畈:田地(多用于地名);量词,用于大片田地
——《现代汉语词典》
1
耿家畈的黄昏很短,短到父亲开挖地基的铁镐刚刚扬起,立在一旁的姑太一句“菩萨保佑”的祈祷声还没落地,西边的一线天就已经擦黑了。村前的古牳山拖起一条黛色的弯弯曲曲的尾巴,在天边画了几朵灰不溜秋的云,便想把穷途末路的日头拉到地平线以下去,藏它一个整夜。
我的父亲尤烈风,耿家畈生产队的民兵连长,正要动手翻修祖屋——这个姑太(我父亲管她叫姑奶奶,但他从来不叫)总在祖屋里烧香拜佛,弄得满屋乌烟瘴气,他要和她划清界限。
白天,父亲在队上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只能利用傍晚收工后的时辰,处理自家的一些杂事,包括重新规划和修缮这间祖屋。不承想,天黑得这么快。父親不等星月隐现,间或照亮这块土地,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将已经扬起的铁镐又迅速放下,重重地杵在地上。大地发出了一声闷响。父亲用一只脚踩住镐头,好让它暂时安静下来。这样也方便他腾出一双手,并朝窝着的掌心啐上一口口水,然后双掌合上,使劲搓擦。
父亲重新举起铁镐,在铁镐砸向地面的几个回合当中,他明显感到镐头触碰到了一个硬物。接着,他与地下的某种力量角逐、较量,费了很大的劲儿。开始,父亲以为那是祖先埋在地下的一罐刀币或者银元什么的。但转念一想,我们尤家祖宗八代,除了姑太,没有哪位先人能有这个实力。他斜乜了一眼姑太,继续下挖,挖出了一副麋鹿犄角的化石。
它让我父亲失望了,毕竟不是出土了一堆金银细软、古瓷青铜之类的值钱货。最多只能算是埋在泥土里的一截老树枝杈,浑身长满了小疙瘩,密布着斑驳的细裂纹,即使当作柴火烧,恐怕也烧不成。父亲心有不甘,拿鹿角去池塘清洗,回来放在草地上端详。这时候,天幕上月朗星稀,水银一样的光线像柔软的帘子无声无息地倒挂下来,落到草尖上,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倏忽间,姑太看见麋鹿犄角突然断成了若干小截,它们轰然一声,松垮垮地坍塌在草地上,然后涣漫出银屑一般的忽明忽暗的光芒。光芒分散聚合,真有一只年幼的麋鹿在眼前跌跌撞撞、左冲右突。
父亲当然看不见这只麋鹿,但能看见姑太大惊失色。迟疑片刻,她迈开一双小脚,悻悻离去了。姑太不知道鹿角化石从静默的地下走到喧嚣的尘世,突然受到空气、光线和水的作用而身心俱焚,这种现象叫风化。她认定这是神灵在向她昭示,天灾和人祸总有一个就要到来。而能阻止这个灾祸的,需要神人出现。
2
祖屋已被父亲扒掉,新屋还未建起,姑太和我们全家只能分别住在两间临时搭起的稻草棚里。透过漏风的棚顶,姑太眼里的光芒依然闪烁不停,并不时幻化出不止一只,而是一群奋蹄飞奔的麋鹿。有着白色斑纹的麋鹿,像引路的精灵,将姑太整个人儿,还有她的魂魄带往了远古时期……
那时候的耿家畈,还是一片群山沼泽,有成群结队的麋鹿出没。身手矫捷的尤氏先人捕获到这种全身长满白色斑纹的麋鹿后,常常跃上鹿背,傲然自得地骑出草莽山林。有外地人见了,十分好奇,盛传斑纹鹿为“白鹿”,捕鹿人为“神人”。
以上故事,是许多年以后,我躺在姑太的雕花大床上,一边挠她三寸金莲的痒痒,一边听她昏昏沉沉、慢慢悠悠讲出来的。又是许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忽然对史书地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一天,我在学校图书馆里,读到顾炎武的《历代宅京记》,其中记述:“吴建衡二年(公元270年),有神人骑白鹿从此山出,号神人山。”因了这寥寥数语,我查阅了许多资料。还借机请教过我的中学语文老师马哲,他是文史达人。马老师告诉我,顾炎武说的“神人山”地属三国东吴,和古牳山一起,同为长江流域九峰山的余脉,在民国前,神人山和古牳山都在乡界范围内。
按照马老师的逻辑,姑太关于“白鹿”和“神人”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姑太还说过:“我们尤氏男人都是神人,神人的老家就在耿家畈。”
20世纪70年代,姑太似乎还生活在民国甚至更久远的三国东吴。但经她这么一说,我仿佛看到贫瘠荒凉的耿家畈升起了一缕仙气。我想象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耿家畈,那时野生麋鹿还没有绝迹,它们低着头,喝着从古牳山峰流淌下来的泉水,衔食丛林地表的五梅草,然后在沼泽浅滩上心满意足地踱着步子。在夏季,生长旺盛的五梅草有种特殊的气味,麋鹿经过咀嚼消化、合成分泌,全身也会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香气。成年麋鹿到了发情期,靠这种气味互相吸引、愉悦交欢。后来,兽皮裹身的尤氏青年也能嗅探出这种香气,温驯的麋鹿就被他们骑乘,领回村落,成为人类的果腹之物和祭祀之物。我父亲开挖的祖屋地基,说不准就是当年血刃生灵、敲骨吸髓的现场。
三五一十五天,父亲在祖屋宅基地上建造的新屋落成了。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泥墙黑瓦,外观上和从前的老屋并无太大的变化。但从大门进入就能看出端倪。原先的老屋,姑太和我们家共用一个大门、一个厅堂。西边住着我们家,东边住着姑太。现在的新屋,我父亲将东边的内墙砌死了,只在外墙开了一扇侧门。这样一来,姑太只能独进独出。和我们家没有了空间上的联系,她爱怎么烧香就怎么烧香,爱怎么拜佛就怎么拜佛。我父亲指着东边的那堵墙说:“这是两个世界的分水岭。”
靠西的房子住着我们一家七口。父母占去了半间,还有半间,怎么也塞不下我们兄弟和妹妹五个。父母便安排我去姑太的房间睡觉,说是给姑太做伴,实则是为了节省房间。父亲隔断了我去姑太房间的通道,却仍要我绕道去她那里睡觉,真是打尽了算盘。
姑太眯着一双小眼,打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堵墙。如果只是单纯地想将她隔开,只需将原来的房门堵上,再在外面给她开道小门就行,真不必将祖屋推倒重来。姑太疑惑地问我父亲:“烈风,你非得这样吗?”
我父亲背对姑太,丢下一句:“破旧立新!”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像带钩子的风,钻进姑太的耳朵里,铰得她的脑壳生生地疼。她想了半天,仍然找不出我父亲拆旧建新的理由,只好说:“烈风,你不该这样。”
我父亲充耳不闻,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新屋建成后,姑太将堆放在草棚里的家什逐一往自己的房间搬,她先搬了三样东西。一个是泥塑菩萨,一个是黑白相框,另一个是蓝底白花的小布袋。最后剩下了一张笨重的雕花大床。姑太知道我父亲是靠不住的,于是央求了村里几个后生帮忙。
那天,姑太的屋里来了一群人,但父亲没有出现。他们砸了姑太供奉了大半辈子的泥塑菩萨,也砸了姑太睡得太久了的雕花大床。她没有争辩,站在床前凝视,紫檀木不再有好看的纹理,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伤口。雕花床板上,喜鹊不在枝头百啭千鸣,凤凰夹着断去半截的尾巴,躲在了屋旮旯里。民兵想取下土墙上挂着的黑白相框,姑太突然有了勇气,拼命上前,用矮小的身体护住了相框。
“不过是一个死人的遗像而已。”来人朝相框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声“狗地主”。姑太依然没有争辩,继续用双臂挡住,一双小眯眯眼却在人群中找寻,她喃喃自语:“烈风呢?尤烈风呢?”
