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高知回来在太平洋的海里钓到4斤多重大鱼的浴衣羽太兴奋还没有消退,广美就又问我,屋久岛你想不想去?
她说那个岛上,有宫崎骏动画里的绿苔原始森林,有七千年生命的老神树绳文杉……只听这两句,我的汗毛就立起来了,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去!
她还说,岛上可以看到猴子骑鹿,海龟下蛋,海面上成群的飞鱼等等,即便没有令我着迷的这些,只是绿苔原始森林,就已经足够吸引我心驰神往了。
广美再次雷厉风行,订好机票宾馆,次日发来5天行程让我研读。只见上面写着,登岛次日徒步25公里穿越原始森林去看绳文杉,向导一人带队八人。我的心中响起一个闷雷,这是要走什么路啊,居然还需要雇向导带队?
日行25公里,活到如今没有徒步过这个距离,10公里好像也没有过,我给广美打电话问她,大姐你这是要谋杀我吧?她说,有向导在,不会死人!我心中瞬间开过一辆绝望呼啸的列车,钱都付了,说什么都是废话了,骑虎上路,只能考虑前程了。估计也死不了,还是赶紧埋头默默置办登山装备吧。
广美找个休息日,带着我去柯南的登山用品处,置办了登山背包,登山鞋,登山手杖,登山衣裤,登山袜子、手套。我看到一个登山铃铛,表示喜欢,广美说这个是驱熊用的,屋久岛没有熊用不上,可是我喜欢执意买了。购物的时候,我多次抗议,这么贵至于吗?非得选专门用品吗?穿个啥不能爬山啊!广美说必须,这是安全的保障!我心下十分不以为然,感觉她被日本人带傻了,干啥都死教条,但出于给她面子考虑,选择顺从了她。
出发的那一天,我背着个超级大的登山背包扑扑扑棱棱,一路超级碍事地挤着电车赶到机场跟广美会合,一见面看见她的装扮,宛如另一个我,我忍不住笑了,说,哥们咱俩这是爬珠峰的架势啊!她翻了一眼说,爬珠峰这身就冻死了!
飞机从羽田出发,在鹿儿岛转机上了一个迷你小飞机,乘客似乎都没怎么坐过这种翅膀一边一个电风扇一样螺旋桨的小飞机,纷纷在旋梯下拍照,搞得唯一的一个值机空少探出身催促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乘客抓紧登机。本来飞机就小,也没有坐满,我看着很多空座狐疑,这是个什么岛?十二月份对于岛国的季节也算旅游的好时候,政府正大力推动旅游,打折加返钱加发购物券,游资空前便宜,为啥都没啥人来呢?
飞机从樱岛上空飞过,新闻在大力报道樱岛火山大喷发,可惜我的角度不好,使劲从舷窗看也没有看到。
话说飞机降落屋久岛,天阴阴兮欲雨,风瑟瑟兮湿冷,说是十几度的气温,但是感觉好像零下。我俩一路小跑去小机场对面租车行取车,那真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小机场,几间小房简直没有我家相模原矢部村子的车站大。取了车离宾馆入住时间还差几个小时,广美说开车先转转。打开导航只见岛上只有一条环岛一周的沿海公路,一脚油门我们差点就开了三分之一,锁定一个海边的白色灯塔,我们爬过一座小山去灯塔看一下。想着明天的25公里,我们一致认为今天要留存体力,不可以大动干戈走太久。
时间眼看着需要消磨,我们干脆在灯塔下坐下聊天。太阳竟然穿过乌云,把暖洋洋的阳光撒到我们身上,风也停了,辽阔的海面磷光闪烁,这让我恍惚觉得这个人烟稀少的孤岛是欢迎我们的到来的!是的,一路上只有我们一台车,这个灯塔的景点只有我们两个观光客,这份萧索宁静,让我们两个非常喜欢。坐在这独享大海中一个孤岛灯塔下的温暖阳光,舒服得简直不想说话了。
当晚我们入住一个小木屋的民宿,店主热心地告诉我们门廊上可以挂吊床看星空。神奇的是,那晚夜空真的是晴朗的,洗完澡广美真的出门把吊床挂上了,她头上裹着白色浴巾,穿着棉袄躺到了吊床上,嘴里说着,卡塔尔王妃来了!正值世界杯踢得如火如荼,卡塔尔的白头巾天天在我手机屏幕飘扬,广美不爱看球赛,唯独喜欢上卡塔尔王室的白头巾!遗憾的是广美高度近视带散光,戴着眼镜也看不见几颗满天的繁星。我只在寒冷的门廊那站了一下,就看见两颗锃亮的流星划过。她躺在那脸对着星空,可就是几乎啥也看不见,她气得哇哇大叫跳下吊床,回去睡觉了。是的,再美的星空也不可流连,明天有恐怖的25公里在等着我们呢。
次日,凌晨四点天还漆黑着,向导的车就来接我们了。
在进山口的一座房子里,灯光昏黄,向导要我们一队八个人坐在木条凳上吃早餐。这一队人暗自相互打量,向导是个中年小个子肌肉男,背个超級大个几乎等身高的包裹,包裹上罩着防雨罩。我心里疑惑,天气预报没说有雨,还有这么大个包装了啥?难道是帐篷吗?那么我们有可能晚上回不来露营山里吗?空气是湿冷的,他这个大包裹让我瞬间感觉更冷了。我们的背包里有一套干衣服,这是按向导的事前要求准备的。还有水、饭团、面包、巧克力以及两个移动厕所。还要求带一套雨衣,因为查天气预报没有雨,并且我们的衣服都是防雨速干的,雨衣我们没有带。一边吃着早餐面包,一边瞄看其他几个人,有两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其余都是七十上下的退休年龄段,这几位长者让我内心稍微宽慰,他们都能走,我看来也应该可以的吧!
