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等多部。荣获陕西省“五个一”工程奖、陕西省柳青文学奖。
1
丁梅花没有想到,她刚刚踏进中年的门槛,麻烦事便接踵而至。何止是麻烦,简直是跌到了人生的谷底。
凤山县检察院打电话传唤她的时候,她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做梦也梦不到,她的人生会和检察院有什么关系。丁梅花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检察院的大楼——她无数次地从检察院的大门前路过,却从未正眼看过这座大楼一眼。她第一次踏上了通向楼房大门的台阶,只上了七个台阶,她抬眼一看,悬挂着国徽的楼房有一种威严感,她站定,转过身,面朝着街道,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柔和的太阳光将行道树的树冠柔和地倾泻在地面上,树荫下的行人步履平稳而缓慢,一辆辆汽车从容淡定地行驶着,一个小男娃坐在人行道上锐声哭叫,哭叫声曲折而委屈。丁梅花回过身,低下头,不去注视左右两边楼梯上下的人。她似乎羞于见人,她为瞬间泛上来的犯罪者的心理而难堪,好像走进这个大门,就站在了犯罪嫌疑人的行列。她每上一个台阶,悬着的心似乎被自己的脚步声撞击了一下,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她终于将剩下的七个台阶丢在身后。在大门口,她照例进行了登记。按照电话中的要求,她走进大厅,向右一拐,上了二楼,叩开了一位副检察长的门。
丁梅花走进房间的时候,凤山县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姚胜利正在和一个女工作人員谈一桩案件。丁梅花站在沙发跟前。副检察长没有招呼她坐下,她不敢落座,两只手搭在小腹上,站着,似乎觉得不妥,又将双手垂下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终于等到了那女人出去之后,姚胜利开了口:你是丁梅花?
嗯。丁梅花的回答声好像从纺车里抽出来的线,衰弱而短促。
你知道为什么传唤你吗?
不知道。
年晓峰双规了的事你知道吗?
他……不,我不知道。年晓峰被双规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咋能知道呢?丁梅花又补充了一句:没人告诉我。
说你自己吧,我希望你老实交代你的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我有什么问题?叫我交代什么?丁梅花先是一愣,紧接着,她浑身燥热,面部的红晕渐渐褪去,脸色开始发白。房间里充塞着巨大的沉默。副检察长的呼吸声,墙上的钟表,办公桌,沙发,窗台上那盆鲜艳的花似乎和副检察长一样在呼吸,声音如入口的辣椒那么刺激,连副检察长盯着她的目光也发出了锐利的声音。街道上,一个小商贩的叫卖声穿透窗玻璃钻进来,长长的音调韵味十足。丁梅花低下头,咕哝了一声:能不能提示我一下?
提示?副检察长的音调提高了:你做过的事,还需要我来提示?你想想,再回答我。副检察长埋头看文件。丁梅花垂下了头,用牙咬了咬下嘴唇。当她抬起头的时候,一脸的焦虑不安:我真的想不起来。
副检察长换了一个坐姿,面朝对面的墙壁,他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拨通后只说了一句话:过来一下。
须臾间,一个年轻人进来了。副检察长说,去叫丁梅花清醒一下再交代。年轻人给丁梅花只说了一个字:走。丁梅花跟着年轻人到了一楼大厅。那个年轻人叫她站在楼梯旁边,好好想一想。上下楼梯的人似乎对她视而不见,仿佛她是尘埃,是空气。我犯了什么事?和年晓峰有关?年晓峰究竟交代了什么?交代了我和他的七年情人关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年晓峰的爱人知道,桥村镇政府的所有干部知道,况且事情已经结束了十多年;况且我给年晓峰做情人不是犯罪行为,检察院不会插手的。是经济问题吗?年晓峰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双规了?丁梅花一旦想到“经济问题”,仿佛自己给自己打开了思路,思维的天窗里射进来一线亮光。她的心一阵紧缩。我要上卫生间。她不是喊叫,好像自己给自己说。她硬憋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奋力呐喊:我要方便!她的喊声如同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大地上,不见了踪影,她的自尊可怜巴巴地趴在了地上。她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有一个信念:这一生要为尊严而活着,人模人样地活着。丁梅花的目光无处搁置,她只能垂下眼,自己看着自己:我真的是犯罪嫌疑人吗?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当她把自己和年晓峰联系在一起,当她于一刹那间明白为什么她会被传唤到检察院的时候,她不再茫然,不再恐惧。她自责,痛心,后悔,她内心的苦味似乎无处倾泻,她高声呐喊:我交代!我交代!随之,她放声哭了。
2
她放声哭了。
丁梅花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她叫了一声:强国!放声哭了。护士制止了她。她只好把哭声强咽下去。老师只是在电话中给她说,牛强国和学生打架,住进了县医院。老师并没有告诉她,儿子的伤势有多严重。挂了电话,她给单位领导请了假,急匆匆地向县医院走。她心上的伤痕还没有抚平,一个月前,县检察院才了结了她的“经济问题”,她退还了二十一万元,免于刑事处罚。虽然,她没有坐牢,但她的精神似乎遭受了一次牢狱之灾,夜夜失眠,焦虑烦躁,神情恍惚。那天上午,从检察院出来,她跨上了自行车,只骑了不足百米,就和一辆小车相撞了,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小腿骨裂了,身体的其它部位没有大碍,住了十多天医院之后,她腿上打着石膏,拄着双拐,去县检察院交待问题。检察官要她交待,她名下的这二十一万元的来龙去脉,她只知道,年晓峰每个月给她转三千元,年晓峰当时给她说,这是给她的零花钱,至于这三千元是怎么来的,她真的不知道。起初,她还在检察院撒泼:我给他做情人,他一个月给我三千元,多吗?他就是嫖小姐,嫖了七年,给二十一万元也不够。我犯罪了吗?检察官拍案而起:丁梅花!大呼小叫什么?你是小姐吗?啊?这是检察院,你不老实交代,等待你的后果是什么,你明白。她至今不明白,检察官为什么叫她交代这笔钱的来龙去脉。她不知道,年晓峰转给她的钱不是年晓峰自掏腰包,而是吃的政府给农民的退耕还林款的空名字——年晓峰捏造了几个假名字,领取退耕还林款,钱是直接从这几个假名字下转到丁梅花账户上的。检察院经过多方取证,查明了丁梅花名下的21万元不是丁梅花贪污的,而是年晓峰贪污款的一部分,丁梅花才没有被县检察院起诉。丁梅花刚从检察院里的惊吓中走出来,又陷入新的惶恐不安中。医生告诉她,儿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是一个未知数。丁梅花站在病床跟前,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她给丈夫牛拴祥交待了几句,去学校找牛强国的班主任。她要知道,儿子是怎么被打伤的,是谁把儿子打伤的。
到了县城西街中学,丁梅花才知道,儿子是被打者,也是打人者。这是一桩司空见惯的中学生早恋纠纷引起的互殴事件。可以说,从婴幼儿起,牛强国就没有生活在健康、温馨的环境中。儿子满月后,婆婆来照料,本该是顺情顺义的事情,可是,丁梅花有婆婆等于没有婆婆,婆婆在她和牛拴祥结婚前几年就因为癌症去世了。牛拴祥的亲妈去世还不到一年,牛拴祥的父亲牛二能就将一个女人领回了家,几年时间,牛二能换了三任女人,一任比一任年轻,现在,给牛二能做婆娘的女人只比丁梅花大一岁。因为牛二能的这几任女人都和牛二能没有领取结婚证,丁梅花见了牛二能的女人连招呼也不打,她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女人。丁梅花明白,这个名义上的婆婆不可能给她带孩子,她也不想叫她给她带孩子。月子里,她只能叫自己的母亲给她带孩子。母亲毕竟七十多岁了,眼睛有毛病,给她炖鸡蛋,将食盐当作白糖,鸡蛋咸味太重,不能下口,她一句也没有埋怨母亲。她知道,母亲这半生很不容易,可以说,她是一架不停运转的机器,生育的机器,母亲生她那年已经四十二岁。母亲是挣挣扎扎生下了她的,母亲和父亲最后的希望全寄托给了她,算卦,烧香求佛,盼望着她是个男孩儿。父母亲所有的希望破灭了,生在腊月里的丁梅花成为了丁家的第五朵花,她的名字排在了梨花、桂花、桃花、银花之后。丁家的五朵花成为父母亲自卑的根源。在关中西府农村,家中没有男孩儿,不只是没有劳动力,松陵村人会以此为借口,对丁留根的为人处事以及他的先人的德行產生质疑。上苍为什么不给你们丁家续烟火?还不是因为你的先人造孽了?为此,丁梅花的母亲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她隔一年就怀孕一次,除过流产和早夭的,最终还是没有生下一个使丈夫丁留根气壮如牛的男孩儿。丁梅花目睹着母亲佝偻着腰身忙碌的样子,她只有愧疚之心,没有丝毫抱怨。母亲这么大年纪了,给婴儿换尿布,洗尿布,还要给她做饭。即使母亲做错了什么,她也不能抱怨。
