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初夏的一天,我坐在一棵杏树下看菜园。菜园里的不少蔬菜都开花了。黄瓜开黄花,辣椒开白花,茄子开紫花。有一对翅膀上带黑色斑纹的白蝴蝶,翩翩地在各种菜花间飞舞,像是要把每朵花都数一遍。看着看着,我觉得蝴蝶仿佛也变成了两朵花,是会飞的花。
只有荆芥还没开花。
这是新发的第一茬荆芥,每一个叶片都厚墩墩的、绿莹莹的,在阳光下闪耀着翡翠一样的光彩。荆芥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初秋,荆芥才会开花。荆芥开出的,是一串串白色的、细碎的花朵。我并不盼着看荆芥的花朵,我更爱看的是荆芥的绿叶。每当看见荆芥的绿叶,我的记忆都会被唤起。
我的老家在豫东大平原,从我刚会吃饭的时候开始,每年夏天都能吃到荆芥。生荆芥可以用盐拌着吃,可以用蒜汁拌黄瓜吃,也可以下到汤面条锅里煮熟吃。荆芥有种特殊的清香味,那种味道可以用口舌尝出来,但很难说清。如果硬要说的话,它的味道有一点点像薄荷,入口有丝丝凉意。但它的凉不像薄荷的那么明显,那么刺激。荆芥的凉,是一种温和的凉,恰到好处的凉。
我十九岁那年到矿区工作,从豫东来到了豫西,从平原来到了山区。在矿区生活了八九年,我不记得自己吃过荆芥。从豫东到豫西,距离并不是很远,四五百里路而已。可平原上种荆芥,山里人却不种荆芥,也不吃荆芥。二十七岁那年,我从河南调到了北京,越走越远,就更吃不到荆芥了。
有一年,母亲来北京帮我们看孩子,说家常话时我提到,在北京吃不到荆芥。母亲有心,我随便说一句闲话,老人家就记在了心里。再来北京时,她就带来了荆芥的种子。母亲说,她要在北京种一下荆芥试试。我家住在二楼的一间屋,家里一寸土地都没有,母亲在哪里种荆芥呢?母亲的办法,是把一只废弃的搪瓷洗脸盆利用起来,在里面盛大半盆子土,放在东边的阳台上,在盆子里种荆芥。在母亲的悉心照看下,几天之后,荆芥还真的发了芽,长了叶,很快便嫩绿盈盆。荆芥还是那个荆芥,味道还是那个味道,我终于又吃到了荆芥。
在盆子里种荆芥总是有限的。有一次,我跟老家的朋友说起母亲在盆子里种荆芥的事。那个朋友趁着到北京出差,竟给我带来一大塑料兜子还带着根须和露水的新鲜荆芥,恐怕七八斤都不止。那两三天,我把荆芥的叶子掐下来,又是凉拌,又是烧汤,又是煎荆芥面糊饼,又是用荆芥炒鸡蛋,吃得连三赶四,总算一点儿都没有浪费。
有一次,我到新疆石河子参加一个文学活动,竟在建设兵团招待所的餐厅里吃到了荆芥。我有些惊讶,问服务员:“这里怎么有荆芥?”服务员告诉我,因为河南人把荆芥种子带到了新疆,所以新疆就有了荆芥,这没什么奇怪的。是的,到北京三十多年后,我在菜市场的一个摊位上也看到了荆芥。看到荆芥,我眼睛一亮:”呀,荆芥!”卖菜的中年妇女说:“是荆芥,买一把吧?”我说一定要买。荆芥被塑料绳扎成一把一把的,论把卖,一把三块钱。我听出那中年妇女是河南口音,跟她交谈了几句。交谈中得知,我们是老乡。她租住在北京的郊区,荆芥是她自家种的。她还说,她是以荆芥找老乡,凡是买荆芥的,都是老乡。凡是小时候吃过荆芥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我再去菜市场买菜,她一眼就认出了我,说:“老乡,有荆芥!”
身旁“啪嗒”一声,我扭头一看,是一颗成熟的杏子掉落在旁边的草地上。这棵根深叶茂的杏树上,结满了又大又圆的杏子,以至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成熟的杏子是诱人的,我起身随手捡了几颗刚刚落在草地上的杏子,到浇菜用的水龙头那里冲了冲,就掰開吃起来。
吃完杏子,日近中午。我掐了一把荆芥,还摘了两根带着黄花的嫩黄瓜,上楼准备和妻子一块儿做午饭。
(节选自2024年1月29日《人民日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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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芥的味道里,蕴含着“我”怎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