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法则

2024-05-22 09:32:23童江
天津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白狐动物

夏日正午,太阳似火团子悬在头顶。大地被烤得烫手。我所在的山林也失去了往日的凉意。我是一名护林员。和我做搭档的另一个男人叫顺哥,他还有个显赫身份——场长。前面的场长被狼吃了,上面也没见再派人来,他钻空子成了这片林子的头儿。顺哥的权力大得很,一切他说了算,就连我晚上几点上床都得看他的脸。跟顺哥在一起久了就没脸见人了。但这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因为没多少技术含量很适合没出息的我。现在,顺哥又午睡了,依旧挺尸一样。从他体内窜出的各种声响能把房顶掀翻。虽是恶心,我却可以趁此机会在外面走走吸点新鲜空气,也算是自欺欺人的工作巡查吧。

三间小平房隐藏在密林深处,灰头土脸,像坨不值钱的古物,那是我们吃喝拉撒的窝。一间厨房,一间顺哥和我的卧室,两张床中间用一堵薄墙隔开。还有一间,前半截办公室,后半截是常年锁着的白天比夜黑的黑库房。斧子、锯子,各种手握刀具,以及从偷树贼手里没收的像样的木头都在里面塞着,钥匙在顺哥腰上别着,闲人免进!旁边一片玉米林,我耕种的,那是我俩全年喝粥的依靠。这点自力更生的小希望,我每天都要磕头作揖求老天保佑。顺哥每天都要午睡,说是为了长命百岁。我从来不睡午觉,我这小命,灯盏似的,老天爷想要就还回去。其实我巴不得顺哥睡午觉,我和动物们一听见他那炸雷般的鼾声,就暂时放下悬着的心了。我也逮此空隙得点自由,顺道看看玉米。

嗖的一下,眼前闪过一缕白影。奇怪了,野猪變色了?还窜得生快,眨个眼不见了。“畜生,偷玉米吃嘚瑟有劲了,逗我玩呢。”我一边嘟囔,一边猫着身子尾随。那团白色又出现了,两只眼睛在暗处闪着蓝光。咦?这不是狼,也不是野猪,地上的蹄印子、拉出的粪便以及尾巴的形状,都有些不同寻常。再看过去,那束蓝光并没有离开,它还在看我,似是和我有缘。猛然间,我身子一颤,狐狸!是狐狸!一只罕见的白狐!

没多想,我邀功似的进屋摇醒顺哥,顺哥闭着眼睛很不耐烦,一抬手就给我鼻梁一拳:“去去去,一只破野猪,叫老子干啥?”

瞅着他闭眼躺着的霸道样,我捂着鼻子在心里咒骂:“奶奶的!老子不是你儿女,张口即骂,伸手就打。要真是破野猪,用叫你这秃驴吗?”

在林子里出没多年,我闭着眼睛都能判断野猪的公母,眼前这团白咋能跟丑陋的野猪扯上关系?于是我悄悄躲到暗处,伺机观察。

看清了!我即刻像打了鸡血上下兴奋。天啦!稀罕了,是只狐狸,白雪团子般。不到两尺长,该是个狐崽,多么可爱,仙子般呦!

附近没有养狐的,难不成这是野生的?

啪!我捂住头啊呀一声。转眼却见顺哥站在身后。他总是神出鬼没。他的嗅觉比狗灵敏。他怒睁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面。

“顺哥。”我敏感地叫道。

“愣着干嘛?拿枪呀,最近我忙,狗娘养的野猪钻空子偷吃,不消灭咱喝西北风去!”他愤愤地说。

“啥野猪?是狐狸,白色的狐狸。”

“啥?你说啥?白色狐狸!我的天呀!”

“没嘛哒,是只狐狸,这周围没有养狐的,我敢肯定是个野生的。”我这张臭嘴喷毒一样嘟嘟着。

“什么?野生的!天啦!野生白狐皮,那可是金珠珠,价钱驴打滚式翻倍。瓷这干啥?老子憋屈二十年,还没遇过上等货。”顺哥一下子激动了。

说着,他大跨步回房拿出一支短杆子枪。他总共有两支枪,一长一短,级别不一样。长杆子对准四条腿的猎物,短杆子藏在大腿对付上山贼。可见这白狐跟人一个档次。

“顺哥,拿枪干啥?可不敢再杀生了,动物保护法饶不了咱。”

“砰!”我的右半边脑袋重重挨了一枪把。“娘个臭屁,杀不杀生,犯不犯法,你不言我不语,平日里又没人敢上山,你知我知鬼知不就完了。”

白狐瞅着我们,觉察到了威胁,噌一下蹦到别处,顺哥命令我:“快!堵住,别让溜了。”

我当然知道顺哥的意图,但我不敢违抗。我和他的关系如同小鼠和猫,我怕他。

顺哥四十出头,行伍出身,十年前我第一次来森林报到,他正在一块儿原木上剁母鸡头。砰一声刀落,母鸡身首异处,旁边凑热闹的麻雀瞬间飞窜。见我木桩子一样发怵,他哈哈大笑。他让我叫他顺哥并且告诉我,在林子里没两下就得给动物当孙子。他壮得人高马大,脊背大菜板一样宽,长满横肉的脸像个肉梯子,浮肿垮塌的眼睑遮住了大半拉眼球,只留下两条缝子瞄人。他是个秃子,整个脑袋就像倒扣的尿壶。本来只是头顶秃了,后来他把周边剩余的几撮毛一根根拔了,说光头能快速散发人肉味,能快些引起动物的欲望。这倒也是,后来我发现,凡是对他的秃瓢舔牙卷舌的动物,大都没活过一周。

现在,他命令我看他手势行动,在确定了白狐的方位后,他画了个瘪三瘪四的圆,我随即撅着屁股哈巴狗一样在玉米林周旋。

狐狸聪明名不虚传,几个来回,我已累得吁吁了,白狐依然时隐时现。顺哥又气又急,门板一样的身段碰得玉米秆东倒西歪,我的胳膊被玉米叶子割得生疼。一眨眼,这小东西不见了,心灰了,它突然又露面了。唰唰声响个不停。顺哥用黑乎乎的指甲抠着脸上的汗,骂着:“该死的妖精,敢涮老子!”

