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斌的人格魅力

2024-05-22 09:32:23艾翔
天津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水浒传

初读梁斌的作品,或许会被一些文学史概念干扰,并不能理解其优秀和美妙。但再读两遍,就会慢慢领会到其中可言说与不可言说的妙处,并且感慨梁斌要是能继续写下去该有多好。但是再往深入品读,另一种想法逐渐占据上风,那就是希望梁斌少写一些,保重好身体,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太有人格魅力的人了,非常希望在现实中遇见并与这样的人结交朋友。他个人的魅力,并不比作品呈现出来的少,甚至更甚。

梁斌的生日明白无误地落在白羊座的区间内,但我总是恍惚觉得他就是为工作而生的摩羯座,不工作就会浑身难受那种,有韧劲,百折不挠,因为这正是梁斌给人最强烈的印象。关于《红旗谱》的创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梁斌几乎用了半生进行准备。冀中剧社时期梁斌就产生了将自己经历的反割头税运动、二师学潮等重大历史事件以及身边人物记录笔端,当时的中短篇小说都可以看作《红旗谱》的练笔与调试,创作的话剧也在戏剧冲突和人物对话等方面做了储备。他主动将自己的工作进行了双线分工,文学方面的工作完全是自愿“加班”。后来由于自感对冀中土改的接触不够深入,主动请缨跟随部队南下,完整体验一遍土改过程,这才有了湖北襄阳和武汉的经历。在湖北不但完成了本职工作,创办了《襄阳日报》和《新武汉日报》,还积攒了很多土改工作笔记。当时还没有“卷王”这个词,但梁斌昂扬的工作热情即使在那个火热年代也依然十分突出,可这并未结束。

著名的“三辞官”事件信息量其实很大,它说明梁斌骨子里是个文人,理想也是写出一部永载史册的作品的作家,对政治和政治理论的亲近单纯是因为信仰,但并不热衷,这种状态在他多篇序跋中都有所体现。性格、理想和工作实现了完美统一,是多少当下年轻人梦寐以求而很难兼得的状态,毕竟每个人精力有限,不得不向现实妥协,这种妥协也意味着成熟。但是梁斌能果断“三辞官”,为了自己的爱好与理想不顾一切,也说明他没有世俗化的“成熟”过程,始终是一个“赤子”状态。

写出了《红旗谱》初稿,梁斌拿给好友孙犁看,孙犁表示了肯定,但对结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倒叙不符合传统的阅读习惯。当时梁斌表示了为难,毕竟三四十万字的规模,改动起来太费劲,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重新调整,这才有今天看到的《红旗谱》三部曲的样貌。不得不感慨在对待艺术问题时,梁斌是个不折不扣的“狠人”,对自己下狠手,如此大的工程都敢拿下。相比之下我们反省反省自己,是不是得过且过、马马虎虎、难得糊涂、“差不多得了”呢?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人,相处起来想想都会觉得特别舒服,谁不愿意有这样的朋友?同时,孙犁的艺术品质在学术界都经历了反反复复的重评,但是梁斌对此丝毫没有怀疑,这种友谊也令人动容。

孙犁和梁斌,这两人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听”,但正因为有如此坚不可摧的友情,才能成就彼此的艺术成就和艺术地位。两人的艺术风格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两人的受众群体几乎是无交集的两类人,但是他们两人可没有丝毫抵触,相反还十分要好,无比信任。那么我们就该想想有问题的是不是我们,我们的审美是否过于单一甚至苛责?特别应该反思的是学术界,二人的交往乃至整个冀中作家群体的交往为什么没有成为热点?总之,梁斌的人格魅力吸引我,很大程度正是因为它是当下所缺失的。

《红旗谱》第一部完成后,工作强度再次叠加,一边写作第二部,一边修改第一部,但是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也是梁斌太容易被人误判为摩羯座的原因之一。梁斌所以能一直保持如此高强度的工作,与他豪爽乐观的性格密切相关。他完全可以作为燕赵侠士的代表,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并且这些精力都要花费在自己以外的地方。他不做理论家,没有为《水浒传》做过茅盾那样专门细致的分析,但显而易见他是喜欢的,也是研究过的。不但研究过《水浒传》的语言,也研究过其中人物的性格,他在创作谈和《红旗谱》中多次说到《水浒传》,表面上是轻描淡写,但我还是觉得他对这部小说的喜爱超过了很多古代文学作品。严运涛就喜欢看《水浒传》,并且能作为枕边书,说明必定是爱不释手,他结识贾湘农也是因为《水浒传》,可见这部古典名著在情节结构中的重要作用。

