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滢 熊剑平
(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南京 210039)
进入21世纪,美国情报界已经充分认识到孙子情报思想的精妙,其中值得关注的重要人物就是罗伯特·克拉克[1]。罗伯特·克拉克既有在军队的任职经历,也有在院校开展学术研究的经历。在研究传统情报学理论的基础之上,他结合工作实际总结并创新了情报理论,备受世人关注。《孙子兵法》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中国古代兵学著作,其中蕴含丰富且完备的情报理论,包括情报搜集、情报分析、反情报理论等[2]。罗伯特·克拉克基于现代情报理论的研究,也关注到这本兵书,并对孙子情报思想有所借用和阐发。系统研读罗伯特·克拉克著作中涉及《孙子兵法》的内容,不仅可以考察美国现当代情报理论的发展情况,也能够帮助国人更好地研究和理解孙子情报思想的内涵和价值。国内学术界关于孙子对美国情报学界影响的研究并不多见,仅《情报杂志》有论文涉及该领域。马千繁研究迈克尔·I. 汉德尔欺骗理论,从军事辩证法角度切入,认为汉德尔将欺骗视为获取优势的手段,与孙子相比有所欠缺,没有认识到欺骗是战争的本质要求[3]。陈书臻关注到迈克·I.汉德尔对《孙子兵法》中欺骗理论的重视,进而对二者欺骗理论进行比较研究[4]。罗伯特·克拉克的著作经常引用孙子,对孙子的“五事”给予了全新的解读,他的建模分析法,多少也可以看出孙子“庙算”理论的影子[5]。还有学者指出,孙子用间思想不仅是美国情报界理论研究的教科书,还成为了他们情报工作的根本指导思想[6]。本文将罗伯特·克拉克作为集中研究对象,梳理罗伯特·克拉克对孙子情报搜集、情报分析、欺骗等理论的关注和借鉴,发现孙子情报理论与罗伯特·克拉克情报理论对接的关键点,窥探孙子情报理论对美国情报理论界的影响情况。
在情报流程中,情报搜集是重要一环。它是了解对手实力、洞察对手意图的主要工具之一,也是情报分析的主要依据。离开了可靠的情报材料,情报分析就成了无源之水或无本之木。因此,在情报工作中,情报搜集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7]。两千年前的孙子对此深有体会,《孙子兵法》中对搜集下了不少笔墨,《虚实篇》论述“动敌”而知,“故策之而知得失之地,作之而知动静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行军篇》论述“相敌之法”;《地形篇》和《九地篇》论述了“知地”的方法原则,《用间篇》论述“五间”而知。受限于生产力水平,两千多年前的孙子,总结的情报搜集手段较为有限,《孙子兵法》中的搜集理论也较为原始,但也已经涵盖了战场侦察、谍报、地理空间情报多种搜集手段,罗伯特·克拉克也注意到孙子情报搜集理论的丰富性。《孙子兵法》基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模式总结出的情报搜集经验,敏锐指出擅长情报搜集的一方获胜概率大,道出了情报搜集与战争胜负的关系。罗伯特·克拉克对孙子六地、用间理论都有关注,可以看出克拉克对孙子情报搜集理论的关注不是局限于单一章节,而是从《孙子兵法》全篇整体考察,借用现代情报理论中的概念,如地理空间情报、人力情报等术语理解孙子情报搜集理论的内涵要义,为理解《孙子兵法》的精髓与时代特征之间的契合点提供更多视角,罗伯特·克拉克从功用出发划分情报搜集科目和孙子强调情报保障作战的功用可以看出二者对情报搜集功用的认知与定位具有吻合性。
