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伊芙琳》解析詹姆斯·乔伊斯的创作风格

2024-05-23 16:44程红军
文化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都柏林意识流乔伊斯

程红军

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都柏林人》共收录了15篇短篇小说,于1914年首次出版。这15个故事是以自然主义的写作手法对20世纪初生活在都柏林及其周围的爱尔兰中产阶级生活进行的描述。写给出版商的信中,乔伊斯这样描述《都柏林人》的布局:我试图从四个方面把它展示给麻木不仁的大众:童年、青年、成年和社会生活。小说就是按这个顺序安排的[1]112。《伊芙琳》是青春期和成年期之间的故事,讲述了一个年轻的青少年面临两难境地,她必须在与父亲继续生活还是与男友逃离之间做出选择。对《伊芙琳》的分析不仅对理解和阐释《都柏林人》有价值,对进一步探索乔伊斯的创作风格也具有重要意义。

一、《伊芙琳》的主题

《伊芙琳》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伊芙琳·希尔,在都柏林一家商店工作的19岁女子,正在家中等待着她和男朋友计划好的逃跑,在等待的时间里,她回忆起了童年,包括一些幸福的回忆,但更多的是她的父亲醉酒后对她和她的兄弟姐妹的暴行,以及她在母亲精神错乱去世之前作出的“尽可能长时间地维持家庭”的承诺。伊芙琳已经厌倦了这种无聊和令人窒息的生活,就在此时,她有了逃离的可能:弗兰克答应带她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然而,对未知的恐惧和离开后可能产生的内疚牢牢地抓住了她,就在上船的那一刻,也就是她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她退缩了,她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弗兰克一个人离开了。

这个故事虽然简短易读,但对于故事的主人公——一个青少年来说却极具毁灭性,可能是《都柏林人》系列中最具杀伤力的一篇,它仍旧是一个讲述爱尔兰人麻木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题如下。

(一)逃跑

逃跑是乔伊斯《都柏林人》的主题之一。乔伊斯笔下爱尔兰厚重的停滞感导致了主人公们逃离祖国的强烈愿望,当小说中的人物面临关键决策时,逃跑的主题往往是一种趋势。但他们中注定没有一个人会成功,这是因为都柏林人太害怕打破束缚他们的枷锁。伊芙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二)瘫痪

都柏林人面临的另一个重要主题是瘫痪,这种症状充斥在都柏林的各个角落。这种瘫痪是一种活生生的死亡或感官的完全麻痹,是都柏林人的生存状况及其症结所在。在与出版商书信往来时,乔伊斯这样描述自己的创作意图:我的愿望是写一章我国的道德史,我选都柏林作背景,因为这个城市在我看来是麻痹的中心[1]112。

乔伊斯生活与创作的时代正是爱尔兰社会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爱尔兰从12世纪被英国征服,长期处于英国统治下[1]10。乔伊斯力图通过这些故事展示都柏林麻木、瘫痪、没落、衰朽的情况,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人是精神脆弱和恐惧懦弱的人,他们是自己所熟悉的道德、文化、宗教和政治生活的奴隶。瘫痪在伊芙琳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伊芙琳身上背负的家庭几乎像铁链一样捆绑住她,在母亲临终时许下的誓言就像枷锁一样阻止了她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伊芙琳的瘫痪即是她极度的意志力的缺乏。最终,她面对即将可能发生的改变时的错误抉择彻底摧毁了她那争取自由的意愿。自由于她,犹如昙花一现般地永远消逝了,可怜的少女将永远困顿于令人窒息的生活,直至被生活辗作尘埃。

(三)死亡

死亡也弥漫在《伊芙琳》中:她的母亲和哥哥欧内斯特的死亡,以及一位名叫蒂齐·邓恩的少女时代朋友的死亡。当然,伊芙琳害怕自己的死:“他会淹死她”,她没有任何逻辑地这样想到弗兰克,这或许是由于在潜意识里她下意识地将未婚夫与她生活中的另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她残暴的父亲。小说也预示了伊芙琳的死亡:正是这种身体和精神上的麻痹,让伊芙琳失去了逃离牢笼的唯一机会,她注定会以和她可怜的母亲一样的方式而终结一生。

二、人物性格分析

乔伊斯的短篇小说《伊芙琳》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人的故事。乔伊斯笔下的伊芙琳是一个惶恐、优柔寡断的年轻女子,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徘徊不定。她的性格注定并诠释了她的悲剧,恐惧和优柔寡断导致了她的麻痹,这注定了她根本无法避免她曾经试图去逃避的命运。