丁梅花的产假期满后,母亲就随丁梅花到了桥村镇政府,给丁梅花带孩子。一直到牛强国三岁那年,公公的女人到镇政府来,装模作样地说要给丁梅花带孩子,丁梅花拒绝了。这个女人是公公新换的,和丁梅花同岁。据说,这个女人是公公从甘肃的灵台县领回来的。公公长年做贩卖生意:贩牛,贩羊,贩猪,凡是能贩卖的家畜、家禽以及农副产品都贩卖,因此,公公手中有些钱。公公在松陵村担任过二十多年的大队长,是松陵村的能人,他做生意赚来了钱,也赚了女人,他的这一任女人就是在灵台贩羊时认识的。据说,两个人还领了证,这件事,连儿子牛拴祥都说不清,丁梅花就更难知道真相了,她也没必要知道。丁梅花一看,公公的女人面相并不恶,虽然说和她同年,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老五六岁。并非丁梅花厌恶这女人,她觉得,她和这个女人没法相处,连三岁的儿子见了这女人也叫她阿姨,不叫奶奶,她该称呼她什么呢?姐?还是姨?别扭。她一看见这女人就觉得别扭。她甚至酸溜溜地想,五十四岁的公公晚上搂着二十九岁的女人,和大她十五岁的年晓峰搂着她的感觉会一样吗?公公是老色鬼,年晓峰是情种,没有可比性。不要说叫这女人给她带孩子,孩子很小的时候,丁梅花就给孩子说,不让孩子接近这女人。丁梅花的儿子牛强国十多岁了,每年过节时,只随丁梅花回爷爷家住半天,大年三十中午回去,吃毕年夜饭,她就带上儿子回娘家松陵村了。牛强国长这么大,爷爷和爷爷的女人从未抱过他一次;别人家的孩子有爷爷奶奶宠着爱着,牛强国从来没有得到过爷爷奶奶的宠爱,连爷爷的一颗水果糖都没有吃过;爷爷从来没有问过、关心过牛强国的健康、学业。这个做了爷爷的老男人只爱他自己和他所喜欢的女人。
牛强国不只是从小没有得到爷爷奶奶的疼爱,连父母的爱,也是残缺不全的。没有固定的工作的牛拴祥在西安市的中药材市场打工,他一个月只回凤山县一两天。牛拴祥早就知道丁梅花的风流往事,两个人结婚前,丁梅花就告诉了牛拴祥她婚前和年晓峰的情人关系。牛拴祥以为,婚后丁梅花会把感情和身体移交给他的。可是,每当他回到县城里两个人的小家,丁梅花依旧对他不热不冷,不咸不淡。牛拴祥兴味索然,偶尔抱怨一句,丁梅花趁势发作,大骂不止:牛拴祥!你这个骗子,你说你有大学文凭,原来是假的;说是有工作,原来是打工的。我能跟你,倒八辈子霉了,你嫌弃我,得是?明天就去离婚。丁梅花说着骂着,一伤心,就哭了。她披头散发,根本不顾及儿子的存在,只顾发泄自己的愤懑。牛拴祥缩在被窝里,一声不吭。牛强国看看凶巴巴的母亲和蔫头耷脑的父亲,下了床,躲在卫生间抽泣。
对牛强国刺激最强烈的是他七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七岁,已经能够清楚地记事了,牛强国目睹的那一幕,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在活跃,在放大,在发酵。
那几天,牛拴祥没有在凤山县城,去了西水市。晚上,丁梅花给年晓峰打电话,说她病了,叫年晓峰到她家里来一下。年晓峰知道,丁梅花叫他去家里干什么。尽管两个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约会了,尽管年晓峰已经有了新欢,他想了想,不能对丁梅花太绝情,十点钟,还是到了丁梅花家里。年晓峰一进门,丁梅花就扑过去,抱住了他。这个痴情的女人,真是可爱又可怜。两个人只顾折腾,连门也没掩。他们以为牛强国在隔壁熟睡了。他们竟然不知道,牛强国在偷偷窥视。丁梅花一把推开年晓峰,她惊吓得怪叫了一声。牛强国一声没吭,走了。
连续三天,牛强国没有回家吃饭,睡觉。丁梅花意识到,她将某种丑恶的种子强行种在了儿子心里。她去学校寻找儿子,老师告诉她,儿子吃住在同学家。在老师的说服下,儿子才回到了家。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丁梅花开始意识到她的放纵,给儿子造成了什么影响。从此,她和年晓峰彻底断了交往。
牛强国的学习成绩一年不如一年,他无故旷课,去游戏厅打游戏。老师把丁梅花叫去谈过几次话。牛强国的毛病依旧不改,丁梅花训斥了他几句,牛强国一声不吭,好像她说给石头听。她训斥的次数多了,牛强国突然来了几句:你?你还说我?你咋不说自己?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什么。你是个坏妈妈!儿子的话顶得她心里疼。只有她自己明白,儿子知道的是什么。她不能骂儿子,也不能打儿子,在愤怒的儿子面前,她无言以对:她不可能给儿子说,妈错了。她只能骂牛拴祥,宣泄自己无法言说的苦楚。
其他孩子在小学读六年就读初中了,而牛强国的学习成绩太差,在小学读了七年才勉强读了初中。到了初中,他就和那些有劣迹的孩子混到了一起,抽烟,旷课,打架不说,儿子和其他几个学生竟然把一个女生堵在厕所,要脱女生的裤子。老师知道后,把这几个学生的家长叫去谈话,面对老师,丁梅花如坐针毡,脸红心跳,不是儿子把她脸上的皮撕下去了一层,而是她自己撕自己脸上的皮。她羞愧难当,任凭老师用关中西府最土最厉害的话抽打她,她也不吭声。她没有脸和老师顶撞。哪个老师不喜欢优秀的孩子?老师给他们几个家长说,叫他们把孩子领回去算了。那四个家长不停地求情,丁梅花没有,她双手掩面,只是啜泣,越哭越伤心,整个身子在抖动,直到走出学校大门时,她脸上依旧挂满泪水。
这一次的打群架,是因为一个女学生。牛强国喜欢上了坐在他前一排的一个女孩儿,这个女孩儿是班里的大姐大,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牛强国上了课和大姐大互递纸条,把在影视剧中听到的情话传递给对方。在县城的小巷中,牛强国和大姐大搂抱过,亲吻过,演绎着十五岁的少男少女的情爱剧。当牛强国发现,班级里的另外一个男孩子也和大姐大互递纸条,互说情话之后,牛强国和这个男孩子立下誓约:单练。谁赢了,谁和大姐大相好。单练是在县城东郊的一块荒地里进行的。牛强国带了两个朋友助威,那个男孩子也带了两个男孩子助威。单练变成了打群架。牛强国打断了对手的一根肋骨,他的对手捡起一块砖头拍在了牛强国头上,牛强国即刻倒地昏迷了。
当天晚上,躺在病床上的牛强国苏醒了。丁梅花一看,牛强国睁开眼睛,对她一扫,扭过去头,似乎不愿意理她,她说道:儿呀,你把妈吓死了。站在床跟前的牛拴祥一看牛强国苏醒了,一句话不说,走出了病房,去他打工的县地税局上班了。
牛拴祥只知道抱怨、责备儿子,从不检讨自己的懦弱、无能和不求上进。他在县地税局打工这份工作,还是丁梅花给他谋求的,说露骨点,是丁梅花用自己的身体和自尊换来的。当时,年晓峰还在桥村镇担任党委书记,丁梅花要年晓峰给牛拴祥安排一个工作,年晓峰给凤山县地税局的局长任东玺打了个电话,任东玺一口答应了。牛拴祥临去上班的前一天,任东玺打电话叫丁梅花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丁梅花以为任东玺需要表示,去的时候,买了两条软中华香烟。丁梅花敲开任局长的门。任局长没在办公室停留,进了套间。丁梅花就将包里的软中华掏出来放在了套间的茶几上。任局长看也没看,说道:拿烟干啥?你来就行了。丁梅花一愣,听出话中有话,不知如何应答,任局长又来了一句:愣着干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任局长把她抱上了床。她没有反抗,没有拒绝。一出地税局的大门,丁梅花的泪水再也噙不住了,她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着眼泪。如果我有一个优秀的丈夫,还要我用身体给他换取工作吗?她太委屈自己了,她很屈辱。她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拒绝任东玺。她是清醒的,假如她拒绝了任东玺,就等于拒绝了牛拴祥即将得到的那一份工作。活着才是硬道理。靠她一个人的工资是支撑不了这个家的。在任东玺把她抱上床的那一刻,她的自尊碎了一地。她恨牛拴祥,更恨自己,她自己把自己抛向了人生的阴沟。嫁给牛拴祥,是她无奈的选择,也是她目的明确的选择。当时,她以为,嫁给一个精明的男人,等于割断了她和年晓峰的情人关系,只有嫁给牛拴祥这样的老实人,她依旧可以和年晓峰情意缠绵,直至终老。她的想法太天真了。
丁梅花含着泪水回到了家。
牛拴祥一看,丁梅花脸庞上的泪痕未干,不敢问丁梅花。丁梅花坐在沙发上,用目光狠狠地压住牛拴祥,似乎要把牛拴祥压碎。牛拴祥向沙发的那一头挪了挪,重新坐下,垂下头,没有正眼再看丁梅花。他临起身时,才怯怯地问丁梅花:办妥了没有?丁梅花一言不发,抓起了茶几上的玻璃茶杯,朝牛拴祥砸过去。牛拴祥一躲闪,玻璃茶杯掉在了地板上,碎了。丁梅花似乎还不解恨,把茶几上所有茶具全部抓起来,一件一件扔向了牛拴祥。牛拴祥不再躲闪,任凭丁梅花发泄,他不知道丁梅花为什么如此愤懑,也不想知道。他依旧不吭声。
晚上,丁梅花走进了卫生间,她脱光了衣服,站在喷头下,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身体,她试图把任东玺留在她身体上的气味和心中的屈辱一起擦洗干净。泪水止不住地流。她的内心翻腾得厉害:她竟然没有丝毫对不住牛拴祥的想法,而是觉得对不起年晓峰。
第二天,年晓峰打电话问她,牛拴祥上班没有?丁梅花只回了两个字:上了。睡了一夜,丁梅花似乎想通了:灵与肉不是一回事。爱情是伟大的,肉体是卑微的。既然她能把爱情和肉体搁在两个盘子里,一个给丈夫,一个给情人,和任东玺上一次床,并没有对不起谁,只是对不起自己。她释然了许多。
牛强国在县医院躺了五天,出院后,丁梅花将他转到了县城第三中学。
儿子的事刚安排妥当,丁梅花的四姐给她打电话说:梅花,妈住院了,在县医院三楼,你快来。丁梅花挂了电话,当即去了县医院。
3
到了县医院,丁梅花才知道,母亲胃出血,因为出血量过多,需要输血。经过化验,母亲是B型血。输血的时候,由于护士拿错了血浆,给她的母亲输上了A型血,只片刻的工夫,母亲就昏厥了,被送进了抢救室。这真是雪上加霜。丁梅花到县医院的时候,她的母亲刚刚抢救过来。
丁梅花一听,问她的四姐丁银花:哪个护士干的?操的啥心?把血输错,不是要人命吗?丁银花说:是今年新来的一个护士,说是叫刘华。丁梅花说:我去找她。丁银花说,把娃吓坏了,刚下班回去了,她肯定要受处罚的,你不要找她了。丁梅花说: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抢救的费用谁出?他们要给一个说法。
丁银花说:五妹,你安生些,等妈出院时再说。丁梅花说:不要你管,这事我来管,等妈出院时就说不清楚了。丁银花拦不住,丁梅花直奔护士站。
護士站里,两个护士在里面配药,护士长和另外一个护士正在电脑跟前忙碌。丁梅花要向里面走,被护士长王虹拦住了,她问丁梅花要干什么。丁梅花说:我是17床病人的家属,我想问问,你们给我妈输错血,怎么办?护士长说:
我们会按规定处理的。丁梅花说:多花的费用怎么办?护士长说:我们上报给院办,院办会处理的。丁梅花说:你们现在给我一个说法,多花了一千还是两千,现在说清楚,开列出来,我们心中就有数了。护士长说:现在不可能,等出院时再说。护士长重新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护士长经见的医患纠纷很多了,她知道,遇见这种事,她一时半刻和病人家属讲不清楚道理,只能回避,进行冷处理。丁梅花一看,护士长不愿意再理她,伸手关了他们正在看的电脑。护士长和另外那名护士并没有发脾气,她们站起来,朝病房走去了。丁梅花抢先一步,拦住了护士长,非要叫护士长给她个说法不可。这时候,在里面配药的两个护士出来了,一个大眼睛的护士给另一个瘦小的护士说:我认识她,她叫丁梅花,就是给我表姑父年晓峰当情人的女人。那个瘦小的护士说:烂货,原来是个烂货。那个瘦小的护士音调比较高,“烂货”两个字,箭一样射向了丁梅花。丁梅花丢下护士长,走到另外两个护士跟前,她问那个瘦小的护士:你说谁是烂货?那个瘦小的护士毫不示弱:你!你就是个烂货。丁梅花不由分说,一把从瘦小的护士手里夺下血压计,劈头打下去,立时,瘦小的护士倒在了地上,额头上血流不止。其他的护士和两个医生全都围上来了。丁梅花一看,她被围在中间,顺手抓起了楼道里加床旁边的一张凳子乱抡,她又将一个护士打倒在地。有人给楼下的保安打了电话,两个保安上来,将丁梅花制服了。
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到了县医院。丁梅花被带到了城关镇派出所。公安干警对丁梅花进行了笔录。丁梅花在笔录上按了手印。她被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公安干警命令她在距离墙壁一尺远的地方站定,站好。她不能动,稍微一动,隔壁房间的电脑屏幕上就能看见,有人在隔壁房间呐喊:站好!幸亏,丁梅花有耐力,有毅力。因为,她从小经历了劳动锻炼,从学校里回来,她就进了责任田。父亲的责任田全靠她一个人作务。大姐二姐在没有分田到户以前就出嫁了,她们的心全扑在自己的日子上。父母年纪大了,体力活儿干不动了。他们给老三桃花招赘了一个上门女婿。这个来自雍山深处的小伙子看似牛高马大,十分强壮。父母亲以为,有了这个上门女婿,家里的责任田不必丁梅花再操心,劳累了。可是,事与愿违。小伙子从山里来到了平原上,不再坡上坡下地跑,不再放牛,种玉米,打核桃了,他和桃花从进入了婚房那天起,就坠入了温柔之乡,他晚上睡,白天也睡,把桃花揽在身下,不让桃花起来。他将动静弄得很大。母亲不好开口,更不好指责。老四银花站在窗户跟前骂两句桃花的丈夫,几句粗话就从窗口里飞出来,泼了银花一身。银花毕竟是大姑娘了,承受不了粗话的鞭打,只好忍气吞声。大白天,桃花的丈夫不去后院里的厕所解手,一丝不挂,打开房门,迫不及待地跑出来,站在院子里的墙跟下,旁若无人地撒尿,在房檐台阶上的银花赶紧捂住了脸。
到了夏收时节,庄稼人日夜在地里奋争,生怕一场连阴雨,将一年的收成烂在地里。桃花的丈夫怕热,白天不下地,晚上在月光下割麦子。桃花和梅花用架子车向打麦场上拉运麦子,桃花的丈夫和银花在地里收割。银花没有想到,也没有防备,被桃花的丈夫竟然压倒在麦地里了。银花拼命地挣扎,喊叫,一地的月光被她喊碎了。桃花的丈夫将锋利的镰刀架在了银花的脖子上,银花不敢出声了。幸亏,桃花和梅花进了地,这个男人才没有得手。一家人内心里都惧怕这个山里来的男人,包括梅花的父母亲。唯有梅花不害怕,唯有梅花能镇住这个无赖。一个下雪天,丁梅花回到松陵村,一听,这个山里来的男人和三姐在房间里折腾,大呼小叫,而且连房门也不关。丁梅花端了一脸盆凉水,走进三姐的房间,盖头从这个男人的头上浇下去,这个男人惊叫一声,从桃花身上滚下来了。丁梅花一把扯掉他身上的被子,将院子里的雪铲了几铁锨,给他倒在了身上。这个男人不敢开口骂丁梅花,更不敢动一手指头。他知道,他一旦把丁梅花惹怒了,她会做出使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的。这个男人清楚地记得,当丁梅花知道了她把银花压倒在麦地之后,丁梅花提着一把割麦子的镰刀追赶着他,说要把他那个玩意儿割下来喂猫。他给丁梅花跪下,发了誓,不再胡来,丁梅花才饶了他。丁梅花的父母亲一看,给三女儿招赘的这个女婿毫无指望,只好分了家,叫这个男人和桃花搬出了院子。后来,银花也结婚了。家里的责任田只能靠梅花一个人了……
在派出所,丁梅花写了检讨,认了错。回家的路上,她反思:十多年前,她和年晓峰夜夜颠鸾倒凤之时,她根本没有想到,她的人生,会越活越艰难。我是烂货吗?不。我不是烂货。只有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才是烂货。她是真心地爱着年晓峰,把身体给予她所爱的男人就不是烂货,有爱而上床是必然的。尽管,她恨年晓峰,抱怨年晓峰,可是,她不能否认她对年晓峰的感情。
走回家,丁梅花一看见牛拴祥又破口大骂,哭着骂,骂着哭,满嘴关中西府人惯讲的粗话:牛拴祥,你还算个男人?你不是个男人,你是个窝囊废。你有钱,谁敢欺负我?你有一官半职,谁敢欺负我?骗子!你是个大骗子,只会骗我。任凭丁梅花怎么骂,怎么咒,牛拴祥依旧一声不吭。他知道,在凤山县地税局打工也是丁梅花给他谋求的;他没有他的父亲牛二能强势,如果有牛二能一半儿的强势,也不至于这么窝囊;他没有父亲牛二能那样的本事。牛二能可以将黑说成白,能将鸡毛吹上天,他不能,他只会说,黑是黑,白是白,一是一,二是二。当初,不是他欺骗了丁梅花,始作俑者不是他。
丁梅花从二十一岁开始给年晓峰做情人,做了七年。丁梅花过了二十八岁生日,依旧没有谈婚论嫁的想法,丁梅花不急,年晓峰急。年晓峰急于想让丁梅花嫁出去。七年时间了,年晓峰知道,他和丁梅花的婚外情捂得再严也是捂不住的,镇政府的所有人知道,他的爱人知道,县级的一些领导知道。他准备进城。他明白,要当一个副县长,人大的副主任,政協的副主席是有难度的,可是,按组织惯例,乡镇党委书记一旦进城,必然是某个局的局长。他上不了副县级的台阶,最起码,要在一等局里谋个局长。进城之前,他要把丁梅花甩离手。县里的哪个局,还没有年轻女人供他选择?丁梅花和他相处时间太长了,时间一长,没有激情不说,反而成为累赘了。可以说,牛拴祥是年晓峰给丁梅花物色的。在此之前,年晓峰并不认识牛拴祥。年晓峰在镇政府最得力的助手是副乡长王通。王通是牛二能的表弟。是王通把牛拴祥推荐给年晓峰的。王通当时给年晓峰说,牛拴祥是大学毕业生,牛二能在县城里给儿子买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在年晓峰看来,丁梅花能嫁一个有大学文凭,县城有房子的丈夫,他也心安理得了,他毕竟睡了丁梅花七年,况且,丁梅花对她爱得要死要活的。婚后第二天晚上,丁梅花就来镇政府和他幽会。世上这样痴情的女人有几个?和牛拴祥结婚后,丁梅花才知道,牛拴祥并没有大学文凭,牛拴祥是在省城读了三年大学,他读的是私立大学,只有通过自学考试,才能拿到文凭。牛拴祥连续参加了两年自学考试,连一半的课程也没有通过。牛拴祥知道,自己再考三两年,未必能通过,他不想再读书了,于是就放弃了自学考试,放弃了文凭。是牛二能到处给人说他的儿子是大学毕业生,牛拴祥也就认同了父亲的说法。丁梅花得知牛拴祥并未拿到大学文凭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结婚几个月了。丁梅花怂恿牛拴祥去县人事局找局长给他安排工作。牛拴祥不去,牛拴祥在丁梅花的逼问下说了实话,她上当了,大骂牛拴祥是骗子。
丁梅花并没有抱怨、责备年晓峰。年晓峰是情场老手,而丁梅花毕竟是初入社会,年晓峰毕竟是她的初恋,她对年晓峰的爱不仅仅是情感的蜜汁甜汤,她走进了年晓峰的迷魂阵,她将年晓峰的阴谋视为才华智慧,她将年晓峰的肉体需求视为爱的汁液流淌,她将床上的快活和感情的给予画为等号。她分不清腰部以上的爱和腰部以下的爱有什么区别,也不想分清。丁梅花不仅智商变为零,而且视觉也模糊了,被阴影浓雾遮蔽了双目,她以为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不然她为什么给年晓峰当了七年情人依旧恋恋不舍?以至她结婚几年后,两个人依旧藕断丝连。她从未怀疑过年晓峰对她的爱。
其实,是年晓峰和王通合伙欺骗了丁梅花。开初,是王通欺骗了年晓峰,说牛拴祥是有文凭的大学生。当丁梅花和牛拴祥订婚后,王通吞吞吐吐和给年晓峰说了实情,他还担心年晓峰会地他翻脸。王通没有料到,年晓峰却说,说出的话就不能改口。王通明白了年晓峰的意思。什么情人?他怎么一点也不对丁梅花负责?王通算是看清了年晓峰丑陋的一面。年晓峰这样明明白白地欺骗丁梅花很不地道。牛拴祥因为没有文凭,进不了体制不说,叫他出智,没有智力;叫他出力,缺少力气。他只能四处打工,如果不是年晓峰给地税局局长打招呼,如果不是丁梅花给任局长脱了一次裤子,牛拴祥只能去建筑工地搬砖头和沙浆。牛拴祥总归有了在地税局收税的工作,一个月能挣到几千元的工资了。
婚外情是草叶上的露汁,太阳未出来之前,看起来,晶莹透亮,也算是一道风景;可是在大风中,在阳光下,这道风景就黯然失色了。当初,年晓峰为了把丁梅花弄到手,是使出了手腕的。而丁梅花自始至终没有告诉年晓峰,当初,她见到年晓峰,第一眼看去,对他就有了好感,年晓峰英俊的相貌和处事的干练、成熟,使丁梅花的心不由得颤动。丁梅花萌芽的情感最终被年晓峰催生了。
4
丁梅花是骑着自行车去桥村镇政府报到的。自行车后座上是她的被褥,车头上挂的布包里是她的洗漱用品以及碗筷。她终于可以上班了,可以领工资了,丁梅花的心情如同头顶的蓝天一样清澈、明朗。虽然,她是拿着学校里的派遣证去凤山县人事局报到的,可是,为了这份工作,她煎熬了近两个月。
到了凤山县人民政府,看大门的老师傅告诉丁梅花,人事局在四楼。上到了四楼,丁梅花找到了县人事局办公室。门开着,她不敢贸然进去,她在门上轻轻地用手指头叩了两下,却没有人答声。她为难了,不知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她一看,办公室的两男两女都埋下头干自己的事,她又叩了两声门,有一个女人懒洋洋地说,进来。她走到距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跟前去,给一个女人说,我是来报到的。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派遣证,让那女人看。那女人没有看她,眼皮一张,下巴抬了抬,示意她去旁边那张桌子。她走到旁边那张桌子跟前去,依旧说,我是来报到的。这个中年女人从桌子上的左手边拿过来一个本子,朝她这边的桌子上一扔,吝啬地吐出了两个字:登记。她打开本子,按照登记簿上的要求签写了姓名、年龄、籍贯、党团关系、毕业学校、所学专业。签写好以后,她将派遣证放在了登记簿上。已经走出了两步,丁梅花回过头来问那女人:麻烦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女人没有回答,她站着没有走,女人这才丢过来一眼,扔过来三个字:等通知。
