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15℃/29℃,多云转小雨,空气良,东南风3-4级
连日来,不停地打喷嚏,流鼻涕,以为是感冒,便咕咚咕咚地喝水,几天后,发现自己并无感冒中常见的昏昏沉沉、头痛嗜睡的症状,再看看每年秋天就有过敏性鼻炎的爱人,忽然间醒悟,大约自己也是季节性过敏了。
但我之前从未有过过敏性鼻炎,或者花粉过敏,好不奇怪。看看窗外已是初秋却依然炎热的天,只希望能有一场小雨,将花粉和飞舞的尘埃,全都打落在地。这样,空气会恢复昔日的洁净,而我的鼻炎,大约也会不治而愈。
看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希望上课的时候,窗外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喜欢听着雨声上课,仿佛那是隐约的钢琴伴奏,在不远处深情又淡然地轻声诉说着什么。教室在阴面,每次上课又都是午后,这预示着冬天的时候,阳光不会太过热烈。但只要晴天,却也可以看到黄昏清寂幽静的光,透过窗户,越过窗帘,拂过女孩的发梢,落在我右手边的讲桌上。那是一天中阳光给予大地最后的暖,经过一亿五千万公里的长途跋涉,才抵达人间的光。
每逢临近下课,看到这一缕寂静明亮的光,我的心里,总会慢慢蓄满了爱与温柔。
9月5日,14℃/29℃,晴,空气良,东南风3-4级
小孩子说的话,常常是真理。
今天早晨,阿尔姗娜问同学赛楞:“你在家吃早饭了吗?”
赛楞说:“我每天六点就起床,没有时间在家吃早饭,幼儿园的饭还怕赶不上呢。”
阿尔姗娜说:“我每天七点起床,在家里吃完早饭才过来。”
赛楞说:“因为我们家离幼儿园太远了。”
阿尔姗娜问:“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在幼儿园旁边买个房子呢?”
赛楞说:“因为这里房子太贵了啊!”
晚上逛书店回来,爱人给阿尔姗娜洗完脚,又端来杯子漱口,我在旁边看着,一脸羡慕:“我小时候要像你一样幸福,人生肯定比现在过得更好。”
阿尔姗娜立刻说:“你天天在电脑前工作,不出去玩,怎么会幸福?出去玩才是最幸福的事呢!爸爸妈妈,你们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我哈哈大笑,点头赞道:“你说得果然是人生的真谛啊!人活在世上,所有努力的结果,也不过是为了玩得开心罢了。”
9月7日,14℃/28℃,晴,空气良,西南风3-4级
午休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全家人,还有爷爷,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梦中的爷爷依然像生前那样,是一个倔强固执的老头。但梦里他却一直在对我微笑,那笑容如此温暖,涂抹着一层我很少见过的橘黄色的光。
记忆中的爷爷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每天背着手,佝偻着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黑旧的老式大襟棉袄,散发着老年人特有的沉沉暮气,又透着一股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强硬。爷爷很少说话,他早已在儿女面前失去了年轻时的威严,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有过怎样对子女说一不二的风云时代。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爷爷就已经老得需要三个儿子轮流赡养了。每逢过年,他便像一只任人驱赶的老狗,等待三个儿子裁决该去哪家过年。不管在谁家待着,他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无声无息地坐在太师椅上,尽力地缩成不引人注意的一团。因为他的到来,家人的话格外地少,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怕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引发年后的一场家庭大战。但战争终归是免不了的,像院子里过年时散落的鞭炮碎屑,父母间的争吵也会在元宵节后,被迅速地扫进垃圾堆,草草地掩埋掉,直到又过了一年,爷爷再次来到家里吃饭。
我从未跟爷爷有过亲近,所以梦中对我微笑的他,如此陌生。好像那根本不是他,又好像他是特意前来,安慰童年时那个孤独的我。我从未牵过他的手,也从未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跟着他走街串巷,蹦蹦跳跳地游逛。他总是黑着脸,背着手,沉默寡言地走出门去,也不看身后像送客人一样将他送到门口便停下脚步的我。他就那样在一个又一个新年后,消失在巷口还在零星炸响的鞭炮声中。直至最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却活在了我的梦里。或许,他在天堂里是幸福的,所以才会对我绽开如此明亮的笑容。我常常这样想。
9月10日,13℃/18℃,阴转小雨,空气优,东风微风
今天是教师节,收到学生送来的鲜花及礼物若干,微信祝福更是多到看不过来。自己也给初中、高中、大学的老师们纷纷送去问候,以至于起床后忙得洗漱都没有时间。
正低头对着手机忙碌,阿尔姗娜过来,问我:“妈妈,教师节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老师的节日。
她半懂不懂:“是老师吃蛋糕的生日吗?”
