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巴蜀文化群体之“失语者”杜钢百

2024-05-22 14:08马正辉
巴蜀史志 2024年1期
关键词:经学国学读书

马正辉

近代是中国思想剧烈变革,社会彻底转型的关 键时期,这一时期,亦为蜀学之关键变革期,涌现出 一批影响中国思想革新和社会发展的巴蜀杰出人 物。曾师承被誉为“中国传统经学的最后一位大 师”②的井研廖季平研习经学,后入读清华国学研究 院,师从梁启超、王国维等,曾在中国革命、统战、教育 事业中发挥积极作用的杜钢百(1903—1983)先生,即 为其中的杰出代表。

因资料阙如,家属习从他业,师承凋敝,学科 体系变革③等诸多因素影响,目前学界对杜钢百的 认识相对有限,使得杜钢百这一曾经对中国革命 和教育界有贡献的巴蜀籍学者成为客观上的“失 语者”。笔者承蒙舒大刚教授引荐得以访谈杜钢 百曾经的学生谢幼田教授,后又与杜钢百直系亲 属取得联系,得以访谈其亲属,得到其亲属支持。通 过对杜钢百之亲属、学生的交流访谈,收获部分目前 学界对杜钢百相关尚未充分发掘的情况。简述 如下。

走出家庭,博学于文

杜钢百,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生,1983 年 逝。名文炼,曾用高普等名,四川广安石笋镇人, 家中行二,族内行六,先后就读成都高师、北京大 学国学门、清华国学研究院,以研究经学见长。 杜家至杜钢百祖父杜太翁肇瑞公时期,颇有 家业,配王太君,少太翁一岁。“太翁以习尚所贵, 欲诸子一一皆为士人,太君则力主士者半,商者 半,商以殖产,士乃有资,不虞中废其学。卒皆如 太君言,家遂日昌,其夫妇间资尚微异,而能交错 相成,类如此。”④

故而杜家子嗣即形成“人口不患多,但务必有 业”,士商参半的职业格局。若杜钢百遵照其父杜 人品之规划,非“士”乃“商”。⑤如此世间就有了一 个商人杜钢百,而非经学大师杜钢百。

这一切在 1921年走向了另一条路径。杜钢百 次女杜懋士谈到:祖父对5个儿子的职业分别做了 规划,老大、老二、老三做生意,老四、老五读书。我 父亲本应该按祖父规划去做生意,而不是去读书, 但父亲喜欢读书,家里起初是不同意的。父亲在账 房支取了一些钱,借口送一个侄儿去成都读书,侄 儿送到成都后父亲便留在成都,每天吃蚕豆喝开水 准备考试,其后考上成都高师。所以祖父原本计划 不是让我父亲去读书,也不同意他去读书。可父亲 对经商不感兴趣,他就愿意读书,一路从成都高师 读到北大、清华。父亲就是这样自己一路奋斗闯出 去的,实际上家庭在某种程度上对父亲走读书这条 路还形成了掣肘。杜钢百借口送侄子赴成都读书, 只身前往成都,考取了成都高师,还拜经学大师廖 季平为师,以此为开端,并走上经学研究。

相比乃父对杜钢百等子女的严厉管教和武断 职业规划,杜钢百对子女的教育显得宽松许多。对 子女的学习和生活,杜钢百并不作具体要求,只是 要求子女不管什么情况下也要学习。子女、孙辈记 忆中关于杜钢百最深刻的印象是“手不释卷”。杜 钢百次子杜懋学谈到:我父亲曾经说过,就是因为 他能读到书,读得好书,杜家兄弟姐妹也有较多人 选择读书这条路。正因杜钢百走出家庭限制,自强 不息才有了后来的成就,也因此对后辈在读书和经 商之间的抉择上产生影响。

始自革命,耕耘统战

杜钢百于1921年考入成都高师,时任校长吴玉 章。杜钢百受时任成都高师学监、四川省早期党的 组织负责人王右木影响,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和革 命思想,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此后于1925年在北 京读书期间又加入中国共产党,与陈毅联络参与北 京女子师范大学学潮活动,负责宣传和校外联络工 作,遵照李大钊、陈毅意见创办全国范围内的“新军 社”(意味革命新军)①。