朱老忠是最明显的一个按照梁山好汉塑造的形象,“禅杖打开生死路,戒刀杀尽不平人”,如武松、鲁智深这两个人物形象般最出彩、最鲜明。即使是血性和智慧都难比后代的朱老巩,也有“大闹柳树林”的桥段,并且出自说书人的演绎,致敬《水浒传》“大闹野猪林”的意图非常明显了。燕赵习武之风盛行,出过很多武术大师,梁斌小说里很多人物,如严老尚、朱老巩、严志和等等,都明显是会拳脚的,所以后面形成的革命群体也有不少来自这些人,理论是让他们走上革命之路的引擎,如果没有革命,他们大概率也会走揭竿而起的传统路径,正与他们的身手和性格有关。能写出这样的小说,与作家的性格高度相关,梁斌在生活中也是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士,当然他也实实在在地拿过枪打过游击,这是与其他作家不一样的地方。义薄云天,从关羽到单雄信再到武松,其实男人之间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如果认为梁斌只知道革命只知道写作,那就真的错到离大谱了,他还是个特别有生活情趣的人。其实我掌握的“证据”每个读过他作品的人都很熟悉,没什么新鲜,只不过被文学史概念蒙蔽了双眼。朱老忠闯关东归来,到严志和家里受到款待,作家特别说明了接风宴的菜品:“炒鸡蛋,腌鸡蛋,萝卜丝,萝卜片……大碗小碗摆了一桌子”,既写出了当时农村的贫困,也表明贫困之下的热爱生活。即使食材有限,也要变着花样摆满一桌,既是对远道之客的礼貌,又是对朱老忠的亲近,更是对生活品质的期待,当然也不排除是梁斌本人就是这样的人——重礼、好客、仗义与爱好美食。还有在江涛筹划反割头税运动时与老套子谈心,老套子来了一套“精神会餐”的神操作,喝着山药粥,谈论着饺子的不同做法,描写的细致程度足以按照他的话自己做出来一餐。

更明显的是捕鸟片段,这段故事在小说前半段运涛入狱前是一个小波澜,有为节奏提速的作用,也刻画出了冯兰池、春兰、运涛、大贵、朱老忠等一系列人物更立体的形象;同时相对独立,被梁斌单独拿出来发表在《新港》上,这说明作家对这段书写的看重。从描写来看,梁斌对捕鸟非常在行,当年应该也是个高手,并且对鸟如数家珍,通过朱老忠的嘴说出了“脯红”“粉叉”“铃铛红”多个品种,并津津有味地品评运涛、大贵捉到的那只脯红的妙处。谈论起鸟,两代人毫无隔阂,不辨年龄,足见喜爱。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梁斌描写捕鸟的部分用了“雁翎阵”以及“包剿”“攻击”这样的军事术语,说明他丝毫没有将这些当作小孩的把戏,而是很认真地对待,而且能够确认的是这里的叙述并没有采用儿童视角。考虑到梁斌写这些时已经年过四十,不是真的喜爱很难写得如此活灵活现。梁斌已经把这段捕鸟片段单独发表了,已经是明示了,应当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視。

严江涛这个热情纯真的革命青年,革命的时候真革命,生活的时候也是真生活,还能陪着严萍一起去买菜,梁斌还专门说明买了“猪肝、肉、黄芽韭、豆腐皮和灌肠”。相比之下现在有多少男人还相信“君子远庖厨”,根本不愿意进菜市场,根本不知道现在各种物品的价格。梁斌还特别热衷于写包括这两人在内的年轻人的“秀恩爱”,江涛、严萍和运涛、春兰两对情侣,教育水平不同,生活环境不同,性格不同,“秀恩爱”的方式也不同,但梁斌笔下一些小动作小神态的精妙细节,都是只有热恋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严萍的抽屉里还有“蜜饯、核桃、糖”这样的小零食,作为革命文学家的梁斌已经最大可能在体察一个女青年的内心了,相比之下现在有多少作家,有多少人,一落笔,一开口,活脱脱的“直男癌”作风。

梁斌就是这样热爱生活也不故弄玄虚的人,他笔下的年轻人青涩、莽撞又独立,长辈和他们时常欢声笑语,甚至叙述者偶尔也参与其中,因为他是一个很风趣的人,风趣的人一般都没有架子。关于这一点,似乎也是长期被学术研究压抑着的一个方面,以至于很多人一提到宏大叙事便浮现出正襟危坐的画风。其实梁斌的作品,从来都不缺乏风趣幽默,丝毫不端着,丝毫不说教,包括他方言的使用都给人一种亲和感——能听懂我喜欢跟你聊,听不懂的也不妨碍我们聊。他特别会将一个枯燥乏味的理论或者现象,用极为好玩的方式讲给身边人听。他的几部长篇小说一部比一部轻松,即使是初上手的《红旗谱》,也有让人百读不厌的反割头税运动,但这段也没有被人注意到其中的诙谐快意。如果去看看关于梁斌的回忆文章,很容易发现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期,梁斌也是乐观地与旁人开玩笑,让原本担惊受怕、苦大愁生的同伴“忍无可忍”地笑出来。

当然,梁斌不是一个散漫不羁的人,他对自我还是有很多约束的。比如他是一个特别重视家庭的人,虽然工作繁忙,他仍然没有忽视对家人的关心,对孩子的教育。作为那个年代读书界的翘楚,他充分发挥所长悉心指导孩子们读书。《红旗谱》中也有所体现,从贾湘农和张嘉庆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作家很重视家庭对健全人格的塑造作用,破碎的家庭容易产生极端的性格,所以革命并不是忘乎所以的状态。

这样看来,梁斌的人格魅力已经比较清晰了。一个工作勤奋、规划合理、自律性強、豪爽仗义、宽厚待人、懂得生活情调、消弭代际差别、风趣幽默乐观又心系家庭的男人,不正是拥有着特别好相处、特别适合交朋友的魅力人格吗?

艾翔,1985年生,文学博士,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在《南方文坛》《民族文学研究》《扬子江文学评论》《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论文、评论百余篇。

责任编辑:艾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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