我说不是生日,是祝福老师快乐的节日。说完,忽然想起今天放假休息的幼儿园老师们,便问阿尔姗娜:“我们也给你的老师送一束花好不好?”
她欢快地答应下来。我很快找出一张漂亮的卡片,将阿尔姗娜想说的“老师,我永远爱你,教师节快乐!”代她写在上面。她还画了一幅小画,一个是她的老師,一个是她自己,两个人手牵手,在花园里吹泡泡。
然后我便给老师微信,打算午休后送去。结果老师说在外面办事,下午六点才能到家。于是阿尔姗娜眼巴巴等到下午五点多,便催促我赶紧收拾好,去给老师送花。一路非常拥堵,老师也在堵车,事情还没办完,但估计半小时后会到吧,并建议放到小区门房就行。但阿尔姗娜迫切地想要见到老师,希望当面交给她,并对她说一句“教师节快乐”,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我决定等老师回来。
两个人抵达老师所住小区后,先去广场上玩耍,那里有许多游乐设施,阿尔姗娜玩得不亦乐乎,还让我拍视频给老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老师的回复有些模糊,一边说抱歉啊让你们等待,一边又说,还没有办完事情。看看表,已经等了四十分钟,我听出老师的意思,是被这一束花弄得有些为难。于是便决定不等了,阿尔姗娜却有些不悦,坚持要等,并自顾自地玩起跷跷板,结果一不留神,就从上面摔了下来,牙齿流出血来。她啊啊大哭,弄得我愈发烦乱,于是抱着因为没有水分已有些蔫了的花和我一冲动签名送给老师的一本书,拽起阿尔姗娜,就朝门口走去。结果,北门的门卫说要下班了,让我转到西门去寄存。只好拉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尔姗娜,烦闷地朝西门走。
这是二环外的一个小区,到处都是二三十层的高楼大厦,但路上行人却很少。呼啸而过的汽车,让郊外看上去愈发空寂荒凉。秋天的风吹过来,吹干了阿尔姗娜的眼泪,也吹干了她抹在我文艺风的衣服上的鼻涕。
最终,我将花朵、卡片和书,一起交给了传达室的师傅。传达室里乱糟糟的,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我环视几圈,才最终决定放在窗边,那里有一张窄小的床,床上有一小片干净的空地。我仔细地摆好礼物,而后拉着阿尔姗娜走了出去。
阿尔姗娜依然念叨着,老师回来会拿礼物吗?如果花枯死了,老师忘了拿,怎么办?明天我去了幼儿园,老师会问我礼物的事吗?她会知道是我送的吗?
我叹口气,想要告诉她,或许,在老师眼里,这只是一份小到不值一提的礼物而已,因为并不贵重,所以也不会有人善待它,更不会像我一样,看到花朵蔫了,会生出疼惜。过上一天,或许,它就会被扔进垃圾桶里。
但我还是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告訴她说:“会呀,老师肯定会喜欢的,但是不要告诉别的小朋友,你送花给老师了哦,因为或许有的小朋友家里很穷,买不起花给老师,听到你送花给老师,他们会伤心的。”
临睡的时候,收到幼儿园老师的微信,拍了一张把花朵放到装有水的花瓶里的照片,并说:“谢谢阿尔姗娜小宝贝。”
那时,阿尔姗娜已经睡了,怀着满满冲动最终变成鼻涕、眼泪和失望的遗憾,进入了梦乡。不知她今晚会梦到什么,梦里有没有跟心爱的老师在吹泡泡。
9月11日,14℃/16℃,阴转小雨,空气优,东风3-4级
阿妈送阿尔姗娜回来,说:“幼儿园老师刚刚看到阿尔姗娜,很高兴,说谢谢她送的鲜花和卡片。”
“阿尔姗娜说了什么?”我问她。
“嗐,她就害羞地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下午放了学,阿尔姗娜一见我就说:“妈妈,今天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老师抱了我,说很爱我,因为我送了她礼物。”
她说这些的时候,满脸都是甜蜜和幸福,好像获得无上的殊荣。随后她又问我:“妈妈,为什么我送了礼物给老师,老师就更爱我了呢?”
