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词“陆续”的分布特征与量化语义

［关键词］ “陆续”；副词；量化语义；分布特征；语义验证

［摘  要］ 本文以语义语法为理论指导，在精确定位副词“陆续”单句分布并正反验证其同现成分语义特征的基础上，将“陆续”的语义功能概括为“散事顺联”。首先，总结前人研究主要存在的“释义宽泛、表述模糊、验证不足”等问题，据此明确本文的研究目的及意义；其次，定位并归纳“陆续”的单句分布规律，揭示其客观写实的方式性语义；再者，分析和提取分别形成“陆续”分配量化方式和续连量化特征的必要条件：论元成分的［+复数性］以及谓词结構的［+事件性］特征；最后，借助同现的量性标记来说明和验证，［+顺位性，+熵时性］特征是“陆续”的两大量化特征，前者是形成分配性解读和事件性谓词的充分条件，后者是凸显“陆续”区别性语义的本质特征。

［中图分类号］H030；H0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174（2024）02-0059-09

1. 引言

有关副词“陆续”的语义解释最早见于《辞源》（1915：2685），表示“相继不断之义”，而后调整为“接连不断”（1979：3278）。对译式的解释将“陆续”与“相继、接连、不断”等同起来，但实际上它们并不能自由替换。如：

（1）a. 纪念馆陆续（*相继/接连/不断）收到中国群众的来信。

b. 他陆续（相继/接连/*不断）发表了一些长篇小说。

c. 一些大型项目已经陆续（相继/*接连/*不断）开工建设。

而其他辞书著作虽然采用定义式解释，但在释义精度、表述准度、论证强度方面存在明显不足。

首先，在释义精度方面，《现代汉语虚词例释》（1982：324）对“陆续”的解释（“有时候是几个主体前后相随，发出相同的动作，有时候是同一主体以同样的动作跟不同的对象发生关系”）比较宽泛，似乎也可以用于解释“相继、接连、不断”。张占山（2006）、唐为群（2011）和张斌（2021）也都存在相同的问题。

其次，在表述准度方面，《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1973：660）将“陆续”释义为“表示先先后后，时断时续”，第五版（2005：887）略作修改：表示前后相继，时断时续。类似地，不同版本的《现代汉语虚词词典》也都涉及动作行为的“先后”和“断续”（王自强，1998：146；侯学超，1998：403；张斌，2001：357）。但是“断续”这一表述本身较为模糊，容易理解为“某一动作行为在实施过程中的多次中断和延续”，与关涉的主客体无关，这显然有别于以《现代汉语虚词例释》为代表的语义解释。

再者，在论证强度方面，张占山（2006）和唐为群（2011）都认为“陆续”用于客观描写，但这一结论仅仅依靠例句主观推断而来；唐为群（2011）和张斌（2021）将“陆续”的语义特征概括为“有序（顺序）性”和“逐次性”，后者采用“同时”和“一个一个”作为判定指标，但在验证方式的多样性和系统性上还有待于加强。

前人研究存在的上述问题源于对“陆续”分布规律描写和解释的不充分，没有细致考察“陆续”的各项同现成分并深入理解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因此，本文以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为语料来源，以语义语法理论为指导，试图从单句分布、量化基础和量化特征三个方面来精确提取和系统验证“陆续”的语义功能。

2. 副词“陆续”的单句分布

从句子功能分布来看，副词“陆续”通常只能分布于提供信息的陈述句（2a），无法进入求取信息的疑问句、表示命令的祈使句和抒发情感的感叹句（2b-d）。

（2）a. 各种新建项目陆续上马。（《中华人民共和国军事史要》）

b. *这些设备有没有陆续运到银川工厂？

c. *请陆续打开各个房间的窗户。

d. *我们陆续多么需要弘扬延安精神啊！

那么，“陆续”是否可以不受限制地进入任何类型的陈述句并分布于任意句法位置呢？根据调查我们发现，“陆续”一般选择客观写实句的粘合式状语位置，具体可分解为“描写性、客观性和真实性”三方面的分布特征，下面我们逐一进行说明。