罗伯特·克拉克对情报搜集的重视比之孙子亦不遑多让,对情报搜集技术有着深刻的见解。关于情报搜集的专著,他就撰写了三本,且对《孙子兵法》有很多引用。在《情报搜集的五大科目》一书开篇,他点出《孙子兵法》证明了两千多年前情报搜集领域已经有著作问世,是情报搜集领域最早的著作之一[8]。在介绍地理空间情报时,则特别提及孙子有关“六地”的理论,即:“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遇“通”形要占领高地,“挂”形易往难返务必要乘敌不备、一击即中,“支”形要诱敌半出而击,“隘”形要抢占隘口,“险”形要利用高地,“远”形要求不能轻易出击。孙子对“六地”进行分类分析,并结合战法指导而谈,可视为孙子从功用出发诠释“六地”。从中也可以看出孙子对于情报搜集的重视,不仅仅重视侦察,而且重视情报对作战的保障作用,对于如何借助情报有效地指导战争也给出了因地制宜的解决方案。
孙子的观点中蕴含着古朴的地理空间情报理论,对战场环境中自然地形有充分的认识,更为可贵的是,他提出了不同地形下相对应的作战战术。罗伯特·克拉克对孙子有关“六地”的讨论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和认可,他同样也认识到了孙子“六地”理论具有超越情报搜集直指战争本质的高明之处。当然,关于地理空间情报,《孙子兵法·九地篇》着墨最多,《九地篇》所论地理情报属于战略环境范畴,较《九地篇》之前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可惜的是在罗伯特·克拉克的著作中,并未提及这些。可见他关注的更多是自然地理,关注的是战场环境对战争胜负的影响。
孙子在《用间篇》中耗费大量笔墨对如何使用间谍进行梳理和总结。所谓“用间”,在西方情报学界被称作人力情报,罗伯特·克拉克将其归为文字情报的重要获取渠道。人力情报作为最古老的情报获取渠道,自情报工作出现伊始,就离不开间谍活动,针对人力情报工作的理论研究起源于《孙子兵法》,《用间篇》是古今中外最早的谍报理论专篇,这一点已经在中西情报学界达成共识。孙子关于间谍的理论构建跨越时间长河,在两千多年后的大洋彼岸也可以寻踪觅迹,罗伯特·克拉克对此自然也会有所认识。他在《情报搜集的五大科目》一书设有“人力情报”专章进行论述,而且指出:“公元前五世纪,中国将军孙武的经典战略著作《孙子兵法》最早阐释了人力情报。”[8]从情报工作流程出发,罗伯特·克拉克在《情报搜集的五大科目》一书中则将人力情报管理分为需求与任务、搜集、处理三个部分[8],这些管理原则孙子或多或少有所提及。诸如间谍的分类和使用、间谍活动的组织领导、情报活动的地位作用等论题,《用间篇》都有程度不同的讨论,这些自然也会对罗伯特·克拉克有所启示。关于间谍的分类和使用,罗伯特·克拉克根据工作方式的不同,将人力情报分为公开人力情报和秘密人力情报[9]。公开人力情报包括合法对外交往时的诱导和联络以及参观观察和审讯。诱导是以外交官和武官为代表在合法对外交往中进行诱导谈话获情的方式,联络是情报组织间的情报共享。其中,秘密人力情报就是孙子十分重视的间谍工作。
关于人力情报,罗伯特·克拉克也会更多地从功能角度出发进行探讨。他认为,人力情报在军事对抗中可以创造出决定性优势[8]。孙子认为间谍能给战争获胜提供保障,通过巧妙用间,“必成大功”[2],二者揭示了人力情报与战争的关系,从搜集情报到执行欺骗,间谍都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直以来的科技进步也没有取代人力情报的地位,而是让他变得更加强大。地理空间情报长期依赖人力情报,并将长期如此[8]。罗伯特·克拉克用“依赖”定义地理空间情报和人力情报的关系,指明了人力情报的不可或缺性。