我想了想,回她:“因为你送礼物代表你爱你的老师,老师知道你爱她,她也会更爱你啊!所以呢,你以后要学会给喜欢的人,送自己喜欢的礼物,记住,一定是自己喜欢的哦,因为如果你自己都不喜欢,别人会更不喜欢。”
她点点头,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9月12日,7℃/19℃,多云转晴,重度污染,西北风3-4级
好久不看朋友圈,晚上闲极无聊看了一眼,发现即便多年不见,朋友圈的人依然在那里,晒书的晒书,晾娃的晾娃,吹牛的吹牛,拍马的拍马,奉承的奉承,狂欢的狂欢,孤独的孤独。总之,大家都一团和气地维持着这种世俗的关系。或许哪天死了,这关系也将持续下去,在阴间互相点个赞,嘻嘻哈哈说笑一阵。但真若放这群“朋友”私聊,又会觉得尴尬无趣,手足无措,好似一个不熟的亲戚进了你家客厅,虚情假意地客气一阵,便默默揣测着来者意图,试探性地将话一句一句丢出去。
朋友圈不过是一个宴会厅,处处喧哗,人们端着酒杯走来走去,一双眼睛专盯着那个脑门上贴着对自己有用的标签的人。可是,宴会散去,人们还是恢复如初,仿佛石子落入湖中,那湖咕咚响了一下,随即陷入平静。一颗石子终究只是一颗石子,彼此不在一个场域,即便偶尔碰出一个赞来,又能如何?
世间唯一可以傲视人群的方式,怕是只有自我精神的独立,不谄媚,不逢迎,灵魂独立,自由丰盈。可惜,世间大多数人,独立不了,于是只有攀附,攀援,试图借此成为参天的大树。可是那树,却始终一脸鄙夷。
9月13日,7℃/21℃,多云转晴,空气良好,南风3-4级
今天是八月十五。晚八点的时候,听到清脆的鞭炮声在空中炸响,声音短促却又热烈,充满尘世烟火的气息,让人一时间觉得仿佛回到了童年。天上的月亮昏黄而又模糊,像一张微醺的脸,隔着遥远的距离,注视着漆黑的大地。十点时再探头出去,见月亮已是浴后美人,温润饱满,风情万种。
此刻,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一轮中秋的明月,温柔地陪伴着我。我起身关了所有的灯,让月光流溢进来。这明澈犹如溪水般的月光,穿越千百万年的月光,从我的故乡陪伴我一路走到北疆的月光,它历经沧桑,依然如此明亮,仿佛天使,降临夜色下辽阔的蒙古高原。
我是一个丢失了故乡的人。童年的故乡早已无法回去,而今的异乡,历经十年,依然觉得漂泊。只有这秋天的月光,三十多年来,始终悄无声息地陪伴在我的窗外,从未离去,也必将永恒。
9月15日,8℃/23℃,多云转晴,空气优,西北风3-4级
昨天徒步四个小时的结果,是午夜十二点还辗转反侧,累到无法入眠,今天则几乎爬不起来。浑身骨头好像散了架,没有一处不疼,没有一处不酸,连小腹都阵阵不适。
熬到傍晚,决定去家门口的扬州足疗店全身按摩。可是按摩店的师傅碰哪儿哪儿就疼。师傅便说,你应该锻炼身体了,瞧你肌肉都僵硬了,我通过你的肌肉,就能判断你的年龄。果然,他猜得非常准确。想起一次去做体检,到了妇科,大夫一看子宫情况,就立刻说出了我的年龄。原来,女人不管怎样进行脸部保养,骨头、肌肉和器官,这些真正支撑我们生命的零件,都会深深烙下岁月的痕迹,永远都不会欺骗我们。
其间跟朋友电话,说起刚刚学到的如何通过肌肉判断年轻和衰老的小知识,我便打了一个比喻:“就好比刚刚出笼的软馒头,和放了几天的硬馒头一样吧。”按摩店里的几个顾客,听完都哈哈大笑,觉得这比喻很是精妙。