第一，描写而非判断。“陆续”一般分布于描写性陈述句中，而非判断性陈述句，①因而不能被否定，如“*不/没有陆续”等。我们可根据语体分布的限制来验证这一点：

（3）a. 1961年李健仁下放到东北，看到不少人陆续返回北京，写信求李德全部长说句话。（《人民日报》1996）

b. 你看，152个边境村陆续通了电，1万户的茅草屋将在本月底改成瓦房……（《人民日报》2000）

c. —活动结束以后这些志愿者去哪儿了？

—志愿者陆续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描写性陈述句一般出现于书面语体或自述式（讲述式）对话语体中（3a～b），进入交互式对话语体后的可接受程度较低（3c）。

第二，客观而非主观。从同现标记的搭配上看，“陆续”可以与据实性传信标记或信源引导句共现，如“据悉、据了解、据（S）介绍、S说”等（S表示某一主体）；但与认识立场性评断标记难以兼容，如“看来、看起来、在S看来、说起来、可以说、准确地说”等。

（4）a. 【据悉】，以巴高级官员正陆续抵达华盛顿。（《人民日报》2000）

b. 【据了解】，华东各省市已陆续发出通知。（《人民日报》1994）

c. 【据介绍】，各地将陆续开展丰富多彩的活动。（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d. 【加西亚说】，智利队将自下周起陆续集中训练。（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5）a. *【看来】大部分地区已陆续开展工作。

b. *【在我看来】，全国各地陆续进入汛期。

c. *【可以说】，江西今年将陆续进行两次防汛大检查。

d. *【准确地说】，这次9家企业股票将陆续在香港上市。

第三，真实而非虚拟。从复句关系的选择上看，“陆续”可以自由进入因果句（6a）、转折句（6b）、连贯/并列/递进句（6c-e）和条件句（6f/g）中，限制进入目的句（7a）、让步/假转句（7b/c）以及选择句（7d/e）中，反映了“陆续”句所提供信息的真实性。②

（6）a. 许多电影院【因为】没有顾客，都陆续倒闭了。（《世界电影史》）

b. 【雖然】一些部队陆续退入关内，【但】还有14万人。（《二战全景纪实》）

c. 两人用英语交谈了一阵，【随后】其他领导人陆续登船。（《人民日报》1993）

d. 多个较大的投资项目【不仅】已列入计划，【而且】已陆续开工。（《人民日报》2000 ）

e. 她【一面】说【一面】把碗里的蛋陆续摸取出来。（苏青《归宿》）

f. 【如果】成功，以军将陆续从其他5座巴勒斯坦城镇撤出。（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g. 【只要】路子对头，其他证据将会陆续出现。（阿加莎·克里斯蒂《目的地不明》）

（7） a. *我们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以便】陆续进行改革和建设。

b. *【即使】陆续出现了大的风险，天【也】不会塌下来。

c. *不能违背经济规律，【否则】会陆续出现许多问题。

d. *企业界【要么】藏富，【要么】陆续向境外转移财产。

e. *咱们【与其】在此等着被他们杀死，【不如】陆续逃走。

我们可以将上述单句分布规律总结如下（见表1）。至于“陆续”只能充当状语、与谓词结构毗邻共现，则是由于其作为方式副词的典型语义性质所决定的。那么“陆续”究竟描写何种方式？其作用对象又是什么呢？

3. 副词“陆续”的量化基础

从量化的角度来看，副词“陆续”所在句子中的谓词和论元具有特殊的投射关系，论元必须通过分配性解读（distributive reading）参与谓词所指称的情状。也就是说，“陆续”有分配量化句中论元的作用。这一量化方式形成的基础是论元成分的［+复数性］特征。

3.1 复数论元

根据语料，副词“陆续”所在句子必须出现复数论元（8a～b），其中动量可视为指称整个句子的事件论元，如果只有单数论元则句子不合法（8c～d）。复数论元可以处于状语位置（8b），而非仅限于前人研究所讨论的主语和宾语复数，主要包含或表现为数量（9a）、联合（9b）和类指NP（9c），少数情况也可以是集合NP（9d）。