我的父亲尤烈风,这时像个逃学的小学生,自个儿躲在古牳山顶,朝村庄这边诚惶诚恐地张望,他希望姑太不要知道肇事的主谋是谁。
菩萨成了一堆细碎的泥块,雕花大床只剩下敦实的床座,黑白相框终于保存下来,蓝底白花的小布袋并没有引起民兵们的注意,它被姑太偷偷藏在了土墙缝里。民兵走后,姑太开始收拾残局,她把菩萨的碎块归拢,将散落的雕花木片送进灶屋,转身取出小布袋,取下黑白相框,一一抚拭,突然泪如雨下。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学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呆呆站在一旁,打量着姑太家里的七零八落。她一把拉住我,指着镜中人,喋喋不休地说,他不是狗地主,他是大英雄。他叫尤无疆,他是你的曾祖父。
浓密且长的胡子,是尤无疆最打眼的标志。打这以后,姑太坚持让我叫镜中人为“胡子太爷”。我没有见过胡子太爷,应该早死了,不然不会立此存照。我不太在意他,尽管姑太说他是我的曾祖父,但我却在意蓝底白花的小布袋。它装着什么呢?
3
上了初中以后,我和姑太分床,换成了更小的弟妹和她做伴。我很少再去她的房间,也就渐渐忘了小布袋里的秘密。有一天,应该是早春二月的一个清晨,我路过姑太的门口,她把我叫住了。
姑太嗫嚅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原来,她想让我帮她抬一桶清尿去菜园施肥。姑太七十好几了,满头白发,脸上的褶皱像我父亲当年挖出的鹿角化石,斑点和沟壑交错相连。我仔细打量姑太,她的后背佝偻,一双小脚站在那里颤颤巍巍,我怎能拒绝,又怎能忍心让她负重呢?
我对姑太说:“我来吧,我一人能行。”
姑太的扁担早已穿过尿桶的绳索,一头已经搁在了她的肩上。
她说:“嫌姑太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唉,我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瞧姑太这话说得。我早就知道她年轻时享尽荣华富贵,只是后来时运不济罢了。姑太是我曾祖父尤无疆的胞妹,却与我曾祖父命不同。曾祖父從少年时起就给耿家老爷做佃工,农闲时是游走四方的说书人。他没有读过书,却能把《水浒传》《薛仁贵征西》《三国演义》《三侠五义》等等故事倒背如流,还有穿插其中的悠扬高亢的唱腔,深受十里八乡的欢迎。曾祖父在我的祖父出生后,说是要跟他的师父去远乡说书讲古。他这一走多年,就再也没有回过耿家畈。姑太说哥哥不该去远乡说书讲古,连自己的生死都说不好、讲不清,还讲古?而她自己却嫁给了吴家桥的吴姓地主,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到了现在,却要自己种菜、泼尿。
我心疼姑太,迅速抬起尿桶。老少二人,她在前我在后,朝菜园走去。我将系在尿桶上的绳索尽量往我的跟前挪动,以减轻姑太那头的重量。一路上,她的一双小脚在我的面前挪动,步步惊心。
到了菜园,尽管春寒料峭,但满园春色,时令蔬菜挤满了田畴。姑太放下扁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正是那个蓝底白花的小布袋。
我睁大眼睛,问她:“姑太,您藏了什么宝贝呢?”
姑太从布袋里倒出一把黑褐色的菜籽,在掌心掂了掂,说:“还真是宝贝,古时候的麋鹿啊,最爱吃这个。”
说话间,她把菜籽均匀地播撒在地垄上,再施上肥,浇上水。
小布袋里装的是五梅草的种子,我后来知道,它还有一个正式的学名叫“白花菜”。姑太坐在土坎上,给我讲起了故事——
知道吗?古时候的麋鹿绝种了啊,五梅草疯长。长啊长啊,自己把自己给捂死了。眼见五梅草也要绝种了,是死掉的麋鹿把种子保留了下来。古人从麋鹿的大肠粪便里找到了五梅草的种子,经过千年万年的栽培,成了今天的“白花菜”。寻常百姓家爱吃白花菜,过去的皇帝也爱吃白花菜。
麋鹿喜食鲜嫩的五梅草,人类只能食用腌制的白花菜。生鲜的白花菜有恶臭,但经过腌制,茎叶金黄,奇香无比。切碎了可炒肉丝、可炒鸡蛋,是一道美味的下饭菜——这个我知道,至于是在哪朝哪代成为宫廷贡品的,我还真的不知道。
干完菜园里的活儿,姑太把剩下的菜籽随手撒在田间地头。路过一片麦田,清晨的阳光冉冉升起,将我和姑太的身影投射在麦穗尖儿上。因为有露水的折射,姑太头顶的影子熠熠生辉,映出一个若隐若现的五彩光环。这光环姑太有,而我没有。更神奇的是那个蓝底白花的小布袋像个魔袋,总有撒不完的白花菜籽。形销骨立、步履蹒跚的姑太像一位从森林里走来的老巫师,她一边播撒种子,一边自言自语,如同布施魔咒。
少年的我,看到从姑太手指缝里流淌出去的菜籽,像黑色的山泉,积流成溪。姑太把白花菜籽一直撒到了古牳山脚下,撒到了谷米河畔,这里曾是古代麋鹿生活生长的地方。依稀中,我仿佛看到田畈、山冈、河岸长满了白花菜,细碎的白花围在主茎上竞相开放,像碧波上的帆,像风中的幡。
4
我把姑太送回房间,她拉着我的手不让走。坐在没有雕花床板的床沿上,姑太的手掌一会儿摩挲床墩,一会儿摩挲我的头。她伤感地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姑太见你一次就少了一次。”
我心想,姑太的年岁大了,她在考虑自己的后事。我还想,她在有生之年,一定还有很多的不舍和不甘。不然,她的手不会这样在伤痕累累的床墩上摸个不停。这都是我父亲造的孽。
那一年,父亲指派人砸了姑太的菩萨和花床后,并没有就此住手。他在外面听别人说姑太藏有银元,就回家让姑太将银元交公。姑太说:“银元啊,我有两米升子,一米升子交给了牛司令,一米升子交给了马主席。”用盛米的米升子装银元,还眼都不眨地捐给了别人,可见姑太当年的富有。
牛司令其实名叫牛老么,从前是新四军队伍里的一名战士,后来背叛革命,偷了队伍里的两条枪,回乡当了土匪。总共七八个人、两条枪,还敢自称司令。日本侵略中国后,他投靠日本人,还真当了“皇协军”的司令。队伍还是那七八个人、两条枪,不过多了一匹日寇赠送给他的日本矮种马。
有一天,牛老么骑着日本矮种马在十里八乡“秀肌肉”,走到姑太家铺满青石板的大门口时,马蹄打滑,将他摔了一个狗啃泥。牛老么个头矮,比日本矮种马还矮;说话结巴,一张嘴嘴巴就抽风。他在众人面前出糗,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一边尴尬地往马背上爬,一边恼羞成怒地骂:“个杂种的马……马……马。”他骂了半天,短小的身体还在马的肚皮上磨磨蹭蹭。姑太见了,二话不说,伸手将牛老么的一只脚垫起,把整个的一个矮人儿送到了马背上。牛老么当时有点小感动,结结巴巴地对姑太说:“你……你就像我的娘咧,从今以后……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干娘咧。”
过了一些时日,干娘就给牛老么送去了满满一米升子银元。
至于马主席,就是农会的马主席。他人高马大,腰间总爱系上一根红布带子,经常站在村头的石磙子上宣传革命道理。姑太听了几次,也给马主席送去了满满一米升子银元。
我父亲不相信这话。凭什么给土匪叛徒银元?那不就是通敌吗?还有,给农会捐献银元,口说无凭,立有字据吗?
