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平
“从心疼到无奈,从厌烦到慢慢耗干家人最后一丝爱,我们终于变成了双向折磨。他似乎想要拉着整个家庭共沉沦。”一位家属真实地道出了与阿尔茨海默病亲人相处的崩溃过程。随着越来越多的患者家属陷入困境,这个群体逐渐被人们所关注。
“因为我自己积累了一些经验,就想分享给大家……当家人和患者离开这里的时候都是能量满满的……”发起人林曙颖如是说。爱·米粒家属互助会(简称“爱·米粒”)是国内首个以家属身份发起的阿尔茨海默病家属互助会。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的痛楚。
5年来,爱·米粒犹如暗夜中的一盏灯,为阿尔茨海默病家庭点亮希望……
从阴郁到微笑,他们看到了光
“我爸一听爱·米粒,大白牙就露出来了!”
“前两天,老妈还念叨‘啥时候见面,我问她‘和谁见面,她竟反问我‘你不想见了吗?爱·米粒呀!我这才恍然大悟。”
“我把爱·米粒的活动,看成和老伴儿的约会……”
每次线下活动,患者家属们一见面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林曙颖在他们脸上看到的不再是阴郁和压抑,而是舒展和会心的笑容。
最初带患者来参加活动,他们每个人脸上阴云密布,开口便唉声叹气。家里有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谁能开心得起来呢?“我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可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啊!”小李给林曙颖打来电话求助时,刚说一句话便已泣不成声。
小李常年在国外工作,父母退休后正准备享受生活时,妈妈却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
“爸爸妈妈相敬如宾,从没吵过架,可患病后,妈妈总是做‘错事,爸爸便开始经常‘吼她,我听了很难受。我知道爸爸不容易,也知道他爱妈妈,还给妈妈买了好多保健品,可那些东西根本不治病,他是不是受骗了?我真想回去亲自照顾妈妈,可我的孩子还小……”小李边抽泣边讲述,语气里满是愧疚、自责和无奈。
林曙颖默默地听着,她知道倾诉是缓解压力的一种方式,而倾听则是对患者家属最大的安慰。一人患病、全家崩溃,这是很多阿尔茨海默病家庭的现状。家属就像被戴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担心患者出意外,不敢离开半步,精心照护却换不来感激,而这些苦恼无人诉说。林曙颖非常理解这些家属的困扰,她让小李和李叔加入家属互助群,还邀请李叔来参加线下活动。
“我以前拼命工作赚钱,太太为这个家做了很多牺牲。退休后,我本想带她去环游世界,她卻什么都不知道了。以前都是她一个人扛着,现在她变回了小孩,那么就让我来照顾她吧。”汪叔在上海的阿尔茨海默病家属圈子里有一定影响力,他的爱人林阿姨患病已有十年之久。
汪叔退休前一直从事医药营销和企业管理工作,自从爱人患病,他便将原本储备的专业知识迁移应用到阿尔茨海默病的相关领域。他乐于将自己日夜照顾爱人的“一线经验”与他人分享。
“千万不能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对着干,不要和她争辩什么,不仅没用,还会增加她的焦虑和不安,得顺着她、捧着她。我和她说‘我现在就是你的部下,你要什么只管吩咐,像哄小孩一样。”汪叔哄起林阿姨来,着实有一套,林阿姨的精神残疾证在汪叔口里变成了“优待证”。“如果不好好吃饭的话,‘优待证会被收回去的!”这一切显得顺理成章,且行之有效。
“老兄,不容易啊,这十年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听了汪叔的分享,李叔眼角湿润,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只是在兑现结婚时的承诺,争取做她最后忘记的那个人。”尽管分享过无数次,但每当说起这句话,汪叔还是喉咙发紧,哽咽到说不出话。
平复情绪后,他继续对李叔说:“请护工的钱是女儿出的,这也是她的一片孝心。家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样就很好。”这种权宜变通的智慧和开明的态度,对李叔颇有启发,听得他连连点头。
“您还可以写情书来和爱人交流,我父母就是这样做的……”林曙颖也忍不住跟李叔分享方法,这些都是她从陪伴母亲的过程中总结的经验。
从崩溃到勇敢,她找到了出路
林曙颖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母亲退休后坚持做社会工作,还照看大了孙女。林曙颖从没想过,母亲有一天会得阿尔茨海默病。一开始,母亲只是有些疑神疑鬼,只要身体稍有不适,她就会将病症放大。“我的眼睛是不是要瞎了?”“我是不是得了胃癌?”只要儿女远行没打电话报平安,她就整晚睡不着觉,也不让大家睡。
之后,母亲越发不对劲儿,动不动就找父亲的茬儿,身体也不好的父亲被折磨得欲哭无泪,不断给林曙颖打电话。一次次接到崩溃父亲打来的电话,林曙颖感觉他老人家太可怜了,但她对无理取闹的母亲束手无策,只好一边安抚父亲一边劝导母亲。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多,林曙颖不堪其扰,丈夫很心疼她。2016年,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夫妻俩选择回国。林曙颖带母亲看了医生,发现她的大脑皮层已明显萎缩,是阿尔茨海默病的表现。“不能吧?我母亲讲话没问题,还能做数学题……”林曙颖难以置信。