吃罢早餐,队伍出发了。天还是漆黑的,大家打开头灯,跟着向导自然走成一线。我的脚下头灯的光柱里出现的是一条铁轨。这个气氛太神秘了,没有眼睛去看周围,看也是漆黑一片,只感觉周围是树林,时不时有流水声。这一队萤火虫般的灯光沿着铁轨向着黑暗挺进。没有人说话,大家要保存体力,要么日本人也不好说话,人越聚集越安静是他们的特质,广美在我前面,迈着有力的六亲不认的步伐,我努力保持着速度跟上她。
脚下的铁轨穿越了山洞,跨过了不知道多深的一个个山涧溪流,每走过险处,向导会停顿一下无声地清点人数。这一套让我兴奋得心跳加速,活了这么些年,鄙人还没有经历过这个阵仗啊!
刚开始,感觉坚硬的黑暗在向外推着我们的头灯,推成只脚前的一点圆圈。向导的头灯像钻头一样钻出缝隙带队进去。我遐想着原始森林不欢迎人来打扰吧,那么七千年生命的老者绳文杉也是不愿意见客的吧!但走着走着,黑暗柔软起来,淋漓的小雨也下了起来,天色渐亮,几乎恍然之间,发现我们原来是被浓密的湿绿色包围着,原始森林的湿答答的口腔早已把我们吞裹其中了。
雨滴打湿了头发,我们不得不戴上了帽子。广美在我的逼迫下问向导,天气预报没有雨啊?向导回答说,屋久岛的天气是每月三十天三十五天在下雨,所以事前告知你们带雨衣。
好在广美坚定严选的我俩的衣裤都是防水的。我看着水珠顺着我的衣襟滑下,心中暗暗佩服广美秉持的认真坚定每一分钟,这给我这个秉承灵活多变的中国式思维上了严峻一课!
雨时停时下,两个多小时之后走到了铁轨尽头,向导停下来指着前方的阶梯山路说,现在艰难的路程开始了,大约需要三小时我们要攀爬到1281米的高度,绳文杉在那里!