姑太说:“捐就捐了,还要啥字据啊?”父亲打死不信。他亲自动手,在姑太的房间掘地三尺,连灶膛都挖开了。他希望找到字据,更希望发现新的银元。
父亲没有找到字据和银元,悻悻地,只好带人上古牳山修建梯田去了。不想,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建造起来的梯田,被一场暴雨山洪冲得七颠八倒,泥沙裹挟着石块从古牳山腰倾泻而下,反倒冲毁了山脚下的良田。父亲仍不死心,继续转移战场,又带人去鸭儿湖围湖造田。
谷米河起源于古牳山,流经耿家畈,绵延十公里,汇入鸭儿湖。父亲围湖造田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河道淤塞,干涸见底,使两岸更多的良田成为荒地滩涂。
我问姑太:“你怪罪我父亲吗?”
姑太回答:“他是姓尤的男人,他想做神人。”
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思考,他太想做土地的主人了。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我们尤家一直是耿家老爷的佃户。耿家畈的“畈”,还有一种解释,是“田”与“反”联合起来,表示“乡村主干道两旁有着同样大小的农田”。可以想见,当年耿家老爷绵亘在土地上的豪华与气派,又反衬出佃户们对土地的憎恨与渴望,以及在別人土地上行走的举步维艰。历史走到今天,总算给了我父亲一个接近自己土地的机会,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种接近呢?
5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纠结银元。直到有一次和马老师闲聊,我才了解了一个大概。
其实,姑太从小是个童养媳,她的第一任丈夫并非吴家桥的吴姓地主,而是下鄢村的鄢姓船工。船工壮年罹难身亡,姑太守寡一年后,由鄢姓族长做主,暗中将她卖给了吴家桥年逾六旬的吴地主。知道真相后,姑太万念俱灰,以死相挟。无奈鄢家收了吴家的银两,姑太逃不脱吴地主的魔掌。她被迫与吴地主成婚,并倔强地支撑了二十多年,直到吴地主年老病亡,才搬回娘家耿家畈长住。按理说,姑太也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坏就坏在她认识了牛老么,并给了牛老么银元。谁都知道,牛老么拿了这些银元,一定是扩充匪帮去了。那姑太不是主动帮了坏人吗?
平心而论,我父亲希望找到姑太捐献银元给农会的字据,以此证明姑太对革命还有一定的贡献。他还想找到更多的银元上交政府,以此换取一个职位或荣誉什么的。可是,他落空了。落空后,我父亲别出心裁,揭发出姑太的一桩陈年“丑事”。他说姑太挂在墙上的画像虽说是尤无疆,但谁会像她那样,把兄长的画像当成亡夫敬奉?为了这个,她还四处讨饭。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受到羞辱的姑太无头无脑地忙碌起来,一会儿打扫扬尘,一会儿清理衣物。她从暗楼上的一副棺材板里翻出七件套寿衣,一件一件地抖动,仔细端详。那是姑太自己缝制的寿衣,有白色的短衬褂,黑色的夹袄、棉袄、长袍。这些都是棉织的粗布,只有一双深绿色的绣花鞋好像是绢面的,鞋底一拃来长,鞋面刺有彩色的牡丹花朵,和姑太的三寸金莲绝配。
姑太从五十多岁开始就为自己准备寿衣。她纺线织布的手艺,也是在五十多岁以后开始学会的。年轻时,她穿过绫罗绸缎,不屑于棉线粗布,更不屑于自己动手纺线织布。吴地主死后,她搬回耿家畈,自立了门户。白天学习犁田打耙,夜晚学习纺织技术。她把第一次纺织成功的棉布,做成了自己的寿衣。
明明是个阴天,阴云像姑太织好的白布,有的地方被染成了灰色,有的地方被染成了黑色。这样的天气,她却要晾晒寿衣。她的七件套寿衣不是搭在晒衣篙子上的,而是铺在门前长满白花菜的草地上的。她坐在寿衣中间,等待云开日出。
路过的人说姑太老了,糊涂了,还有的说她装疯卖傻。她像什么也没有听见,竟然眯着小眼睛坐在那里,像一尊打坐已久的佛像。不知坐了多久,头顶的阴云真的散开,太阳露出脸来,把姑太晒得暖洋洋的,昏沉沉的。
6
她听到了唢呐锣鼓声,还看到了迎亲的队伍。
那时,她还沉湎在巨大的丧夫之痛之中。尽管过去一年了,但中年丧偶,是个女人都难以承受。此刻,她没听说村里谁家嫁女,也没心思去关心别家的喜事。姑太闷着头,纳着自己的鞋底。
迎亲的人直接闯进了鄢家,拖起姑太就走,将她仓仓皇皇地塞进了花轿。这让姑太始料不及,又惊诧万分。进了吴家门,厅堂里有摆席的八仙桌,有拜堂的神龛。她一头朝神龛撞去,鲜血溅在了吴地主的祖宗牌位上。
姑太要死要活,终日哭哭啼啼。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吴地主去镇上大烟馆抽大烟还没有回来,她的窗棂上忽然有一道黑影飘过,接着跳进一个人来。姑太差点失声惊叫,嘴巴却被一张大手捂住了。惊悚中,她发现来人有巍峨的身材,还有浓密的胡子。不等开口,姑太晕厥在这个人的怀中。等她醒来,却用一双小拳捶打来人的胸口,又伤心哭诉:“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
哥哥说:“不赶走倭寇,不铲除汉奸,不消灭剥削阶级,我们穷人永无天日,早晚都是他人的刀下之俎。”这个道理太深奥了,姑太听不懂,转而问哥哥别的事情。“你还在外面给人说书讲古吗?”哥哥压低声音说:“还讲,但不讲薛仁贵了,讲马克思。”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
姑太不知道马克思是谁,但明白了哥哥的来意。
第二天,姑太找吴地主开口要银元,说是拜佛。
古牳山顶有处佛教场所,叫“蔡道人庵”。蔡道人庵里住着比丘尼,也是民间信女的朝拜之地。抗战期间,牛老么赶走了比丘尼,勒令附近村民砍来古牳山上几人合抱的古树,抬来几百斤重的石块数千块,将蔡道人庵改造成了防御新四军的工事。“皇协军”驻扎在此,牛司令也乐在其中。吴地主开始不信,说蔡道人庵都成“皇协军”的碉堡了,你这是拜的哪门子佛?姑太答道:“牛老么是我结拜的干儿子,去他的地盘,拜拜蔡道人庵的地基,难不成吗?”吴地主无语,只好随她去了。
姑太端着米升子,米升子里盛着银元,一双小脚登上了古牳山。
牛老么有个爱好,喜欢打麻将。平日不打仗,就打麻将,窝在碉堡里和土匪打。时间久了,土匪们的钱财被牛老么明抢暗夺,所剩无几。姑太在蔡道人庵的墙角下插了三炷香,朝地基磕了三个头,然后径自走进了碉堡。吴地主却被哨兵拦在了外头。
姑太在碉堡里和牛老么等一帮土匪打麻将,打得天昏地暗。闲暇之中,“皇协军”的枪支数量、兵力布防,除了偷偷地看,还能漫不经心地问,甚至连日本驻军的动向也能打听到一个约莫。姑太打麻将打累了,一米升子的银元也输光了。她起身说:“今天到此为止,回家睡觉去哟。”见到门外候着的吴地主,姑太史无前例地笑了,这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第二天的第二天,是农历中秋节,古牳山顶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等枪声停下来,牛老么再也不下山去四邻八村抓鸡捉猪了。一连好几天,附近的村民都很纳闷,“皇协军”以后吃什么?有几个胆大的男人结伴上山查看了一番,“皇协军”的队伍扩大了,不过,十几个土匪全都倒卧在地,早就没了人类的气息。其中牛老么这个叛徒,这个汉奸,这个土匪头子,还被人点了“天灯”。牛司令敞开血腥的肚皮,被几根竹篾片儿撑成了一个灯笼,一盏麻油灯正在灯笼里亮着,灯芯的捻头上,手指头粗的火苗跳得正欢。
有人说,这事肯定是、一定是尤无疆干的。姑太却袒护说:“哥哥是个说书人,绝不会干这种事。牛老么做了太多的坏事,惹了民愤,一准是哪个受害百姓干的。”
谁能干出这种事呢?李庄的李财主嫌疑最大。有一年,李财主的儿子娶亲,牛老么闻讯赶来“贺喜”。进得门来,牛老么往太师椅上一坐,小土匪们就开始四下搜索。搜着搜着,在李财主家的鸡笼里搜出了几颗生锈的子弹。牛老么对瑟瑟发抖的李财主大吼一声:“好哇!你竟敢……竟敢私通新四军!”李财主磕头如捣蒜,嘴里磕磕巴巴:“不敢不敢,没有没有。”牛老么反问:“没有?哪……哪来的子……子弹?”李财主一下子就明白了,旋即奉上银元几块。牛老么嫌少,不肯接。僵持中,他起身晃荡到新房东瞅瞅,西望望,看到窗外的小树林里拴了一头小牛犊,脑子里顿时来了兴致。牛老么叫李财主牵来小牛犊,抱在儿子儿媳的婚床上睡个好觉,还令小土匪们站在床边,拿杆长枪比划着,警卫着。李财主睡不着,小牛犊憋得急,竟在婚床上痾了一堆牛粪。受到奇耻大辱的李财主咬牙切齿,那时他还找不到复仇的机会,今儿个机会终于来了。但有人说,就算牛老么死了,你借李财主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点“天灯”。谁点的“天灯”呢?几十年以后,仍是一个悬案。