医生告诉她,不同人会有不同症状,她母亲的表现属于大脑神经病变引发的精神行为,经常会出现幻觉妄想和认知混乱,常因分不清现实和想象而陷入猜忌妄想、易躁易怒。最后,医生不忘叮嘱林曙颖:“阿尔茨海默病最喜欢针对身边最亲的人,所以你父亲是直接的受害者,要想办法安排好他的生活。”
回家后,林曙颖立刻动员父亲住进养老院。可父亲不同意,他不想离开家,更不想离开老伴儿。无奈之下,林曙颖只能继续充当父母间的调和剂。可当母亲陷入妄想中时,所有努力便付之东流。那段时间,林曙颖很崩溃,尤其听到父亲说“活着真没意思”时,更是不知所措。“母亲这样了,父亲再想不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林曙颖不忍丈夫为此分心,也不愿让国外的哥哥平添烦恼,只好向朋友倾诉。“你是不是太焦虑了?”朋友这句话点醒了她,她这才感觉自己也快抑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林曙颖开始深入了解阿尔茨海默病,还专门观看了在上海首映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庭纪录片《我只认识你》。
看完后,林曙颖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来说,爱是记忆、是缘分,但爱也意味着良心、道义和责任。”朋友听到她的感慨,便介绍她认识了剪爱公益创始人汤彬。他创办剪爱公益,除了表达对患有认知障碍症外婆的思念外,更希望以公益的力量推动认知症友好社区的发展,帮助更多人及早预防。
林曙颖像见到了同病相怜的朋友一样,把母亲的患病情况以及自己的切身感受一股脑儿倾诉出来。让她没想到的是,说出来后,自己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
为了找到更多应对阿尔茨海默病的方法,林曙颖成了剪爱公益的志愿者,开始到社区调研。在这里,她找到了和母亲相处的方法,不再和母亲争辩,而是顺着她,像对小孩一样待她。
“妈,我知道您很难受,我们玩儿一下游戏好不好?”她又对父亲说:“我妈妈是因为太孤独,才会找你的茬儿。”林曙颖建议父亲多陪母亲散步、做游戏、写情书……在关爱和安抚中,母亲产生幻觉妄想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渐渐平稳。
从自救到救赎,未来一起加油
自从做社区调研,和更多家属接触,林曙颖感觉自己的经历并不是最糟的。几年来,她见了太多濒临崩溃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家属,被猜忌、被遗忘、被憎恨、被追着闹和打……见到志愿者,这些家属深表感激:“我们虽然很疲惫,但最需要的不是帮忙照顾,而是有人懂我们,来关心我们、认可我们的辛苦,就这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
“这些家属太不容易了!”每次从社区调研回来,林曙颖都忍不住感慨。汤彬看出林曙颖极富爱心,便问她:“你愿不愿意创办一个阿尔茨海默病家属互助会?现在还没有一个关心家属的公益组织。”林曙颖的心一动,她确实在照顾母亲的过程中积累了很多经验,也很愿意分享,但她担心做不好。
汤彬看出了她的心思,鼓励她说:“其实,家属需要的只是一个能量加油站。你是家属,又有很强的共情力,这就够了。别的方面你放心,我们这里有专家、志愿者、社群,会全力支持你。”
有了剪爱公益的鼓励和支持,林曙颖顿时有了信心。2018年6月,她发起民间互助社群组织爱·米粒家属互助会,希望通过同伴之间的自助、互助、爱与陪伴,在抱团取暖中寻找灰暗生活中的光源,彼此鼓励和支持,重树过好每一天的信心。
林曙颖首先建了一个互助会微信分享群。“妈妈现在外出回家后,经常嚷嚷着要回家。大家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有,怎么处理的?”“我妈妈喜欢囤垃圾,家里成了垃圾场,别人还不能碰她的东西,一碰她就急,我都要疯了……”大家有什么问题便在群里咨询,家属们各抒己见,踊跃分享,自此再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林曙颖还会向专家请教。在专家的建议下,她设立了固定的爱·米粒线下活动日,邀请家属带患病老人一起来参加。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有的老人不知所措。随着音乐响起、温暖的问候,他们的面部表情从生硬变得柔和,渐渐放松下来。在友好且温暖的氛围里,很快,患者和家属都露出久违的笑容。
随着绘画、压花、烘焙等轻松愉悦活动的开展,患者和家属的状态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爱·米粒就像在黑夜点亮的那盏灯,为大家照亮了前行的路。
林曙颖带母亲参加过几次线下活動。看到女儿演讲,母亲特别开心。但有母亲在场,林曙颖会紧张,不能完全投入工作。后来,她不再带母亲过去,但每次都会把在活动中汲取的能量带给母亲。如今,母亲情绪很平稳,反应也很快,金句频出。
截至目前,家属互助群里共有400多位家属、30多名志愿者。让林曙颖感动的是,很少有人退群,即使患者过世,家属依然选择留在这里。这个群已经不单单是照护群,还是疗愈自己的地方。很多人平时在群里并不发声,但逢年过节,林曙颖都会收到他们的私信问候。原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大家看在眼里。这也成为她坚持的动力。
最近,备受鼓舞的林曙颖和6位家属专门成立了互助会工作小组,努力把线上线下的活动安排得更精彩。
“有你,有我,有我们,加油!”就像每次活动结束的赋能仪式,一个拥抱、一份鼓励,都是她继续前行的动力源泉。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