（8）a. 她陆续给我寄过【几次】钱。（《读者》（合订本））

b. 他陆续在【一些小刊物】上发表短篇小说。（《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词典》）

c. *皮山县陆续发生了【1次】余震。

d. *【那名工人】陆续提升为中层干部。

（9）a. 国家陆续投资【近6亿元】。

b. 盟军陆续攻占了【卡昂、圣洛】。

c.【机场二期工程】陆续开工建设。

d.【委员们】陆续步入会场。

但是联合NP不能是复数性的时间名词（10a），除非句中还存在其他复数论元（10b）；数量NP不能是时量补语，例（10c）为语料中仅有的5例之一，语感上似乎尚可接受，这可能是受近义副词（如“连续、接连”等）的迁移作用影响（10d），因为“陆续”并不能进入相应的变换句式（10e）。可见，“陆续”同现的复数论元在语义上只涉及实体量，不能是时间量。

（10）a. *他陆续于【2004年、2007年】前往欧洲。

b.【7亿美元】已分别于【1992、1993年】陆续到位。（《人民日报》1993）

c. ？张化光陆续在清河工作了【10个月】。（《人民日报》1995）

d. 张化光连续/接连在清河工作了10个月。

e. 张化光连续/接连/*陆续10个月在清河工作。

从具体的量值来看，复数论元内部成员数量一般都大于二，语料中仅有十余例为双数，如例（11）。当“陆续”构形重叠为“陆陆续续”时，论元就只能为多数，如例（12a～b）和（12c～d）。

（11）a.【两个孩子】陆续考入大学。（《读者》（合订本））

b.【两位代课老师】陆续从家里赶来。（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c. 镇上陆续开张了【两家纪念品商店】。（新华社新闻报道，2002）

d. 江西今年将陆续进行【两次防汛大检查】。（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12）a. 我陆陆续续订了【不少杂志】。（《市场报》1994）

b.【一些乘客】陆陆续续上了车。（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c. *我陆陆续续订了【两本杂志】。

d. *【两名乘客】陆陆续续上了车。

不过，论元的复数性语义其实是形成分配性解读的必要条件，因为论元指称的主体或客体在一定条件下也可有集合性解读（collective reading），如在“他们（陆续）建立起一整套社会福利体系”这句话中，删去“陆续”之后论元都可以视为整体。那么形成“陆续”分配性量化语义的充分条件是什么呢？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陆续”选择的谓词结构进行考察。

3.2 事件谓词

语料显示，副词“陆续”只能选择修饰动词或动词性结构，个别情况也可以是“性质形容词+起始体标记”这种动态形容词性结构，如：

（13）a. 饭馆里的顾客陆续【多起来了】。（欧阳山《苦斗》）

b. 装点繁华的霓虹灯陆续【亮了起来】。（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但并不是任何VP都能与“陆续”组配，“陆续”选择的VP都具有终结性，可分为以下两类：

一是变化动词，动词本身即具有终结性，如“出现、发现、发表、推出、出版、出台、刊登、公布、颁布、投入、投产、得到、到位、抵达、进入、返回、开始、开工、问世、上市”等。

（14）a. 苏联报刊陆续【发表】了他的诗作。（《当代世界文学名著鉴赏词典》）

b. 所有的灾民陆续【得到】妥善安置。（《人民日报》1994）

c. 各代表团陆续【抵达】大会堂东门。（《人民日报》1995）

d. 100多个重建村已陆续【开工】。（《人民日报》1998）

二是动态活动动词，如“走、发行、研制、开展、进行、兴建、组建、举办、举行、制定、展开、播出”等。其终结性地位取决于动词与VP内其他成分之间的互动，主要是受趋向/结果补语（15a～b）和量化性结果论元（15c～d）的影响，少数情况下动量/处所补语也能提供终结性（15e～f）。

（15）a. 配套的玻璃钢产品陆续【研制】出来。（《报刊精选》1994）

b. 私营展览机构陆续【发展】起来。（新华社新闻报道，2003）

c. 他们 陆续【兴建】了一批市级“窗口工程”。（《报刊精选》1994）

d. 阪神地区陆续【举行】了各种悼念活动。（《人民日报》1996）

e. 江西今年将陆续【进行】两次防汛大检查。（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f. 该机种已陆续【设置】在日本的主要车站和机场。（《人民日报》1993）