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后,返川途中遇陈毅,受 其邀请共赴万县动员军阀杨森参加北伐。期间与 陈毅及同在万县开展工作的朱德会合,回忆在万县 与朱德、陈毅一同工作时的情况,杜钢百谈及“回川 后,陈毅、朱德同志和我编为一个党小组”②。

杜钢百曾受廖季平推荐任四川省图书馆馆长, 1927年“三·三一”惨案发生后,他无法立足成都,遂 经上海转往杭州,因主客观原因脱党。

1927年于杭州隐居广化寺时他结识熊十力、马 一浮等,熊将其引荐给蔡元培,次年由蔡元培推荐 其为著作委员、武汉大学古文学教授。因武汉大学 矛盾重重,1929年东渡日本,1930年自日返沪后,即 接受党组织安排,从事统战工作。

在上海期间,杜钢百加入中外文化协会、各大 学教职员联合会、艺文社、中国国学会、吴越史地研 究會、四川旅沪同乡会、上海教授作家协会等诸多 社会组织和学术组织。以上组织集合了国、共、民 主党派等各个政治团体,汇聚了政、商、学等诸多群 体,加入其中可作为开展统战的必要策略,为开展 党的统战工作提供必要的掩护。当时,在上海租界 租住的房屋成为掩护地下党工作的场所,曾经掩护 过赴上海治病的张爱萍将军、后任广东省委书记的 刘田夫等人。

对此,杜懋士谈到:父亲做统战工作比较突出, 所以党组织安排他做统战工作,父亲和各方面的关 系都处得很好,比如和杨森的关系就处得不错。杨 森曾送给父亲一个拐杖,上面写“危而能扶”,后来 还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国民党的下层不敢拿他 怎么样,所以父亲的工作就比较顺利。

钟意教育,终身不渝

杜钢百留给后世最突出的莫过于经学研究方 面取得的成就。付佳整理出版的清华国学书系之 《杜钢百文存》一书,将杜钢百目前可见之大部分学 术文章、回忆录性质文章收集一册,确为研究杜钢百学术生平相关奠基之作。尽管如此,较之杜 钢百生平所著之文章而言,尚有待进一步收集 整理。杜钢百虽受教于经学大师廖平,但并未 如同廖平一般将经学视为性命之学,而是视之 为需要审视和研究的对象,既反对“尊古”,也 不赞成过分“疑古”,较为中正,这为经学研究 走向现代,焕发新机提供了新的解决方案。

杜钢百早年投身革命,继而醉心于学术, 最终以办教育的方式实现了传统士人“经世 致用”的理想追求。

“文化大革命”期间,杜钢百先后接纳“出 身”不好的刘达灿、谢幼田跟随自己学习,可 见杜钢百在特殊时期依旧未丢下教书育人的 职责。对于跟随杜钢百学习,谢幼田教授谈 到:我是对不起杜钢百老先生的,没有把他的 思想和学术继承下来,但是他给我的那些教 导让我终生难忘。杜老师两次写书,但两次 书稿都烧掉了,这给目前研究杜老师带来 困难。

自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后,杜钢百基本 的社会身份为大学教授,先后任教于武汉大 学、中山大学、暨南大学。抗战爆发后,在上 海与他人一道创办上海战时大学,任文学院 长。上海沦陷后,转道香港,计划继续办理抗 日性质的大学,未获允许。返渝接办草堂国 学专科学校。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工作于西 南师范学院。

杜钢百的一生是受惠于教育而贡献于教 育的一生。因教育而脱离父辈为其规划的商 业道路而读书,因接触马列主义熏陶而在革 命事业中作出贡献,因所受的传统文化浸染 而使其能在民族危机时刻挺身而出保存文化 基因而创办草堂国学专科学校。

杜钢百晚年患病期间,曾经的同校校友 (广安中学)、老友,在抗战前的上海受其掩护,时任广东 省省长的刘田夫,为其送来治病的特效药。其逝世后,时 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鹏致挽联①,老友刘田夫、邓垦、任白 戈、裴昌会等均致挽联,民革中央委员会、中共重庆市委 统战部、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等组织亦致挽联。