每天早睡早起一个小时吧,走的时候,按摩师傅告诫我说。我拖着一身疲惫的肌肉,点点头说:“好的,我需要爱惜革命的本钱了。”
9月16日,9℃/22℃,晴,空气良,南风3-4级
晚饭后,学生阿桑忽然微信发来很长的一段话,问我是否还记得她,并为上个学期顶撞过我道歉,因为此事困扰了她整整一个学期,而今她才忽然明白,当初我对她所选择的课题是否有价值的质疑是正确的,课题已经完成,但因选题失误,而以失败作结。她因此重新反思当时跟我争得面红耳赤的自己。
我当然记得阿桑。作为她的班主任,在跟她食堂吃饭之前,其实我并不怎么了解她,只从其他学生口中得知,从俄语专业转来的她,学习努力,处事干练,喜欢独来独往。果然,她一开口说话,极快的语速便印证了她有很强的逻辑思辨能力。聊天中,我们谈到阿桑正跟一个老师所做的课题,有些跟风迎合,答辩时有老师质疑这一课题的意义,我也在当时直截了当问她,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并无太大学术价值的课题进行研究?阿桑急于护佑自己导师,满脸通红地跟我争执,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选题。我并未多谈,而是用一句“真正的艺术应该为人类的灵魂服务”,结束了这一问题的讨论。当然,那顿饭之后便吃得有些索然无味,似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了我和阿桑之间。
我并未跟阿桑作更多的探讨,因为无意中打开她的朋友圈,发现她对导师到了膜拜的程度,认为导师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想,她应该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才会想明白真正的学术是什么,应该关注怎样的问题。
还好,阿桑用了一个学期,通过课题的失败,明白了这一问题。我也回了她长长的一段话,告诉她,真正的学术、文学艺术应该是怎样的;同时指出,她能在事后反思这些问题,已是一种优秀的品质。艺术应该关注的是复杂的人性,关注人与人、人与万物、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关注人类在世间的悲欢离合。
哪天去你的故乡安徽,一起看黄梅戏吧。我这样对阿桑说。
9月20日,10℃/17℃,阴转晴,空气良,北风3-4级
临近放学的时候,幼儿园老师在群里发了一个视频,群里的家长们看完立刻哈哈大笑。原来是阿尔姗娜穿上外套后,坐在旁边的好朋友赛楞,像个体贴的小男朋友,温柔地侧过身来,很认真地帮她一粒一粒系好扣子。阿尔姗娜则微微笑着,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暖。当赛楞系完了扣子,两个人一抬头,看到老师在拍视频,全都羞涩地低下头去。只不过,阿尔姗娜的羞涩里,有藏不住的小幸福。
回来后我问阿尔姗娜:“赛楞为什么帮你系扣子?”她想也没想便回答我说:“因为他喜欢我呀,我们是好朋友。”
什么时候,我能重新回到幼儿园,温习一下“朋友”这个词语的真正内涵?
