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一 袁苗
摘要:《珊瑚帖》为米芾晚年的代表作,独特的书中作画式章法布局使其成为书法史上不可多得的奇品。尽管历代书家对此作褒贬不一,但这是米芾在书法中流露真情实感的最好见证,处处体现出其精湛的书法技艺和奇趣不羁的思想。文章首先从米芾生平、学书经历和书学思想中探究,其次通过文献的搜集考证,从点画、章法、思想三个方面分析《珊瑚帖》的“真趣”,即自然与真情实感的表达,最后总结原因、阐明启示。
关键词:米芾;珊瑚帖;真趣;书中作画
一、米芾生平及其尚趣思想
“宋四家”中,唯米芾一人未参加过科举考试,只因其母亲曾乳哺宫中,21岁时得宋神宗以恩补官。虽得以出仕,但一直官无实权。崇宁五年(1106),他迁礼部员外郎,却因出身遭言官弹劾,罢官任上,至此,米芾仕宦生涯终结。虽在仕途上不如意,但相较“宋四家”的其他三家,米芾在书法上更为用功,可以认为,他是一个专注于书法创作的职业书家。与五代杨凝式、元代杨维桢相似,米芾也以“癫狂”示人。《宋史》载:“冠服效唐人……而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①,足可见其不同于常人之举。然而,在外人看来米芾“癫狂”的背后,更多的是由于人生的不如意、对现实环境的无奈造成的“避世”表现,在他身上,这种状态似乎又多了一种哗众取宠之意。
在上溯魏晋古法中,米芾探得“真趣”之妙。这种“尚趣”的思想,主导了其大部分书法作品和书法品评。米芾所追求的“真趣”,在《海岳名言》中多次提及——“沈传师变格,自有超世真趣”“裴休率意写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②,可以看作是米芾评价书法的最高标准,与其评价颜柳“丑怪恶札之祖”对比强烈,令人惊愕。反观之,这正体现了米芾对于“真趣”的绝对追求。
“趣”,本义疾速,名词义为“强烈吸引人的兴味”,在艺术审美中则指意趣、情趣。在书法中,书家可以通过不同的笔墨形态表达内心的情感变化,情感丰富者,笔墨效果也是丰富的。接受过一定程度的书法技巧与审美训练的观赏者,是可以通过作品中呈现出的不同笔墨效果还原并体会到书家书写时的情感变化。比如,墨色深沉、笔画直挺的作品,能让观赏者感受到书家端坐于桌前的严肃;墨色丰富、点画跳跃的作品,观赏者感受到的是一种有起伏波动的情感。这种书写时情感于笔下的呈现,正是米芾所追求的“趣”。而“趣”之难得,是一种难于言表的审美追求,米芾自己似乎也只能阐述追求“趣”的必要,但也无法描述出“趣”为何物——“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③。总体观之,米芾认为的“得趣”之道,更多的是在乎自然,也就是“真”,是一种意不在笔的书写状态。“真”可以指人或事物的原样和本样,他追求的“自然”之法,正是能够原本展露书家至性真情的书写状态,唯此才能赋变化于笔墨之上,无论对于书家自己或者观赏者来说,都能从中得“真趣”。
二、《珊瑚帖》的“真趣”
《珊瑚帖》作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是米芾晚年写于竹纸上的作品,大体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叙述收到的宝物;第二部分为珊瑚笔架的简笔涂鸦,涂鸦左下角注“金座”二字;第三部分是为珊瑚笔架题诗。这件作品是米芾写给他人并向他人展示自己藏品的一封信札,时值其晚年,作品个人风格十分明显。
(一)《珊瑚帖》的点画之趣
书写时毛笔运动的时空特征,通过笔墨纸的相互作用留在纸面上,并且当其最终以静止状态呈现于纸面上时,我们依然可以通过点画的不同形态重现作者书写时毛笔的挥运状态。进而当若干汉字组合在一起时,我们又可以感知到字组、整个章法的时空特征。书法作品带给观赏者时空特征中最主要的内容,是书法作品线条不同状态(外形粗细、墨色浓淡)所呈现的书写节奏。每个书家都会用不同节奏书写不同内容,通过节奏变化体现情感变化,比如激昂、阴郁、欢快、沉闷,但由于书写主体不变,每个书家总会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点画节奏基调,或是用笔的情趣。用笔情趣的不同,更大程度上取决于书家的审美选择,书写技巧的学习取法便是书家的审美选择问题。迥异于同向晋唐学习的苏、黄、蔡三家,米芾的审美选择在“尚意”以外,更加偏向于“趣”的表现。米芾书法的用笔极力强调八面出锋、藏露并用,多种情感状态交替出现,这是他一以贯之的用笔情趣;字形欹侧,不做正局,笔势开张,字外之势几乎要溢出纸面,这使得他的作品充斥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对于《珊瑚帖》点画的真趣,则可以从笔势的开张、锋势的藏露两方面分析。