对!哪有动物敢戏弄顺哥的?这么些年来,他就是森林魔头。顺哥给我显摆过,林场里的动物,都是他的下饭菜。现在,他已经把晚上要吃的一碗老鼠崽腌好了。他捕到过黄皮子,绊住过兔子,踏死过蛇。他还徒手抓过一只正在啃玉米的野猪,嗖一把提起后腿,照着石头嗵嗵两下,野猪的嘶吼声就停了。

我一时间恨起自己。背过脸,我一巴掌扇在嘴上:“你这臭嘴,哪天就挨上狐狸报仇把你抠成肉渣渣!为啥献殷勤告诉顺哥?扔几个泥巴疙瘩吓走白狐不就完事了?”

现在,神出鬼没的顺哥右手握枪,左手摸个石子,咚一声扔出二米远。小白狐果然上当。大概以为顺哥扔来了好吃的,它秃噜一下跳出来。这边顺哥一个马步跨向前,用枪口顶住了白狐。

“搞定!”顺哥叫道。

那白狐吓得一双前腿颤巍巍给顺哥跪下,眨巴着蓝眼睛祈求饶命。

偏偏这时我的胳膊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疼,我“啊呀”一声,顺哥唰地转过头,白狐噌一下趁机逃脱,跃过地坎没入了树林。

我定睛一看,是叶子上的“洋辣子”蜇了我,割肉般疼。“疼得好!”我咬着牙在心里叫道。

“死娘的喊啥?到手心的鸭子飞了!死去吧!”我的屁股重重挨了一脚。我一个趔趄倒地。可怜三株玉米,被我拦腰碾断。

“起滚!”顺哥吼道,“畜生,你敢坏老子好事,我一枪崩了你。”话未落地,他就把枪口对准我。我眼明手快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顺哥,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敢了,疼死我也不叫了。”

“快!追!”顺哥又一脚踢在我的大腿上,我捂着大腿叩头:“是,是,是!”

茫茫森林无边,唯有的光线,是阳光钻过树梢洒下的斑驳影子。脚下灌木荆棘龇牙咧嘴,每走一步都是趔趄,要找到一只逃跑的小动物犹如沙中淘金。我使着吃奶的劲把瞳孔鼓圆,又蹲下身子将腰弯成吃屎样。明明在极力搜寻却又做着强烈的思想斗争:多么希望它逃了,可它逃了,我就没命了。

突然,脚下刺啦一声,一缕黑影擦地而过。我惊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一条罕见的草灰蛇正冲向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石头的上方横着几片硕大的叶子,一片叶上端坐着一只粉色青蛙。

平时对林场的巡查我们有固定的路线,走的时间长了,地面自然有了路。现在我在林子里乱窜,越走越深,越暗越心慌,看起来幽靜但耳畔总响起各种各样的厮杀声,成群结队的蚂蚁和蜈蚣仿佛能将我活吞。在这茫茫林海里,体型大的野物除了野猪,还有狗熊和豺狼,弄不好就把自己交待了。

“顺哥啊顺哥,放过这只狐狸吧,说不定是狐仙下凡专门考验咱的,别惹火烧身。”我在心里祈求着。有灵性的动物不敢招惹。我们村的朱四毛在黄河边捞到一只乌龟,回家三下五除二架火上烤了。那年三十儿晚上他家房子意外着火,他被烧成了焦蛋蛋,就跟烤熟了的乌龟一个样。老人们也常常讲起狐狸报复人的诡异事。我心里顿生内疚和恐惧,眼睛也花了,仿佛前方幽深处,有位身着白纱的小姑娘,扇着翅膀向我招手,给我歌唱,但那可爱的小脸蛋,很快就布满了泪痕。

我正迷恋这份天伦之乐,两声尖利的口哨就钻进了耳。这是我和顺哥平日巡查时的接头暗号。吹两次说明他那里有情况,我立即转身朝口哨处靠近。

在一处悬崖下,顺哥直挺挺地端着枪,他眯着眼睛瞄准前方,前方一处陡峭的石缝里,堵着一团白,是白狐。

看顺哥势在必得的手势,子弹八成上了膛,就差扣扳机了。

那一刻,我有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小时候和伙伴们藏猫猫我就喜欢钻石头缝,看着把头偶尔转一下的白狐,突然觉得那就是当年的我。跟着顺哥,杀生的场面见多了,这一天却似世界末日惶恐不安。

生死时刻,一只鸟儿扑棱一声,不偏不倚,一泡鸟屎吧嗒落在了顺哥黑森森的脑门上。人常说:“鸟屎打头,灾难进门。”但顺哥不是一般人,他的脑瓜依然石墩子样稳着。

“甭开枪!我去抓活的!”我突然一声吼。事后我都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我正要抬腿跑向白狐,却扑通一声摔个狗啃泥,嘴角立即传来剧痛。我抹一把嘴,发现手心是血,嘴角被脚下的枝杈戳裂了。使阴招的是顺哥,他一个扫堂腿将我撂倒。他太霸道,看都不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吼:“娘的,腚子一抬我就知道你拉啥。活腻了,敢搅老子的好事!”