9月23日,9℃/23℃,晴,空气良,南风3-4级
下课后,跟班里的团支书阿芮,坐在操场高高的天蓝色看台上,聊起她最近的烦恼。
秋天的风一阵阵吹过,带来学生们朝气蓬勃的跑步声。声音沿着环形的跑道向前延伸,而后与树叶哗啦哗啦的声响交融在一起。阳光从深蓝的天空上洒落下来,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一一照亮。于是,灰暗的水泥地,高高的篮球架,瘦长的旗杆,细小的飞虫,便在瞬间散发光芒。
阿芮的烦恼,除了考研、工作、爱情,还有大二时因重新竞选班委,和班长习习结下的矛盾。两个女孩都是我非常喜欢的学生,偏偏因为此事,以及日常班委的工作摩擦,产生隔阂,以致几天前,阿芮因宿舍重新分配产生的问题,想跟习习当面好好聊聊的时候,习习在微信里一口拒绝,说不用了,彼此没有什么好聊的。
阿芮给我看习习发来的冷冰冰的微信留言时,眼圈红红的。“其实我非常喜欢习习,我觉得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我真的很想跟她聊聊,哪怕不聊班里的事务,像普通同学一样轻松地闲聊一会儿也好。我不希望以这样尴尬的关系,结束我们的大学生活。而且,我也不想争什么荣誉,如果习习高兴,我甚至可以将团支书的职位让给她。可是,习习却连可以坦诚聊聊的机会,也不给我……”阿芮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
最终,我决定国庆节后,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一顿饭,或者喝一杯咖啡。不聊工作,不聊矛盾,只是开心地度过一个下午。
当然,在此之前,我还要和习习做一次心理沟通。
起身时,一个男孩将球踢到高高的看台上,恰好落在我们脚下。阿芮捡起球,抛出一个优雅的弧线。球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轻松落地。
9月24日,10℃/25℃,晴,空气良,南风3-4级
几天前,阿尔姗娜就给我要了三十块钱,说是要买一只蝈蝈回来。结果,卖蝈蝈的人大约生病了,去了两次都没有来。代卖蝈蝈的阿姨只能一次次安慰阿尔姗娜,但她不听安慰,今天听说又买不到蝈蝈,当场伤心地大哭起来。阿姨停下手头正整理的小卖铺的货物,趴在柜台上,看着哭得惊天动地的阿尔姗娜,忍不住心疼她道:“可怜的孩子,一只蝈蝈让你伤心成了这样。”
不过她盼来了爸爸许诺的金鱼。只有一条,金色的,在大大的鱼缸里孤独地游来游去。大约鱼缸太大了,也或许是金鱼实在太小了,于是看上去有些空旷寂寥。阿尔姗娜问爸爸,为什么不买两只?爸爸便专家一样一本正经地说:“两条金鱼如果性格不合,其中一条容易死掉。”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之前养的金鱼,原本欢快的一群鱼,养不多久便只剩下一条,而这条一定会天长地久般地活下去,以致阿尔姗娜都有些烦了,很久都想不起来看它一眼。
但她没忘了催促我饭后去快递驿站,取网上给她买的呼啦圈。她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饭,便跟着我下了楼。因为有两个快递,我不确定是买的餐桌收纳盒到了,还是她的呼啦圈。于是一路上,她便紧张兮兮地不停问我:“妈妈,你说到底是呼啦圈呢,还是收纳盒呢?”我说谁知道呢。她便立刻接上一句:“一定是呼啦圈啊,因为我想要呼啦圈。”
驿站老板找了好久,我和阿尔姗娜也站在大堆货物旁边,焦急地等了很久。终于,期待的谜底揭开了,老板将一个大大的圆形快递拿过来时,阿尔姗娜尖叫起来:“啊,是呼啦圈!”