对于间谍的要求,罗伯特·克拉克主张优秀的间谍应具备四个特征:一是心甘情愿;二是有出入关键目标的权限;三是易被周围人信任;四是心理素质高。孙子对间谍人员也提出了要求,“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10]不仅是要求间谍人员要有“上智”,孙子对用间者也有标准,“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孙子提出的三项条件是逐级叠加,“圣智”是基本素质,“仁义”是道德要求,而“微妙”则是形容高深莫测的境界[2]。由此可见,罗伯特·克拉克和孙子都对间谍都提出了极高要求,从侧面反映出二人对人力情报工作所具有的高危险性有充分认识。因此,只有各方面都出众的人,才能发展成为间谍,才能担负起执行搜集、欺骗等高难度任务。秘密人力情报工作不仅仅是情报搜集的重要内容,同时也与欺骗密切相关。秘密人力情报要依靠欺骗才能发挥作用,是反情报行动的重要载体。孙子将秘密人力情报工作分为“因间(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在五间中最重视反间,“五间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反间,故反间不得不厚也。”唐纳德·丹尼尔和凯瑟琳·赫伯格在《战略欺骗》一书中指出了孙子利用死间传递假情报作为欺骗手段[11]。秘密人力情报工作离不开欺骗,罗伯特·克拉克的认识和孙子也是一致的。《孙子兵法·用间篇》指出:“凡军之所欲击,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杀,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间必索知之。”[10]孙子对于间谍的任务给出具体而明确的情报需求,要求间谍重点侦察“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等对方关键人物的姓名。罗伯特·克拉克则认为,人力情报有别于技术搜集,情报需求的具体性对于人力情报而言至关重要,人力情报需要更明确地指向具体的城市、地址、机构和人员等[8]。人力情报报告的质量,取决于人力情报搜集人员收到的需求的质量,因此,人力情报需要首先明确行动目标。对此,二者也有着相似的认识。
罗伯特·克拉克和孙子都关注到了谍报工作面临情报伦理问题的考验。克拉克认为,情报搜集的优先权和国家利益必须与人权相平衡[8]。孙子在《用间篇》回答了情报伦理问题,孙子指出:“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10]。”这是从国家利益的大情怀出发,牺牲个人换取集体的胜利,这一观点比克拉克更具有大局观念。二者还对秘密人力情报工作的高危性有着较为相似的认识。罗伯特·克拉克从掩护方式不同出发,将秘密人力情报分为个人掩护和组织掩护,个人掩护中又分为官方掩护和非官方掩护。非官方掩护的间谍隐藏最深但也最危险,对反情报机构而言,非官方掩护身份人员更加难以识别,然而一旦被人识破,间谍也更加难以自保[8]。孙子对此也有关注,提出“事密莫于间[10]”,认为间谍行动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保密。行动暴露的危害性越大,越需要强调保密的重要性,因此孙子强调间谍行动要重视保密。很显然,孙子认识到秘密人力情报工作一旦暴露对己方情报机构的破坏性极强,这一点与罗伯特·克拉克同样可以实现共鸣。关于间谍的运用,孙子认为应该是“五间俱起”[10],就是在同一时间同时派出,体现出孙子广辟情报搜集渠道的考虑。克拉克则提出处理人力情报应当要求其他人力来源提供验证,以确定该情报的可靠性[8]。二人对情报渠道交叉验证都有所认识,而且较为一致。
