,她一拍脑袋,“对啊!还记得你小时候性格多么讨厌!”
我不觉得,我幼时多么讨厌,那只是未经管理的自己。我们终会长大,接受教化,性格特质哪有好坏,只有用对或没用对。
编辑/周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