丁梅花在家里等了二十多天,县人事局还没有通知她上班的时间,父亲催丁梅花去县城问一问。丁梅花不愿意去人事局办公室看那几个干部的脸,她给父亲说,再等一等。一月过后,丁梅花高中时的同学王丽娟来松陵村找丁梅花玩。王丽娟和丁梅花是同一届的大学毕业生。她给丁梅花说,她昨天去凤山高中报到了。丁梅花一听,慌神了:县人事局咋没有给我通知去哪个单位报到呢?王丽娟说:你去问问人事局,咱县和我一同毕业的师范生都报到了。丁梅花当即骑上自行车去了县城。她气喘吁吁地上了四楼,连人事局办公室的门也没有敲,几步跨进去,走到叫她登记的那个女人桌子跟前去,直接问道:我的同学都报到了,咋还没有通知我?那女人没有即刻回答丁梅花。丁梅花焦灼不安,那女人木然冷漠。过了一会儿,那女人说,去问局长。丁梅花说:局长在哪里办公?那女人说:隔壁。丁梅花急急地走出了人事局办公室,叩响了隔壁房间的门。门开了,她还没有踏进去,堵在门口的那个脸色微黑的中年男人说:有什么事,明天来。丁梅花头朝房间里一瞅,只见沙发坐着两个人,只好走了。
第二天,丁梅花早早吃了饭,八点上班之前,赶到局长办公室门口,八点十分,他叩局长办公室的门,无人应答。她站在门口,耐心地等,八点四十分,那个脸色微黑的中年男人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给丁梅花说,今天有事,明天来。丁梅花被紧闭的门挡在了门外。
第三天早上,丁梅花照样在八点以前就赶到了县政府,她在县政府院子里看见了那个脸色微黑的中年人,她去到他跟前,怯怯地叫了声局长,还没等她再开口,局长说,明天来。
一连五天,局长重复着同样一句话:明天来。丁梅花懵了,她不知道局长口中的明天究竟是哪一天——每一天都有一個明天。她去凤山县高中,找到了已经上班了的王丽娟,她想知道,王丽娟是怎么拿到去单位报到的通知的。王丽娟毕竟是高中同学,她给丁梅花实话实说:你咋能空着手去见局长呢?丁梅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回到家,丁梅花给父亲说明白了,她没有拿到报到通知的原因。丁留根叹息了一声:唉!这世道!大小是个官,都要敲老百姓一杠子,我明天卖两袋麦子,你给人家买些烟酒送去。丁梅花初入社会就遇上了这样的事。不花钱有什么办法呢?钱花了,报到通知果然拿到手了,丁梅花就没有奢望,她不能分配在县城工作,去桥村镇政府上班,她虽然不是满心欢喜,但总算有了挣工资的地方,况且,她是五姐妹中唯一能够领上工资的人。这么一想,她知足了。
午饭前,丁梅花到了桥村镇政府。
桥村镇政府已经接到了县人事局的文件,知道有一个叫丁梅花的大学生要来桥村镇政府担任团干事,接待丁梅花的是办公室主任刘文刚。他满脸堆笑,一看见丁梅花就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他接过丁梅花手里的自行车,将车子推到了宿办合一的楼下。刘文刚抱着丁梅花的被褥,领着丁梅花上到了二楼。刘文刚临下楼的时候只给丁梅花叮咛了一句:你的楼下是年书记的卧室,这楼板薄,你注意点,不要穿着高跟鞋在房间里走动。丁梅花说,知道了,谢谢主任嘱咐。
晚饭前,年晓峰上到了二楼,走进了丁梅花的房间。
丁梅花正蹲在临窗的桌子上擦洗玻璃,听到脚步声,她扭头一瞥,只见年晓峰已经站在了三步开外,她跳下桌子,手中的抹布正在向下滴着脏水。一滴,两滴,三滴。丁梅花并没有感觉到,她把手中的脏抹布越攥越紧。丁梅花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镇政府分管什么工作的干部,她一看,这个男人高个子,长形脸,一头乌发,两道剑眉,很英俊的样子,看起来,三十多岁。丁梅花不得不承认,她目光里装进去年晓峰的那一瞬间,心颤动了一下,虽然持续的时间很短,但那种颤动是由衷的。还没等丁梅花开口,年晓峰说:去县委开了一天会,刚回来。你是我从人事局要来的。你是中文系毕业,政府缺一个写材料的,你来就给咱写材料吧。丁梅花一听年晓峰的口气就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镇政府的领导。她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拧过身去,把手里的脏抹布放在桌子上,回過头来,正要开口,只见年晓峰用目光从上到下看她:一张鲜嫩而带红晕的蛋形脸,一双秀丽的大眼睛,个子不高,小巧玲珑。她的文静、甜美概括了她漂亮的特点。当丁梅花和年晓峰的目光相触时,她躲避什么灾难似地垂下了眼,准备好的话语却说不出来了。年晓峰收回目光,说:有什么困难找我,我在你的楼下。丁梅花掩饰着自己的窘迫,他把擦洗过的凳子挪了挪,说:领导坐。年晓峰似乎是故意扬起头,目光从丁梅花的头顶越过去:不坐了,我还有事。年晓峰没再多说一句话,走出了房间。丁梅花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好像在黑夜里,被迎面而来的车灯强烈地刺了一下,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汽车呼啸而过。丁梅花放下了手中的脏抹布。她这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年书记。
按照镇政府工作的惯例,清早起来,所有的干部在分配的清洁区内打扫卫生,然后是半小时的学习念报纸或上级文件,最后,由书记或乡长分派当天的任务。学习结束,吃早饭。早饭以后,除过去县里或其它地方开会的干事以外,其他干事一律骑上自行车去自己包抓的村指导工作。在那天早饭前的学习会上,年晓峰破例没有让刘文刚念报纸,他花了十多分钟,将丁梅花介绍给了镇政府的干部,年晓峰毫不掩饰地说:丁梅花是古都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是他特意从县人事局要来的。连丁梅花也没有想到,年晓峰对她在学校里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她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在一家小报上发表过两篇小散文。年晓峰说:丁梅花是桥村镇政府新来的“一支笔”。听年晓峰的口气,好像丁梅花到桥村镇政府来,不是做干事的,而是来给这四十多个人做老师的。年晓峰的褒奖使丁梅花很不自在,脸上的红晕好像甜过头的甜食,腻味了。年晓峰让丁梅花站起来说两句,丁梅花竟然口吃了,只会说:谢谢,谢谢年书记,谢谢各位领导,谢谢各位同事。刚到镇政府,丁梅花感觉到,她生命的天空蔚蓝而清纯。
丁梅花写的第一个材料是年晓峰在桥村镇三级干部会议上的讲话。这个材料是丁梅花和镇广播站的站长梁龙合写的。梁龙给镇政府写了十年材料,是凤山县有名的笔杆子。其实,这个讲话稿是梁龙口授的,丁梅花只不过是个执笔者。材料写好后,梁龙叫丁梅花拿给年晓峰审阅。丁梅花走进年晓峰房间的时候,年晓峰没在房间,她将讲话材料放在了年晓峰的办公桌上。晚饭后,刘文刚上了二楼,他给丁梅花说:年书记叫你到他的房间去一下。丁梅花心想,年书记站在楼下喊她一声,她就下去了,为什么还要叫办公室主任来通知我?书记就是书记,也许这就叫规矩。丁梅花到了年晓峰的房间,年晓峰还在看给他写的讲话材料。年晓峰拉了一张凳子叫丁梅花坐在他跟前。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桌子上的讲话材料上,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近,那么近,丁梅花感觉年晓峰庞大的气息笼罩着她,挤压着她。尤其是,年晓峰身上那刚毅而坚硬的男人味道十分浓烈,既使丁梅花陶醉,又使她窘迫,甚至有些压抑,她想把屁股下的凳子挪开一点,又怕年晓峰多心。在镇政府工作不到一个月,对于年晓峰,她有了一点感受,一些了解。年晓峰是一个自尊、自负、高傲、固执的男人。丁梅花不知道,他是因为自负而高傲,因为自卑而自尊。和丁梅花一样,年晓峰也是农民子弟,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极度贫穷中度过的。丁梅花的父母亲养了五朵花,而年晓峰的父母亲却养了五个光“葫芦”,兄弟五个中只有年晓峰读了西水市农业学校,三个哥哥、一个弟弟都读到初中就辍学了。年晓峰是吃过苦的孩子,读到了初中二年级,没有钱交学杂费和伙食费,他休了一年学,进山砍柴,到砖厂去装窑出窑,去给盖房的人踩檩子——这是要命的活儿。农村人盖房的时候,将墙砌好,木檩子架在房上,要一个人跑过来跑过去地踩,把檩子踩实在,如果哪根檩子有松动,就要更换。踩檩子的人假如一脚踩了空,掉下去,或者摔残废,或者就没命了。这个活儿,别人不敢干,年晓峰敢,为了挣钱,他什么活儿都肯干。农业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凤山县的山区乡——西方乡政府,他半年不回家。每年大年三十,正月初一,他在乡政府值班。夏天里,山洪暴发,几个村民眼看要被洪水卷走,他扑进水中去救人,差一点儿搭上性命。他是由干事、副乡长、副书记、镇党委书记,一步一步干上来的。职务升高了,他说话的口气大了,他一年又一年把自己炼成了机关里的“山大王”,机关的干部由尊敬他逐步变为害怕他了。丁梅花也不例外,她尊重甚至崇拜年晓锋,不知什么缘故,也有几分惧怕他,所以,和年晓峰在一起,她很不自在。年晓峰翻看着讲话材科,逐页指出,哪句话用词不当,哪一段的提法不妥当,还需要修改。看到第十三页,括号内有一句话:念到此处,扬高音调,等待拍手。年晓峰说:给我写材料不用提示,给边镇长写讲话材料,把提示加上。丁梅花说:知道了。镇长边景成比年晓峰大三岁,一副老老实实的面庞,说话音调低沉而不张扬,只是从清早起来就眯着眼睛,好像没有睡醒,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边景成只有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他是顶了父亲的班而参加工作的——他的父亲是县商业局里的一个股所级干部。边景成是由县百货商店卖货的售货员干到了镇长的。他每次在干部会上讲话,只是拿上材料念,平平板板,缺腔少调,写材料的干事们只好给他在材料中注明,念到哪里要提高音调。年晓峰和边景成共事三年多了,他总以为,边景成是一个平庸而简单的人,他就没有想想,边景成从一个商店里站柜台的售货员能干到副镇长、镇长,没有能耐能行吗?