我抖着手捂着流血的嘴唇不敢反抗,唯有用带着利刃的眼光射杀他。

砰!枪响了,小白狐洁白的身子淌出了血。

顺哥冲向前,一把抓起白狐的后腿将其从石缝里扯出来。白狐呜咽着挣扎。那呜咽声很像孩子哭,我的心脏立即有了不适感,我赶忙把手从嘴唇上取下来捂在胸口。顺哥每天都在上演杀生剧,小白狐凄楚的哭声并没唤来他的丁点同情,顺哥反而将它上下秃噜着闪几下。他经常用此法耗掉动物反抗的气力。如果是蛇,他狠狠抖几下,蛇会因骨节错位脱落当场毙命。可怜的小白狐,很快就没了力气,头朝下直条条吊着。

顺哥这才捋下一把树叶抹掉头上的鸟屎,本来一枪毙命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可他每次都是打个半死慢慢折磨,还嚼舌根,说带血的皮毛软和成色好,多卖一分是一分。

我很想让这只白狐活着。即便落在顺哥手里只有万分之一的活命希望,即便我也是顺哥菜板上的一条鱼。

“回!”顺哥一声怒吼,我打一寒颤,蹑手蹑脚尾随。顺哥在前面扎个狼狗式,迈着狂妄的大踏步,一手猎枪一手白狐,像个自以为是的黑帮老大,和电影里看到的无恶不作的海盗相比就差一顶绿帽子。

回到住处,顺哥把白狐扔进笼子,又特意把笼子放在门外。

我捂着烂嘴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扬起鄙夷的脸色讽刺我:“样!刚才我捏它的后腿,发现肉质酥软,蹄子上也没啥硬茧,是只母狐崽。哈!这皮毛,软得像面团团,晚上它娘一定找来,到时候把娘俩一并收拾。”

难怪,一开始我就觉得和小白狐特有缘,果然是个仙女。我一直盼望有个女儿,莫非这小精灵在我面前现身是来找我的,而我却一手将它推向了地狱。我悄悄在胸口狠狠拧一把,骂自己畜生不如。

至于顺哥,呸!什么东西!也配说娘字,就不怕老天爷把舌头给裁了?

我上辈子定是缺德事做多了,这辈子遭遇了这么个毒物。

顺哥把动物分成三六九等,档次越高,他下手越慢越狠越刁,说是活剥出完好的皮毛才值钱。刚在树林里他打中的是白狐的左前腿。白狐把身子缩在石缝里,要打中左前腿可是高难度,这样的招数得多久才能练成?

我盯着可爱的白狐,不由想起了一刀一刀的凌迟,我的心扭成一团。顺哥这样的嗜血狂魔,才该千刀万剐。

“老天爷想我了,送我这么大个肉饼,今儿个的收获一天顶一年。”

顺哥得意忘形。他并没有急着休息,而是突然解开裤带,掏出那坨牛粪一样的东西往一只生锈的洋瓷碗里尿,再撂进去半截火腿,然后给小狐狸端去。没想到,碗一靠近狐狸嘴,小狐狸立即侧过头去,他连着重复了几次都如此。我一阵得意,不是每种动物都会为一口吃食降低自尊。小白狐属于天使级别,咋会吃下流的东西。

顺哥恼羞成怒,他这么牛逼的人谁敢不给面子?于是他弯下身打开笼子,一把捏住小白狐的脖子,借着笼子生锈的铁丝,将小白狐的嘴巴嗑开,一抬手灌下去。可怜小白狐呛得没命地挣扎,越挣扎腿上的血流越快,头上,胸脯上,洁白的毛都给浸成了一绺一绺。

那些脏东西一咕噜滚进了小白狐的喉咙,顺哥放开手,哪知小白狐突然一甩头,尿水甩了顺哥一脸。顺哥怒目圆睁刚要抬手抹一把,半截火腿又喷上来。

我正得意,就见顺哥两步跨进厨房,拿起菜刀。我紧张得扑上去求情:“顺哥,顺哥,算了,你现在把它砍了,它妈晚上还能来吗?这不鸡飞蛋打吗?”顺哥弯过头,横我一眼,随后照着白狐的头,用刀背咣咣砸两下,小白狐痛苦得几声惨叫,瘸着腿在笼子里缩成了点。

整整一宿,我翻来覆去像躺在锥子上,可爱的小白狐像极了我的孩子,我愧疚得把身子也缩成了点。

感谢老天爷,顺哥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整个晚上,除了小白狐断断续续的呻吟,满耳朵都是房顶上怒吼的狂风。没什么特别动静。我突然担心起来,老狐狸怎么了?糊涂了?没发现孩子丢了?是不是也出事了?

第二天蒙蒙亮,顺哥就提着裤子迫不及待地来到笼子边,除了奄奄一息的狐崽,就是呐喊的鸟虫,没什么特别迹象。

凭多年相处,我知道顺哥不会再忍。果不其然,他大手一挥,沉重而有力地叫着:“娘的,不等了!趁着没死,剥!”

护林员这份不是工作的工作,一般人不屑一顾,老婆嫌弃,孩子没面子。但顺哥打来这里就不愿意下山了,整座林子都是他的摇钱树。他经常给我开导壮胆:“老祖宗说了靠山吃山,犯啥法?我恨不得把这里的草都拔吃了!”

可这一次,我的心很沉。我看着笼中的白狐,它的前腿结了血痂,白羽纱般的身子被染得乌七八糟。现在它并不看我,它半睁着眼睛绝望地看着绿油油的树林。

顺哥是剥皮老手。他把狐崽倒挂在树上,四肢分开绑紧固定,又拿出那把瘆人的剥皮弯刀。

“顺哥……”我失声喊道,顺哥听出了我的异常,他阴森森地盯着我:“娘娘的,少来这套,看你那驴样!”