在这铁轨的尽头,我们已经马不停蹄地走了8公里多了,说老实话这已经是我徒步史上的大数值,就是原路返回也已是壮举,却居然真正的登山路才刚刚开始?事前的一切心理建设此刻稀里哗啦坍塌一地。站在我心灵的烂砖碎瓦中,快速自我开会,前进还是后退?进,可能体力不支,滚下山崖葬身杉树林;退,则我孤单一人,有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贻笑数年约等于白来一趟屋久岛,但依我的厚脸皮也不是不可以干!我偷眼瞄了一圈那几个退休年龄段,都是面露疲态,但似乎没有人选择不前进。我立刻把心一横,进,不让广美失望看扁,拼了吧!我深呼吸提上一口真气,选择走在队尾。山路的台阶用屋久杉的老木头崎岖搭建,我已无心欣赏几十人粗的杉树林,无心感叹年轮密布的奢侈老木头阶梯,一心只求跟上队伍。
腿和我的勇气、决心之间,终究是有着客观的距离,不一会儿我就与小队出现缝隙,并且缝隙越来越大。向导停下来等了我几次之后,脸色不好看了,问我,能不能行?我说不能行怎样?广美翻译给我道,就是你一个人原地不能动,等我们回来,你有可能冻死!我知道后一句是她的威胁式发挥。我说我慢慢向前走,到不了终点半途等着你们回来不行吗?广美直接拒绝翻译了,武断回答道,不行!我回怼道,那我走不了那么快,我只能尽力往前走着看。向导无奈,决定让我跟在他的后面,队伍整体降速。这时我神奇的日语水平听懂了退休段几个女选手跟我的耳语,她们说太好了降速,我们是女人怎么跟得上他天天爬这个山的一个男人的速度!却原来她们也都不行了在硬撑,我霎时有了主心骨,收回了对自己拖后腿的惭愧和蔑视,重拾信心寻找自己的合理速度。
走啊走,爬啊爬,什么三千年大王杉,几千年夫妻杉,爷爷跟滴啦孙子几代同堂杉,大树根子树屋、心形树洞什么的统统我都视而不见。山没了,绿苔无缝隙布满的原始森林没了,打在脸上的雨滴没了,我整个人就剩两只挪动的脚和小心寻找支点登山的手杖,我的灵魂全力以赴做着一件事,前进并且保证不要滑倒。
小队休息我也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我可能再也挪动不了。也可能是降速,也可能是我潜能爆发了,我再没有掉队,偶尔还会走在大家的前面,因为我选择“慢”鸟先飞不停下来休息。
当七千年生命的庞然大物绳文杉出现在我前方的雾中,我的脚也没了,只剩一个努力呼吸的灵魂呆然而立。我恍然而悟,这正是我跟神树庄严相见应有的情形!神树大到不可想象,那是一个与世绝离的老者,雨雾中仿佛偶然现身,似乎随时要隐身而去。我突然感觉驻足不去者的贪心是对神灵的一种亵渎。我甚至不想与它合照,觉得那种震撼应该高高地存放于心灵的圣地。迢迢玩命而来,我真的没有与神树合照,选择快速转身离去了。
看完绳文杉,向导领大家去了一个四面透风的木亭子吃午饭,夹着雨滴的山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哆嗦,这才发现浑身上下的衣服早都被汗水湿透了。背包里虽然带了干衣服,但在这山风里褪下湿衣的瞬间,就得给冻死吧。我看也没人有换衣服的举动,大家哆嗦着手吃饭,这时向导给每人发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果然他的大包不是白背的。
吃完饭开始返程了。这回我真的走在了前面,甚至是向导的前面。我脑子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加速加速,赶在我不能动弹之前加速走回去。我不拍照也不休息,我把自己当成一阵风,玩命向前刮去。我创造了奇迹,真的第一个下了山,第一个穿过来时的隧道,第一个走到铁道尽头,第一个返回了出发地。当然我的身边紧紧跟着我的好朋友广美,运动员出身的她是我安全的保护神,她可以更快,但一直紧紧尾随着我,给我打气!
魂飞魄散地走到巴士站,那些翻越过的湿滑的山岭远远地甩到身后,重新回退云端,暗自惊叹自己居然皮毛完好,簡直想给浑身上下昂贵的专业登山装备磕个头。登山鞋底的一个个小爪牢牢抓紧,轻巧的登山手扙有效提供平衡的支点,专业的手套、袜子温暖舒适地保护着手足。广美也是首次这样爬山,她事前充足的攻略,让我在心中十二分地感激敬佩她一分钟又一分钟!
当晚我们入住的是一个和风大宾馆。宾馆的大浴场跟我们的卧室之间横亘着一个超长的木质楼梯。换好浴衣后我俩不约而同表情呆滞,我对着广美斜视我的一对小眼睛问,大姐这是你精心挑选的宾馆吗?是预谋彻底把我们双腿干废是吧?我的腿肚子已经完全朝前,你没事呗?
她说我又不是铁腿,谁能不疼啊?咬牙干呗,肯定不能骨折。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叫着跑下楼梯去了。她在楼梯下面仰头看着我说,下来,快跑就不那么疼了。我别无选择,只能一咬牙抬腿往下冲,我的妈那个酸爽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但是,其实是你真的做好了疼死的打算,它还真没那么疼了。
那一晚,广美睡得呼噜声惊天动地,我晚于她入睡,我想回味一下什么,但大脑一片空白。我听不见自己的呼噜声,但肯定是与她此起彼伏,此浪高于彼浪声。屋久岛像一个猫头形状的茶杯垫,上面托着满满的高大山峰,所有山峦被苍绿的屋久杉林覆盖,而屋久杉林里无死角植满苍绿的苔藓,几乎在大山的最深处,也就是屋久岛的中心,有一棵大到无法想象的神树,从远古活到今天据说已经7000年。这样一个童话世界般的原始森林的岛屿,今夜我俩在放飞灵魂的呼噜声中,与它融为一体。
二
广美的手机设置了早晨七点起床的闹铃,那个闹铃自虐式地一通轰炸,对听觉的刺激简直难以描述。次日清晨,我们两个在这样的轰炸中闭着眼睛坐起来。我埋怨道,你也不上班干嘛不关闹铃?