关于牛老么之死,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说是中秋节的前一天,牛老么带人下山抢东西准备过节。刚下山,看见有一路过此地的算命先生,长发长须,拄杖叩石,却又驻足不前,像是特意等着这群土匪。牛老么勒马站定,大声喝道:“瞎……瞎了你的狗眼,敢挡本……本司令的道?”算命先生不慌不忙地回答:“在下正是‘瞎眼张,牛司令,您也要算它一卦吗?”牛老么哈哈大笑。结结巴巴地说:“那你……你,就算算我的阳
……阳寿,还有多……多久?”“瞎眼张”一番掐算、摸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在牛老么的再三催促下,才斗胆说道:“观之面相,称之筋骨,牛司令在八月十五恐有凶兆呐!”牛老么勃然大怒,掏出盒子炮:“我看你娘……娘的,今天就有……有凶兆!”说完枪指“瞎眼张”。也许是因为眼瞎的缘故,“瞎眼张”根本不把这枪放在眼里,直到牛老么放了一枪,子弹砰的一声飞过,他才抖了一下耳朵,浑身略微一怔。面对这样一个愚钝无感的算命先生,牛老么气急败坏,朝“瞎眼张”吼了一声:“滚!”事后,有人说“瞎眼张”是尤无疆化装的,尤无疆是共产党的特工。
日头正当午,把姑太晒醒了。沁出的汗珠從额头上顺流而下,钻进了纵横交错的沟沟壑壑里。一张老旧的脸上,就像有一群小虫子在爬,就有了一阵痒痒的感觉。姑太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好长一个梦。”
7
那次匆忙见面后,哥哥尤无疆再无信息。不知他是骑乘一只白鹿还是一匹白马,去了天堂还是天涯。
姑太是柔情女子,她对哥哥的悄然离去,总有一番惆怅在心头。姑太还是信佛之人,见不得打打杀杀,特别见不得血腥。她估计,碉堡中,牛老么肚膛里的麻油灯早就烧干了,土匪们仍然尸横于野。要不然,怎么东南风一吹,山下的村庄都能闻到一阵一阵的恶臭呢?姑太又找吴地主要钱,雇人把那些尸首清理埋葬了。这以后,吴地主说什么也不肯再给姑太出钱了。直到一命呜呼,那最后一米升子的银元,还是被姑太从吴家地窖里找到,她却慷慨地送给了农会的马主席。
姑太出身贫寒,却也富贵过。但她散尽钱财,最终落得一贫如洗。我曾经问过父亲,姑太真的讨过饭吗?对于一个初中生的提问,父亲不屑一顾,也羞于回答。直到后来,我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曾祖父离家出走后,我家雪上加霜,日子更加难过。曾祖母独自将我祖父拉扯成人,总算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她也油尽灯枯了。我祖父成亲的对象是个瞎眼女子。父亲四岁时,祖母突然离世,摸黑去了另外一个更黑的世界。我祖父带着我父亲生活。不久,祖父染上了痨病。这样的家庭是特别需要别人帮助的,现在能够指靠的亲人只有姑太了。姑太说,尤家四代单传,她不能让哥哥唯一的传人饿死。这也是她搬回耿家畈长住的另外一个原因。但这个时候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外出讨饭。她心想,讨饭的过程,或许还能找到哥哥尤无疆。
姑太讨饭也有讲究,她不去邻村,而去外地。一来哥哥就在外地,万一碰到了呢?二来别人认不出她,能保全颜面。姑太乞讨的不是饭,是米。好心人要捧给她两把米,她一定不要,非要退回去一把。这样她才好讨到“百家米”。拿回家让我父亲吃了“百家米”,他才能长命百岁。
有一次,姑太沿途乞讨来到了萼城。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她看到一家画馆,橱窗里摆着老爷和太太的炭画肖像。她一脚迈了进去,央求画师也给她画一幅肖像。姑太的穿着还算朴素干净,画师看不出来她是个要饭的。
画师说:“请你坐好,很快就会画好。”
姑太说:“不是画我,是画另外一个人。”
画师似乎明白了:“哦,是画遗像呀,照片带来了吗?”
“不是遗像,是活人。”在姑太的心目中,那人是神人,神人是不会死的。她说:“没有照片,有照片就不画像了。”
画师几番询问下来,原来姑太是要给哥哥尤无疆画像。尤无疆说书讲古、打仗杀敌,是个文武双全的英雄,声名远扬。画师凭着姑太的详细描述和自己的心领神会,沉思片刻画几笔,画几笔再沉思片刻,终于完成了画稿。
“您且慢看,画中人有英武之气,有儒雅之风,还有富贵之态。尤其是这把彰显男性魅力的大胡子,髯、胡、须、髭,既粗浓又分明。主其人气血两旺,必有奇贵之事业,享誉天下之盛名。”画师手提画笔,神情颇为得意,他向姑太娓娓道来。
姑太将画像拿在手里端详,像吗?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难怪几十年后,那些想抢砸相框的人说镜中人是吴地主。“欸,就是哥哥他了。”
姑太轻语轻叹,却迟迟掏不出钱来。最后,还是画师仰慕尤无疆的英名,大手一挥,免了这笔画费。姑太背着画像,一边乞讨,一边打听我曾祖父尤无疆的下落。
这一日,姑太想起我父亲对她的无端侮辱,叹了一口气。她擦了擦保存了几十年的黑白相框,给至今不明生死的哥哥烧完香后,将一根绳索甩向屋顶的梁柱,再拉扯下来,打了一个活结。一双没有穿鞋的小脚,毫不犹豫地迈上了绳索下方放置的高脚凳子。她站在凳子上面,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里整齐地码放了白天晾晒过的寿衣。其中有一件黑色夹袄已经穿在了她的身上。
“姑太,你要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心神不安,突然闯进了姑太的房间。姑太站在高脚凳上吃了一惊,幸亏她的小脚没有蹬掉凳子。在我的惊呼声中,她自己甩脱了绳索,从高处爬了下来。
她脱了夹袄,抱着我说:“姑太没吓着你吧?姑太只是想换下那个小布袋。”
的确,那根梁柱上,原先悬挂的是装满白花菜籽的小布袋,现在换上了一根能吊死人的绳索。我想起我父亲的行径,突然对他产生了无比的恨意。一个于我父亲有隔代抚养之恩的年老长辈,就凭她有一段“黑婚史”,就可以凭空捏造谣言,置她于死地吗?我想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走出去,像我的曾祖父尤无疆那样,不回耿家畈,不见我的父亲。
8
其实,我父亲并没从攻讦姑太当中得到好处。他揭发了姑太的“丑事”后,生产队认为他撒谎不老实,于是撤掉了他的民兵连长职务。被撤职的父亲不再威风八面,只能跟在社员的身后,老老实实种田。但农活他不太上手,常常遭到社员们的奚落。
父亲吃不消农活,便找到生产队长说,他好歹是個曾经的领导,应该得到照顾,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生产队长拗不过,便安排他去榨坊帮忙榨油。在缺粮缺油的年代,能在榨坊干活,那也是一件很牛的事情。
榨油进入淡季,榨油工要返回生产队参加劳动。我父亲总想找出别的门路来抵消这种劳动,他相中了卖猪肉。那时农民不能私自买卖和宰杀牲畜,必须由公社食品所统购统销。为方便农民买肉,食品所在一些偏远的村湾设有代销点。
食品所领导和我父亲有些旧交,便在耿家畈安排了一个点,由我父亲负责代销。一个卖猪肉的,浑身上下突然冒出了热气腾腾的牛气,他仿佛就是一个“背米袋子”的国营职工,比农村人活得更有面子。
有一天,父亲搞回来半个猪肺,说是食品所给他的奖励。他让我母亲连夜煨了一铫子萝卜猪肺汤,给一家人改善伙食。也不知道我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竟破天荒地让我给姑太也送去一碗。过了一会儿,姑太又将猪肺汤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她对我父亲说:“烈风,你知道我是吃素的。”
父亲瞪了她一眼:“你爱吃不吃!”