持续/进行体标记（16a～b）、否定副词（16c）和状态/可能补语（16d～e）因为能够取消VP终结性而无法出现在“陆续”辖域内。

（16）a. *空军陆续【在组建】几个独立侦察团。

b. *许多城市陆续【开展着】这项工作。

c. *深圳陆续【不/没有出现】一些平价商场。

d. *经济体制改革陆续【进行得很顺利】。

e. *部分城市陆续【实行不了】价格调节基金制度。

与之相对的是非终结性的状态动词，如“是、属于、具有、存在、处于、好像、喜欢、思念、坚持、遵循、铭记、认为、相信、重视”等，一般无法与“陆续”组配。 ①

（17）a. *它们陆续【是】汉语文字学的两个分支。

b. *这种物质陆续【具有】改善情绪和镇痛的作用。

c. *她本人陸续【喜欢】文教、税务等专业。

d. *他们陆续【认为】我身体已经差不多好了。

单次活动动词（semelfactives）（Smith，1991：29）和静态活动动词（即强持续性动词）（分别如“咳嗽、摆手、点头、眨眼、鞠躬、跳、踢、刺”和“流传、居住、陪伴、从事、笼罩、困扰、休息、睡、躺、坐、想”等）一般可以借助动量/时量获得终结性，但总体上仍然排斥“陆续”（例18～19），语料中仅有少量附加结果/趋向补语或起始体标记的用例（例20）。

（18）a. *老人陆续【咳】了好几声。

b. *他陆续【点】了几下头。

c. *她陆续向左【跳】了几步。

d. *李永芳陆续【踢】了他三下。

（19）a. *这个风俗在村里陆续【流传】了二百多年。

b. *他的妻子和母亲陆续【陪伴】他大半辈子。

c. *这些问题陆续【困扰】科学家们一个多世纪。

d. *他们陆续在草丛里【睡】了一觉。

（20）a. 一行人早已陆续【跳】入运河了。

b. 他把那些针陆续【刺】进了自己的秃顶上。

c. 几个孩子陆续【坐】到餐桌旁。

d. 帕恩等人陆续【站】了起来。

综上，根据副词“陆续”选择和排斥的VP类型（如表2所示），我们认为“陆续”语义指向的必须是终结性的事件，且部分终结性事件会受到限制。这一分布特征的必要性是由“陆续”所蕴涵的量化特征所赋予的，而后者正是形成论元分配性语义的充分条件。

4. 副词“陆续”的量化特征

4.1 顺时位次

从语料反映的情况来看，副词“陆续”一方面可以选择与时序义副词“先后”同现（21a/b），排斥协同义副词“同时、一起”（21c/d）和循环义副词“轮流、交替”（21e/f），说明“陆续”所关涉的复数事件既不能在同一时点发生，在时间序列上必须至少占据两个的位置，由此引发分配性解读。同时不能循环发生，具有一维性或顺时性。

（21）a. 日军【先后】陆续向同盟国投降。（《人民日报》1995）

b. 他们三个人【先后】陆续逼近了第一辆坦克。（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c. *日军【同时】陆续向同盟国投降。

d. *他们三个人【一起】陆续逼近了第一辆坦克。

e. *他们【轮流】陆续担任长城义务“民保员”。

f. *雨雪、冰雹、大风等天气【交替】陆续出现。

另一方面，“陆续”可以选择与“一AA、一A（X）一A”这种表示次序的数量成分（参看李宇明，1998；郭继懋，1999；杨雪梅，2002等）同现，如例（22）；但其中的量词不能是时量或动量，分别如例（23～24），说明“陆续”并不强调同一事件的渐变或累积过程，相邻事件之间应具有前后位次性。

（22）a.【一个个】新商铺正在陆续建起。（《敦煌》）

b. 伙伴们【一个一个地】都陆续结婚了。（《读书》）

c.【一批批】建设者和投资者陆续来到雪域江南。（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d.【一批又一批】干部陆续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报刊精选》1994）