初秋的一个星期天,丁梅花在镇政府值班,带班的是边景成。丁梅花十分认真,她不敢懈怠,晚上十一点了,她下了二楼,去院子里查看了一遍。她上楼时,不经意间,看见和她一同值班的妇联主任王秀花走进了边景成的房间。王秀花和边景成住在大院西边的平房中。她没有多想,上了楼。她合衣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蓝得发白的天穹上,有几颗星星在闪动着。十一点左右,她才入睡了。大学四年,丁梅花没有和一个男孩儿谈过恋爱,连男孩儿的手也没拉过,更不要说接吻了,更不要说上床了,她只在小说里读过恋爱,只在梦中怀过春。二十一岁的丁梅花,如同一片干净洁白的云飘进了桥村镇政府。对于男女之事这本大书,丁梅花只是看到了封面,连扉页也没有读。不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抑制了她的欲望,而是在大学四年那艰难的日子里,她只有一个念头:好好读书,毕业后,挣很多很多的钱,改变自己的贫穷处境,弥补失去的尊严。有了钱,有了社会地位,她才能够尊严地活着。
5
丁梅花是左右手提着两个蛇皮袋子,肩上背着一个布包儿,走进大学校园的——农民工进城打工的模样。上了宿舍三楼,走到门口,她抬头正在确认——门上贴着学生的名字,还没有走进去,坐在床沿吃水果的两个女孩站起来了,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儿朝她摆摆手:我们不需要什么,走吧。她以为,丁梅花是闯进来的小商贩。丁梅花一愣,站住了。她说:我不是卖东西的,我就住在这个房间。那个眉心有一颗痣的女孩儿眼一张,对丁梅花一瞥:你是?丁梅花走进门,放下了手中的蛇皮袋子:我叫丁梅花,从关中西府的凤山县来的。两个女孩儿不再和丁梅花说什么,走到窗户前,背对着丁梅花。丁梅花把装在蛇皮袋子里的衣服鞋袜取出来,塞进了属于她的一个柜子里,然后,从布包里取出来两只搪瓷碗、一双筷子和一个不锈钢小勺子。然后,又从布包里拿出来了她在凤山县城买的、装在塑料袋子里的擀面皮和一块凤山锅盔。丁梅花将擀面皮放进碗里,将调料包里的调料倒进去,用筷子搅了搅,没有吃,将碗放在床头柜上。她将凤山锅盔分成两半,走到窗户前,给两个女孩儿说:两位同学,尝尝我带的凤山锅盔,可好吃的。两个女孩儿一声不吭,她们拧过身,半眼也没看丁梅花。她第一次遭遇了城市女孩儿的不待见。丁梅花尴尬地回到自己的床铺跟前,坐在床沿吃饭。
丁梅花刚刚吃毕,又进来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只背了一个小巧的乳白色皮包儿,跟在后面的中年女人一只手拉着一个颜色鲜亮的淡绿色皮箱,一只手提着一个大皮包。女孩儿一进门就惊叫了一声:呀!这么破烂的寝室。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的声音如乱晃的手电光,中年女人脚上的红色皮鞋如同狗舌头舔了一样,锃亮锃亮。女孩儿用没有剔除干净的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妈,把皮箱打开。这母女俩带进来的不是城市人的风度和气质,而是轻薄的娇气和没有必要的傲慢。丁梅花没有和她们答话,她走出了宿舍,下了楼。
进了省城的古都大学,丁梅花第一次感到了贫穷对她的压迫,感受到了贫穷对她的伤害。面对生活条件优渥的城里同学,她难免自卑,她顽强地保持着一个农村女孩儿、一个来自贫困家庭学生的自尊。她暗暗嘱咐自己,要以优异的学业,打败城市女孩儿的傲气。然而,她的学习成绩再好,也没有同学羡慕她,她还是她,一张略显忧郁的面庞,一身带着土腥味的衣服,一双布鞋,一副脱不掉的农村人的神态。四年以后再见,我丁梅花同样可以穿名牌衣服,挎名牌小包,用名牌化妆品。我要挣好多好多钱。有了钱,就有了荣耀,有了尊严。丁梅花不止一次地这样对自己说。她的学习动力来自贫穷对她的压力,来自同学对她的蔑视,来自她为父母亲、为自己争一口气的信念。大学四年,她压抑欲望,不谈恋爱,一心扑在学习上。她自以为,她学习成绩好,品质优秀,就可以留在城市,就可以获取理想的工作——如果不能留校当老师,最起码也该进省城某个报社、杂志社或电视台。可是,毕业后,她还是被分配到原籍了。
读大学不比读初中或高中。丁梅花的初中是在距离松陵村只有二里路的南堡乡中学读的,全校几百名学生,差不多吃一样的饭,穿质地一样的衣服。读到了高中,全班四十二名同学,即使家境比较好一点的同学,也从不讪笑贫困的同学,同学之间不攀比吃和穿,而在大学里就不一样了,同寝室来自城市里的同学对来自农村的女孩儿有一种有意无意的轻蔑,她们当着丁梅花的面炫耀父母亲是什么级别的官员,炫耀她们家的住房面积有多大,炫耀她们家的小车是个什么牌子。丁梅花的自卑不是在她们的炫耀中生长,而是在她们的炫耀中萎缩。何必那么张狂?十年以后再看吧,我不会永远如此寒酸的。我要有尊严地度过大学四年的日子。丁梅花对未来充满信心。来自城市里的女孩儿把自己妆扮成公主的模样,对来自农村的女孩儿发号施令:拖地板去!打水去!其他两个女该儿一听,闷声不响地去拖地板,去打水。丁梅花不,她脸一沉,提高了嗓门:你以为你是谁?你没有长手吗?滚一边去!她扭头就走,而且将门摔得很响。
丁梅花用自己的顽强和自尊对抗城市女孩儿的傲慢,用内心的强大抵制城市女孩儿对自己的蔑视。在这个省城里,好多问题,要拿钱来解决。礼拜天,有钱的同学,结伴去逛街道,吃西餐,登城墙,游华清池,丁梅花守在寝室,或者去图书馆读书。丁梅花明白,父母亲能供她读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她的四个姐姐,都没有读到高中,不是她们愚笨,而是父母亲没有钱供她们继续读书,她觉得,姐妹中,她是最幸运的。她知道,一家人的期望被她一个人扛着,她不是为自己读大学,她是为一家人读大学;她不是为自己而活,是为一家人而活着。这是她的价值所在,并非只是虚荣。
丁梅花给自己定的伙食标准是:能吃饱即可,而不是吃好。早饭是咸菜夹蒸馍,一碗稀饭,午饭是一块钱一碗的扯面,晚饭仍旧是稀饭和蒸馍。她能不吃菜,就不吃菜。她知道,父亲已经挣不到钱——一亩责任田,除去犁地、播种、碾打、化肥、农药,净收入不到三百元。她吃下去的是父母的血汗,她真担心,还没等她毕业挣钱回报父母亲,父母亲就会累倒起不来。假期里回到松陵村,一看到刚过六十岁的父亲瘦骨嶙峋,满头白发,她叫一声爸,便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只能用她的优秀来弥补自己的内疚,她没有心情和她的同学比吃比穿,她沒有心情和男同学谈情说爱,她的全部心事是:学习,学习,学习。
丁梅花感冒了,她没有胃口,想改善一下生活——打二两米饭,一份炒菜。这对其他同学来说,是家常便饭,而她觉得是一种享受。她将搪瓷碗从窗口刚递进去,一个肥壮如牛的年轻灶夫把她的碗扔出来了,搪瓷碗从排队的几个同学头上飞过去,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在了一个同学的脚旁边。丁梅花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碗为什么会被扔出来。她站在窗口,一阵惊慌,不知所措。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只听里面一个人操着河南腔骂道:我操!这么脏的碗,也敢递进来?是给猪打食吗?这是学生食堂。丁梅花明白了,不是她的碗脏,而是搪瓷碗用久了,有几处掉了瓷,露出了里面黑铁的底色,好像有人受过伤,身上露出的疤痕。丁梅花没有和那人争辩,她走过去,拾起了搪瓷碗。她一看,碗上的搪瓷又掉了一片,眼泪似的,在地板上碎成了几瓣,她再次弯下腰,将碎了的搪瓷拾起来,强忍着泪水,走出了学生食堂。那一顿饭,她没有吃。她走进学校里的公园,坐在一个角落的石头上,默默地垂泪。不要说父母有权有钱的同学鄙视她,连伙夫也欺负她!难道贫穷就该受欺侮?难道贫穷是自己的污点?我要永远记住今天所受的污辱,有朝一日,我有了工作,有钱了,一定找到这个伙夫和他清算,一个做饭的,牛什么?丁梅花自己安慰了自己一番,饿着肚子,回到了教室。最近,她刚读完一位著名作家的励志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少年时,为吃一个菜包子,在学校操场里学狗叫,一个成功者以屈辱为代价,付出自己的尊严,并不是说,他没有自尊。丁梅花自己消化了自己的屈辱,她被梦想所鼓舞,被未来所鼓舞,她给未来编织的是五彩缤纷的花篮,那些盛开的花儿像小孩子一样,面庞上漾着天真烂漫的笑。
到了周末,从京城来了一位著名作家,在学校里的礼堂讲座,讲座的题目是:关于当前文学创作的几个问题。丁梅花一听是京城来的大作家,兴致勃勃地去听讲,走到礼堂门口,被两名保安拦住了,保安问她是干什么的,丁梅花说是中文系的。一名保安说:你哄谁?街道上卖菜的也来趁热闹?这是文学讲座,校外人员一律不准进去。她有口难辩,因为她没有戴校徽。另外一个保安说:去去去,不要跟着瞎起哄。丁梅花一再强调,她是中文系的学生,保安就是不相信。中文系的学生有她这样寒碜的吗?上身是洗得发白的淡江色夹克,脚上是灯芯绒布鞋,一脸的农民相,谁看都像个卖菜的小商贩。假如她佩戴着校徽,也许他们会说校徽是拾来的。丁梅花不再和两个保安争执。她默默走出了校园,径直走到四五里开外的城墙跟下,呆坐了半下午,回到了学校。这件事,又给了丁梅花一次强烈刺激:不能只责备保安凭衣着判断她的身份,这个时代,需要包装,哪怕一堆牛粪,只要包装精美,也会被人当做香饽饽。她看过一部电视剧,有一个镜头是,一个省委书记明察暗访,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去参加活动,居然被某个县里的工作人员挡在活动会场之外。丁梅花第一次怀疑,优异的学习成绩,能和财富和地位对等吗?