她说,我们预定了宾馆的早餐,到点了要去吃饭!
我说我不去,腿上的肉疼死了,我要睡觉!
广美生拉硬拽把我拖去了餐厅。
在餐厅里意外看到了昨日同队的几位70段,好巧不巧却原来跟我们同住一个宾馆,只见他们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在那里吃着早餐。打招呼时他们说今天打算去白谷云水峡。我倒吸一口冷气,完了,有他们这个样子摆在那里,今天广美也不可能同意躺在宾馆里休息了!当然果然完全是这样,吃完早餐广美二话不说不容反驳开车把我俩也拉去了白谷云水峡。
在山路的入口处广美安慰我道,今天我们也不赶路,就在森林里溜达溜达,肌肉再活动一下就不那么疼了,这里的森林可是魔法公主的绿苔世界哦!
山的入口并没有设置收票卡,但大家都自觉去一个小木房子的窗口买500日元的进山票。
游客跟昨天绳文杉的线路差不多,稀稀拉拉有那么几伙,免费的停车场没有几台车。这么点人进入线路众多的山林,像盐粒入海,进了树林前后就只是我们两个人了,那几个说也来白云谷水峡的70段一路连影子也没有遇到,我的小人之心让我狐疑他们是不是把我俩逗弄来折磨双腿,而他们其实躺在宾馆休息?
话说这个白谷云水峡,在山的入口那里有一带白水躲闪着山谷间的颗颗巨石奔流泻出,天空湿云低沉,看不出来白云谷,迎头只见一谷“森森白骨”,那些房子一样大的卵石像什么巨兽下的白花花的蛋。这样的一条水峡映入眼帘,我俩立刻像两颗铁钉被磁力吸引,逶迤跟着河流进了树林。
森林里的美几乎令人窒息。昨天为了25公里疲于奔命,无心也无暇玩味杉树,此刻在这里他们披满水淋淋的苔藓高耸入云横枝斜蔓安然伫立,绿森森交织出一幅油画也不能铺陈出的深远的静谧。蜿蜒其中的杉木块跳跃着向前搭设成的小路也都长满绿苔,小路时而越过小小的山岗,下了山岗又越过清冽的溪水。我好像看见宫崎骏的精灵在这小路上水滴一样弹跳雀跃地赶着自己的路,这绝对是一条为精灵铺设,只有精灵才与其般配的小路。
广美拿着水瓶到溪水里灌满山泉,咚咚喝了起来。
广美的腿看上去不疼,也许疼她忍着,她顺着小路几乎是跑跳在前面,她让我把那个心爱的铃铛从布套子里拿出来发出丁当的响声,说能听到你的声音就行,你在后面慢慢磨蹭,她着急去看前面,看这样的小路前面都是些什么。
长满绿苔的吊桥,长满绿苔的神社的石佛像,偶尔从粗大的绿苔杉树间穿过的风,似乎也是绿色的。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在这仿佛无尽头的宫崎骏世界里迷醉了。难怪宫崎骏创造出迷倒众生的魔法世界,在这样的森林里走过,谁能不“魔法”呢?