姑太强调:“我信佛的,不沾荤。”
父亲夺过猪肺汤,猛地扔在她的脚下,汤汤水水溅在三寸金莲上,溅在土布裤管上。在那一瞬时,仿佛有魔障挡道,恶鬼来袭。姑太跺起小脚,尖叫了一声。
9
姑太越来越老,老掉了牙齿。如果说她不吃我父亲的猪肺汤,那是敬畏神明,那现在连硬一点的饭菜都不能吃,只能说明她已行将就木,离死神不远了。真的,姑太一张嘴,那个幽深漆黑的大洞,似乎可以把她自己也生吞了下去。
姑太吃素,只吃菜叶,没有牙的牙床连菜帮子都嚼不动。这就像一只孤老的母鹿在临死前只能舔舔五梅草的叶片儿,嗅嗅它的特殊气味儿。姑太虽然嚼不烂自己腌制的白花菜,但没有停止在春天里去山冈、河畔播撒白花菜的种子。
这年春天,农村开始出现松动迹象,农民可以自由宰杀牲猪了。其时,公社食品所撤销了设在耿家畈的代销点,我父亲失去了自封的“国营职工”的身份,心里失落得很。他思前想后,决定不求食品所,自己杀猪卖肉,当一回真正的“尤屠户”。姑太听闻,用手杖指着我父亲劝说:“烈风,不可杀生!”
我父亲哪能听进她的劝阻呢?他的第一个杀生对象竟是我母亲饲养的一头小猪崽。那头小猪崽病恹恹的,几天不吃不喝。我父亲担心它会死掉,他曾经是一个卖猪肉的,深知死猪肉和活猪肉的区别。
于是,他取出尖刀,朝小猪崽的喉管刺去。没想到小猪崽临死一搏,一头将我父亲顶倒在地,并跃过我父亲笨重的身体,哼叽哼叽地朝古牳山林里跑去,脖子上冒出的血泡溅了一地。姑太赶紧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我父亲爬起来,一掌推倒了姑太,自己朝古牳山的方向飞奔而去。他找遍了山山岭岭,竟一无所获。年底,我家前院突然闯进了一群半糙子野猪,打头的猪,明显是一头成年猪,脖子上还有刀伤。
姑太见状,突然流下了两行清泪。她苦口婆心地对我父亲说:“烈风,这是地藏菩萨显灵,天蓬元帅下凡。牲畜尚能不计前嫌,回家报恩,何况人呢?”
这个事情对我父亲的触动很大,她终于放弃了屠户的营生,思谋着,除了在生产队认真干活儿,别的再也不整了。要整,那也得整点正经的。
10
一夜间,生产队不叫队,叫村。说来也怪,政策一变,耿家畈的田地泛绿了,人心返暖了。这一年,我也顺利地考上了武汉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竟然跟我规划起人生。他说:“你去好好读书吧,不整个一官半职,你不要回来。”我知道,他对当年被撸了民兵连长职务仍然耿耿于怀。我忿怼他:“那你呢?是想继续当个民兵连长,还是老老实实当个农民?”我父亲一点儿也不愠恼,他乐呵呵地说:“你问我哦?我都想好了,我要做成一件大事。”
他说的大事就是人工饲养麋鹿。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麋鹿作为原产中国的一个古老的物种,已在中国绝迹了将近一个世纪。
我觉得我父亲想要找到这种麋鹿,一定是脑子犯了毛病。但他还真去寻找麋鹿了。他先去了古牳山和谷米河。自从日伪时期牛老么砍光古牳山的大树之后,古牳山没有了树根涵养水分,山泉枯竭,涧溪断流,哪有麋鹿的影子呢?谷米河就更不用说了,由于父亲那辈人的围湖造田,河道已淤塞成沙丘土包,长着稀稀拉拉的几丛杂草。
我父亲听说东北有麋鹿,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东北,在一家养殖基地购得一雄一雌两只种鹿。它们被长途运回耿家畈,圈养在我家前院里。两只成熟的种鹿,对陌生的江南乡村充满了好奇。雄鹿抬起头来朝外打望,深邃幽远的目光投向了古牳山。它头顶上一对雄伟的角杈,像山崖上长出的两枝枯柏,怎么看,都有一种“亦知坚贞性,凛凛不可期”的风骨。而那只雌鹿只顾低头衔草,对一兜三叶苜蓿偏要刨根问底。父亲见状高兴地说:“这对种鹿总算买对了。你瞧它们的眼神,它们的动作,哪样不是向着它们的祖先问候致意?”他旋即去姑太的菜园扯回几兜白花菜,可两只鹿看都不看,闻都不闻。父亲以为人工种植的白花菜没有了野味,又去山冈、河滩扯回一堆姑太散种的五梅草,两只鹿还是看都不看,闻都不闻。赶来看热闹的人纷纷嘲笑我父亲:“你要不要骑在鹿背上,绕它一圈?”众人起哄,我父亲正好站在雄鹿的一侧,他跃跃欲试。雄鹿一回头,用坚硬的犄角顶了他一下,我父亲当场扑地。见识多广的马老师站出来说:“这是人工驯养的梅花鹿,和古代的麋鹿根本就是两回事。”他拉起我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你养儿还行,养鹿根本不行。
马老师的真知灼见来源于他有良好的家教做底。他的父亲是公社书记,祖父就是当年农会的马主席。正应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这句老话。马老师本来是可以当干部的,但他选择了教师生涯。他说,教书育人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不敢说他是全中国最好的老师,但敢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语文老师。他和我父亲的年龄一般大,却视我为兄弟。我自恃的本钱就是作文写得好。他表扬说:“像出自艾老之手,又不失舞象的清新。”又常常拿我的作文当范文,在课堂上给同学们大声念读。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我經常在课堂上与马老师争辩,课后还和他开玩笑,他从不计较。有一天深夜,他竟然约我爬山。我们爬上古牳山顶,观测天际星云。然后,他给我布置了一道作文题,叫《仰望星空》。我不知天高地厚,壮着胆子地问:“马兄,你这是闹的哪出?写作文就写作文,还数什么星星?”马老师遥望深邃的星空,悠悠说道:“你能找出最亮的那颗星星吗?最亮的星星就是最孤独的那颗星星,也是最沉默的那颗星星。不信,你看——”
我明白了马老师的话外之音,他看好我,也在鞭策我。
可我父亲出尽了洋相,让我在马老师的面前颜面扫地。去大学报到那天,我拒绝了他的相送,心里早就有了远走高飞的打算。我母亲交代了我几句,让我到了学校就给家里写信报平安。只有姑太坚持把我送到村口,我让她回转,她执意要送我去镇上的车站。一路上,姑太几次欲言又止,我忍不住追问她,她才说:“你去外面了,有机会了,就打听打听胡子太爷的消息。”
胡子太爷失踪已有三十多年了。我祖父在有生之年,还没有来得及弄清他的下落,就早早死去。而我父亲从来不闻不问,他把谎言当成了真理。我是第四代曾孙,除了那张黑白画像,又能去哪儿打听曾祖父的下落呢?
