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静
2024年5月12日,是母亲节,也是我的姥爷孙毅将军120周年诞辰纪念日。姥爷孙毅是闻名遐迩的“胡子将军”、百岁将军、布衣将军。然而,我觉得他还是一位幸福将军。在他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我作为他的外孙女,在他的关爱关怀中,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这份深情。
姥爷孙毅,1931年参加宁都起义投身于革命,曾任红军师参谋长、红一军团参谋长、晋察冀军区参谋长、抗大二分校校长、冀中军区司令员兼晋察冀军区第七纵队司令员、河北省军区司令员等职,荣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毛主席誉他“孙行者”,朱总司令称他“孙胡子”,老百姓叫他“胡子将军”,孩子们喊他“孙爷爷”。他主动辞去全国政协常委和总参谋部顾问,受聘于60多家大中小学担任校外辅导员、名誉校长,把全部精力投入关心下一代。原国家主席杨尚昆说:“北京有位‘孙胡子,他德高望重、奋斗不息,有经验有水平,走到哪里就讲到哪里。他一讲话群众就鼓掌,军队有一百个孙胡子,全国有一千个孙胡子,那我们就了不起了。”
党和国家给予他很多荣誉,社会上写孙毅的纪实作品也不少,但他从未言及自己的感情生活。1985年,他出版了专著《走向征途》,书中披露了他从16岁走出乡关进入旧军队,跟随共产党员赵博生参加宁都起义,到走向革命征途的11年。这本书刚出版,姥爷就寄给了我的妈妈。妈妈含泪读完,思绪万千、彻夜难眠,用几个晚上给姥爷写了一封长信。这是54岁的女儿与81岁的父亲唯一一次书信交流。姥爷看了妈妈的信后,让全家人传阅。
我的亲姥姥是姥爷的结发妻子,名叫崔道蕴,比姥爷小4岁。我妈妈是姥爷与姥姥唯一的孩子。听妈妈讲,1928年姥爷在冯玉祥部任中校团副。经人介绍,家里给他定了婚事。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婆家提前把姥姥接了过去,是姥爷的妹妹代替姥爷进的洞房。姥爷从部队回家,见姥姥长得既漂亮又贤惠,一手好针线活兒,很是喜欢,道蕴这个名字就是姥爷给起的。姥爷休假期满,带着姥姥来到部队。姥姥照顾姥爷的生活,姥爷教她识字、学文化。宁都起义前期战事不断,姥姥怀上了我的妈妈。姥爷没有条件让姥姥在他身边生产,只好让公务员护送姥姥返回河北大城县家里待产。当时,姥爷把仅存的一盒金银首饰让姥姥带上,嘱咐她在最困难的时候用上。姥姥回到家里,把金银首饰藏到了夹壁墙里。
1931年宁都起义后,姥爷参加了红军。为了不连累家人,他与家人失去联系长达15年。妈妈出生后,姥姥带着妈妈住在孙家,跟公公、婆婆和大伯哥一家生活。姥爷长年回不了家,娘俩在孙家受尽虐待,经常吃不上饭。姥爷的母亲去世后,姥爷的哥哥嫌弃姥姥、妈妈多了两张吃饭的嘴。又因姥爷常年没有音信,以为姥爷死了,就逼姥姥改嫁,硬是把姥姥和年幼的妈妈赶出了家门。后来,姥爷知道是他哥哥拆散了姥爷和姥姥的家,从此不见他哥哥,也不再来往。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寇在华北实行“三光政策”,用刺刀挑死了姥姥的父亲,烧了姥姥家的房子,夹壁墙里的金银首饰也没了。姥姥是家中老大,两个妹妹远嫁山东,三个弟弟有两个夭折,一个在外地学手艺。姥姥娘家没有人,也没了婆家,无处安身,只好带着年幼的妈妈一路讨饭。后来到天津南开区一家核桃厂,靠打零工养活妈妈。姥姥白天干活,把妈妈锁在工棚里。即使如此,还是维持不了生活。姥姥只得返回大城县,生活无着落,无奈之下改嫁给在地主家干长工的共产党员、贫雇农张植棚姥爷。是姥姥和张姥爷含辛茹苦把妈妈拉扯到16岁。我有一位为新中国建立卓越功勋的孙毅姥爷,还有一位勤劳朴实、为人厚道的张姥爷。
日本投降后,1946年,姥爷任冀中军区司令员。他通过地下党组织,寻找姥姥和妈妈。原装甲兵司令员黄新廷的岳父打听到了姥姥和妈妈的下落。姥爷当即给姥姥写了一封信,想把女儿接出来。姥姥接到姥爷亲笔信,才知道他还活着,同意把女儿接走。1946年春节前夕,16岁的妈妈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姥爷见到女儿酷似自己的结发妻子,对妈妈格外疼爱,经常为妈妈洗头发、洗衣服,教妈妈认字读书。姥爷喜欢兰花,给妈妈起名“秀兰”。妈妈参加工作后,姥爷给妈妈取名孙迪。姥爷告诉妈妈,给她找了一位继母。他还特意告诉她,为了纪念姥姥,姥爷与继母的通信抬头,是用你妈妈的小名来称呼的。田姥姥十分理解和尊重姥爷对他结发妻子的这份感情,姥爷也把16年未能对姥姥尽到的爱倾注给了妈妈。