（23）a. *鱼虾苗【一天天】陆续长大。

b. *本报【一天一天地】陆续收到读者来信。

c. *燃煤发电站将【一年年】陆续增多。

d. *公司【一年接着一年】陆续发生财务问题。

（24）a. *村里已【一步步地】陆续实现水、电、路“三通”。

b. *伤残旅客【一步一步】陆续走出大厅

c. *他们【一次次地】陆续前来看望。

d. *中国运动员【一次又一次】陆续登上领奖台。

因此，终结性和异质性成为识别事件次序的检测手段。非终结性的状态动词无法判断位次，单次活动和静态活动VP所分别表示的匀质动作和时段之间无所谓位次，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陆续”不用于标记时间量。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顺时位次”语义（简称［+顺位性］）本质上涉及体（aspect）范畴，反映的是参照时间与事件时间的相对关系，但“陆续”并不限制句中参照时间的相对定位，即参照时间可以先于事件时间（完成体）、处于事件时间中（进行体）或晚于事件时间（将行体），如例（25）。除此之外“就VP了”句和“才VP”句也可以分别验证完成体和将行体（陆志军、温宾利，2019）。

（25）a. 我国已陆续颁布了大量单行民事法规。（《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b. 全国各大中城市都在陆续开展这项业务。（《报刊精选》1994）

c. 政府计划在大学城建设中陆续投入34億多元。（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26）a. 天一黑，人们【就】陆续来到了胡家。（欧阳山《苦斗》）

b. 不到7时，工人们【就】陆续赶来。（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c. 22名集训球员今天【才】陆续到达昆明集中。（《人民日报》2000）

d. 直到5月下旬以后，旱情【才】陆续得以缓解。（新华社新闻报道，2002）

同时，由于体与说话时间无关，“陆续”可以兼容过去时（27a）、现在时（27b）以及将来时（27c～d）。但与其他近义副词（如“连续、接连、一连、相继”等）不同的是，“陆续”在实际语料中与现在时和将来时高频同现（约占19.7%①），这些现象与其所指称的分布样态有关。

（27）a. 我曾陆续写过一些谈古版画的文字。（《读书》）

b. 部分机器设备正陆续运抵安装。（《报刊精选》1994）

c. 一些改革措施将陆续出台。（《报刊精选》1994）

d. 正在建设的项目会陆续投入生产。（《人民日报》1993）

4.2 熵时样态

前人研究提到副词“陆续”含有“断断续续、时断时续”之意，那么这一语义从何而来呢？我们认为，“断续”意义源于事件在时间序列上分布不均衡，呈现出局部密集或零散的混乱状态。借用热力学中用来度量某一孤立系统混乱程度的概念“熵（entropy）”，可称之为“熵时样态”。如图1所示：

T表示某类事件发生的节点，①｛e｝表示包含若干子事件的整体事件，这些子事件近乎同时发生，上文提到的［+顺位性］是相对于整体事件来说的。从微观上看，相邻事件发生点上的子事件数量（或者说整体事件密度）一般不同；密集的子事件（即整体事件密度高）会造成认知上的“连续”（如T1和T3），而零散的子事件（即整体事件密度低）则会造成认知上的“间断”（如T2）。因此，子事件聚合所构成的微观态数目越繁杂，这些整体事件所反映的宏观态性质就越混乱。

以“我和队友们陆续走上领奖台”为例，假设“我和队友们”共有A、B、C、D、E、F六位成员，事件发生节点为“走上领奖台”的那一时刻，那么对于“A和B先走上领奖台，接着C单独走上领奖台，D、E、F最后走上领奖台”这一情境而言就涉及｛A、B｝｛C｝｛D、E、F｝三种微观态，适合用“陆续”来描述；反之，“六位成员按照相同时间间隔依次走上领奖台”的情境只涉及｛X｝一种微观态（X为A～F任意取值），所以不倾向于使用“陆续”。副词“陆续”所描述的这种分布样态可以得到相关语言事实的验证。

从部分构成整体的角度来看，副词“陆续”可以与修饰主体或客体的零散成组义短语“零散、零星、零碎、三三两两、三五成群”同现，排斥量大密集义短语，如“密集、完整、系统、络绎不绝、前呼后拥、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等。量大密集的事件在微观态上的排布较为单一，因而宏观态上趋于均衡。