6
年晓峰确实爱上了丁梅花。桥村镇政府的干部中,有二十多个年轻女人,也有近两年分配来的女大学生,这些女性中,有丰满的,轻俏的,端庄的,文静的,饶舌开朗的,内敛矜持的,性感开放的。这些女人,都不入年晓峰的眼目,他只喜欢丁梅花。从第一眼看见丁梅花,丁梅花如同一滴春雨,滴进了他干涸的心田,仿佛一束光亮,把他心中的某一处照亮了。丁梅花漂亮吗?确实漂亮。可是,镇政府比丁梅花漂亮的年轻女人不是一个两个。他自信,他要得到任何一个漂亮女人都可以,可是,他偏偏爱上了丁梅花,没有理由可言,他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爱丁梅花。每天早晨起来,他一旦看见丁梅花,就精神振奋,渴望天天能看见丁梅花,能和丁梅花在一起。他毕竟是党委书记,毕竟从政十多年了,毕竟是有妇之夫,他不能公开向丁梅花示爱,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向丁梅华表示他对她的关注。清早起来学习,其他人和丁梅花一同迟到了两三分钟,他不批评其他人,偏偏点名批评丁梅花。他太有心计了,他的心计丁梅花未必能领悟。乡党委开会,布置会场的时候,把桌签的位置摆错了,镇长边景成的桌签摆在了副书记的后面,桌签确实是丁梅花摆的,这并非大是大非之错,而年晓峰抓住这一点,把丁梅花骂哭了。在桥村镇政府的干部看来,年晓峰对丁梅花没有太多好感,即使表扬她,也是假情假意,这正是年晓峰的狡猾之处。
每一次,年晓峰将丁梅花叫到他的房间,进行试探她究竟是否喜欢他。可是,坐在沙发上的丁梅花用膝盖夹紧双手,一副捍卫自己的样子。他问一句,丁梅花答一句,年晓峰立时兴味索然了。年晓峰泡了一杯茶,故意放在套间里卧室的床头。丁梅花走进了年晓峰的宿办合一的房间,他给丁梅花说,你进去给我端水杯。丁梅花进了套间,年晓峰随之进去了,他还没有大幅度的动作,丁梅花如舞台上的丫环一样,碎步而出,手中的茶杯碰在了年晓锋的身上,茶水溅在了年晓峰的衣服上,丁梅花手中的茶杯差一点掉在地上。年晓峰纳闷了:是丁梅花不解风情,还是她故意这样?善于研究人、琢磨人的年晓峰对丁梅花的心思却猜不透了,他并不希望丁梅花立时给他脱裤子,那种女人肯定是放纵型的,可是,丁梅花应当理解他的爱意的,她是傻还是故意装作不解风情?其实,丁梅花对年晓峰是讨厌还是喜欢,只有她心中清楚。
一个礼拜天下午,又轮到丁梅花值班。镇政府的干事们都回去了,只留下一个带班的副镇长和值班的丁梅花以及农业干事。年晓峰上了二楼,进了丁梅花的房间。他直接地说,梅花,我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吗?年晓峰脱下严肃庄重的外衣,赤膊上阵了——这本不是他的做派。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卸下伪装,变得如此疯狂。他要掩上门,被丁梅花拦住了:年书记,别这样,楼下的张副乡长是能看见的,不要闭门。年晓峰一看,丁梅花脸上泛上了红晕,他一把抱住了丁梅花。丁梅花并没有挣扎。他将丁梅花抱到床前,没有把她撂在床上,只是在她的脸庞上、嘴唇上吻了吻。丁梅花没有吭声,两行泪水即时涌了出来。年晓峰是有过一次婚外情的,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他不知道丁梅花为什么哭了,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丁梅花,竟然丢下丁梅花,走出了房间,下了楼。
周一的学习会上,年晓峰突然宣布,丁梅花不再在办公室工作,她被分派到距离镇政府十五里路的山村——石沟村包村。机关里的人都很诧异,不知其中缘故,石沟村包村的是组织干事,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子,换了丁梅花,她能行吗?一个礼拜,丁梅花至少要去石沟村两次,来回三十里路,上山下山只能步行,当天去回不来,就要住在小山村。出乎年曉峰意料之外的是,丁梅花并没有向他求情。丁梅花一声没吭,去了石沟村。
节气过了小雪。雪是黎明时分下的,到了清早,雪花乱飞,地上白了,房屋白了,天地间一片迷蒙。在清晨的机关会上,年晓峰要求所有的包村干部早饭后去村里检查雪情,如有受灾的村组,立即采取措施。这对丁梅花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她可以提出,派一个男同志去石沟村,年晓峰未必不答应。可是,丁梅花没有要求换人,她换上了胶鞋,戴了一顶草帽,拄着一根木棍,进了山。雪花上下乱舞,越下越大,三五步之外,看不清山的面目,山路上的雪疯狂地向上生长,像密不透风的树林一样,横在她的面前,她要从那树林中钻出去并非易事。丁梅花跌跌爬爬,到石沟村村委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村委会主任拿来一块蒸馍,在火炉子上烤了烤,她吃了一块烤蒸馍,喝了一碗开水,算是一顿饭了。她当即召开村委会干部会议,按照镇党委镇政府的要求,布置了抗灾抗寒工作。幸运的是,石沟村并没有发生什么地质性灾害。五点钟,她要下山,村委会主任不让她走。她说,按要求,她要赶回去向镇政府汇报情况,不能不回。大雪中,天地连成一片,天茫茫,地茫茫。村主任要送她,她坚决不要他送。她拄着村主任给她的一条木棍,手里拿着村主任给她的一把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向山下走。路径是熟悉的,可是,雪把路埋了,沟渠被雪填满了,枯萎的山色成为一种颜色。雪小了,雪停了。一钩月亮在云中穿行,山里静得能听见遍地的雪似乎在燃烧,脚踩上去,发出的响声粗粝,沉重,如一串葡萄,相互牵挂。丁梅花如盲人一般,用木棍探路,木棍一戳一点,她才敢向前走。她生怕掉在雪窖里去。怕什么,来什么。走到叫做老虎嘴的地方,她手中的木棍刚伸出去,身子向前一扑,一头栽进了雪窖。等她清醒过来之后,她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今晚非冻死在这个雪窖中不可。手电筒滚下了山崖,幸亏棍子还在。她爬呀爬,快到山路上,又溜了下去,她如此反复三回,脊背出了汗。她再次向上爬,边爬边哭,她丢掉棍子,手脚并用,向上攀爬。她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月亮落了,天色暗了。她终于爬上了路面,坐在雪地上,她放声大哭。四周的雪,四周的山,仿佛也跟着哭泣,哭声冰冷,委屈,有一种苦味。她站起来,在脸上抹了几把,什么也不顾,拔腿向山下跑。下了坡,再走二里路,就到镇政府了。她仿佛看见了遠处的灯火。她猛一抬头,只见路上站着一个人,她吓呆了。站了一瞬间,扭头向后跑。是鬼?是拦路抢劫的歹徒?还是强奸犯?她很恐惧,只能逃跑。那人追上来了,步子轻捷,飞快。她被那人抱住了。她几乎被吓懵了。当那人叫了一声梅花之后,她软瘫在那人怀中了。叫她名字的是年晓峰。年晓峰背着她,将她背进了镇政府,背进了他的房间。
当丁梅花躺在年晓峰怀里的时候,她搂着年晓峰的脖子,头抵在他强壮的胸脯,只是啜泣,抖动着啜泣,啜泣着抖动。你真坏,太坏了,你是个坏男人……丁梅花呢喃着。年晓峰笑了:我不坏,能把你搂在怀里吗?丁梅花说:你想错了,你不使坏,我也是你的。
7
当年晓峰第一次给丁梅花钱的时候,她推拒过,推拒得很坚决: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要你天天晚上搂着我。她甚至说了一句粗话。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震惊,她再有十多天才过二十二周岁的生日。一个女孩儿,一旦和男人上了床,什么话也敢说了。难怪有人说,女人的下身,通向女人的灵魂。她说:我是爱你的,年哥,很爱你。年晓峰说:镇政府这么多女人,我只爱你一个,你拿上,去买一件衣服,没有其它意思。我怎么能要他的钱?拿了他的钱,这不成为交易了吗?我不成为小姐了吗?再说,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为了爱。爱,就是付出,身体的付出,感情的付出,真正的爱是不求回报的。中文系毕业的丁梅花,真是爱情小说读多了才这么想。她推拒不过。她一看,年晓峰已经生气了,好像她不拿钱,就证明她不爱他,她不能再推拒年晓峰,于是,她拿了。
钱拿在丁梅花手上,装在丁梅花的身上,好像烧了她的手,烧了她的心。几天之中,她有点忐忑不安。她觉得,一旦拿了年晓峰的钱,她真的就成了小三,成了小姐。不拿年晓峰的钱,她才是纯洁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是纯洁的,好像钱是对他和她的爱情的亵渎。她以为,没有钱横在他和她之间,他们即使天天晚上在一起也是美好的爱情的必然;拿了钱,即使上一次床,也是交易,也是肮脏的。
情欲是洪水野火,拦不住扑不灭。而金钱是妖孽,降不住,灭不了。年晓峰先是三百五百元地给丁梅花,后来一千两千地给,以至五六千,七八千。丁梅花竟然习惯了。习惯多么可怕,多么丑陋。丁梅花习惯以后,反而觉得,如果年晓峰不给她钱,就是对她的不爱不贞,这一把一把的钞票就是爱的见证,爱的解释词,是两个人交融在一起的体液。钞票把爱实质化了,物质化了,丁梅花竟然觉得那些钞票就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爱。有了钱果真不一样,丁梅花也是一身名牌,也有了上档次的包儿,身上有了香水味和高傲劲儿。她走起路来,高昂着头,目不斜视,似乎任何人入不了她的眼目,躺在年晓峰身底下的一脸的快活、妩媚被庄重、高傲所替代,此时的丁梅花和刚进镇政府那时低眉垂眼、畏畏缩缩的模样判若两人。丁梅花甚至觉得,年晓峰不把钱花在她身上就会花在其他女人身上,镇政府的女妖精们,哪个不对年晓峰有企图,有想法?丁梅花以为,从年晓峰口袋中掏出的钱,等于年晓峰把他对爱的忠诚交给了她!在大学里,她因为贫穷而受屈辱的时候,她不是发誓将来要过有钱人的日子吗?年晓峰给她钱,使她圆了大学时的梦,使她的屈辱反转为荣耀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话不错。我丁梅花终于有了这一天!后来,年晓峰干脆给了她一个存折,每月定时在存折上打三千元,省得隔三岔五地给她现金,这三千元正是年晓峰吃空名子贪污退耕还林款的赃款。如果不是丁梅花进县检察院,她真不知道,她的存折上的钱是赃款。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七岁,丁梅花把女人最珍贵的年华给了年晓峰。这七年,她活得最愉快,最滋润,最幸福。短暂的“小三”意识荡然无存了,她并没有夺走别人丈夫的愧疚之情,她和年晓峰之间是爱情。她和年晓峰爱得很深,很真,局外人是不可理解的。他们一天不见面,一晚上不在一起,恍如隔年。如果年晓峰不外出开会,就会守在乡政府,即使在县城开会,年晓峰也不在县城的家里过夜,而是要回到桥村镇政府来陪她。夜深人静之时,她在地板上轻轻地叩三下,年晓峰站在床上,敲一下,他们就算对上了暗号。丁梅花不穿鞋,把鞋提在手里,下了楼梯。因为她担心高跟鞋在楼梯台阶上踩出的声音惊动了其他人,更担心慌张之中崴了脚踝。
从即将开始的二十二岁起,丁梅花不再过苦日子,不再过穷日子,夜夜在温柔之乡,幸福的生活扬起了风帆。黎明时分,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有时候,睡过头了,不参加早饭前的学习,也没人敢问,镇政府知道丁梅花和年晓峰是情人关系的不是一个两个。年晓峰是一个有能耐的乡镇领导人,全县二十九个乡镇,桥村镇每年都是先进单位,每年都受到县政府的奖励。对于县政府的奖金的分配,镇政府的领导和其他干部数额一模一样,领导不多拿一分钱——年晓峰很会收买人心。四十多个干部,一提起年晓峰,没有不夸赞的。他就是天天晚上搂着丁梅花睡觉,碍这些干部什么事呢?