细觀《珊瑚帖》的点画字形,笔势开张,字势倾斜,不做正局,充分体现了米芾对于书写的自信与自然;藏露并用,轻快跳跃,处处显露着他内心的欣喜与激动。
1.笔势开张。“收”字,最左的短竖到撇的过渡,几乎是从该字空间最左下方到最右上方;“张”字“弓”部下方出勾到左上方的短横;“薛”“取”“得”“温”“珊”等字亦有从下到上幅度极大的笔势连带,甚至出现了“题”字这样违背正常笔势的反向用笔,点画之外的笔势频频冲出单字空间,视觉冲击感极强。
2.藏露并用。通常来说,露锋尖锐迅捷,入纸瞬间多为侧锋,在情感表达上是激越、充满活力的;藏锋圆厚缓行,中锋深藏入纸,在情感表达上是沉稳、严肃、庄重的。露锋犹如树发新芽,藏锋犹如老枝雄浑,藏露并用,极具自然之态,生机勃勃,情趣盎然。米芾在书写中,锋势备全,藏露交替变化无穷,这是使其点画充满情趣的主要手段。“僧”“稷”“景”“又”等字的第一笔,承上字笔势,高抛入纸,后迅速调锋疾行,“枝”字第一笔的露锋更是不假思考地侧锋横扫,使得整幅作品更加激情澎湃。深藏的用笔也处处出现,“张”“珊瑚”等字起笔深藏,情感冷静严肃。
在《珊瑚帖》中,米芾运用开张的笔势,创造出左右摇摆跌宕的字形,充满活力与激情;时而可见的浓墨藏锋,在表达严肃庄重的情感之外,又附加了一种突出的特点,使欣赏者的视线在紧紧跟随不断变化跳跃、充满激情的露锋用笔时突然“刹车”,停下来冷静欣赏深沉的藏锋和文字内容,可以发现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趣味十足。
(二)《珊瑚帖》的章法之趣
“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④,这是董其昌对前人所认识的章法的总结,也是他自己的深刻认识。在总结古人对于章法美的认识中不难发现,在章法所涉及的诸多概念上,如黑白、大小、虚实等,古人追求的往往都是“中和”与“自然”,因此,王羲之的作品历来为人所尊崇,也正是由于做到了“中和”与“自然”而尽善尽美。
“自然”是米芾极力追求的,但除了《苕溪诗帖》《方圆庵记》等这类自作诗和记文是极为理性认真的书写之外,“中和”似乎在米芾的日常书作中并不常见。在他的作品中,允许《复官帖》的增补改正、允许《值雨帖》的草率,也允许《临沂使君帖》行草之间突然转换造成的强烈虛实对比,这都体现了他对“自然”的追求远大于“中和”的“尚趣”思想,因此在了解米芾这般追求之后,这些作品更加值得玩味。
《珊瑚帖》的章法分左右两部分,右边文字叙述获宝经过,左边文字作诗赞美,中间画一珊瑚笔架图以隔开文字。虚实的对比、图像的插入,是这幅作品章法上最大的特点。
右边文字共计六行,字形整体较左边文字偏大,行距、字距疏朗,略显散乱,字形大小悬殊,其中“张僧繇”“珊瑚一枝”字形巨大,墨色突兀,形成两处上下、前后呼应的大块面,上部“薛”“老”“收”字形也偏大,墨色偏重,和前后两处块面呈包围状,将用笔轻快、字形偏小、墨色偏淡的文字“禁锢”其中,形成独立的封闭空间,虚实对比强烈。在作品章法中,虚实是相对的,如墨色浓淡、点画粗细、排列疏密、空间大小均可看成虚实关系。虚实的“中和”则是虚实得当、势均力敌的状态,但物极必反,虚实的矛盾在突破“中和”这一临界点时便会逐渐突出某一方面,直至互相转化,有时虚处反而成为实处。
夸张的虚实处理正是米芾想要表达的情感,他以超常的笔墨技巧与章法安排,使得汉字点画构成的抽象空间具象化,文字变成视听语言,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画作、画后的题诗,使得这件作品的章法远超常人所想,呈现出“字中有画意,画后又题诗”的“奇趣”面貌。
(三)《珊瑚帖》的思想之趣
士大夫文人、艺术家的思想个性,很大程度上受其所处时代的社会、政治环境影响,从而影响到他们的文艺作品。特别是在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长期处于“重文轻武”这一大环境下的北宋,科举风靡,党争频频,这使得文人和艺术家大多敏感谨慎,兼事书画的士大夫文人如苏黄二人,多在佛禅之中寻求内心的安定。在这样的思想下,他们的文艺作品在后世便有“尚意”之言,但米芾并不尽如此。