顺哥歪着嘴角走向小白狐,小白狐顿时呼吸急促,那被血迹污染的肚皮急速地上下回旋。我悲伤而又麻木地看着它做死亡挣扎。它几次想折过头看看,但每次都被顺哥用刀背不轻不重地打回去。不能打死,顺哥说过毙命的皮毛不值钱。

一想起这个过程,我就有股剜心的痛,每一件毛皮大衣里,都裹着动物们被千刀万剐的仇恨。活着剥下的皮毛,血脉流畅,弹性饱满,刁钻的买家才肯出高价。据说一件像样的毛皮大衣动辄几万元,要活剥几十只动物才够。

顺哥曾让我学剥皮。当我割开第一刀时,涌出的血液瞬间糊了我的眼。刀子滑落,我的手颤抖胳膊痉挛,无法再进行下去,顺哥哈哈大笑。

现在,我紧紧地盯着小白狐,祈求它快点死,一了百了,也就再没了痛苦了。奇怪的是,这次顺哥的手法似乎没有以前利索,就在它提起刀准备下手第二条腿时,耳边突然传来唰唰声,我们同时转过头,草丛明显在晃动,却没出现任何东西。顺哥说有白影闪过,且说那就是老白狐。他放下手里的剥皮刀,眼光突闪:“哈!老东西终于来了,财神爷敲门了。”

“给我看好了,老子追那大的去!”顺哥朝我低吼,“有半点差错,小心你的皮!”他一抬手把刀扔来,又警告:“不敢动,你没那本事,免得把这宝贝给我剥坏了。我捉了那老的马上回来。给你刀子是让你对付人的。最近林子茂密,说不上有胆大的上来偷呢。”

我哈拉着腰杆向他点了头。派顺哥来护林,就像派来了恶魔,哪个敢上来?

疼痛給了白狐应激能量,它那宝石般的蓝眼睛充满了不甘和绝望。血一滴一滴往下滴,地面的血色在扩大。它偶尔弯过头看着做帮凶的我,那眼神充满了不解和死亡前的凄楚。这让我无地自容,我只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四周一片死寂,黑压压的树木变成了动物们的冤魂,它们向我怒吼讨债。我是它们的敌人。我蜷着腰抖着腿,双眼泪目。

白狐再一次挣扎着看我,它的命拴在我的手里。从小就听大人们说,狐狸是有灵性的,尤其白狐,更是仙中之仙。难道……难道这是上天赐予我洗刷罪孽的机会?

那一刻,勇敢和善良还没掌控我,我还是个十足的混蛋。是为顺哥给的那点小钱?还是怕顺哥?还是麻木?我理不清头绪。顺哥长着一双毒手,在他的眼里,我这条贱命不如一只下饭的老鼠,他可以轻而易举让我蒸发。我们睡房后面有一棵不大不小的丝绵树,顺哥经常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那棵树,我知道丝绵树全身都值钱,于是我常常讨好他夸奖丝绵树长势如何如何壮。有次他打断我:“少废话,你懂个屁!这树吃肉,能不和我一样壮吗?”我似懂非懂,此后就装聋作哑,再也不敢多问了。

对不起,小白狐,我胆小自私,我哪敢断了他的财路。我立即自欺欺人地想:“我是否可以用三寸不烂之舌,斩断顺哥那一双死有余辜的爪子?”

我蹲下来进入了恍惚状态。可爱的小白狐正在被逼进阎王殿,它半睁半闭的眼睛正在消失光芒。地上的血液变成了野兽,野兽龇着牙向我扑来,周围是铺天盖地的红……

我咬着牙不看它,它一定觉察到了我的内心,孩子一样咿呀着。

汗水从百会穴涌出,有声音从头顶传来:“放了它!放了它!”。声音过后,我的眼前现出一个扭曲的孩子,孩子艰难地仰着头冲着我叫:“爸爸,爸爸……”

“呱,呱……”一只老鸦擦着我的耳轮飞过。乌鸦叫丧,要死人了!我抖得厉害,清醒了。

天变了,乌云滚滚,隐隐约约地轰鸣,老天爷在哭。

我敢放吗?放走一只黄鼠狼,顺哥都会拿刀尖顶住我下巴。我知道他上有老下有小,他母亲脑出血变成了哑巴,他媳妇嫌弃他扔下老小跑了,他儿子生下来就是豁嘴,再多的钱也堵不住无底洞。但这能怪别个吗?

天色很快黑将下来。一时间闪电弧光四射,一声霹雳炸得我汗毛竖立,我本能地站起来。

小白狐还在微弱地挣扎。它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我没多想,我再也不能多想了,我啥也不想了!我握起刀冲向小白狐。

四根绳索瞬间断落。我一把抱起小白狐冲进屋里,它全身冰凉,我心疼地将它放在胸口,它应是太饿了,我赶紧给它冲了红糖水,又将省下的两根火腿,毫不犹豫地喂给它。

闪电亮如白昼,雷声滔天。狐崽饿了,它忍着疼痛一点一点吃喝了我的善意,然后它伸出粉润的舌头舔着嘴唇感谢我。我拿出酒精给它消毒,贴上十几个创可贴,在创可贴外面缠上布条。还是不放心,怕雨水感染,又在布条外面绑上塑料纸。暴雨像铁条扎向地面。不行,就这样把小白狐放进雨里会死的,我把它放在厨房的柴草里藏起来。