（28）a.【疏散的】居民陆续回到大楼。（《人民日报》1996）

b.【零散的】名家讲座陆续亮相。（《报刊精选》1994）

c. 中外科学家陆续发现【零星的】分散元素矿床。（新华社新闻报道，2003）

d. 近年来陆续有【零零碎碎的】著述问世。（《人民日报》1994）

（29）a. 村民们【三三两两】，陆续到来。（《人民日报》1994）

b. 事务所的人【三三两两】陆续离去了。（《生为女人》）

c. 【三五成群】的外国球迷陆续现身东京街头。（新华社新闻报道，2002）

d. 【三五成群】的年轻人陆续走进店内。（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30）a. *【密集的】居民陆续回到大楼。

b. *【集中】突围的官兵陆续到达集合地点。

c. *中外科学家陆续发现【完整的】分散元素矿床。

d. *近年来陆续有【系统的】著述问世。

（31）a. *村民们【摩肩接踵】，陆续到来。

b. *事务所的人【前呼后拥】陆续离去了。

c. *【来来往往】的外国球迷陆续现身东京街头。

d. *【熙熙攘攘】的年轻人陆续走进店内。

从整体统率部分的角度来看，“陆续”可以与实体分组义状语“分X”同现（X为量词或数量短语），排斥实体归总义状语，如“统一、成套、一次性、一下子”等。将事件进行归总无疑取消了微观态对宏观态的影响，因而呈现出明显的有序性。

（32）a. 北京市中小学将【分期分批】陆续复课。（新华社新闻报道，2003）

b.《辞海》的修订本已陆续【分册】出版。（《读书》）

c. 这十二首歌曲【分三盒音带】陆续面世。（《人民日报》1994）

d. 剩下的贷款将在明年【分4次】陆续支付。（新华社新闻报道，2002）

（33）a. *北京市中小学将【统一】陆续复课。

b. *《辞海》的修订本已陆续【成套】出版。

c. *这十二首歌曲【一下子】陆续面世。

d. *剩下的贷款将在明年【一次性】陆续支付。

此外，熵时样态与事件数量以及空间位置也有一定关系：事件数量越多，空间位置的差异性越明显，事件的时间定位也就越没有规律性。因而“陆续”句中的复数实体论元可以受增量义定语修饰（34a～b），处所论元可以表现为广布义NP（34c～d）。

（34）a.【越来越多的】运菜车陆续进入交易大厅。（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b. 人们在宇宙太空中陆续发现了【更多的】星际分子。（《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c. 成千上万的美国黑人陆续【从全国各地】抵達这里。（《人民日报》1995）

d. 两万多名与会人员冒雨【从四面八方】陆续涌进会场。（《人民日报》1995）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上面讨论的熵时样态默认事件数量为多数。对于事件数量为双数的少数情况来说，我们可以通过引入空集?（因为空集可以是任何集合的子集）来进行解释。如图2所示：

副词“陆续”要求首尾两个事件发生点之间至少存在一个零发生点，这一发生点是说话人主观预计事件发生但并未实现的，进而导致两个事件的长时间隔（也即事件整体分布的不均匀）。这种间歇型的熵时样态暂时未能得到实际语料的正面支持，①例（35b～d）是基于（35a～c）的自拟句：a句和b句同表短时间隔，但b句的接受程度较低，如果将“陆续”替换为“相继/接连”则符合语感；c句和d句为“才VP”句，表示“来宾告辞”这一事件发生所需时间超出预计，d句的接受程度较高，由此可见“陆续”间歇型的熵时样态特征。

（35）a. 短短半个小时里，陆续来了七八年轻人。（新华社新闻报道，2003）

b. ？短短半个小时里，陆续来了两个年轻人。

（→短短半个小时里，相继/接连来了两个年轻人。）

c.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来宾才陆续告辞。（《人民日报》1993）

d.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钟，那两位来宾才陆续告辞。

从反面来看，连续发生的周期性事件（如“获奖、比赛”等）在时间序列上通常是匀质分布的，因为其间隔为相对固定的时间周期，所以“陆续”无法进入相关句子中。如：

（36）a. *他陆续获得了八届、九届全国政协优秀提案奖。

b. *中国女排以相同比分陆续赢下了第三、第四局。

总的来说，熵时样态是“陆续”区别于其他接续义副词（如“相继、接连、不断”等）的本质特征，它决定事件必须以顺位形式予以呈现，因为同时发生或循环发生的事件都具有较高的规律性。在此基础上，它也可以解释为何“陆续”偏爱将来时和将行体。因为熵的增加是与时间方向有关的不可逆过程，“对一切孤立系统，未来就是熵增加的方向”（冯端、冯少彤，2005：107）。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向前延伸，事件增长的无序性会进一步加强。从概率统计上看，无序性意味着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是将来的内在属性。