丁梅花不包村,也不去各村检查工作,上了班,她在镇政府办公室只是登记一下文件,接个电话,或者接待一下县政府部门的来人。如果年晓峰不去县里市里开会,如果年晓峰不下乡,丁梅花就向年晓峰办公室溜。她一进去,就坐在年晓峰的怀里,搂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往套间里拥。
每一次上了床,丁梅花总是问年晓峰:爱我吗?年晓峰回答:爱你,很爱你,只爱你一个。丁梅花一笑:真爱还是假爱?年晓峰回答:真爱。丁梅花说:娶不娶我?年晓峰回答:娶。丁梅花说:什么时候娶?年晓峰回答:时机成熟了就娶你。丁梅花心里明白,要叫年晓峰离了婚娶她是不可能的,这也不是她爱年晓峰的目的,因此,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年晓峰是真心爱她的,呵护她,爱护她。在镇政府,每个人像尊敬年晓峰一样尊敬她。在桥村镇,乃至整个凤山县,她有社会地位,有钱花,她心满意足了。
在凤山县农业局工作的年晓峰的妻子早已闻知,年晓峰在桥村镇有个情人,这个情人叫丁梅花。她该怎么办?是哭闹?离婚?还是去镇政府把年晓峰和丁梅花的名声搞臭?年晓峰的妻子赵凤仙是和年晓峰在西水市农校的同级同班同学,赵凤仙的爷爷曾经是凤山中学的校长,中共凤山地下党的负责人,她的父母亲都是中学教师。年晓峰祖祖辈辈是农民,当初,赵凤仙的父母亲都不同意赵凤仙和年晓峰结婚,倒不是门第偏见,赵凤仙的父母亲不喜欢年晓峰能说会道、见机行事的机灵。在赵凤仙的父母看来,如此精明的年轻人,和赵凤仙不般配,赵凤仙是一个学习成绩优异老实腼腆的姑娘。结果,不出赵凤仙父母所料,年晓峰有了外遇。赵凤仙十分痛苦,自己快四十岁了,儿子已经读到了初中,离了婚,受伤害最大的是儿子。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去镇政府闹腾,她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伤害年晓峰。当初,是她爱上年晓峰的,爱得要死要活,要叫她去伤害年晓峰,她做不出来。她宁肯吞咽下刀子,也不愿意把刀子挥向他人。年晓峰毕竟是年晓峰,他知道纸包不住火,赵凤仙肯定知道了他和丁梅花的偷情之事。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要离开丁梅花;他抱住赵凤仙说,你如果嫌弃我,要离婚也行,我净身出户,房子和所有存款都归你。面对年晓峰的“坦诚”,赵凤仙的心软了,她哭了,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了,她能说什么呢?
丁梅花守了年晓峰七年。
8
丁梅花结婚几个月后,年晓峰进城了,他出任了凤山县城建局局长。边景成担任了桥村镇党委书记。
年晓峰早想摆脱丁梅花了,即使婚姻,也有“七年之痒”的说法。他能和丁梅花做七年情人,已经足够了。他以为,他进了城,就摆脱了丁梅花。可是,丁梅花觉得,年晓峰对她的爱是那么深,那么真,他就是走到天尽头去,也是她的爱。她几次去县城建局找年晓峰,几次都扑空了,年晓峰不是去西水市,就是去省城。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占线。年晓峰在电话中给丁梅花解释,城建局长不比镇党委书记,要跑资金,跑项目,要调研,要考察,他忙得团团转。年晓峰用许多条理由堵上了丁梅花的嘴。
年晓峰刚离开,边景成就向丁梅花动刀子,从办公室调离她,叫她去包村。边景成规定,镇政府的所有人员,周内都必须住在镇政府,不准离开。其实,这一条就是给丁梅花规定的,他料定,丁梅花晚上进城要和年晓峰约会。对于年晓峰和丁梅花之间的苟且,他知道的最早,最清楚。丁梅花无视边景成的规定。天黑后,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和年晓峰约会,结果,年晓峰接待省建设厅的一个处长,喝得大醉不醒,丁梅花没有约会成功。第二天清晨的饭前会上,边景成宣布,扣丁梅花十天工资,因为丁梅花不请假,私自离开了镇政府。丁梅花在会上做了检查,認了罚。
丁梅花想离开桥村镇政府到县城里的哪个部门工作。他找过年晓峰几次,这个问题年晓峰也解决不了,一是县政府部门都超编了,二是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县长同意不可。年晓峰是摆不平县长的。丁梅花理解年晓峰的难处,只是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而已。年晓峰只能给丁梅花塞钱。年晓峰觉得,他给丁梅花塞了钱,他的心理也平衡了。
就在丁梅花走投无路之时,丁梅花的老师司马刚到凤山县来担任了常务副县长。老师是怎么从政的,她也不知道,毕竟她毕业十年了。她当年在《秦风日报》副刊上发表的散文就是这个姓司马的老师推荐的。那时候司马刚老师就很看重她,她毕业后不再写什么,也就没有和司马老师联系。
丁梅花第一次见司马刚老师,是在他的办公室,丁梅花把她毕业后的境况给老师简略地说了一遍。她和老师互留了电话,就分手了。年晓峰进城之后,丁梅花感觉到,年晓峰在故意疏远她。丁梅花特别孤独,她必须靠住一个人,才能在镇政府干下去。她觉得,她的靠山坍塌了,她不只是孤单,甚至有点害怕,不知前边是沟还是坎。恰巧,这时候,司马老师到了凤山县,她想,也许司马老师能帮助她走出困境。
没几天,司马老师来桥村镇检查工作。丁梅花给司马老师说出了她的困境,希望老师帮助她调到县城工作。司马老师没有当即答应,只是说,他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三个月之后,丁梅花被调到了凤山县艺术中心。
而年晓峰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算彻底摆脱了丁梅花。半年之内,他没有给丁梅花打一个电话,偶尔在什么场合相遇,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年晓峰以为,他如愿以偿了,城建局的任何一个女孩儿都可以取代丁梅花。
年晓峰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被双规了。
9
年晓峰被双规,是必然的结果,也离不开边景成这个推手。
边景成请审计局到桥村镇水泥厂审计,目的只有一个,给厂长找出点经济问题,将年晓峰安排的这个厂长换掉,换上他的人。审计局经过审计,问题出来了一大堆:年晓峰从水泥厂拿走的五十万元,找不到去向;年晓峰的亲戚朋友在水泥厂白白拉走的水泥有五六十吨。水泥厂的问题正在追查,又有人向县纪委反映,年晓峰贪污了退耕还林款。县委书记张文辉本来还想把年晓峰的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不希望凤山县任何一个干部出事,可是,一经县审计局的局长和县纪委书记汇报,他才知道,年晓峰的经济问题是很严重的,是必须追查的。县纪委成立了专案组开始调查。年晓峰到县城建局仅仅一年多就受贿三十多万。经过调查组三个多月的调查取证,年晓峰贪污受贿二百三十万。七年多来,年晓峰在丁梅花身上花了多少钱,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毕竟没有给丁梅花买车买房,丁梅花名下只有每个月三千元的退耕还林款,丁梅花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丁梅花的人生陷入了困境。
年晓峰入狱后,县地税局的局长任东玺准备辞掉牛拴祥,他思考再三,犹豫不决,正当他下决心辞掉牛拴祥的时候,司马刚县长来了。当他得知,丁梅花和司马刚是师生关系以后,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辞退牛拴祥,假如他辞退了牛拴祥,丁梅花在司马刚跟前吹几句风,给他穿小鞋,他会摊上事的,县纪委一旦盯上谁,谁也逃不脱的,他也不会例外。
丁梅花的好日子并不多。司马刚在凤山县只担任了两年常务副县长,就调到了西水市一个山区县担任了县长。司马刚一走,牛拴祥就被任东玺局长辞退了,原因很简单,省、市有文件:临时工一律清退。其实没有这个文件,牛拴祥也会被清退的,不需要原因,手中的权力说了算。如果说,丁梅花是一朵梅花,花期毕竟有限,花败了,一地惨景。虽然,四十五岁在年龄上还被称为青年,丁梅花自己也感觉到,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了。那些90后的小女孩儿连80后都称为老皮,生于1974年的她,拿什么去和90后在情场上竞争?不只是年龄上的劣势改变了她的心态,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她逐渐活明白了:爱情再浪漫再美好,不能当饭吃,而活人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一道又一道难题摆在面前,需要她去面对。难怪父母常说,活人难,人皮难背。丁梅花现在才有了感悟。她只求平静地活着,什么奢望也没有。
10
事与愿违,丁梅花连一天平平安安的日子也无法过。她先是焦虑不安,夜夜失眠,继而恐惧不安,刚入睡,就被恶梦惊醒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厚重的黑夜,再也无法入睡了。生活的难题一个接一个。牛拴祥失去了地税局的工作。她找过几次任局长,任局长闭门不见她,打电话也不接。她就是见到了任局长,任局长也不会接收牛拴祥的,她这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想想她面临的生活中的诸多难题,她竟然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感。丈夫是靠不住的,牛拴祥太懦弱,太老实,没有任何专长,缺少应对生活难题的能力,缺少男子汉应有的霸气、勇气。儿子牛强国虽然换了一个学校,依旧不好好学习,是班级里的最差生。儿子从小就染上了坏毛病,早恋,打架,抽烟。十五岁的孩子,她骂不听,打不饶。她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办法能教育儿子。