美国对情报搜集的重视,奠定了美国在情报界首屈一指的地位,也佐证了孙子重视“情报先行”的“先知”,具有超越其时空的价值。罗伯特·克拉克对情报搜集类型的认识与美国情报界通常定义下的以手段划分情报搜集科目的方式有很大不同。在《情报搜集:技术、方法与思维》一书中,克拉克将情报搜集分为文字情报搜集和非文字情报搜集,文字情报搜集包含开源情报、人力情报、通信情报、网络搜集;非文字情报搜集即技术搜集包括电磁传感器、卫星、飞机和无人机、高空探测气球、舰船和潜艇、地面站等情报搜集平台、光学成像、辐射成像和光谱成像、雷达、合成孔径雷达、无源射频、声学传感和地震传感、材料情报、生物、医学和生物测定学情报、物料获取和利用[7]。美军《联合情报》将情报搜集分为人力情报、公开情报、信号情报、地理空间情报、测量与特征情报、技术情报、反情报[12]。高金虎认为,罗伯特·克拉克是从情报分析的角度出发,将情报搜集分为文字情报搜集和非文字情报搜集,而美军《联合情报》的定义则是从专业化和控制地盘的角度出发[7]。罗伯特·克拉克将情报搜集和情报分析结合在一起进行解读,从情报分析的角度来提升情报搜集能力。因此罗伯特·克拉克对情报搜集类型的认识与美国情报界通常定义下的以手段划分情报搜集科目的方式有很大不同。罗伯特·克拉克以情报产品的分析特点作为情报搜集手段的分类依据,专注于情报搜集能获得什么类型的产品而不是通过什么手段获取情报,反映出克拉克从实际出发的理性思维,体现出克拉克有意突破美国“烟囱式”情报体制下对情报搜集分类的限制,这种限制是美国情报界基于专业化和控制资源(“地盘”)的考虑出发,克拉克认为,“术语多数没有实际帮助,术语名称的确定并非从实际出发,而是出于官僚政治的考虑[13]。”罗伯特·克拉克对技术搜集一词下定义力求简单明了尽可能避免重叠和歧义,从概念界定上打破各搜集手段之间缺乏了解的壁垒,便于部分没有技术背景的情报分析人员和情报搜集人员乃至用户跨越部门壁垒掌握各种技术手段的优缺点,提升情报工作人员的分析技能。《孙子兵法》中情报搜集主要是为保障战争需要,例如“相敌之法”主要是为侦察敌情,为指挥员判断战场情况、下定决心和指导战争提供基本依据[14]。克拉克则认为,文字和非文字情报搜集分类方式是从提升情报工作效率的角度出发。二者定义情报搜集的角度也都是从功能属性出发,因此同样较为接近。
情报分析在情报工作流程中至关重要,是情报搜集获取的信息转化为情报的枢纽,也是情报价值得以实现的关键[15]。从罗伯特·克拉克对《孙子兵法》中《军争篇》和庙算理论的关注,可以看出克拉克认识到孙子情报分析理论的丰富性,其中涉及力量分析、地理空间模型、人文地形图数个模型,能够适应千变万化的现实斗争需求。罗伯特·克拉克认为,情报不存在单节点目标,任何人任何组织任何物体都会和某个网络发生关联,情报分析工作最困难的问题就是处理网络,因此分析目标网络十分必须[16]。罗伯特·克拉克给出的解决方法就是使用以“目标为中心”的情报分析方法进行目标网络建模,构架分析模型。以“目标为中心”的方法下所有的利益相关方,包括情报搜集人员、情报分析人员和情报用户,组成一种非线性的、动态的、以目标为中心的网络,情报分析渗透了各个环节,但分析并不完全是由分析人员完成,情报用户和搜集人员也参与其中。情报生产者与情报使用者之间的距离被缩短,两者之间有了足够的互动,生产的产品能够满足使用者的不同要求,更能在决策中发挥作用[7]。构建分析模型,是以目标为中心的分析方法中的核心步骤。构建分析模型的目的是对问题进行分解,将搜集获得的信息进行可视化处理,对目标任务建立一般性的认识,便于处于动态网络情报流程中的情报搜集人员、情报分析人员、用户开展下一步工作。从预警情报的角度考察,克拉克的以目标为中心的情报分析,突破了传统研究的壁垒[17]。对于“模型”,东西方有着不同的定义。《柯林斯高阶英汉双解学习词典》中给出的定义是:A model of a system or process is a theoretical description that can help you understand how the system or process works, or how it might work[18]。