不行,顺哥的嗅觉跟狗一样,他会发现的。我赶忙跪下给老天爷磕头,小白狐造化高,命大,大雨真停下了。我迅速将小白狐放在林子边,做手势示意它快逃。它瘸着腿一步三回头,我目送着它消失在林子里。大约十分钟后,雨点再次袭来,但我不担心。小白狐是有灵性的,只要它进入树林里,一定会活下来。况且这样的天气眼睛都睁不开,谁也别想再加害九死一生的小白狐了。

恐惧像剪刀绞着我,我知道闯大祸了。小白狐是珍禽异兽,我只是条烂命贱命渣渣命。顺哥自小在打架堆里长大,而我是放牛娃出身。他劈我比劈柴还简单。

我咬着牙冲进雨里捡起了四根断绳,地面的血水同往常一样流进了玉米地成了肥料。我喝的玉米糊糊,有一半是血。

大雨滂沱里,顺哥回来了。他不是走回来的,是爬回来的。手里空空如也,整个人糊得五马六道像只泡胀的狗熊。

我赶紧把他拖回屋里,他的眼皮垮塌着,毛草叶一样的眼缝子透射着杀机。

他指着腿吼:“快!快……”我顺着他的手,发现他的右腿鼓鼓的,还以为他跟往常一样,树林里走一遭,牛屎都要捡一坨。于是故作镇静地问:“啥宝贝?”

“臭嘴,拿剪刀,快!”

常说本性难移。都似狗爬了,说话还像吐刀子。

我剪开裤子,妈呀!他的右腿肿得瓦罐子一样,膝盖也胀得变了形。我抬起眼睛,非常意外地看着他。

“我去追老狐狸,踏住了一条蝮蛇。狗娘养的,折头就是一口。娘的,它也休想活。”顺哥喘着气摸着裤腰:“快,取下来。”

我连忙揭开他的衣服。

“天啦!”我惊恐地吼着。顺哥的腰里缠着条蝮蛇,那蝮蛇下半拉嘴唇红赤赤耷拉着。我惊愕不已。

“瓷着干啥?快,取解毒药!”顺哥用胳膊肘戳着我。

森林里的草药跟动物一样多,平日里我们都备着点儿以防不测。解毒藥水是顺哥用解毒草翻来覆去熬成的,密封在瓶子里,在他床头柜锁着。

我按顺哥的提示揭开褥子找钥匙。钥匙紧紧地包在一张印有裸体女人的纸里。

“呸!流氓!”我心里骂着。趁他不注意,把那女人涂脂抹粉勾引男人的邪恶嘴巴戳了个洞。

床头柜里乱七八糟,我告诉他找不见。他回答:“药水瓶在一个小纸盒里。”我翻腾着,终于找出小纸盒。盒子上面,是一对闭着眼睛紧抱着的男女。我轻蔑一笑,活该他老婆跟野男人跑了,不正经的东西,该!

药水瓶是棕色的。我把它拿出来就着光一瞅,大半瓶,救这货一命够了。可我并不想立即救他,我从头到脚似是灌满了铅,挪不动。

“快!”顺哥怒吼一声,用手掌啪啪拍着地面。看来这东西想活,都这样了还有蛮劲。

我缓缓地将药瓶子递给他,他一把抢过去,骂着:“狗娘崽子,你故意慢腾腾想要老子命!”

瘫坐在地上的顺哥因为动作太猛没抓住瓶子,我手一松(我不是故意的),瓶子噔一声掉在地上,他立即大吼:“啊呀!”

灰砖地面挺给人面子。药瓶没有粉身碎骨,但瓶底掉了,圆圆的一片玻璃很干脆地和身子分了家,药水流了。顺哥顿时万念俱灰又用手狠命地打着地板。我突然开口,说:“瓶子里还有几滴,喝一点算一点。”

顺哥捡起没有底的瓶子,用嘴吞着咂着。又用舌头伸进去舔,他的舌头瞬间就流血了,是被玻璃碴割的。

我突然想起厨房墙上还挂着一把被野兔啃掉头的解毒草。我迅速来到厨房,等我再返回时,顺哥的举动给了我一闷棍:他正握着没有底的玻璃瓶,狠狠地扎向旁边的死蛇。那动作又准又狠,一点也不像中了蛇毒。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一把夺下解毒草,塞进嘴里像猪一样嚼着。

原来啊!根子上坏的人到死也不会善良。

“快!赶紧背我下山送医院抢救,一会儿毒液窜到心脏,人就交待了。”

屋外已是狂风暴雨,一阵赛一阵,密集的雨点恨不得把我们的屋顶戳穿。这样的魔鬼天气,上山的那条窄小的公路早被洪水淹没。大晴天司机都不敢上山,要下山只能两条腿颠簸了。可眼前的顺哥像头挨了刀的死猪,谁能背动?

我犹豫着,但又不得不走。这山里生活着大量的蝮蛇,它们毒液的毒性堪比眼镜王蛇,且它们往往潜伏在人迹罕至的清冷角落,专咬那些不懂规矩闯入领地的动物。曾经一只发情的公山羊胡乱窜被咬,没到两小时就挂了。人能扛多久?

“要么你在我伤口咂几下。”顺哥仰起头,用眼缝子瞅着我,“下山路长,万一毒液窜进了心咋办?”

我闻之一震,刚才还显得闷热的屋子,现在却让我打一寒战。那几个红赤赤的牙口骇人又恶心。他其实可以自吸,却把这个致命的任务派给我,我要还是做个土鳖对他唯命是从,蝮蛇的毒液就会钻进我的血液消灭我。

“你那心脏比铁还硬,毒液就是拿钻头也钻不破!”好几年了,我第一次用话嚼他,痛快!