一桩事未了,一桩事又起。
公公牛二能出事了。事情出在公公的女人身上。公公的这一任女人是他去陕北的一个县贩卖花炮时领回来的。三十岁刚过的女人比牛拴祥和丁梅花还小。当时,女人给牛二能说,她离了婚,没有孩子,无依无靠,就跟着牛二能到了凤山县。牛二能不知道,这女人是人家的婆娘,是有孩子的母亲。女人的丈夫终于打听到了,他的女人被关中西府的牛二能拐走了。他纠集了十几个人,开着一辆面包车,找到了凤山县松陵村。女人的丈夫一看见自己的女人和牛二能,不由分说便开打。十几个人,你几脚,他几拳,把牛二能打倒在地,假如动了棍棒,牛二能就会被打成烂泥的。牛二能叫叔叫爸叫爺地求饶,这十几个人住了手。女人的丈夫向牛二能索要补偿款,白睡了我的女人三年多,给三十万元补偿费。牛二能把家里的所有现金拿出来,总共一万二千元,给了女人的丈夫,女人的丈夫接过钱,拉着女人的手,往面包车上走。牛二能叫着女人的名字,往院门外撵,女人的丈夫一看,捡起立在墙跟的锄头,锄头把儿狠劲向牛二能的小腿抡去。牛二能痛叫一声,跌倒在院门口了。村里的一个留守老人到村委会去,找到村委会主任,村委会主任给牛拴祥打了电话,牛拴祥和丁梅花赶到松陵村,把牛二能送到了县医院。牛二能的一条小腿被打骨折了,他住进了县医院的外科。
牛拴祥刚刚找到一份工作,在县城,给一家企业当保安。牛二能住了院,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牛拴祥只好辞去了工作,在县医院陪护牛二能。
丁梅花到了县医院一看,公公腿上打着石膏,嘴唇以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他的鼻梁骨也被打断了。丁梅花叫了一声爸,眼泪下来了。公公毕竟六十多岁了,她能体谅到公公人生的处境,他需要一个知冷知热,能持家的女人;公公激情饱满,很能干,需要女人温存,可是,公公不该把人家的女人领回家,拆散一个家,成全自己的家,这是公公的错。公公被人打成这副惨状,有苦难言,无处申诉,也无法申诉。丁梅花给单位上请了假,和丈夫轮流在县医院陪护公公。公公想吃什么,她就到街道上去给买什么。她去超市买了一只宰杀了的鸡,炖好,自己一口也没吃,给公公送到了医院。牛二能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很少回家的儿媳妇竟然对他这么好,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丁梅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个月后,牛二能出院了。他可以拄着拐杖走动了。平日里能说会道的牛二能突然变了,他整天不说一句话,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连一尺半寸也不挪动。牛拴祥给他做好饭,递到手里,他看着饭碗,只是看,双目盯着碗里的面条,一副思考状,好像用目光剖析面条,在吃与不吃之间,难以做出决断。牛拴祥说:爸,你快吃,饭凉了。他这才捞起面条,放进嘴里,吃了两口,又不吃了。牛拴祥又催他快吃,他又捞起了一筷子面条吃。牛拴祥说一句,他吃一口。牛拴祥觉得牛二能好像有什么病,叫了一辆车,将父亲拉到了县医院,该做的检查都做了,牛二能没有什么器质性病变。医生给出的结论是:神经受了刺激,思维迟钝,并不是抑郁症或老年痴呆。医生告诫牛拴祥,牛二能的症状有发展为抑郁症的可能,身边不能离人,防止牛二能走失或自杀。牛拴祥回到家,把父亲的病情给丁梅花说了说。丁梅花说:还是把他接到县城里,和咱们住在一起吧,这样好照顾。丁梅花的善心、孝心使牛拴祥很感动。他说:我今天就把他接到县城。
牛二能和儿子儿媳住在了一起。丁梅花把饭做熟,递给他,只说一句:爸,吃饭。牛二能不再盯着碗里的饭看,端起碗就吃。吃毕,空碗搁在饭桌上,说:梅花做的饭就是香,和她做的一样香。牛拴祥和丁梅花当然听得出牛二能嘴里说的她是指谁——那个陕北的年轻女人。
吃毕饭,牛二能不看电视,也不玩手机,只是痴呆呆地坐着,痴呆呆地看着窗外。牛拴祥整天守着他。
到了晚上,牛二能不睡觉。牛拴祥睡了一觉起来,去卫生间小解,拉开门一看,牛二能站在他们的卧室门口。牛拴祥被吓住了,一看是父亲,就说:你咋还不睡?站在门口干啥呀?不舒服吗?牛二能不吭声。牛拴祥拽着他,将他拽进了他睡觉的房间,叮咛他快睡。牛二能坐在床沿,还是一声不吭。牛拴祥刚回到卧室,牛二能又出了房间,站在了牛拴祥和丁梅花睡觉的门口。黎明时分,牛拴祥和丁梅花被一声沉重的响声吵醒了,他们连衣服也没披,半裸着拉开门一看,牛二能趴在他们的卧室门口。只穿一件小裤头的丁梅花赶紧穿上了衣服。牛拴祥把父亲扶起来,问他:你得是还没睡?牛二能依旧不吭声。丁梅花说:爸,天快亮了,你快睡去。牛拴祥把牛二能向房间里搀扶,牛二能不去房间。丁梅花说:爸,你想睡哪里?牛二能说:沙发。牛拴祥把牛二能搀扶到客厅,叫他躺在沙发上。他刚躺下,又起来了。牛拴祥说:你不要折腾了行不行?牛二能叫了一声梅花,给丁梅花说:你把窗子给我打开。丁梅花给牛二能打开了窗户,牛二能才睡下了。牛拴祥说:天不热,打开窗户干啥呀?丁梅花说:你别说了行不行?丁梅花似乎能理解牛二能:打开窗户,不只是为了透气;打开窗户,牛二能是为了释放自己焦灼难耐的情绪。
中午下了班,丁梅花回来的时候,牛二能还在沙发上熟睡着。丁梅花和牛拴祥共同做饭,饭做熟了,牛拴祥叫牛二能起来吃饭。牛二能爬起来,把被子抱在怀里,坐着不动。牛拴祥有些生气了,一把夺过被子,他一看,牛二能尿湿了裤子,尿湿了沙发。牛拴祥气得脸通红,他本来血压有点高,一生气,不只是脸红了,说话也口吃了:你……你……咋能尿在沙发上呢?丁梅花说:滚一边去,他是你爸,你抱怨啥?丁梅花给牛二能拿来了牛拴祥的一条新内裤,新裤子,叫牛拴祥把牛二能搀进房间去换上。丁梅花将沙发上的罩子拿下来,放进了洗衣机。
牛二能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这个家庭,降临到丁梅花的头上了。
牛拴祥中风了。牛拴祥是半夜里发病的。丁梅花在睡梦中梦见有人喊她,她醒过来了。她一听不是做梦,喊她的是牛拴祥。牛拴祥说:梅花,你看看,我的左腿是咋回事。丁梅花睡眼惺忪地揭起被子,用手去挪牛拴祥的腿,她说:腿好着。牛拴祥口齿不清了:姑(不)……好。打……打……打12……0。牛拴祥突然不吭声了,他昏迷了。丁梅花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拿起手机,手颤动着,连120三个阿拉伯数字也按不准。
牛拴祥被120送到了县医院急诊科。
幸亏,牛拴祥不是脑干出血;幸亏,出血量不大。牛拴祥保住了一条命。惊慌、惊悚了大半夜,第二天清晨,丁梅花才记起了,牛二能一个人在家里。她给银花姐打了电话,吩咐银花把父母送到县城西关她的家,叫三个老人在一起。她的父母亲八十多岁了,还可以干些家务活,还可以做饭。牛拴祥没有兄弟姐妹,丁梅花只能劳累她的父母了。
牛拴祥在县医院住了十四天,办了转院手续,又去西水市中心医院住了十四天。晚上,丁梅花要给牛拴祥翻四次身,她无法安然地睡觉,搬一张凳子,坐在病床跟前,实在困得不行,就在病床上趴一会儿。每天,她要给牛拴祥喂吃喂喝。起初,牛拴祥吞咽有困难,喂进嘴里的稀饭,有一半儿就吐出来了。她用纸巾擦一擦吐出来的稀饭,又喂。二十多天过后,丁梅花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她硬是支撑着,不叫自己倒下去。她的四个姐姐轮流来医院看望,她们嘴里没有抱怨,目光里的意思只有一个:埋怨她嫁错了人。她装作一副麻木的样子,不理会姐姐们的埋怨。银花嘴快,在电话中对她说:五妹,你打算把他伺候到啥时候去?等他好一些,赶快离婚。你才四十五岁,还年轻,熬到啥时候是个头?她说:四姐,你咋能这样说话?她是我的男人,孩子他爸,我不管他,谁管他?你再这样说,我就不认你这个姐了。她挂了电话。
从早晨八点挂上液体,到下午两点,液体才能挂毕。她吩咐牛拴祥睡一会儿,她没有睡,她下了楼,独自坐在医院里的小花园中,默默地流泪。活到这种地步,活到中年了,活得这么艰难,责任全在自己,你必须承认你错了。爱情本身没有错,而是你爱错了人,你不该爱年晓峰,从一开初你就错了。从在风雪之夜躺在年晓峰身底下的那一刻,你就误入歧途了。父亲常对你说,你享多少福就要受多少罪,你现在才理解了父亲这句话中的意思。当你陶醉于床上的愉悦之时,哪里会想到有今天这么多不幸的事在等着你?报应。这就是报应,你的人生经历使你相信了因果报应的说法。尽管,牛拴祥不是你的所爱,可是,你对不起这个心底善良的男人。牛拴祥虽然没有多大的本事,可他是一个本本分分、实实在在的男人,这些年来,是你将牛拴祥的尊严肆意地踩在了脚下,使劲蹂躏。你从年轻时就饱尝过失去自尊的苦楚,你为什么不设身处地地为牛拴祥想一想?作孽不可饶恕,必然受到惩罚。你追求爱情没有错。可是你追求的是爱情吗?年晓峰给予你的是爱情吗?即使是爱情,也是错误的爱情,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上的爱情。牛拴祥即使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治不好,她也要陪着他,她是赎罪。丁梅花自责,内疚,痛苦。生活的挫折使她清醒了许多。她相信,只要她回头,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会得到上苍的眷顾的。
牛拴祥毕竟是中年人,身体恢复得比较快。出院后,牛拴祥除了每天用药,丁梅花对他进行康复训练,按摩,搀扶着他走步,先在房间里走,后来,下了楼走。丁梅花和牛拴祥走在前边,牛二能跟在后边。每当丁梅花和跛着一条腿的牛拴祥走到街道上的时候,每当和丁梅花一同共过事的女人们向她投来怜悯的或嘲笑的目光的时候,丁梅花显得很平静。她不沮丧,也不觉得有失脸面,她希望自己活得有尊严,可是,在人生的路上,她卻一次次地失去了尊严。现在她才明白,人的尊严是一种精神需求,是一种内心生活。有些她并不熟悉的女人用探询的目光问她:这是谁啊?她淡然一笑,主动地说:“他是我的老公。我是丁梅花。”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