对于米芾来说,真正的趣味永远存在于书写和收藏中,也只有在书写时才展露他其实是一个好趣之人的事实。在太师李玮家中,只是过眼的《晋贤十四帖》被他记了下来,回家后凭记忆匆匆临写数纸,就让他无比兴奋,同时又对于不能批注帖尾而扼腕叹息;在收藏张旭的佳作后,同样疯狂临写直至力尽,又模仿其笔意写下《张季明帖》;收获带有金座的珊瑚笔架,欣喜若狂,将要手舞足蹈的状态在《珊瑚帖》中展现……米芾只愿将内心的真情实感挥洒于纸面之上,赋予文字,变化其形,通过笔墨来与人分享。
像《珊瑚帖》这样书中作画的情况还有一例:米芾在遭弹劾罢官后,致信蔡京求助,言其举家离京流落飘零,只得一小舟。为了描述这一小舟,竟在书信上画了一艘,并注明就画上这么大,惹得蔡京啼笑皆非,但他的确是苦不堪言。同《珊瑚帖》的“喜不堪言”一样,在已有极妙的章法安排下,米芾还是深感文不达意。在一种强烈的表达欲望推动下,他画了一幅大写意似的珊瑚笔架图来记录这一瞬间的狂喜,而后的题诗更是将这一情感推至顶峰。这都是符合米芾情感变化自然逻辑的,也只有他这样心中存“真趣”的人才能做到。
三、《珊瑚帖》中“真趣”对书法创作的启示
技巧上的炉火纯青、自我情感的真实表达、大胆且合理的创新之举,是米芾这件作品留给当今书者的珍宝。然观如今展览书作,或用斑驳苍茫的正书书写婉约诗词,或用激荡跳跃的行书书写严肃论书之作,点画难以自然,章法安排刻意,情感流露滞涩,无半点真趣。亦有不少尝试以画入书的作品,但多偏离书法本质,实则一绘画作品耳。
“取法乎上”一直是书法创作中的至理名言,米芾对此深有体会,他也曾在学习唐人中迷失自我,又在上溯魏晋后取得突破。纵观米芾晚年所书,皆自然恣肆、潇散得趣。究其原因,米芾在取法上的获得不可忽视,或受“二王”中王献之的影响更大。米芾所藏魏晋法书中多王献之佳作,他也多次临摹,临摹极其细致,摘字临摹王献之《十二月帖》而成的《中秋帖》,被乾隆皇帝当作王献之真迹,作为“一希”珍藏于“三希堂”;与他同时的沈括,在一次和米芾、林希等人交流书画时,所示珍藏已久的《献之真迹》竟也是米芾临写,可见他对王献之书法的喜爱与专情。王献之书风较王羲之新妍,行草作品更为超逸风流、洒脱可爱,行草间杂、字势开张、点画狼藉,这些都成为米芾学习的楷模,并能化为己用,从《李太师帖》《张季明帖》《值雨帖》中皆能窥探到他的学习痕迹。王献之书法之所以有此面貌,本质上是为了更好地表达自身情感而不是被规则束缚,米芾同样如此。精神上的契合才是米芾在审美和取法上钟情王献之书法的本因,而他比王献之更加自由不羁的情感和大胆的抒情,因此造就了书中作画的《珊瑚帖》这样的奇趣,也使其作品在潇散之上多了一种趣味 。当今书者更应多多关注古人是如何从自身出发来找寻学习契合自己精神的书作,如何真实地表达情感。书为心画,也许只有在创作时书己所想,才会诞生出意趣盎然的作品。
四、总结
被誉为米芾“墨皇”的《珊瑚帖》,自古以来都以“奇趣”著名。文章通过对点画、章法以及创作背后的思想,从现象到本质,逐层递进地分析了《珊瑚帖》所展现的趣味和原因。
或许笔者对于《珊瑚帖》“真趣”的探析还有不足之处,抑或这些观点只是一家之见,有待更多学者指教,但有目共睹的是,即使在没有如此天马行空“插图”的其他作品中,米芾也是从这三个层面来赋予作品鲜活的生命力与真趣。他这种从学书之初就一以贯之的追求,使他远远地超越时代局限,成为书法史中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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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黄简.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作者简介:
李若一(1998—),男,汉族,湖南长沙人。中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书法。
袁苗(1998—),女,汉族,湖南常德人。长沙理工大学设计艺术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