“算了算了,我倒霉了,你上面不笑下面笑。快,背我下山!”顺哥用眼睛横着我。

我瓷愣愣站着并不动弹,说实话这些年他对我九分差勉强一分凑合,我不想背他下山。

顺哥很快意识到我的变化。他用不自信的着急表情看着我。他的眼里极力地表现出恳求和恓惶。他居然有些缓和地问我:“你真不愿意背我下山?我要死了,我怕你脱不了干系。”

是啊,林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个,小白狐走了,一场雨浇灭所有的证据。他死了我真撇不清干系。这份工作要养家糊口,我丢不起。

于是,我不知揣着怎样的心情给顺哥换了衣服,再给他披上一件黑色雨衣,我使出吃奶的劲儿背起他。他像个坠向地狱的恶灵将我的头压向地面,我背着这毒物晃悠着身子在雨里像蜗牛一样挪动。雨点像密集的铁钉,狠狠地扎着我的头和四肢,闪电和雷声撕扯着森林。这鬼天气救人,老天压根就不成全。

昏天地暗里,顺哥把求生的希望绑在我身上。我淋得像只拔尽毛的火鸡,他还是那样狡猾,怕双手淋湿了被雷劈,就把一双爪子埋进雨衣,像个缩头乌龟趴在我背上。“妈的,还是那么狡猾,怕死。我们现在是一条藤上的俩蚂蚱,我若被雷劈死了,你还能活吗?”

我猛然想起了白狐,小白狐肯定安然无恙了。白狐是天使,它不可能杀人。是那条蝮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顺哥常常惨无人道,毒蛇看不惯了,来取他的狗命的。

大雨聚集的泥水像无数条蛇争先恐后向山下窜。我踩着冒出的石尖,一步一个趔趄向前挪。四周草木昏暗阴冷,似乎藏满了动物的眼。脊背上的顺哥像一具死尸,越背越重。一声炸雷从空中劈来,我本能地抓住旁边一根湿漉漉的小树。咔嚓一声,可怜小树被我斜劈着扳断了。我即刻咒骂顺哥为何这辈子没变成猪。他贪婪的双手浸满鲜血,他要是猪,我一刀把他解决了。

顺哥没有忘记小白狐,他问我:“那小畜生咋没见了?哪去了?我就知道你帮我收着呢。把命吊着,等我腿好了再剥。”

“顺哥,咱把小白狐放了吧,怪可怜。”搁在以前,我是断然不敢求情的,但现在,顺哥的大半条命拽在我手里,他敢怎样?

“去你娘的,靠那点鸟工资能干啥?白狐值钱,你敢给我放了,老子好了剥你!”

我的腿肚子咯噔一下软了,我一屁股瘫坐在泥水里,顺哥的手像铁爪子,抠着我的肩膀不放,我只能随势向后倒去。他“哎哟”一声,骂声顿起:“你他娘,疼死我了。不敢在这耽搁,泥水会要老子命。”

雨下得正紧,雨滴从树枝间飞流直下,落在脸上就像锤砸。我顶着骂声弓着腰,准备再次将死猪般的顺哥背起,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腿肚子一个劲儿打颤。顺哥怒了,一拳头砸在我的太阳穴:“反了是不?吃我的喝我的,把劲儿喂狗了,像个病恹恹的林黛玉,故意拖延时间整老子是不?”

这一刻,我的脑子轰隆一下,真像遭了雷劈。我立马放开手,并且故意将身子一摇,顺哥嗵的一声掉进了泥水。

非常意外的是,顺哥只是叫唤一声没有咒骂,破天荒了。他知道我是故意的。停了几秒,他居然头一次用巴结我的口吻问我:“你有没有摔着?我是将死之人摔了没关系,把你摔了我心疼。”

呸!狡猾的食人鳄,一肚子坏水,居然也配说“心疼”。蝮蛇啊蝮蛇,你咋没一口把这秃驴咬死呢?哦,也对!为什么要一下子咬死?为啥让他痛快地死呢?这样更好,慢慢地折磨,好!

无边无际的愤怒,从无边无际的四周卷来,我很快被愤怒包围。

跟這秃驴在一起,我受够了。尽管刚来的时候,他在吃喝拉撒方面给我伸过手,但那是笼络我的一种手段,因为接下来他给我传授“护林秘籍”的时候,咬牙切齿地交代:“在这里想混到退休金,得听我的。”我当时云里雾里,不晓得他为啥对刚来的我提几十年后的退休金?后来我明白了,在这里我必须做孙子,否则就活不到拿退休金的那天。

在这林场里,他仗着场长身份和一点狠功夫动不动给我当爷控制我,我被他骂着训斥着还时不时被他举着黑洞洞的猎枪指着。我真吓破了胆。他的生活跟恶鬼一样,不是杀生就是走在杀生的路上。他爱钱不要脸。他讲过很多不堪入耳的黄段子。还时常捏着我的脸蛋,说我细皮嫩肉。我们俩卧室中间的薄墙形同虚设,断子绝孙的下流事他在我身上做了不少。我的男子汉气概就是被那种胆战心惊的日子抹杀的。我看上了林场机关总部的姑娘,人家嫌我娘娘腔。后来,父母怕断了香火,给我娶了个又聋又哑的农村姑娘。我曾经受不住折磨反抗过,差点被他打折双腿。他还警告我管住眼和嘴,不该看的、不该说的少轻举妄动。

我除了泪汪汪地答应,别无他法。我需要这份工作,我没本事把工作从树林里调出去,而顺哥却像死狗一样赖在山头。他每年汇报工作都要提前打点,汇报现场他人模狗样口水乱溅,每年不是个人先进,就是场子先进。人家都夸我跟了个了不得的师傅。有谁知道我活得不如狗呢?