两个人借来店里的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拆开了快递。我建议阿尔姗娜滚着呼啦圈走,她连忙说不行,非要挎在肩上,怕弄脏了,一定要回到家再玩。舒适的晚风吹过来,两个人心中的喜悦,也溪水般一股一股地涌动着。一架飞机从夜空云层中穿过,一只小狗踩着月光,啪嗒啪嗒地从我们面前跑过,一只猫隐匿在角落里,一声声神秘地叫着。已经睡去的草木,在风里发出夢呓般细微的声响。
这充满童年气息的夜晚,让人迷醉。
9月25日,10℃/25℃,晴,空气良,西南风3-4级
晚饭后,带阿尔姗娜沿街逛店。
小区南门的这条街,我很少来逛。夜色掩映下,一家家逛过去,第一次感觉住在老旧市区的好处,衣食住行如此方便,无需去大商场,就可以在周围小店买齐日用所需。卖海鲜的,贩水果的,售花的,做按摩的,洗衣服的,开药店的,卖米面粮油的,治鼻炎脚气的,一字排开,已是八九点钟,依然没有打烊。店铺里人不太多,但在昏黄的路灯下,却有一种别于喧哗商场的家常气息,在微凉的风里弥漫,抚慰着人的心。
我和阿尔姗娜在鲜花店和海鲜店逗留了许久。鲜花店的女老板并不心烦,帘子后面隔开的天地,大约是她小小的卧室,所以她不着急下班,任由我们嗅完了乒乓菊,又闻小雏菊,还被香水百合浓郁的香气吸引着,用力嗅了又嗅。海鲜店里的鱼啊,虾啊,螃蟹啊,海参啊,足够阿尔姗娜好奇的。她不停地将十万个为什么丢给我,喋喋不休到让螃蟹都吧嗒着小嘴,朝角落里跑。最后,我买了两斤海虾,听着它们在袋子里窜来窜去,阿尔姗娜忍不住叹息:“妈妈,海虾多可怜啊,要被我们吃掉,这会儿它们一定像电影《拯救尼莫》里的尼莫一样,在大喊救命吧。”
海鲜店里的老板娘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穿透夜色,连马路对面墙上婆娑的树影,都跟着晃了一下。
9月26日,10℃/24℃,晴,空气良,西北风3-4级
平时不怎么去医院,这两年觉得自己娇贵了一些,有点不适就去医院检查。今天去市区一家三甲医院,不过是一点在我看来并不严重的毛病,我只想确诊一下,出去自己买药,后来懒惰,干脆在医院拿药,结果,差点一千块钱没打住。幸亏医生开的一个可用可不用的药物,不能医保报销,我果断地找医生去掉,否则,这点在外面花费一百块就能治好的病,在医院连检查加拿药,要一千块。
就在我唏嘘生不起病时,朋友淡定道:“你这算花得少的,现在小孩子感冒都感冒不起,但凡进医院跑一趟,没有一千块是好不了的。”我吓了一跳,因为阿尔姗娜胆小,又从小被疫苗吓怕了,最怕的就是去医院,更怕打针,一听打针能哭晕过去,所以每次她感冒、发烧、咳嗽、拉肚子,都是我自己根据症状网上查查,大致确定了,去药店买了药回来吃。好在她抵抗力好,又能吃能喝能睡能玩,以至于现在除了疫苗,还没有因为生病打过针。如此想想,她真是帮我省了一大笔钱。
还好,我用的是医保卡,不至于肉疼,否则,一想到今天看个小病,花了七八百,非得心疼得寝食俱废不可。而想到农村那些因为看不起大病,选择放弃治疗的人,心里忽然有些哀伤。
9月27日,9℃/22℃,晴,空气良,南风3-4级
几年前,纯粹出于侠义之气,无私地帮助过一个很有才华的农村孩子,在省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之后,我便将此事忘记,再也不曾打扰过这个年轻人。而他,在朋友圈也很少跟我互动,我只知道他过得不错,因为工作提供的平台,他不断向高处走。有时想想,当年刚刚大学毕业的他,因为没有门路和关系,四处碰壁,找不到工作,如果不是无意中跟我相遇,我又无意中跟他们单位的领导相识,大胆地拉起他,直截了当地去问领导,能否为他提供一份工作,或许,他的人生将会是另外的样子。
前两日,我问这个年轻人,是否认识一个人,如有他的微信,能否推我一下?结果,他只微信冷冰冰回复我三个字:不认识。然后再无其他言语。我忽然有些难过,如果是我,一定会记得这样一份恩情,并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尽可能地去帮助。所以我一定会加上一句:稍等,我帮您问问别人是否有联系方式。如果没有,我会老实说没有,并把截图发来,让对方知道,我是非常真诚地去问了,但真的没有办法找到。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加上这样一句,而我,也会立刻止住,回复他说不用,我自己再想办法问问别人。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问朋友,对于这样的人,到底是帮还是不帮呢?当初帮的时候,我毫无功利,可是,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并不会念及旧情,为你做任何微小的努力。反倒那些你平日不怎么关心的人,会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最切实的帮助。
朋友也叹息,他给予很多心血的优秀学生,往往考上重点大学,就再无联系,教师节连一句问候也没有。而那些平日里他不怎么关心的差生,每次回到家乡,却一定记得带一份礼物,拜访一下他,并提及他的一句话,曾经给予过自己很大的帮助。可是,那样的一句话,朋友已经完全忘记,甚至连这个学生的名字,他也几乎不记得了。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我忽然深刻地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伯乐,需要完全无私的、不需任何回报的胸怀。可是能有如此高尚心胸的人,世间又能有多少呢?