三、詹姆斯·乔伊斯的创作风格

詹姆斯·乔伊斯用其独特的创作风格,使一个怯懦、犹豫不决、踯躅不前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读者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的抗争、她的矛盾乃至她的麻痹,达到了共情。其创作风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顿悟的运用

“顿悟”一词从宗教术语中改编而来,通常顿悟被认为是一种闪光的思想,一种对某事的突然理解,一种深刻知识的直觉,它通常是通过发生在人物身上的偶然事件或人物所处的意外环境而获得的。在《都柏林人》中,顿悟是对自己的突然洞察。对乔伊斯来说,这意味着任何普通的物体或行为都可能带来对真相的突然揭示和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乔伊斯的“精神顿悟”手法具有以下三个特点:1.“精神顿悟”通常与故事的情节与小说的进展密切相关;2.“精神顿悟”通常发生在人物心理变化的关键时刻,同时代表了小说真正的高潮;3.“精神顿悟”往往需要“客观对应物”的刺激与配合[2]。

在他的短篇小说中,乔伊斯总是运用这种新颖而独特的写作手法,向读者呈现主人公复杂的心理感受。顿悟总是安排在故事的结尾,似乎到目前为止,主人公处于一个完全黑暗的房间里,突然一束强光照射到他/她身上,然后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处境,从而实现了某种东西,有了一个自我理解或启发的特殊时刻。

伊芙琳在回忆起母亲临终时的话“Derevaun Seraun”后,经历了一次“顿悟”,伊芙琳母亲那些毫无意义的话隐喻着这个女人做出的无意义的牺牲,意识到这一点后,伊芙琳下了一个狂热但短暂的决心,即逃到新的生活中。由于“顿悟”一词的宗教背景,也因为伊芙琳在她的旅程中寻求精神再生,故事中的顿悟可以被解读为神圣的清晰时刻。“逃!她必须逃走”和“他会救她的”[3]36等短语将读者带入神圣的显现之中。而当伊芙琳无法遵循神圣的顿悟所揭示的行事方式时,她即陷入了精神衰退之中,直至麻痹。

乔伊斯甚至可能对伊芙琳的神圣顿悟和逃离的形式充满着苦涩的讽刺。在故事中,对于宗教有着一种隐晦的质疑,从她父亲的牧师朋友的病态肖像,到一种有悖常情的将伊芙琳限制在家里的宗教义务,再到引导她走向一个她甚至可能都不爱的水手怀抱的顿悟。《伊芙琳》中的顿悟揭示了乔伊斯对宗教意象感召世人的能力的微妙的思考。他很可能是在利用这种宗教的提法去强调伊芙琳所作出的惨淡的选择之后而衍生出的人生悲剧,即她在身体上和精神上被完全地监禁。

(二)第三人称与内心独白相结合

在《伊芙琳》中,乔伊斯巧妙地将第三人称与内心独白相结合。

她坐在窗前,凝视着夜幕笼罩住街道[3]33。

乔伊斯用第三人称写了这个故事,我们几乎可以听到这个角色对我们说话——这是从她的角度来看的,她的“声音”给叙事带来了强烈的色彩。再看以下例子:

也许她再也看不见那些熟悉的物品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会离开它们[3]33。

那样做明智吗?她尽力从每个方面权衡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她在家里有住的也有吃的,周围有她从小就熟悉的那些人。当然,她得辛辛苦苦地干活,不论是家里的活还是店里的活。倘若他们知道她跟一个小伙子跑了,那些人在店里会说她什么呢?[3]34

这些例子都采用了内心独白的写作技巧。

内心独白是意识流写作的一种特殊形式,“意识流”一词最早由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提出。1918年,英国作家兼评论家梅·辛克莱(1863—1946年)在她的《论多萝西·理查森的小说》一文中率先在文学评论中引入了“意识流”这一概念。意识流小说是20世纪初在西方兴起的、有别于传统小说的文学现象[4]12。意识流写作旨在为虚构人物提供与想象中的意识流相当的文本。