大雨转成了暴雨,枝叶子丝毫挡不住雨滴的锋芒,林子里轰隆隆一片。这样的鬼天,背一头死肥猪下去,上刀山一样。我想过叫辆车,但根本不可能,除了路滑,还有一点,顺哥品德凶恶,大白天也很少有出租车愿意上来。有次我回家探亲,据说上来一辆私家黑车,想挣顺哥的钱。不晓得钱有没有挣到,后来那司机只剩一只眼了,对外说是摔倒在树茬上挂的。

恶贯满盈的顺哥不想死,他拼着最后的力爬进了旁边的石崖下。然后挣扎着扯开糊满泥的雨衣,喊:“来,咱一起遮。”

天杀的,两个人共用一件雨衣根本不行,我的头皮被雨珠抽麻了。我顿觉世界末日来了,我快要死了。他被毒蛇咬还能奈何这么长时间,秃驴,生命力真强。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这话真不假。我把自己的头一缩再缩,我是乌龟王八。此时此刻,我只想起他的坏,脑子继续哗哗地翻着旧账。这些年所有对他的厌恶和憎恨一齐袭来,它们不断聚集,像膨胀的正义之剑,刺向了顺哥咽喉。

多亏了白狐,多亏毒蛇。现在,顺哥这只落水狗捏在了我的手里,该我捏死他了。俗话说得太对,风水轮流转。

顺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猥琐样让我特瞧不起。他的瞳孔开始放大,我知道他不行了。蝮蛇的毒液正在搅和他的血管,很快他就要一命呜呼。哈!该!该!

天色黑暗下来,浓浓的黑。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我抬头盯着悬在头顶的石头。那石头像口倒扣的黑锅,当然,这口锅不是真的,顺哥的那口大黑锅才是真的。

我们的厨房里放着口大铁锅,炖肉用的。拔去铁锅在灶膛里支上铁架就能烤肉。善良的动物很多,它们愿意靠近人类,它们相信两条腿的人是善良的。顺哥不笑的时候贼眉鼠眼,皮笑肉不笑的时候竟然也有点狗熊的憨态。平日顺哥坐在办公室,门外的地上常常故意搁着带肉丝的骨头,也会撒些玉米颗粒。动物们经不住诱惑就来了。顺哥的猎枪、匕首、毒针和各种刀具本来放在黑屋子,为了猎杀方便,他拿几件藏在办公桌里;常见的铁锨和钢钎则明目张胆地立在门后。一旦有动物出现,他会操家伙迅速冲出去。但凡他瞥见的动物,除非逮不住,基本不会留活口。反正他相信山高皇帝远。我曾经写好举报信,装在屁股兜里,结果夜里被他发现了。他卡着我脖子,差点掐死我。自此后我再也不敢有啥动作了。我来这里已十年,房顶的烟囱每天都跟火葬场一样黑烟滚滚,天天都在炖肉。顺哥有吃肠子的癖好,他上辈子定是掏肠的鬣狗。动物毙命后的血血水水全部灌进玉米地,玉米长得圆圆嘟嘟,很是招惹不要命的野猪,野猪来一个死一个。

动物肉吃太多会长出豹子胆。后来,顺哥的胆子大到包天。在我之前有个老光棍护林员,眼看就拿上退休金了。某天在巡视森林时失踪了,没尸没骨。我曾经在顺哥面前提起过这桩悬而未决的命案,没料到他怒不可遏,说提起这事他就反胃,那老头定是给狼吃了。

感谢毒蛇,否则下一个失踪的就是我。失踪了当然拿不上退休金了。顺哥一开始提醒得对。想到这,我立即生出了灭口的冲动:“掐死他!掐死他!”

“别愣在那,赶紧走,我脑瓜疼。”顺哥喊了一声。

我咬着牙稳稳地坐着,我蔑视他。他膨胀的眼眶子旋着愤怒。哈!他越这样我越得意,我的眼睛同样鼓得圆圆的。

“走!”顺哥屁一样命令着,而我的屁股却是生了根扎进了石头。我救他越快,我的命越接近小白狐。

现在的我,会救他吗?笑话!我的右手正摸着一个碗大的石头,我只需要将它端起来,对准他的秃头,砰一声,这个邪恶的流氓就会滚出人世。遗憾的是,我没有握住机会,我搬起石头在手里搓弄着,突然手一滑石头顺着雨水滚下了山。唉!唉!我这个窝囊废!难怪是个伺候人的命。

黑色雨衣像口棺材框着顺哥,他像一只被阎王嫌弃的小恶鬼。他挣扎着想靠一条腿站起来,那当然是枉然。他眼下是“樯橹灰飞烟灭”,而我正从奴隶转向将军。我恶心他,从头到尾恶心,我一直用尖利的眼光射杀他。

中了蛇毒的顺哥没有迷糊,他的眼神变换出一种慈祥,我一点也不为所动,以他那个狡猾度,谁知道接下来又会整什么幺蛾子?现在,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用祈求的口吻说:“麻烦你下山给我叫出租车去,让司机上来背我,到时我给司机双倍的钱。”他看看木桩子一样的我又绝望地补充:“林场里我床上荞麦枕芯里埋着个棕色的皮袋子,里面有我的存折和现金,那是我攒着给我儿子矫正豁豁嘴用的,如果我住院了,你就先拿着这些钱去交定金。”我一愣,依然牛着不动弹。他看出了端倪,随即补充道:“这些年我捞的这些外快沾满了你的血汗,我的腿好了就分给你一部分。”我用鼻子轻蔑地一笑,随即在心里咒骂:“狗东西,你很清楚,三袋子钱也保不住你的腿。自身难保,何必黄鼠狼给鸡拜年哩!”