5. 结语

语言的力量是将纷繁随机的现实世界规约化为系统的表达形式，主观性的介入无疑形成了一个可逆的熵减环境，从而达到语言表达与现实发展的动态平衡，本文所研究的副词“陆续”正是语言主观性的表现之一。借助“陆续”的单句分布规律以及同现成分选择，我们精确提取并正反验证其语义功能为：顺时关联无序散乱的同类复数事件（如表3所示）。首先，“陆续”选择进入客观写实性陈述句，整体上凸显方式性的语义基底；其次，“陆续”选择［+复数性］论元成分和［+事件性］谓词结构，分别构成分配量化方式和顺位量化特征的必要条件；最后，“陆续”选择顺时个体性和零散集结性量化成分，分别揭示引发分配语义的［+顺位性］特征以及决定本质语义的［+熵时性］特征，由此概括“陆续”的“散事顺联”义。

［参考文献］

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1957级语言班 1982 现代汉语虚词例释［M］. 北京：商务印书馆.

冯 端，冯少彤 2005 溯源探幽：熵的世界［M］.北京：科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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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stributional feature and quantificational meaning of the adverb luxu（陆续）

CHEN Zequ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China）

Key words： luxu（陆续）； adverb； quantificational meaning； distributional feature； semantic verification

Abstract： Based on the theory of semantic grammar， this paper defines the semantic function of the adverb luxu（陆续） as “to connect disordered plural events in sequence”， by locating luxus sentential distribution accurately and verifying the semantic features of its cooccurrence components both positively and negatively. First， it summarizes the major problems in previous studies， such as paraphrasing widely，  expressing obscurely， verifying deficiently， etc. Second， it locates and concludes the sentence distributional rule in order to reveal the objective， factive and descriptive manner meaning of luxu. Third， it analyzes and extracts respectively the requirement of luxus distributional meaning and continuity manner： ［+ plural］ argument structure and ［+eventive］ predicate structure. Finally， by means of co-occurrence quantificational markers， this paper illustrates and verifies that ［+ successive，  +time-entropic］ are the two semantic elements which form luxus continuity manner. The former is the sufficient condition of formation of distributional meaning and telic predicate，while the latter is the essential feature to highlight luxus distinctive meaning.

【責任编辑 邵长超】

［收稿日期］ 2023-01-05

［作者简介］ 陈泽群，男，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873497411@qq.com。

［基金项目］ 201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汉语情态副词的语义提取与分类验证研究”（17BYY026）；2022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现代汉语方式副词的句法语义与分类排序研究”（22BYY135）；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暨南领航计划）（19JNLH04）

1 副词“陆续”可以进入“是……的”这一强调结构，但句子的判断功能受到限制，因为“陆续”不能进入相应的否定式，如：

a. 我国是70年代起陆续开展器官移植的。          （→*我国不是70年代起陆续开展器官移植的。）

b. 和田地区的沙尘暴是从今天上午陆续开始的。（→*和田地区的沙尘暴不是从今天上午陆续开始的。）

2“如果”类条件句有真实条件句和违实条件句两种解读，但是语料中“陆续”所在的条件句没有违实性解读。

1 当然，也存在个别状态动词（如“涉足、认识、知道”等）具有一定的动态性，可以通过VP内抽象的处所论元（a）、表状态变化的“了1”（b～c）获得终结性，进而受“陆续”修饰。

a. 外商陆续【涉足】朝鲜的投资领域。（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

b. 薛根和陆续【认识】了张德泉等数名罪犯。（《人民日报》1993）

c. 人们陆续【知道】了这个中场著名球星。（新华社新闻报道，2003）

1“连续、接连、一连、相继”在这一数据上都不足2%。

1 此处是理想的均匀分布状态，实际上事件发生点之间的间隔长短可以是不同的， 下文会借用“空集”的概念对这种情况进行说明。

1 理论上多个事件也可能涉及间歇型熵时样态，但是这一假设目前无法直接验证。因此，本文的研究思路只能是分别证明典型和非典型熵时样态的存在，由此推断二者共存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