姑太从怀里掏出卷成一团的手帕,解开,拿出一卷纸币,说:“这是给你的盘缠。”
我说:“我有钱买车票。”
她把钱塞在我手里,说:“我老了,走不动了。你去了外面,就替我去找胡子太爷。”
我猜不出那有多少钱,都是脏兮兮的一毛、两毛的纸币。我说:“这钱我不要,但胡子太爷我一定去找。”
开学没几天,我还没有去找胡子太爷的打算,可我父亲竟找到我就读的大学里来了。
他告诉我:“那两只鹿死了。”
我讪笑道:“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父亲见我态度冷淡,很不服气。“我养鹿还不是为了挣钱?挣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现在可好了,我血本无归。”
按照父亲的说法,他去了东北之后,就知道了梅花鹿不是麋鹿,但经不住当地人的鼓噪和蛊惑,什么“鹿茸”“鹿血”的,说动了他的心。父亲原打算趁此機遇,办个小型的人工驯鹿场,没想到第一次创业就失败了。他央求我说:“你能不能向学校申请个救济?”我轻蔑地笑了。“你养的鹿死了,跟我们学校有何关系?”他说:“你上了大学就是公家的人,当然就和你们学校有关系了。”“这是什么逻辑?简直是无赖的逻辑。”他又说:“再不想办法,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后来,我们班的团支书得知了我家的境况,发动全班同学捐了几十元款,才把我父亲打发回家。
11
大学头两年的寒暑假,我都没有回家,在学校勤工俭学。有时想起姑太的临别嘱托,我就去新四军抗战纪念馆,还有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找专家、学者们打听新四军当年在我家乡的活动轨迹,希望能从中发现曾祖父尤无疆的点点滴滴,但一无所获。
有一年暑期,马老师要去敦煌旅行,坐班车来武汉,再转乘火车去兰州。他买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看看时间还早,就来学校找我。这一年,马老师刚刚退休,被镇政府聘为文史员。他除了研究本镇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之外,还热衷于探索佛教、玄学。他这次只身去敦煌,就是去“西天取经”。我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招待了马老师。我们喝着劣质的白酒,吃着廉价的饭菜,谈论着高深的话题。也就是在这次见面中,我们说到顾炎武,说到《历代宅京记》。马老师向我讲述了一番古今地名的变迁、传奇与史实的区别之后,手举空杯悬停半空,陷入了某种沉思。我添上酒,他一饮而尽。又是一连三杯下肚后,马老师进入到一种虚空状态,语气中除了弥散的酒精味,还对我屡屡受伤的自尊心产生了杀伤力。
他说他在乡间采风时,在我的老家耿家畈发现了两个神人,一个是我的父亲,真能整,是“整蛊”的“整”。另一个就是我的姑太,真能装,是“装神弄鬼”的“装”。
我那时还不知道我父亲已经成为种田大户,经马老师一说,我才明白事情的经过。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年轻人大都去了沿海城市,留下的老人干不动农活。我父亲就游说乡亲将自己名下的土地转包给他。在耿家畈,没有多少人相信一个总想逃离土地的人,能在土地上有所作为。所以,他们对我父亲的提议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冷嘲热讽。我父亲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信用社弄来一笔贷款,当场给个别愿意转包的农户兑现现金。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在花花绿绿的钞票面前,大多数农户又经不住我父亲的诱惑,同他签署了土地流转协议。父亲对农活并不在意,也不在行,他从外地改制农场招聘了十几个农工,自称老板。
马老师认为,我父亲把事情整得大,玩笑也开得大,不仅戏弄了耿家畈人,还作弄了外地农工。所以他说我父亲在整蛊。
说到我的姑太,他说那个老太婆简直是疯了,竟想在古牳山顶重修蔡道人庵。她挖开了牛老么碉堡的地基,不,那本来就是蔡道人庵的地基,然后捡拾你父亲当年修建梯田时被洪水冲下山坡的石头。一个老太婆子,拄着拐棍,手脚也不灵便。大的石块搬不动,就捡些小的,用竹篮装着,一篮一篮地往山顶上搬运。你走了两年,她搬了两年,还真用碎石块在山顶堆起了一座小庙。这以后,她每天去小庙烧香拜佛,风雨无阻。图个啥呢?
我说:“姑太烧香拜佛可能与一个人有关。”
马老师问我:“谁?”
我说:“尤无疆。”
听到尤无疆的名字,马老师马上说:“那可是个人物。”
说我曾祖父是个人物,而不说他是个英雄,马老师自有他的道理。他此时正在给镇政府编纂《地方志》,不仅对本乡的地理沿革、社会变迁、经济发展了如指掌,还对本土的风俗习惯、豪杰才俊、逸闻趣事了然于胸,可谓遍观一方古今。他是个学术态度严谨的人,说国民党溃退台湾前,他的祖父马主席曾发现一个貌似尤无疆的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国民党军服,行走在他们的队伍里。他怀疑尤无疆也像牛老么一样,背叛了共产党。
马老师说,他的祖父追了几步,拉住那人的衣角,问他是不是耿家畈的尤无疆?那人粗声回答:“你认错人了吧?”由此马老师判断,也许真是他祖父认错了人,也许就是尤无疆,他另有隐情。所以,马老师只能说我曾祖父是个人物。
那天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我郑重地托付马老师一桩事:“在浩繁的史迹当中,务必找到我曾祖父曾经留下的足印,还原他的本来面目。”
马老师答应了。他说:“记录历史是他的终身使命,他会尽力而为的。”这次相见之后,马老师和我有过几次书信来往,他谈敦煌之旅的心得,说《鹿王本生图》的佛学意义,阐述佛陀慈悲、普救众生,以及因果报应的佛门典故。由敦煌壁画中的九色鹿,我想到了耿家畈远古时期的白鹿,它们是不是同宗同祖同源呢?马老师也谈到了我托付给他那桩事情的初步进展,说他从祖父马主席的遗物中,找到了当年农会保存的一张油印小报,上面有新四军的捷报,但没有尤无疆的记载。
这以后,马老师就一直没有联系我。
12
我等待的时间太久太久了。直到我大学毕业,直到我参加工作多年,我都没有等来马老师的答案,却等来了父亲的长途电话。他说:“姑太病了,怕是不行了,非要见你一面。”我考虑再三,回了一趟耿家畈。
姑太躺在雕花大床光秃秃的床墩上,气若游丝。我发现她竟然穿上了七件套寿衣,白色衬褂的袖口翻转在黑色棉袍袖口的外面,整齐干净,黑白分明。唯一有些亮色的,是她三寸金莲上的那双深绿色的绣花鞋。两只鞋尖上的两朵彩绣的牡丹花,竞相怒放,好像谁也不肯输给谁似的,要争着领着姑太上路。人还没死怎么就穿上了寿衣?我母亲怕我责备她没有照顾好姑太,连忙推说是姑太自己净完身、自己穿上身的,她大概是不想麻烦别人。
这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情,两天没有进食的姑太就这么一直躺着等死。她朝我有气无力地抬动了一下手指,嘴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叫声。
她是说:“你回来了?”