妈妈的继母叫田秀涓,比姥爷小12岁。她时任晋察冀边区妇救会主任,是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和夫人张瑞华介绍的。在姥爷和田姥姥共同关心下,妈妈先后进入白求恩护士学校和荣臻子弟学校学习。妈妈和聂司令员的女儿聂力阿姨是荣臻子弟学校同学,两人同岁,都是16岁被接出来,有着共同的人生经历。学校离冀中军区远,妈妈就住在聂司令员家里。妈妈在战争中边学习边工作,经受了锻炼和考验。田姥姥专门给我讲过,妈妈上前线接送伤病员,抬担架昼夜兼程,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牺牲。《冀中日报》刊发报道说,孙毅司令员的女儿不下火线。田姥姥一直将这份报纸留在身边。
妈妈从小营养不良,视力受到伤害,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影响了读书学习。在住院治疗眼睛期间,妈妈结识了在参加保北战役中右眼负伤的爸爸。爸爸因右眼失明,是三等甲级残疾军人。姥爷为了女儿的婚姻大事,曾派人到爸爸部队了解情况。
我的爸爸原名程致文,是唐山开滦中学进步学生,在参加学生运动中被我党地下组织选中,送他去张家口晋察冀联合大学学习。当时,敌人通缉他。为穿过敌占区和封锁线,爸爸改名换姓,取了“保家卫国”中的“卫国”两字,“卫”字谐音“魏”。父亲后来用“魏国”这个名字。学习结束后,他被编入华北野战军二纵队六旅教导团宣传队任队长。爸爸比妈妈大3岁,人长得精神,说话风趣幽默,兴趣广泛,能说能干,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们相识有缘,结成革命伴侣。
爸爸随部队参加解放天津的战役。天津解放后,他因伤转业,落户到了天津。妈妈为了爸爸离开了姥爷,随爸爸转业到了天津。姥爷虽万般不舍,但还是尊重妈妈的选择。妈妈有一张穿军装、戴军帽的照片,姥爷夸妈妈这张照片像明星照,放在身边几十年。
妈妈在苦难中长大,经历过战争的洗礼。她为人处世很像姥爷,正直善良、朴实勤俭,干工作很泼辣,从部队转业后在天津广播电台当编辑。1958年,妈妈响应毛主席“根治海河”的号召,请缨参加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她推着独轮车搬运砂石料,在工地上奋战几个月。后来,才知道妈妈当时怀孕两个月(我翌年出生)。为此,妈妈荣获天津市海河指挥部颁发的荣誉奖状。我保留至今。
张姥爷很疼爱我们。每年入冬前,他会推着载有红薯、胡萝卜和土豆的小车,步行100多里,来到天津看望我们。这在当时,是最好的食物。姥姥去逝后,爸爸妈妈考虑到张姥爷岁数大了,农村没有人照顾他,便把他的户口落户到天津。张姥爷为此十分高兴,在告别家乡亲友时高兴喝酒,结果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爸妈本想报答张姥爷的养育之恩,没想到成为永远的遗憾。
“文革”初期,我姥爷孙毅第一拨“靠边站”,有的老同志想不開跳楼自杀。妈妈听说后,第一时间赶到北京姥爷家里,嘱咐工作人员刘姨,把家里菜刀和剪子收好,担心姥爷被批斗后想不开。后来,刘姨把妈妈这番话告诉了姥爷。姥爷豁达地说:“让妈妈和家人放心,我没有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不会自杀。”
“文革”期间,田姥姥在全国妇联任书记处书记。有人为给她罗列“罪状”,写信让妈妈揭发田姥姥是如何虐待姥爷前妻子女的。妈妈看到信后,马上给全国妇联回信说绝无此事,拒绝“揭发”,事后才告诉我们和在北京的姥爷。此后,妈妈主动与姥爷商量,让我的大姐程华专程赶到全国妇联在河北衡水的“五七”干校,看望田姥姥。其间,我二姨、小姨和她的一个同学到天津,住在家中一个星期。妈妈用当时最好的榨菜炒肉丝招待他们,让她们每天回来吃。二姨和小姨返回北京后,高兴地说还是姐姐好。我的小姨随姨父去国外学习路过天津,妈妈带着我特意到商场为小姨挑选礼物留作纪念。妈妈对父母、对家人做的点滴事,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她一生待人谦和低调,与田姥姥和弟弟妹妹们相处非常和睦,从没红过脸,为我们这些晚辈树立了榜样。