意识流作家们通过精妙的构思,刻意表现人物的混沌、模糊的浮想与思绪,将飘来转去、连绵不绝的意识流作为文学作品的题材[4]13。作家们希望以一种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的方式,向读者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些方式可以是言语化的思想、潜意识的思维、图像以及感觉等等。意识流的写作技术,即反映人物意识流动的技巧,是指作家们为了展示人物头脑中各种稍纵即逝、难以名状的印象、直觉与顿悟而采用的诸如内心独白、自由联想、蒙太奇以及描写梦境与幻觉的创作技巧[4]14。其中内心独白,以无声的内心话语的形式呈现人物的思想流,即是一种言语化的思想。在这样的限制下,内心独白不能完全呈现人物的全部思想。事实上,每一种意识流写作形式都是从人物内心生活的某些方面进行选择,或者主要关注人物内心生活中的某些方面而排斥其他方面。内心独白代表的是人物无声地对自己说话,并引用他们内心的话语,通常不使用引号去标识。

在《伊芙琳》中,通过内心独白,读者似乎可以看到,在女主人公的脑海中有两个人在为她该去还是不该去而争吵,内心独白向读者呈现了人物的心理冲突。

在故事的开始,乔伊斯试图运用“意识流”的写作技巧。他试图向读者传达人物的思想就像溪流一样地不断流动——一个联想通向另一个联想,这个技巧在故事的第一部分非常明显。在故事的开始,伊芙琳只是精神上的移动,而不是身体上的移动(去码头)。时间从现在转换到回忆,然后从回忆转换到了现在。在这里有一个细节:提到一位牧师(她父亲的一个朋友),他曾经住在都柏林,但现在他去了墨尔本。作者在这里暗示,牧师离开了一个困境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之中,他在都柏林的过去和现在墨尔本的生活之间挣扎。就像伊芙琳一样,被困在自己的过去和记忆中而无法去开始新的生活。

(三)象征主义手法的运用

尽管《都柏林人》最初被认为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但评论家们现在大多将其与乔伊斯后来的杰作放在一起,并承认其深刻的象征意义。《伊芙琳》中包含了各种象征性的符号,这些符号拓宽了故事的含义,使故事内容寓言化。使得读者不仅仅能够理解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还能够从中领悟到更广泛的人生哲理和普遍意义。

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写道:

她的头倚着窗帘,鼻孔里有一股沾满灰尘的印花布窗帘的气味[3]33。

家,她环视房间的四周,再看看房间里所有熟悉的物品,多年以来,她每周都会把这些东西擦拭一次,不知道这些灰尘究竟是从哪儿来的[3]33。

在这里,两次提到灰尘,灰尘是都柏林干燥、贫瘠和沉闷生活的象征,这与新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伊芙琳和弗兰克将一起生活的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字面意思是“好空气”,它是年轻女性新开始的一个美妙而清晰的象征。在那里,她所有的担忧都应该从她身上消除,这是一个新的开放环境,她能够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充分享受她的生活。

《伊芙琳》中还有一个明显的象征,那就是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的版画。这个爱尔兰天主教的象征对伊芙琳而言,代表着国内的安全和宗教的虔诚,她在第一次对离开家产生怀疑时就注意到了这张版画。旁边是她父亲的朋友,一位牧师的泛黄的照片,上方是一个摔坏的簧风琴,这是为了强调家里的混乱,象征着伊芙琳的精神状态的紊乱。牧师去往墨尔本这一事实,象征着无论她去往任何地方,宗教的虔诚都将如影随行地伴随着她,同时也禁锢住她。最精彩的象征符号出现在故事的结尾:

全世界的海洋在她的心中翻腾激荡。他把她拖进了汪洋之中:他会把她淹死的。她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铁栏[3]37。

海是故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象征。海,是伊芙琳的逃离方式,象征着她的新生和她拥有的活力,但是海也是阻止伊芙琳追求新生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的象征,汹涌的海浪就像伊芙琳内心矛盾的情感。铁栏杆就像鸟笼的栏杆,把伊芙琳紧紧地关在里面。最后,伊芙琳放弃了逃亡,放弃了生命、放弃了爱,完全沉沦于瘫痪之中。

伊芙琳本身就是一个象征,是当时都柏林年轻一代的象征,他们梦想着逃离社会,却被麻痹所束缚。因此,他们的努力最终是痛苦的、不尽人意的和无法实现的。

四、结语

综上所述,《伊芙琳》在艺术手法上把自然主义与象征主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故事运用独创、细腻、娴熟的写作手法,向读者呈现出20世纪初都柏林人与社会环境之间无法弥合的矛盾,以及社会瘫痪所带来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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