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光树
一棵荔枝树,长在三苏祠,为了一个“约定”,深情守望了千百年。
人们来三苏祠,总要站在这棵荔枝树下,站在荔枝树鲜活的时光里,去读一首诗,想一个人,回味一段情。
今天,我再次来到三苏祠,站在了这棵荔枝树下。
这棵荔枝树生长的影像里,曾经也有一棵荔枝树,它栽在三苏祠,长在苏轼的心坎上,枝枝叶叶间挂满了一缕缕乡愁,人们亲切地叫它“苏荔”。经年累月,那棵“苏荔”已经远去,眼前的这棵荔枝树是十多年前补栽的。
仰望荔枝树繁茂的枝叶,我轻声吟诵荔枝树下那块诗碑上刻的《寄蔡子华》:“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苏轼这首诗,一字一句叩击着我的心弦,敲打着我的情感之门。我的心里涌起无尽的酸楚,眼里噙满了泪水,耳边仿佛响起“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在四处漂泊……”的深情呼唤,一声一声,仿佛程夫人的声音穿越时空传来。
1066年4月,苏洵去世,苏轼归家服孝。服孝期满,苏轼即将离开眉山的时候,和老朋友王庆源、杨君素、蔡子华一起栽下了一棵荔枝树,并约定:树长成,荔枝红,即回家。小小的荔枝苗好像懂得苏轼的心意,根须牢牢抓住大地,一点一点伸进泥土,枝枝桠桠上,一天一片新叶,努力向上生长。寒暑易季,荔枝树长高了,与正门右侧那棵苍劲的老榕树遥遥相望,它们的根在地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有老榕树的加持,荔枝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干挺直粗壮,枝桠曲曲盘旋,树叶密密匝匝,荔枝花开了,荔枝蜜香了,鸟儿来了,蜜蜂来了,蝴蝶来了,它们各筑各的巢,各寻各的爱,各抒各的情。荔枝果熟了,王庆源、杨君素、蔡子华来了,他们站在荔枝树下,那个约定就结在鲜活的荔枝果上,红红的,甜甜的,香香的。风儿吹来了,就在荔枝树的枝叶间绕来绕去,风儿带来了苏轼的思念;风儿去了,带去了王庆源、杨君素、蔡子华和家乡故土的深深祝福。风来风去,那个约定成了两地相思,一生离愁。
1069年2月,苏轼返京,任职史馆,随后外放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因乌台诗案被捕入狱,死里逃生以后,谪居黄州,直至客死常州,就再也没有回到眉山,没有回到三苏祠,没能站在他亲手栽种的荔枝树下,仰望那一树葱翠,聆听那一树鸟鸣,品尝那一颗颗甜美的荔枝果。
树长成了,荔枝红了,苏轼没有回来。尽管没有回到朝思暮想的眉山,然而,那个约定却时常萦绕在苏轼的心头。
元祐四年,苏轼知杭州,站在杭州的街头,想起了青衣江里那些游走的云,想起了和朋友栽下的那棵荔枝树,想起了“树长成、荔枝红、即回家”的约定。倦鸟该归家了。眉山一别,一晃眼二十二年就过去了。好想回家看看啊!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离情别绪,万般滋味,一起涌上苏轼的心头,他挥笔写下了《寄蔡子华》:“霜髯三老如霜桧,旧交零落今谁在。”二十二年,时光匆匆,王庆源、杨君素、蔡子华,我的好朋友,你们还好吗?
你们还好吗?
荔枝树听到了苏轼的深情问候。为了苏轼,为了那个约定,在岁月深处,荔枝树顽强地生长着,扛过了一年一年的风霜雨雪,熬过了一天一天的炎夏酷暑,把热气腾腾的灵魂长成为一道光芒,照亮了树下的根,开出了枝头的花,结出了甜美的果。荔枝树等待着苏轼回来,等待着那个约定开花,等待着苏轼和好朋友们在树下团聚的美好时刻。黄州,惠州,儋州。荔枝树翘首南望,那一年,苏轼渐行渐远,走過雷州半岛,渡过琼州海峡,被流放到了儋州;那一年,苏轼把“作棺”“作墓”的功夫用来为老百姓采药治病修路打井建载酒堂,培养士子,传播文化,把九死一生的艰难岁月,修炼成人生一道最为曼妙的风景;那一年,徽宗大赦天下,苏轼得以北归,踏上了一叶孤舟,过了琼州海峡,上了雷州半岛……浴火重生,苏轼就要回家了!荔枝树翘首以待,等待着苏轼归来。苏轼就要回家了!荔枝树望啊望,可是,苏轼沿着南迁之路北归,客死常州。岁月真是太无情了!王庆源走了,杨君素走了,蔡子华也走了,他们没有等到苏轼回来这一天,带着深深的遗憾,带着他们的约定。如今苏轼也走了!风从东南来,荔枝树丢了魂似的,在风雨中摇摇晃晃,荔枝叶簌簌飘落。
荔枝树想,假如苏轼避开贬谪之路,取道南宁、贵阳入川,回眉山,入老宅,是不是就不会病逝常州?荔枝树下,那个约定是不是就会幻化成一道最为温情的风景?
荔枝树年复一年就这样想着……想着想着就是千年光阴,苏轼没有回来,那个约定已经走远,苦苦守望的荔枝树困了,累了,老了,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没能熬过不老的时光。千年荔枝树,叶飘零,枝枯萎,皮皲裂,荔枝树倒下了,只留下了一截树根,傲然挺立着,经脉里写满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精气神。人们小心翼翼地刨出荔枝树根,洗尽泥土,磨去老皮,树根成为精美的根雕艺术品,成为三苏祠珍贵的文物。树根安静地守候在西厢房,而它的根须留在了树窝,留在了三苏祠这片沃土里。
苏轼栽种的荔枝树追随苏轼远去了,三苏祠少了一片生机,人们再也无法站在荔枝树下张开想象的翅膀,去复制苏轼和朋友栽种荔枝树的温情画面。然而,生命中总有一些等待是那么的美好和甜蜜。为了那个约定、那份乡愁有栖息的枝头,人们移来了一棵荔枝树,种在了那棵千年“苏荔”的窝里。那一刻,荔枝树的根须喜滋滋地伸展开来,触碰到了千年“苏荔”的根须,新老根须神奇地连在了一起。蜜蜂急匆匆飞来了,来送上一份祝福,来预约一场盛大的花期。十多年过去了,新栽的荔枝树向下扎根,向上生长,把自己长成了千年“苏荔”的模样。
西厢房橱窗里,“苏荔”的根金黄光亮,虽然干枯了,那一经一脉却依然饱胀着生命的气息。站在根雕前,我努力想象它昔日的壮美,想象它的青枝绿叶,想象它带着露珠的香。一千年,多么漫长的时光隧道,它穿尘而来,守着那个约定,守候了千年。千年过去了,根已经禅化,打坐在西厢房,为新的荔枝树作法加持,也把自己复制到了新栽的荔枝树上。
那棵“苏荔”已经远去,我没能一睹它的风采,但是,在我心中,我眼前这棵荔枝树,就是那棵千年“苏荔”自渡而来,延续着那个千年“约定”,深情守望着一个人:他就是苏东坡。
我在根与树之间徘徊,想象着苏轼栽种荔枝树的情景,回味着习近平总书记视察三苏祠时的感慨:“一滴水可以见太阳,一个三苏祠可以看出我们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们说要坚定文化自信,中国有‘三苏,这就是一个重要例证。”
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待到荔枝红了的日子,我一定要再来三苏祠,捡起一颗荔枝果,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或许能嚼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眉山人”的滋味。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冰心散文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