从中可以看出,所谓模型,是指理论性的描述范式,便于理解一个复杂系统的运作方式和原理。从情报工作流程来看,用户需求有时过于笼统,只是一个大概的目标,针对这个笼统的目标提出各种具体问题就是构建模型的过程,要求情报人员对目标所涉及的问题提出全面而审慎的思考。模型可分为描述性模型和规范性模型,描述性模型是描述系统工作模式的模型,能定义问题的原理并介绍影响问题发展的因素;规范性模型包含早已确定了的某些原则及事物的变化规律[19]。建立问题定义模型可以理解为将背景想定中的信息进行分解和可视化处理,对行动环境建立通用认知,情报管理人员、搜集人员、分析人员乃至己方一切合作伙伴情报组织都可以共享问题模型。定义问题模型的基本框架是PMESII即目标所处网络的运行因素,其中包含政治、军事、社会、基础设施和信息等[16]。PMESII是美国军方自20世纪60年代起应用的一种系统理论,将目标放到系统网络中思考,通过各个因素间的相关性,系统监控可能引发目标变化的相关要素,当发现这些要素在量的积累之上发生质变或出现异常时,就可以及时地解决问题,制定早期的反应行动以对危机进行防范,克拉克将这一框架应用于目标网络模型方法内针对问题模型的构建。
罗伯特·克拉克的代表作《情报分析:以目标为中心的分析方法》一书对孙子《计篇》和《军争篇》都有关注,认为“道天地法将”是预测战争胜负问题的五种力量因素,《军争篇》中“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是一种古老的地理空间模型[19]。孙子构建的以“庙算”为核心的情报分析理论具有针对情报问题构建模型的意识,将指挥官意图具象化,尽可能地考虑问题的全部要素。所谓“庙算”,就是将统治者关心的战争胜负问题具体为“五事七计”。为了对参战双方实力进行衡量与比较,孙子将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总结为“道”“天”“地”“将”“法”,分别对应参战国国内动员力、战场气候因素、地理条件、关键人物、体制机制。这五项因素又由“主孰有道”“天地孰得”“将孰有能”“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10]”七项评价指标进行对比。纵观《孙子兵法》全书,七项评价指标之下还有更为明确具体的分析指标。例如,算“天地熟得”的分析指标是“阴阳”“寒暑”“时制”“高下、远近、险易、死生”、算“将熟有能”的分析指标是“五德”和“五危”。因此,可以说从“五事”到“七计”再到详细的“六地”等指标,孙子构建了三层分析系统,顶层就是“五事”,第二层就来到了“七计”,最底层是更为具体地分析指标。这样的问题分析系统在罗伯特·克拉克的目标网络模型中也有所体现,例如分析网络攻击的威胁程度的第一层分析指标是构成网络攻击的因素即攻击源、攻击目标、攻击手段,第二步是针对上述三个因素提出具体的分析问题。例如,攻击源手段可能是蠕虫或者特洛伊木马病毒。罗伯特·克拉克认为:“问题定义模型的目的是对已知信息进行分解和可视化处理,对行动环境建立通用认知,便于情报管理人员、搜集人员、分析人员共享[16]。”可以说孙子在两千多年前构建的“庙算”理论是针对战胜负问题构建了适应冷兵器时代战争环境的通用认知,和罗伯特·克拉克构建的目标分析模型在规范性和操作性上有相近之处。罗伯特·克拉克对于目标网络建模的对象范围也有思考,认为情报机构有责任将友方和中立方列入考察范围,特别是在多国联合行动中,情报用户往往对盟友的情况存在空白。将第三方列为情报分析对象,孙子对此也有同样的认识。孙子认为“故不知诸侯谋者,不能豫交[10]”,也就是说,需要充分了解友方和第三方的战略意图,在此基础上再决定是否与其结交,这与罗伯特·克拉克要求情报机构掌握友方和中立方的情况实现了对接。