双腿堆积的乳酸是不是被魔法消除了呢?我的脚步也越来越轻快起来,这样的梦幻之路不配蹒跚的脚步,只配像魔法公主一样的灵巧步伐。我开始追赶几乎不见踪影的广美。
广美停在一个岔路的标志处,她指着木牌子说,这里有条路指向太鼓石。
太鼓是日本超大的鼓,在入山口那里看到的大石头已经跟房子一样大了,这个太鼓石在这样的环境里被特别标识,说明它一定更大。广美说想去看看。我让她查看一下位置有多远,但打开手机发现山里没有信号打不开地图。她说看过这里景点的大概情况,都没有多远。我对太鼓石也产生好奇,天色尚早,腿也轻飘,她的提议生效。
仰角向上的山路漸渐开始了,我们遇到了一队大学生模样的男女,五六个人嬉笑打闹着边拍照边爬山,森林里突然一改静谧热闹起来。他们还打趣我的铃铛,说屋久岛并没有熊。广美代言回答,这是我俩的联络工具。我们互相谦让着登山的道路参差前进。其间有些兴奋的广美在山路上一脚踏空向斜坡滚去,但说时迟那时快,不待我发出惊呼,她一个滚翻抓住树枝站稳脚跟爬了上来,运动员出身的肌肉真不是盖的,这一番表演,把那几个学生看得目瞪口呆。
这一小队人更执着于拍照和玩闹而不急于赶路,渐渐被我们甩掉了。我们计算着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不知道太鼓石还有多远,必须加快速度了,这样的山中如果不在天黑之前返回,没有向导即便打开头灯我们也是走不出去的。
我们商定如果两点没有走到太鼓石就放弃折返,因为五点天就黑了,我们必须留出保证天黑前回到停车场的返程时间。就在我们要放弃的时间节点,太鼓石到了。
在山顶一块圆滚滚的巨石裸露着,好像这大山的肚皮。站在肚皮上,延绵的云海遮蔽了山林,看不见一览众山小了,呼啸的山风吹落了灰云的水点。我招呼着有些失望的在云里寻找着众山头的广美,下雨了,我们赶紧往回走。
也许是下雨了,也许是山里天色暗得更早,下了肚皮重入树林,就觉得周围开始迅速昏暗起来。下山的惯性使然,我们速度怎么也是比上山时快,以为我们会追上那几个学生,这空山旷谷里手机没有信号万一有事求救都无门,有他们做伴也好。但冲到广美表演翻跟头的地方也没见他们的踪影,那么应该是他们提前返程了。我俩忽然凸显孤单,时间还不到四点,天色似乎已要开启黑幕。此时预估我们剩余的路程似乎还有一半左右,眼看着我们大有可能天黑之前,走不出森林了。
我没有给广美开会,此时此刻开会讨论已经没有意义,就算诸葛亮的点子现在也改变不了天黑的速度跟时限。我断然跟广美说,现在开始你全力加速,我在后面追你,你只要能听见我的铃铛声即可,不要再停下等我。广美拿出一个哨子说,她用哨子给我指示前路的方向。
空寂幽深的森林里,回响着我的铃铛急促的蹦跳之声。这里有什么动物不知道,即便没有危险的熊,只要黑夜来临,就是打开头灯我们也是走不出去的,岔路纵横交错,一个选择错误我们就将走向更深的山林。夜晚阴冷的大山那绝对不是人类的天下,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我跟我自己说,现在我要比昨天更快,因为生死攸关的局面出现了,走已经来不及,只要能跑的路我必须跑起来。依广美的能力,她完全可以快我倍速在天黑之前到达停车场,她会因为等我而跟我一同被困山林,我必须全力以赴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越来越暗的光线,像打在马背上的皮鞭,而我是那匹在黑色的雨滴中惊惧的马。
我身上的铃铛声和广美隔一会儿吹一下的哨声在幽暗的山谷里孤单回荡。浑身汗水早已如溪流,浸透的衣物湿粘着皮肤,山风一过透骨寒冷。因为今天只想随便溜达溜达,背包里没有带一件御寒的衣物,甚至食物都没带,只有瓶水。假如真的被困山林,这一夜我们没有任何应对的东西,不被野兽吓死,也得冻死!我的脑海出现关于野外失温丧命的事故画面……童话森林在我沉重的喘息之间眼看着要向魔鬼和死亡森林哗变!
奇怪的是天色没有按照应有的加速度滑落,而是在一段时间里平行向前。雨停了,也可能是因为天上的乌云在消散。
在一个溪流边我看见了广美,她站在那里用她的瓶子喝着泉水。看到她停下来等我的那份情义令我全身暖流涌动,但她停下来耽误浪费威胁着我们生命的宝贵时间又让我着急甚至愤怒,我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冲她大喊道,告诉你不要停下来等我,你干嘛停下来啊?
只见她笑了,指着溪水说,这是我们刚进森林时我喝水的溪流。
我环顾四周,天呐,真的是!
我看一眼手机,已经五点了,天居然没有黑,而到达此处,意味着我俩已经马上要走出山林,彻底脱离危险了。
回到暮色笼罩的停车场,只有我们一台车孤零零停在这空山里了,暗夜已经涨潮般汹涌袭来。
三
离开白谷云水峡回到市区,大街上已经是万家灯火。所谓的万家灯火,也只是海岸边的公路两旁面向黑暗的大海稀稀落落点亮的一些灯盏,屋久岛是一座住户稀少的岛屿。
次日醒来,广美拿出屋久岛的地图,指着一段浪线波折密集的环岛公路说,这一段路晚上禁止通行,路况险恶,只十几公里通过要一个多小时,咱俩今天去那里看看怎么样,往那边去有一片海龟集体下蛋的海滩。我说好啊,看海龟下蛋!