我跌坐在雕花床墩上,问候姑太。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牢了我的手,用力往她的胸前挪移。她喘着粗气说:“我心里好堵。”
我抚摸她的手,倏然觉得古人发明的“老树枯藤”一词,就是用来形容她这只手的。我再去抚摸她的胸膛,感到有一塊硬物搁在那里,坚硬如石,冰冷如铁,无法化开。
姑太缩回青筋暴突、瘦骨嶙峋的手,在床边里侧摸摸索索。她摸出了那根包浆厚实的藤条手杖,拼出力气说:“烈风呢?烈风,我今天要抽你的屁股。”
我父亲立在床头,想起他曾给姑太安上的那个“私情”,这时也有了自责与不安。他双目低垂,不敢作声。在与其一生的冤家对头作最后的告别时,父亲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打狗棍”的意象,同时也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烈狗。他背过身去,让姑太的手杖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屁股上都可以。可是,那根承托了岁月之重的手杖被握在姑太的手里,既不能举起,更不肯落下,随后掉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一声巨响。
姑太闭上了眼睛。我拉扯她的寿衣,认真地说:“姑太,你快看,我找到了尤无疆,他正骑乘一只白鹿,赶来见你!”
姑太明明死了,可她的嘴角突然显现出一丝笑意。
我不为我的弥天大谎感到羞耻,我为姑太的寿终正寝感到庆幸。她的一生有过太多的苦难,现在终于可以安息了。姑太去世后,我父亲这一辈子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就是将她安葬在了尤氏祖坟的山上。按照耿家畈的习俗,嫁出去的女人是不能葬在娘家墓地的。我父亲却说:“破旧立新,破什么,立什么?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他埋葬了姑太,又在墓旁为我曾祖父挖了一处空穴,并将那个黑白相框放了进去。
父亲的意思是,不要以为他不敬尊长。心心念念一个旧时代的老人,有什么意义呢?多少年都过去了,他的祖父、我的曾祖父——那个叫尤无疆的男人即使不死,也早已成仙了,那还不如让他入土为安。以后,这个事情就不要再提。
办完姑太的丧事,我登上了古牳山。俯瞰耿家畈,一条弯曲的土路通往一处绿荫,白墙黛瓦掩映其中,犹如一座小岛被万亩田畈围拥。我知道那是父亲今天的田畈,是干道两旁不太规则的农田。他算不上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最多只是一个承包流转的受让方,但他已经拥有了耿家老爷当年的神气和脾气。
下山的时候,父亲正站在田边教训几个年老的农工,不是斥责他们偷懒,就是指责他们,说他们浪费了肥料。我刚刚走近,他的声音就陡然大了起来。他骂他们,一大把年纪,除了憨吃憨睡,还不懂屎尿的金贵。我想快步通过,父亲却拉住我,非要我参观他的农田。他走在前面,将双手交叉背在身后。一阵风吹来,有些变调的话语迅速灌满了我的耳朵。“你在城里工作怎样?不行就回来,上个公家的班,挣个公家的小钱,也没啥意思,不如自己当个老板自在、划算。”他随手指着抽穗的稻子,继续说道,“等这些稻子成熟了,一转手就是现钱,到了年底还有别的进项。”言下之意,我继续留在城里上班,每月才能拿到一笔小钱,如此这般,何时能发家致富呢?
我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定。父亲以为我还跟在他的身后,步子不停,嘴巴不停,继续朝田畈的深处走去。他的咕哝声,便从深处朝我逆向溢出——“原以为能生成个金凤凰,不承想是只变种的草鸡。也没啥出息了,也没啥指望了,一个赖在城里的小干部,以为离开了土地就够着天了?哼!”这些话显然是针对我的,我朝着他的背影,踢了一脚。
转身,我去了马老师的家。他懂得我的委屈和难过,他安慰我说:“不要把你父亲想象得那么不堪,万恶的人也有向善的过往。或者,我们还能期待他的未来。”
13
事实证明,我父亲并没有按照马老师规划的路线发展,他在自己给自己挖掘的陷阱中越陷越深。又过了几年,有两个农行信贷员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协助我父亲还清他欠下的银行贷款。这时我才知道他年年借钱,拆东墙补西墙,而田地里的收成始终不够还本付息,他挂在银行账面上的债务已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信贷员的要求,对他们说,法治社会,没有“父债子还”的道理。信贷员说:“我们不是要你还贷,是要你劝说你父亲优先还贷。”
原来,最近几年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耿家畈的集体土地即将被政府征用,村庄面临整体拆迁。除了房屋有补偿,土地和农作物也有相应的补偿。信贷员的意思是,让我说服我父亲在拿到这些补偿后,第一时间偿还银行贷款。
我说:“那你们找他本人好了,我的劝说无效。”信贷员又说:“可他不配合。”
我后来了解到的情况是,农村土地“三权”是分立的。也就是说,所有权归村集体,承包权归各农户,流转到我父亲的手里,他只有经营权。由于他经营不善,过去雇请的农工早就撂挑子不干了。我父亲和我母亲顾不过来,田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青黄不接的,赔不了几个钱。但在父母的名下,还有几亩承包土地,加上三间土砖瓦房,拆迁的补偿金也能堵住银行的一个小窟窿。可我父亲不干。
他反对拆迁,竟然把政府张贴在村委会的拆迁公告给撕了。父亲成了“钉子户”,也走向了村民的对立面。耿家畈的这次拆迁,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农村拆迁,大多数村民过去穷怕了,现在通过拆迁看到了希望。所以,他们打心眼里是拥护拆迁的,拆迁不仅能让他们获得现实的利益,还可以改变他们将来的命运。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每天晚上都有一群村民撵到我家里来,要求我父亲提前终止流转合同,他们要收回土地,交给政府征用。
我父亲说,撕毁合同是要赔偿的。为了这个事情,他和村民闹得不可开交。连马老师都看不过眼了,托人带信,让我回去调解。
我再次回到家乡,家乡的一切已经改变了模样。所到之处,看到的全是田地荒芜,村庄喧嚣。农民不种田地,都去“种房子”了,在自家的房前屋后搭盖违章建筑,以套取国家的拆迁款。
我父亲不为所动,他将农户的流转合同集中揣在贴身的衣兜里,每日不落地在田间地头巡睃。他以为他就是当今的“耿家老爷”,就是这土地的主人。我跟在他的身后,看见日渐稀落的庄稼,看见愚勇不减当年的父亲,不知如何开口。想了半天,我还是说,何苦呢?把田地交给国家吧。父亲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懂个屁!一个农民失去了土地,就像一个人丢了祖宗,死了儿子,没有来路,也没有了去路。你懂不懂?”他几乎是在咆哮。
除了攒在手中即将作废的几张流转合同,父亲没有其他的任何资本。他的咆哮是最后的挣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耿家畈的村民陆续搬离,他们到外地过渡,并等待政府的通知,随时准备去异地安置。面对一座空村,我很担心。
果然不出我所料,拆迁的挖掘机、推土机排着长队,轰隆隆地开进了耿家畈。拆迁,不光拆房,先得迁坟。迁坟那天,我作为尤氏家族的长子长孙必须在场。我又见到了姑太。她睡在七件套寿衣里,蜕变成了一副骨架。殓尸匠从朽棺腐木中抱起姑太,让她暂时躺在挖掘机挖开的一堆黄土之上。殓尸匠焚了香,净了手,再从寿衣中抽出骨架,拆散了,堆放在一旁。我隐约听到嘎吱嘎吱不堪承重的声音,接着看见姑太的尸骨像出土的麋鹿犄角化石,轰然倒地,碎为齑粉。有无数个闪亮的小精灵在周遭纷飞起舞,殓尸匠赶紧用双手将齑粉捧进一只陶罐里,然后用一块红布套住罐口,扎紧封死。小精灵们不见了,想必都在陶罐里安息。
接下来,在村干部的监督下,殓尸匠将我的十几位祖先的骨骸逐一挖出和装着姑太的那只起陶罐一道,移葬到集体公墓中去。做完这些,被挖开的墓穴周围,只剩下了一堆被脱下的黑白棉布。这些棉布埋藏太久了,现在重见天日,在顷刻间风化,碎成了一堆破碎的棉布片。它们被殓尸匠收拢,重新就地掩埋。由于疏漏,黄土盖不住风,土里飘飘然,长出了姑太和祖先们的衣袂和衣角。