孙子对“知诸侯”的重视还体现在《军争篇》和《九地篇》两度论及,罗伯特·克拉克也认识到孙子的这一匠心独运,在《以目标为中心的网络建模:复杂情报分析案例研究》一书中特意引用了孙子“故不知诸侯谋者,不能豫交”的原文[16]。罗伯特·克拉克将人文地形图视为一种综合模型。在这个模型中,对象国的情况需要涵盖当地政治、经济、社会以及军事[19]。孙子所总结的“五事”,其中第一项“道”的含义是“令民与上同意也。”孙子对“道”的考察可以理解为针对对象国政治情况的考察。罗伯特·克拉克认为,孙子已经将人文地形图模型应用于情报分析。可见,他已经认识到孙子在两千多年前的努力,孙子的情报分析理论已经能够根据战争需求构建复杂描述性模型的情报分析方法,且对自己开创的“以目标为中心”的分析方法产生了一定的启示意义。
情报活动本质上全程充满着智力对抗,欺骗是导致情报失误的主要原因之一,要避免情报失误,就必须识别对手的拒止与欺骗阴谋,消除其对我方情报分析的影响[20]。《孙子兵法》是世界军事史上首部系统论述欺骗理论的兵典,受到海内外研究学者的重视,这一点从美国情报学家著书立说时常常援引孙子名言就可以看出。罗伯特·克拉克对中国古代欺骗理论有所关注,但理解不如搜集和分析深入,表现在着重介绍了《三十六计》中的欺骗理论而忽视了《孙子兵法》中关于模糊式欺骗的论述,对孙子欺骗理论也停留于字面理解。
美国情报学界,包括罗伯特·克拉克在内,都高度关注情报欺骗理论。艾布拉姆·舒尔斯基指出,欺骗是指设法让对手相信虚假的信息或表象,诱使其作出有利于我方的反应[21]。美国学者唐纳德C.丹尼尔和凯瑟琳L.赫伯格认为“欺骗是指为获得竞争优势而故意对事实进行歪曲[11]。”巴顿·惠利将欺骗定义为任何通过陈述、行动或对象传达的信息,旨在通过诱使他人接受虚假或对现实物理、社会或政治环境进行扭曲的感知[22]。在前人有关研究的基础之上,罗伯特·克拉克从欺骗的结果出发,重新对情报欺骗进行考察。他指出,情报欺骗与结果成败无关。在《情报欺骗:反欺骗与反情报》一书中,他指出,欺骗是一种过程,意图向目标的现实认知赋予对己方有利的假象[9]。考察上述定义可知,罗伯特·克拉克在欺骗的定义特地增加了意图一词,原文用的是“intended to”,指明欺骗是实施方对未来情况施加影响的打算,只要试图制造假象改变对手的认知,即使结果对己方不利,这也是欺骗。罗伯特·克拉克对欺骗的定义与惠利更为接近,但更简洁,强调欺骗是通过施加假象,干预对手对情况的判断。罗伯特·克拉克对欺骗的定义中蕴涵对欺骗内涵的认识,从计划与实施的角度出发,对欺骗的目标、目的、手段进行阐释,更加强调获取优势,让目标接受假象的过程,包括欺诈(deceit)和误导。现代冲突中,欺骗是对抗对手高精度侦察手段的武器,识别欺骗就是情报分析人员在评估资料时要判断对手假意释放的信息。罗伯特·克拉克还用打扑克做比喻,形容欺骗的重要地位,认为情报工作类似于梭哈或者德州扑克,对手有明牌也有暗牌,玩家必须利用各种分析技巧仔细观察对手的动作,向对手隐藏自身的底牌。情报对抗和打扑克一样,欺骗需要贯穿始终。
《孙子兵法》开篇便强调“兵者诡道[10]”,同样认识到欺骗在战争中地位和作用,而且认为这种自始至终都会存在,因此会强调“应形于无穷[10]”。孙子开启了情报欺骗理论化的先河,以孙子为代表的中国兵家,通过研究战争中的谋略,对欺骗进行了理论总结,形成了一套体系化的欺骗理论[20]。罗伯特·克拉克显然是认识到了孙子超越时代的先见,他在谈及欺骗时,便借《计篇》的名言“兵者诡道”而展开。在《情报分析:以目标为中心的方法》第三部分第九章拒止欺骗与信号传送引言部分[19]和《情报欺骗:反欺骗与反情报》[9]开篇均对这句话有所引用。