屋久岛的天空保持着不阴不阳随时欲雨的神态,它似乎执着地只在想着一个心事——下雨还是不下雨。路上还是没有什么人,潮湿的冷风卷弄着公路旁边蜿蜒的海岸线上的浪花,海水一会儿淘洗着沙滩,一会儿在山崖礁石上轰然撞个粉碎。
一排木质的展望台出现在海岸线上,上面写着海龟看台,这排看台遥遥对着海龟产蛋的海滩,我觉得这有点远吧,如此距离只能用望远镜看。听说海龟下蛋时不可惊扰,但这也太远了点,只能说日本人对海龟保护得是真好。牌子上还写着不可使用相机闪光灯,海龟下蛋是在夜间,不让用闪光灯那就等于不能拍照了。现在并不是海龟下蛋的季节,这个叫永田的著名海滩光溜溜一片空空荡荡。其实早知道现在没有海龟,但这个太平洋四分之一的海龟浩浩荡荡前来产卵的沙滩,还是充满了浓厚的神秘感。
因为没有海龟,也没有一个管理者或游人,我们俩大胆地走到了那一片貌似普通其实根本不普通的沙滩上。细腻白皙的沙滩一去数里,清澈见底的海水在这里显得柔情似水起来,轻手轻脚地涌动着。
有一些足印清晰地在光洁的沙滩上排列起来,有梅花远去,有竹子叶原地徘徊。天呐!是鹿和海鸟,岛上真的有鹿啊,上岛以来我们还没有偶遇一只动物。看到屋久鹿,是广美的执念之一,她是鹿或者狐狸这一类有着成“精”倾向的不大不小的动物的“铁粉”。她谨慎地控制着激动的心情说,这头鹿应该是今天早上从这里溜达走过的,要不潮水就把脚印刷掉了,不过有鹿也不一定能给我们看到呢。
在竹子葉密集之处,我看到了一个海龟埋蛋的洞穴,并且捡到了一只完整的海龟蛋壳,上面有一个小洞,显然这只蛋在蛋液新鲜的时候被长嘴的海鸟吸食了。我如获至宝,这是我人生拥有的第一枚海龟的蛋,尽管是壳。
重新上路后,本来不宽的道路在前方变窄,双行单车道干脆变成了一道单行,看来地图上标识的夜间禁行的崎岖之路到了。广美减速缓慢驾驶,凝神时刻准备着给前方一旦驶来的车辆避让。我把车窗摇下,想呼吸一下一侧山林新鲜的空气。几乎就在车窗旁一只长睫毛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吓得不敢高声,伸手拉着广美的衣服,说,鹿,屋久鹿!广美看着前方也看着车窗外天真地眨动着大眼睛的屋久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她必须停车了,山林里噼里啪啦下来一群猴子,他们携家带口来到路面上晒太阳,是的,这时太阳从云朵里探出头来,把暖洋洋的阳光洒满了路面。屋久猴群里夹杂着数只屋久鹿,它们优雅地迈着从容的方步,猴群和鹿表情悠闲一致,对我们的车辆视若无物,连一丝好奇都没有。
一块木牌子立在路边,上面写着,车辆缓行,请避让猴子和鹿。却原来这段路并不只是弯多路窄,这里更是屋久猴群和屋久鹿的家园。广美手忙脚乱拍这个猴拍那个鹿,一边忙碌一边说着,快看这个猴的小脸、高鼻梁、深眼窝完全是标准欧式美颜!
屋久猴和鹿体型不大,近乎小巧玲珑,它们个个毛发丰美,猴子和鹿相依相伴游走玩耍,让我们看够拍够,他们晒够太阳,慢悠悠抱着孩子拉拉扯扯结伴重回山林去别处游玩了。总算可以前行了,但没走多远重复的景象出现,又一群猴与鹿把路面霸占。我们彻底明白这十几公里的路为什么要一个多小时通过。好在刚过中午,我们尚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跟猴与鹿们泡在一起,安心像蜗牛一样不断走走停停。
有一辆摩托车停在路边,然后看到一对白人情侣站在猴群中,他俩也不拍照,就像伙伴一样待在他们中间,宛如其中一员。温暖的阳光给他们的轮廓统统镀上了一圈金丝线。我突然有些感动,惊叹这两个人有勇气走近大自然和动物,和它们亲近成一体,不似我等对动物喜爱而惧怕,我跟广美根本没敢想过走下车去。那个女孩子戴一顶毛线帽子,她看猴子们挡路还帮我们领走了车前方的猴群。我恍惚间觉得,她似乎有与它们沟通的魔力!