想到自己也不是完全地高尚无私,忍不住一声叹息。
9月28日,11℃/24℃,晴,空气优,南风3-4级
“难活不过人想人”,这是山西河曲民歌里的一句话。只此一句,便写尽了世间那些或许一生都无法相见的爱情和漫长无边的思念。朋友说,现代人或许很难再有这种刻骨铭心的爱的体验了,因为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有时候想要逃避这种密不透风的亲密。随手拿起电话,就可以微信语音、视频,看到对方的微笑,听到对方的声音和呼吸;一张机票,即便对方远在南非,也能很快地抵达。
想起一个朋友,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当他们相隔千里时,彼此乘坐火车飞机,千里迢迢地去见对方;而当女孩终于调到他所在的城市,可以朝夕相见,彼此却忽然间失去了昔日的激情,以至于最后谁都不想再见。
距离产生美,也产生爱与思念。所以我不喜欢朋友圈,它让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美好的距离。人们将每天的吃喝拉撒,都晾晒在这里,以至于最后,我生出厌倦,不再看朋友圈,保持对身边人美好的想象和期待。
我已经很久没有思念过什么人了,我忽然悲伤地发现。
9月29日,10℃/24℃,晴,空氣良,西南风3-4级
晚饭的时候,跟班长习习吃饭,了解了许多学生的近况。知道到了大三,班里学生更加佛系,不再热衷集体活动,对功名利禄也逐渐看淡。于是大家各忙各的,一个宿舍的舍友,常常一天到晚见不到面,即便晚上回来,也立刻拉上帘子,将自己封闭在一平方米的小天地里。这时的他们,也很迷茫,徘徊在考研和考公之间,一时间找不到确定的方向。去宿舍走访,问了他们现在的状态,大多都很困惑,想考研,不知考哪个大学,读什么专业;想找工作呢,也不知将来归宿何方。
至于学生之间的关系,也基本泾渭分明。不喜欢的,照例不喜欢,也不打算再去改善;喜欢的,就继续喜欢下去,或许会成为一生知己。我试图化解班长习习和团支书阿芮之间的关系,偏偏习习很倔,又好面子,以至于上周阿芮哭着对我说,自己想找习习聊聊,解开这些疙瘩,但习习却拒绝跟她见面。我开玩笑说:“你们两个人啊,一个是哭哭啼啼的林妹妹,一个是端庄大方的薛宝钗,都让人喜欢,却又因为性格不同,彼此之間隔着一些什么。”
走访完宿舍,夜色中走到学校北门,见一孤独弹着吉他的男生,面前放了麦克风、音响和供听者放零钱的盒子,在秋天夜晚的风里,唱着一首感伤的民谣。我和习习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一对情侣也停下单车,依偎在一起安静听着。
“老师,国庆节后,我就找时间跟阿芮出去逛街。”在让人沉醉的歌声里,习习这样对我说。
9月30日,9℃/19℃,小雨,空气优,西南风微风
今天下了一天的雨,淅淅沥沥地。撑伞在校园里走上一会儿,看到草坪开始泛黄,草尖上沾满了雨水,一阵风吹过,大地似乎打了一个寒颤,于是雨珠纷纷洒落,消失在湿漉漉的泥土里。偶尔,有一两只鸟儿无声地穿过雨幕,又很快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路人都缩着肩膀,紧着衣服,匆匆前行。只有高楼上的人,会靠在窗边,注视着天地间绵绵不休的雨,长久地出神。
看预报,接下来几天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想来雨过天晴,秋天就正式抵达北疆了吧。那时,枝头所有生机勃勃的树叶,都将在空中飞翔,而后一片一片,落满苍凉的北方大地。
我只是有些悲伤,这独属于秋天的悲伤。一切终将萧条,一切终将逝去,一切终归静寂。自然如是,人生亦如是。
安宁,生于80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万物相爱》。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近二十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