孙子所言“诡道”,内容非常丰富,既包括“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远而示之近”“近而示之远”“利而诱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等制造假象迷惑对手的方法——这种隐真示假的手法,在现代情报理论中即理解为“欺骗”;另一面也涵盖着“实而备之”“乱而取之”“强而避之”等手段,这是基于对敌情的了解,随机应变的非常规战法。这些诡道之法的核心原则为“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终极目标则为战胜对手,主要依靠的则是情报欺骗[23]。关于欺骗的目的,罗伯特·克拉克也有指出,他认为发动欺骗行动的目的不是为了欺骗他人而是为了提高行动的成功概率,这显然和孙子之言十分接近。
从古至今,对于《孙子兵法》中“诡道”之法的理解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说法,世人多将《三十六计》和《孙子兵法》混为一谈,认为“诡道”就是“诡诈”,但这种看法较为片面。所谓“诡道”,绝非单指欺骗或者欺诈,把诡道狭隘地解释为欺骗和欺诈,恐怕只是浅层理解。罗伯特·克拉克也有此误解,在《情报欺骗》一书中,克拉克花费大量笔墨,着重介绍了《三十六计》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假道伐虢、釜底抽薪、浑水摸鱼、假痴不癫、打草惊蛇、偷梁换柱、反间计、趁火打劫十计中蕴含的欺骗理论,指出三十六计对模糊式欺骗的重视对当今西方世界具有启示意义[9]。罗伯特·克拉克虽然对中国古典兵学经典兴趣盎然,但他误认为《三十六计》创作于两千年前,忽视了孙子兵法中丰富的模糊式欺骗论述,反映出克拉克对中国古典兵学的研究并不深入。罗伯特·克拉克引用的《孙子兵法》译本是1981年詹姆斯·克拉维尔所著,基于翟林奈版译本重新修订出版发行。原文是All war is based on deception[24],《麦克米伦高阶英语词典》中对deception的定义是the act of tricking someone by telling them something that is not true[25],情感倾向于贬义,可见跨文化传播对理解《孙子兵法》带来的难度和障碍,也能解释罗伯特·克拉克为何忽视了孙子“诡道”理论中“变”的一面。
罗伯特·克拉克对中国古典兵学思想的理解明显存在着不足之处,对孙子“称胜”“九地”等理论也有所忽视,将民国成书的《三十六计》视为两千多年前的欺骗经典,则更是不着边际。这些不足反映出罗伯特·克拉克对《孙子兵法》乃至中国古代兵学的理解仍停留在表面也代表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兵法多是从字面上理解、缺少对其内涵深刻理解的现象。但是,罗伯特·克拉克研读《孙子兵法》也有其过人之处。他对孙子构建的情报理论多有关注,对其中涉及的情报分析、情报搜集、欺骗等重要观点都有深入研究,这些内容也是克拉克进行情报研究的主要内容,因此被部分吸收注入其情报理论著作之中。这充分反映出罗伯特·克拉克对于《孙子兵法》的重视程度,二者的情报理论不难找到共同点,正是克拉克精心研读中国兵典的结果。他关注到孙子建立了完整的军事情报理论体系,对孙子情报理论有着较为完整和系统性的认识,尤其显出难能可贵。罗伯特·克拉克的关注和阐发,印证了孙子的情报理论与当代西方情报思想有着若干吻合之处,借助西方情报学界概念解读《孙子兵法》也因此而会有文化自信。两者结合,则可为构建中国特色的情报学话语体系提供理论依据。正如申华所言,在中西方军事情报思想交汇融合的基础上,需要有学科自省的理论自觉,开发传统资源,借鉴西方学说,提升中国经验的理论,尝试建立中国军事情报学的话语体系[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