路过这对散发着异样光芒的情侣,又遭遇几辆同向或逆向行驶的车辆,大家都彼此小心避让,更小心避让着或密或稀的猴与鹿的混合群,没有人焦急,即便焦急也都耐心等待慢慢通过,没有鸣笛,没有人有惊扰驱赶猴与鹿的举动。我不禁替这些动物感到幸福,生在如此善待它们的人类中间,如此“猴生”和“鹿生”何其逍遥自在。我清晰地看见这些漂亮的“长睫毛们”的眼神中,也同样满满的都是没有惊惧攻击的平和与善良。
鹿群和猴群结伴共生是屋久岛的自然奇景。广美说网上有照片猴子骑在鹿的背上,她一直期望看到,但直到驶出这段道路我们也没能有运气看到。
太阳让猴子和鹿们晒够了暖阳,躲回云朵,并在乌云的后面向大海沉去了。天黑了,屋久岛的云层也徘徊出了结论,今夜它要下一场大雨。车窗前的灯光里刹那间暴雨如注。
厚厚的水帘瞬间遮挡了挡风玻璃的视线,广美打开雨刮器强挡,两根心急的刮条像两根心乱如麻的手指急速拨刮开辟着被雨水遮挡的视线。广美凝视着铺天盖地的暴雨,说,你不觉得这个岛有神灵在庇护着我们吗?这场大雨没有下在昨天也没有下在前天,你看看现在才几点天居然黑成这个样子了?
我拿出手机惊奇地发现现在才四点,昨天和前天的这个时间,我们都还在森林里。尤其是昨天的四点假如遭遇天黑和暴雨,我俩必将迷失于山林而看不见今天的太阳了。我惊悚地打了个冷颤,继而心中又升起被神灵庇佑的温暖。
我说,其实在东京这个季节四点也开始黑天了,昨天五点天还亮着,是很神奇啊!
对于有些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说了谁会信呢?
广美说,大自然本来就是神奇的,很多事情只要自己感知就好,何必介意别人信与不信?
宾馆赠送给我们的购物券要在时限内花掉,我们俩加在一起已经有一万多日元了,雨中我们正好可以选择钻进屋久杉礼品店逛逛。在琳琅满目的屋久杉木制品里,广美给我挑选了一个长长的柄把纹理秀美的鞋拔子,售价八千日元。剩下的钱,她给同事挑了几个屋久杉木制的森林小精灵。
有一个屋久杉树断面展示在店里,那密密麻麻的年轮线令人眩晕。屋久杉们在岛上站立很久了,而屋久岛站在海中更久,我瞬间觉得自己小如蝼蚁,在如此浩瀚的时间长河里,我们这一点生命之光连明灭萤火都算不上吧?却也承蒙庇护。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站在这年轮切片之下,我忽然觉得这三种中文所赞之美德,显然被这个猫头一样的海中绿岛剽窃到了。
四
屋久岛行程的最后一天,在完全阴雨的早晨里湿淋淋地来到了。下午五点的飞机,我们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驾车游玩。我指着地图上标识在一处海角的海中温泉说,我要去这里。
广美沿途先把车开到了大川瀑布,离海岸不是很远,一条小路一探就探进了山里。山崖上巨石斜生,一挂马尾一样的猛流轰然而下。
我俩从停车场下车顶着不大不小的雨滴,循声来到瀑布脚下。广美在大石头间跳跃,水在石间流淌,她跳到瀑布下一块巨石上面,张开双臂迎着瀑布和雨丝让我给她拍照。画面容纳进瀑布的全貌,站在巨石上的她就变得火柴盒大小,都分辨不出来是谁了。我永远对旅游拍风景照不是很上心,大自然景物是360度的,平面的照片永远无法拍出身临其境之感,不如把画面留存在记忆里。我用手机快速拍了几张,应付了她。
淋湿头发的雨滴快速把我们赶回了车里。我提议打开车里的暖风,阴冷的空气冻得人要瑟瑟发抖了。车继续在环岛公路上行驶。广美关心起那些屋久猴和屋久鹿,说这样的雨里它们会在那些屋久杉的大洞里避雨吧。我认为它们的毛发跟我们的速干衣一样是防水的,一抖落水珠都会飞走了。
到了地图上平内海中温泉处,路标木牌子把箭头向一个下坡的向大海处延伸的小路指去。转弯上了小路,没走多远,两只搂抱在一起的屋久猴在路中间挡住了我们的车辆,它俩身后还有几只猴子在玩路面上的小洼积水。雨滴是一个个小水珠,在它们的毛发上闪亮。我笑着跟广美说,你看它们的毛发果然是速干防水的。
还有一条岔路可以绕过去,我们倒车躲开了调皮的猴子选择另一条路往海边去了。
日本全国境内几乎无处没有温泉,就是在东京的都市生活区也是相隔不远就可以找到地下涌出的汩汩温泉来开馆泡澡,但是海中温泉并不多见,让人想象不出它会是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这让我怀着满满的好奇。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下车,面向大海走进此时渐小的雨里。