有那么一刻,我父亲死死地盯着那些飞翻卷起的衣袂和衣角。他从一件黑色夹袄的里衬残片上,发现了姑太的秘密。那里缝着一块白色手帕,上面写有朱红色的字迹。父亲快步上前,揭下手帕,认真读了起来:
兹有耿家畈吴尤氏捐赠本农会银元壹佰捌拾伍元,待抗战胜利后予以褒奖。
神人乡农会主席:马天保
1938年6月12日
姑太是执意要将义捐的证据、她的秘密带进坟墓里,不然她不会对我父亲矢口否认,也不会生前自己精心缝制寿衣、临死自己刻意穿上寿衣。现在,这件寿衣被殓尸匠再次捡了起来,并深埋在一堆黄土里。又一阵狂风吹来,黄土里不见寿衣,却显露出姑太的一双绢面深绿色绣花鞋,两枝彩绣的牡丹花在涌动的尘土里开放,分外妖娆。
迁坟的人慢慢散去,我转身去了曾祖父尤无疆的墓穴跟前,想去寻找那个被姑太供奉膜拜了一生的黑白相框。我发现,由于岁月的浸透,相框和画纸早已融化,成为一摊黑褐色的烂泥。
后来拆房我不在现场,我回了城里,但我还是听说了许多关于老家拆迁的故事。我最感兴趣的故事是说,拆迁队在耿家畈挖出了许多麋鹿化石,引来了许多村民的围观。他们将捡到的化石放在裤腿上来回擦拭,抹掉泥土,露出鹿角美丽的斑纹,笑说这是个好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有些肮脏的衣兜和裤兜里,带回家泡酒喝。古时候的麋鹿性好合群,善游泳。耿家畈有山有水有树林,是麋鹿的老家。围观的村民猜想着,议论着,他们羡慕麋鹿在耿家畈的自由自在,也惋惜麋鹿在耿家畈的突然消失。
麋鹿终究不能重返耿家畈,因为耿家畈现在不叫“耿家畈”。以这个小村庄为中心点,方圆约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叫“光谷智能制造产业园”。产业园里不生产麋鹿。耿家畈这个古老的村落,从此在地球上彻底消失。
不久以后,我还听说,父亲拿着姑太寿衣里衬上残破的手帕,讨要补偿。姑太捐献出去的银元,足够抵还他在银行的欠款,甚至还有多余,足够购得一块新的土地。
当然,没人会相信他的鬼话。认识的人,把他当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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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回鄉,我没有见到马老师。他的家也被拆迁,也在外地过渡。不过,我和他通了一番电话。电话中,马老师的语气既有兴奋,也有担忧。谈到产业园,他说这是农民真正意义上的翻身,是农民的第二次解放,和城里人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说到乡愁,他又哽噎了。说现在看不到一点农村的影子,再过一代人,农村的印象也将从他们的大脑中彻底抹除。那时候,我们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所以,他觉得他的责任重大,要在有生之年赶紧完成《地方志》的编纂。按照当下的时髦话说,是对村史镇史进行抢救性发掘,给后人留个根儿,招个魂儿。
马老师说镇里预算经费充足,他采风的足迹可以抵达全国任何一地。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也无论是尚在本乡本土的,还是从本乡本土走出去的,只要有价值,他都有可能去做跟踪采访。做完这个事情,也就可以安心地去见他的祖父马主席了。聊到最后,马老师说:“尤无疆仍是一个谜。我希望能尽快解开这个谜,当然也希望你的曾祖父是英雄而不是叛徒。如果结局很好的话,他的名字和事迹就会在《地方志》中占有很大的分量,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说:“本该如此。”
几个月后,我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原来,马老师去了台湾。电话里,他对台湾见闻,既兴奋无比又疑惑不解。马老师说,他在阿里山森林铁路车站发现了一桩怪事:有一位长发长须的长者,站在狭长的站台上说书讲古,他讲的正是《薛仁贵征西》的片段。这事本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长者一开口,就冒出了西南官话的腔音,尤其是那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唱词,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是尤氏风格的再版。马老师很想跳下小火车,去问明长者的身世,可惜小火车只靠站停留了三分钟,就朝山顶疾驶而去,把一腔悲歌留在了阿里山下。
深更半夜,接听马老师这样的电话,我的大脑嗡嗡作响。相隔大半个世纪,我很清楚,那个人不是尤无疆。细细想来,如果我的曾祖父还活着,今天都有一百多岁了,他活不了这久。马老师反诘道:“如果是尤氏说唱艺术的传人呢?”“哦,尤氏说唱艺术的传人,这个假设还算不错,但也差强人意。”除了马老师将我曾祖父的说唱称之为艺术,世上又有多少人认可这件事呢?我想起从前人们对尤无疆身份的猜疑,我相信他是一名特工,一名潜伏到老死的特工。——尤无疆的身份从来就不需要民间确认。从他跟随师父去远乡说书讲古的那天开始,他已经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自我确认和自我追认。不必等到死后,也不由他人定义。
对的,真相就是这样子的。这么一想,我的心头一悸,猛然有了莫名的慌张。我迅速撇开曾祖父的话题,转而询问马老师:“你去那边干嘛?”马老师说:“他需要在台北档案馆查阅一些民国资料。”我关切地问他:“查到了吗?”他说:“还没有。”接着,他鼓动我说:“我希望你尽快飞来台湾,和我一起去阿里山森林铁路车站,去寻找那个说书人。”我赶忙说:“不,不,不。”马老师听了,电话中的情绪明显不满。他大声抱怨:“你要是放弃了这个难得的线索,那你曾祖父的身世永远是个谜,我的《地方志》也就无法编纂下去了。”
关于曾祖父的身世,我已经有了答案。默念心中的那个答案,我突然哭了。轻轻挂上电话,头顶有一阵旋风,眼前有一层薄雾,我看见我的曾祖父尤无疆正骑乘一只白鹿,从耿家畈的山水林间出发,朝我缓缓走来。
白鹿蹄声嗒嗒,神人银须拂拂……
补记:据记载,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将清朝廷圈养在南海子皇家猎苑中的最后一批麋鹿劫杀一空。在此之前,法国传教士和英、德、比等国驻清公使,已从中国盗走几十只麋鹿。这些在欧洲圈养的麋鹿纷纷死去,种族规模渐渐缩小。从1898年起,英国十一世贝福特公爵重金买下巴黎、柏林、安特卫普等地动物园中仅存的18只麋鹿,并放养在自己的乌邦寺庄园内。这18只麋鹿后来成为地球上所有麋鹿的祖先。
二战时期,乌邦寺庄园里的麋鹿达到255只,公爵害怕战火,开始向世界一些大动物园转让麋鹿。1983年底,全世界麋鹿达到1320只。1986年,公爵向中国归还20只麋鹿。次年,伦敦动物园又向中国无偿提供39只麋鹿。这是原产中国的麋鹿在中国绝迹了将近一个世纪后,重返中国大地继续繁衍生息。现在,麋鹿种群在中国境内的数量超过10000只,它们分别生活在北京大兴、江苏大丰、湖北石首、湖南洞庭湖等地。
杨中标,湖北武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家协会理事。曾在《诗刊》《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西湖》《青春》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你竟敢如此年轻》《去天堂使坏》《青春是一条地下狗》三部,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光纤之路》一部。部分作品被《诗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和多种文学选本选载;中篇小说《石头是石头的纪念碑》入选《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度佳作;长篇小说《去天堂使坏》入选甘肃省“农家书屋”重点图书推荐目录。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