不过,这倒是甩掉这祸害的好机会。我猛然站起来,屁滚尿流地滑下山。

山外不远处的公路上,出租车灯忽明忽暗。可我饿了,好饿。这些年我跟他啥没学到,学会了自私。

从山顶到山下,睁眼闭眼都是他的罪行。不能再做东郭先生了。我毫不犹豫地朝着相反方向进了饭馆。顺哥曾经给这家饭馆多次送过动物骨肉,厨师在背地里稍作加工掩饰,便美其名曰山珍野味。

因心理负担太重,这一次,我没有点肉包子。提起肉包子我就手抖。我端起茶杯,就着爽心的花生豆,眼前浮现出小白狐清晰的影子:它找到了妈妈,它们母女俩住在西方佛国。它们向我表示感谢。它们抓一把白云洒下来,大地就开满了红花,红艳艳一片。它们向我告别,我有些不舍,它们安慰我会常常下凡来看我。我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道歉话,我由内而外都被罪孽浸透,我不配接受它们的恩典!

这是我第一次因怜悯之心主动救下的动物。偷生人世三十多年,第一次酣畅淋漓地体验到了渗心渗脾的开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白狐和妈妈都成了佛,它们生活在鸟语花香的极乐世界,它们成了我的精神向导。

吃饱了,雨也停了,我的心情敞亮了许多。天空云蒸霞蔚,太阳若有所思地探出头,它一定在酝酿一道美丽的彩虹。我来到出租车旁说明情况,司机一听是顺哥,仿佛瞅见了狮子老虎,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再怎么解释情况危急也不顶事。无奈,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口粮钱,才把一位新面孔的年轻司机支上山。

顺哥在医院整整耗了一个月,锯掉了得劲的右腿,捞回了一条烂命。医生每天都让他享用一千元一支的进口药,说是排毒效果无与伦比。他把那个棕色的皮袋子都掏空了还不够,他这些年卖皮毛的所有收入都撂给了医院。

出院后的顺哥执意要返回林场。这一次领导说,除非他再长出一条腿。顺哥听了,几天之内真长出了一条腿,不过那是假的,是为了继续能在林场混工资而装的。然后他又托关系又撒泼耍赖,在领导办公室闹腾了一天一夜。所有的伎俩都用了,也不过是癞蛤蟆爬香炉碰了一鼻子灰,重返岗位之事不了了之。

后来他挺胆大先我一步去法院告状,林场和狐狸都成了被告,他异想天开要把断腿整成工伤,上面来人调查时,我推掉了他暗地里想塞给我的烟酒,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小白狐的悲惨故事。这个利欲熏心的歹徒一门心思想占国家便宜的企图,被我戳了个稀巴烂。

关于那个棕色的皮袋子,一直是扎在我心坎的硬刺,我给顺哥说尽了好话赔尽了笑脸,直到拿出几张硬嚓嚓的红票子,才把那袋子弄到手。我很快就把它交给了公安。那是个真皮袋子,但是从皮肤的纹路和味道看,我觉得应该鉴定深究,那不像动物皮。

以后的日子里,我自觉罪孽深重,念了佛。隔三差五空余了,我就到寺庙诵经忏悔。

森林里的动物越来越多,我们和谐共处,各自安好。偶尔有野猪觊觎我的玉米,我则用稻草人虚晃一招吓吓它们。我主动和动物交上了朋友,它们陪伴我安慰我。我走到哪里,它们都给我做警卫,我没有了寂寞恐惧,比神仙快活。

我戒掉了血腥的肉食,素食让我神清气爽。老婆每个月都带孩子来看我。我们拥抱树林,我们爱护一草一木,幸福又快乐的我们感染了整片树林。

顺哥罪行累累,可他在最要紧的时候疯了,据说在法庭上他一直东拉西扯。法官问他有没有杀死保护动物,他回答“被窝黑”;法官问他被窝里是否有动物皮毛,他回答“水牛下蛋”。反正人問东他答西,嘴比铁硬啥都不承认。法院用仪器检测,发现他的脑子真的不正常放电,因证人太少没有实质性证据,只好暂时放了他。

顺哥踏进医院就进了吃钱的ICU。他那成了哑巴的母亲去医院看他,急乎乎上楼摔了跤,脑血管再次破裂直接要了命。最终医院负责火化并拿出一部分丧葬费才息事宁人。丧葬费还是让顺哥排毒锯腿花光了。

顺哥儿子找到了自己的亲妈,逃命去了。

没啥牵挂了,顺哥现在比断腿前还自在。他继续保持疯子作风。他总是能钻各种空子。他是个表演天才,每天都在山底下胡抓乱喊:“嚎……嚎……嚎……”偶尔下山和他照个面,我倒像个罪人主动和他打招呼。但他并不吭声,只是歪拧着头,用暗含仇恨的目光反复扫射我。然后呼啦转过脸继续语无伦次。有次我穿件白色衣服被他撞见,他便像疯狗一样一瘸一拐向我扑来,嘴里高高低低地喊着:“白……白……白……”但他又并非真正的疯狗,他有节制,他并不扑上来撕扯乱咬。

据警方讲,顺哥自从腿断不能再上山工作了,就有人举报他了。一些陈年案件,虽苦于缺乏人证和物证,但警方仍在全力寻找突破口。关于那只棕色皮袋子的来龙去脉,警方把它列为重中之重。

童江,中国小说学会、散文学会会员,居西安。作品刊发于《作家》《天津文学》《连云港文学》《华山文学》《陕西诗歌》等杂志。

责任编辑:艾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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