只见前方的大海雨雾苍茫,不知道此时是涨是落的潮水又进又退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群落,一条卵石拼铺的平整长方形小路向一处低矮的礁石岸伸去,远远地看见路的尽头衔接着几个小巧的卵石围起的圆圈被潮水含起又吐出,石头圆圈上升腾着袅袅热气,一股浓浓的硫黄的味道扑鼻而来。
卵石小路的起始端两条白亮的钢管拱出一个入口,上面挂的小牌子上写着,男女混浴入场200元。这个雨天,此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旁边一个告知牌上有一张潮汐表,注明潮汐前后两小时可以入浴。
现在不是入浴时间,即使就是正当入浴时间,男女混浴四个字也让人望而却步。男女混浴是日本人的传统风俗,对于这个赤裸相见而又视而不见的功力,即便在这海浪奔放海面辽阔万里的不能更自然派的礁石海岸,我们也是没有勇气脱俗下场尝试比拼的。
既然四下无人,那走上前去偷偷摸摸石头池子里的温泉水,应该还是可以的吧?我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仿佛发出的声音会惊动管理人员,招来呵斥,其实这里并没有管理人员,入浴金是放进无人售菜亭一样的木盒子里。我也不入浴,我也不放钱,我就走过去摸了摸那硫黄味刺鼻的温泉水。呀!真的是热乎乎滑腻腻的。
想象一个海上生明月的时刻吧,一个人于此独享天地,池中身边独有星月沉底。
湿答答的乌云已经失去飞升的力量,低低地欺压在海面上,海水在乌云下面翻滚喘息,仿佛涨满了压抑怒吼的力量。这样萧索的海天让人着迷,我们把车停到视野一览无余的地点,感受着挡风玻璃外海面惊雷的怒吼和挡风玻璃内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们还有时间去一下屋久杉博物馆,三层楼的展厅里一些照片加老杉木零碎的标本讲述着屋久杉的历史,他们怎样在江户时代被开发利用,人们怎样在原始森林里发现奇异的老杉一树搭载可多至十几种树木,并与其同长共生等等奇观。在一个电视播映厅,广美坐在昏暗中睡着了。大屏幕播放着二战之后屋久岛最后的伐木队永久关停,这些伐木工人被安排撤离岛屿的历史。在一艘承载着屋久岛保护使命的大船拉着伐木工人一家老小驶离岛屿的汽笛声里,广美发出应和的鼾声。看着睡得香甜的广美,我也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但我们离岛的航班即将临近,留给我们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我轻轻把她唤醒。
我们的飞机是下午五点的,提前一个小时我们来到机场,打算先托运了行李再到对面的车行还车然后回来登机。还没下车就听见机场的广播说,因为天气影响所有飞机都发生延误,能否起飞请等待通知。果然看见小小的机场门廊处人头攒动。广美下车前去打探,不一会儿回来说,上一班飞机都没有飞成,我们这班更不知道怎么样了,弄不好我们可能得再住一晚等天气好转。我说,别呀,我们宾馆都退了车也到时间得还,我们两个这一晚无处可待啊?广美用十根手指快速敲打了一会儿方向盘说,我再下去看看。
在我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广美顶雨跑了回来,快速说,下车下车,去托运行李我改签了上一班飛机,马上可以起飞,我们那班飞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不起了。我们两个立即进入快进节奏,飞奔着托运,飞奔着还车,飞奔着登机,飞奔得我没有时间佩服和赞美这枚能干机灵的日中混血女神。
从没有棚顶的旋梯冒雨走上了飞机,在入舱门口处,我俩不约而同抖落着浑身的水珠,像两只被水淋湿的屋久猴子或者屋久鹿。我回头看了一眼屋久岛雨中高耸的苍茫的山峰,在心中默念,再见了,给我们一次神奇旅行的屋久岛,我会在心中流连并且回忆着你!
背泥羊,本名杨帆,女,日本华文作家协会会员。90年代移居日本,著有诗集《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时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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