关心国事,士人风骨

杜钢百并非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 事”的迂腐“夫子”。杜钢百成长于动荡年代,面对内忧外 患、动荡不安的国内外局势,熟读圣贤书的他并未固守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古训,而是选择成为一个有 良心的中国人。

1926年清华国学研究院毕业后,中途遇陈毅,共同前 往万县与朱德一道动员军阀杨森北伐。

1937年 9月 29日,四川旅沪同乡抗敌后援会主办的 《抗敌》杂志刊发了杜钢百化名“高普”撰写的《沪战吟》一 诗鼓励抗战:

回忆八一三,转眼九一八。

虽未敌尽歼,已如丧家犬。

三日亡国汉奸论,捷报传来君知否。

卢沟桥,七月七,好男儿,已奋起。

南北交兵从头计,相持已过二月矣。

皇军之威不可挡,非战区域视屠场。

皇军之武不可侮,乞灵“神”“符”效巫蛊。

肉搏俘前线,叩头如捣蒜。

自称强派来,侵略实非愿。

早知中华好,悔遭军部骗。

转较吾烈士,赴义孰轻贱。

彼老我壮事已见,彼屈我直无究办。

抗战须宣战,全民已叫唤。

硬干与实干,誓约盼实践。

寄语谋国之领袖诸公兮。

胜利终属我,前途总无限。

1949年 1月 18日,重庆尚未解放,中华民 国政府召开重庆参议会,邀请各党派、各团体 代表、本市(重庆)各大学及各独立学院主持人 等讨论和平问题。《大公报(重庆)》对此做专门 报导,并将时任草堂国学专科学校校长杜钢百 之诉求作新闻标题。杜钢百于会场公开提出:第 一,本市和平运动机构的组织应力求扩大,以便 包括各方分子;第二,和平运动应争取事实来表 现,例如政治犯便应立即释放。①

由上可见,杜钢百在一些关键时间节点, 总能站在国家和民族大义层面思考问题和公 开呼吁,呈现出传统士人的风骨。

弘扬中医,矢志不渝

与杜钢百家属交流,笔者获悉杜钢百对医 学,特别是对中医有着极高的认同感。杜钢百 平常会买医书,看医书,在医书上做批注,和一 些著名的中医医生往来颇密,特别是重庆的中 医医生。其长子杜懋哲研习中医,次女杜懋士 曾就读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后从医疗系统退休。

杜懋士谈及其父杜钢百对中医的态度时认为: 中国的古医书都是古文,父亲的古文功底又很好, 所以父亲经常看古医书,并鼓励年轻人学医、学针 灸。比如学针灸,父亲可以让其他刚刚学习针灸的 人在他身上试针,我經常看到父亲身上青一块紫一 块。因为试针的穴位不一定准确,有时候扎错就会 导致发紫发青,但父亲从来都觉得无所谓。我有个 姑姑杜炼霞,是我父亲叔伯的女儿,年龄比我父亲 大一点,父亲当时在上海暨南大学,这个姑姑到上 海后我父亲就鼓励她学医。学习中医有师承一说, 我父亲还曾推荐我这个姑姑跟随当时还在上海的 名中医吴棹仙学习。

杜钢百次子杜懋学谈到:父亲晚年向子女提 出,他去世后,如果有需要可将他的遗体拿去做解 剖研究,贡献于医学。在我父亲患癌去世后,我和 我的姐姐遵从父亲的遗愿,建议医生对我父亲进行 病例解剖研究,看看到底是什么癌,这个癌的特征 是什么,发展脉络是什么,为治疗这个病提供解剖 研究参考。我们这样做是完成了父亲甘于奉献的 遗愿。对人民有好处的事,父亲都愿意去做。

杜钢百作为巴蜀籍学者,成长于巴山蜀水,其 人生轨迹和影响已然超越了巴蜀大地。作为传统 士人向现代学者转变的代表性人物,对于杜钢百人 生、学术的研究有助于探析近代中国思想革新的细 微处。正如编写《杜钢百文存》一书的付佳所言: “而今的经学研究,就态度和方法而言,跟杜钢百在 20世纪30年代所提倡的仍大体相通……若杜钢百 的经学著作能完整保存,应能给今天的研究带来更 多的启示。”②

(作者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21级博士研 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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