在我的记忆中,感受更多的是姥爷、田姥姥对我们第三代和我们的孩子第四代的关心关爱。听妈妈说,在我1岁多时,姥爷抱着我爬上了颐和园万寿山。在我记事的时候,姥爷喊我“娃娃”,问我:“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告诉姥爷喜欢玩具,姥爷当即说:“好!让姥姥带你去买。”周末时,田姥姥带着我和妈妈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公共汽车玩具和洋娃娃。我们姐妹小时候,姥爷曾提出让两个姐姐来北京,在他身边上学。我的大姐程华出生后,是道蕴姥姥帮忙抚养到7岁,才回到爸妈身边,张姥爷对她格外喜欢。妈妈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舍得,想留在身边陪伴孩子们一起成长。我和哥哥每逢寒暑假都在姥爷北京家里度过,姥爷带我们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姥爷怕我寂寞,请家里做服务工作的齐阿姨的女儿运华跟我作伴。姥爷带着我和运华参观景点,回来让我们写观后感,他亲自批阅。每次回天津,他总是让我们给妈妈捎去他种植的青菜和几十元钱补贴家用。我的两个姐姐受姥爷的教育和影响,参军去了部队。
1981年8月,我在北京铁道部工作的爸爸,负责筹备铁道部老战士协会成立大会。他周末返回天津时,由于劳累过度,突发糖尿病酸中毒,心脏衰竭突然病逝,年仅54岁。当时,妈妈只有51岁。姥爷得知后一夜未眠,连夜写信给我们四个孩子,嘱咐我们并转告妈妈节哀保重,还让田姥姥和小舅专程到天津告别。铁道部考虑妈妈的身体状况,安排我陪妈妈疗养一段时间。从北京出发时,已是77岁高龄的姥爷亲自到车站接妈妈和我。当妈妈见到老父亲时,眼里噙满了泪水。
姥爷对我的婚姻大事也非常关心,嘱咐家人给我介绍对象。小舅把他所在部队表现优秀的军人介绍给我。见面当天,姥爷外出开会,田姥姥帮我把关,同意我们继续交往。当二老得知我们交往顺利时特别高兴,姥爷步行到书店,给我们买贺卡寄给我们,并等待我们春节团聚。婚后我们有了孩子,二老非常喜欢。每次儿子斯程回来,他总是把自己吃的菜留出一口,让给曾外孙斯程吃。见到保姆,他总是嘱咐照顾好孩子和我们,还专门拿出钱来,让我们给孩子买书,好好培养。我的公公病逝,姥爷和田姥姥亲自到八宝山送别。
1996年9月,92岁的姥爷不慎摔倒,摔坏了股骨颈。妈妈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看望,躺在病床上的姥爷拉着妈妈的手说:“你的妈妈是个好妈妈……”边说边哭,泪流满面,他始终没有放下对姥姥的亏欠之情。妈妈、小姨和在场工作人员深受感动。刚毅坚强的姥爷从未因艰难困苦流过泪,但当诉说他结发妻子时,无尽的伤感却让他情难自已。
这不禁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当年5月,给姥爷刚过完生日。我陪妈妈去看望原河北省军区政委林铁(姥爷的老战友老搭档)的夫人弓彤轩姥姥时,听她讲,当年姥爷接出妈妈时,得知姥姥的住处,他围着姥姥住的村子转了好几圈。他一心想见到姥姥,但被弓姥姥拦下。弓姥姥劝说他道:“你就把对老伴儿的好,转给女儿秀兰吧!”新中国成立后,姥爷曾几次跟妈妈提出,想见见姥姥,妈妈也没能使姥爷如愿。1960年,姥姥不幸病逝,妈妈怀抱着我赶到大城县为姥姥送别。姥爷得知后,拿钱为姥姥安葬,还为姥姥的妈妈去世拿钱安葬。
姥爷虽然对我的姥姥有割舍不下的感情,但对田姥姥作出了“生妻去帷”的承诺。他也践行了自己的诺言,这对革命伴侣携手走过50年的金婚,共享四世同堂,姥爷实现了百岁人生。1998年,我的妈妈因患肺癌去世,年仅68岁。为了94岁的姥爷健康长寿,我们向他隐瞒了消息。3年后,当他得知妈妈已经去世时,惊讶地埋怨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他,难过了很久很久。姥爷对这个从小没有在他身边长大的女儿,充满了疼爱和不舍。聂力阿姨在妈妈病重时到医院看望。妈妈去世,她到八宝山送别,对当年老同学、老战友充满了情意。
2003年7月5日,姥爷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深深地感到,他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传奇的一生,姥爷的革命精神和崇高风范值得我们代代传承,他是我一生敬佩敬仰的外祖父。长辈们、前辈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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