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洲:给中国的娃娃们造个好厕所

2024-05-19 14:37吴爽
教育家 2024年14期
关键词:如厕龙泉厕所

吴爽

为什么有的孩子在学校不喝水?

為什么有的孩子在学校忍着大便、憋着尿?

为什么有的偏远山区的支教女教师流失率特别高?

……

在这些问题的共性原因中,都指向一个关键词“厕所”。“小厕所”关乎着“大民生”。近年来,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生态设计研究所副所长武洲带领团队,实地调研了近千所校园厕所,发放调研问卷3000多份,他发现在一些农村地区学校已经配备了先进的多媒体教室、完备的课余活动设施,但是校园一角的厕所仍是二三十年前的样子——这些厕所不仅不卫生,而且缺乏基本的隐私保护,甚至存在安全隐患,对儿童生理和心理成长产生诸多负面影响。于是,武洲提出“要给中国的娃娃们造个好厕所”。

“我们要修孩子们喜欢的厕所”

推进“厕所革命”是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指示精神。2013年至2018年我国共改造14.1万所中小学、幼儿园非卫生厕所。2019年,教育部会同国家发展改革委、财政部等相关部门加大工作推进力度,启动实施“中小学校‘厕所革命行动计划”。国家发展改革委、教育部印发的《关于在实施教育现代化推进等工程中大力推进中小学改厕工作的通知》明确指出,大力推进中小学改厕,既是基础教育“补短板”的重要内容,更是“厕所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要坚决避免中小学校成为“厕所革命”盲区。

文明不文明,厕所算一桩。学校作为精神文明的重要阵地,厕所是学校文明的一面镜子,照出了学校对师生的真实关切。武洲和团队在甘肃修厕所时,临夏回族自治州的东乡族自治县龙泉学校校长汪生术对武洲说:“没有干净的厕所,来学校支教的女教师的流失率特别高。支教女教师如厕可谓是‘叫—跳—笑—闹四步骤——厕所里全是蚊子、苍蝇和满地爬的蛆,老师吓得直‘叫,然后绕开蚊虫‘跳到厕位上,旁边不时还会有来往的人蹲在旁边上厕所、‘笑着聊天,厕所臭味‘闹得老师眼泪流。”有支教女教师更是坦言:“吃住差一点,我都能忍,不卫生的厕所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因此,武洲在甘肃修厕所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女教师修厕所。

龙泉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在校学生1462人,100名教师,仅在两教学楼间的空地上有一个12厕位的传统旱厕。2020年9月,武洲和团队走进这所学校调研后发现,与宽敞明亮的教室、干净整洁的宿舍、崭新的塑胶跑道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一座因为山区寒冷缺水而环境一直无法得到改善的狭小厕所,“1462∶12,这个比例光想象一下你就能感觉到莫名的不安与紧张。”武洲说。

这所学校既有北方地区校厕常见问题,又有其特殊的限制条件。比如:人数多厕位少;土地可用空间有限;用水极不方便,西北干旱缺水地区水价高,山地上下水管网建设困难,冬季低温储水管容易上冻;清掏费用较高,平均1~2个月清掏一次,每年清掏化粪池费用4万元,雨季化粪池容易满,无处排放;空间分布不均,住校学生夜间如厕不便,教师日常如厕不便;如厕体验差,厕间黑臭湿滑,校园暴力滋生,粪便直接暴露增加病菌传播风险。

龙泉学校七年级的走读生马民英说,在学校一整天不怎么喝水,有尿就憋着,九点夜自习放学后再回家解决;同样,七年级的住校生瑞花,觉得上厕所成了日常最困难的事情——味道太呛眼睛,夏天有很多蚊虫,冬天地面湿滑,夜里黑乎乎,还总是排队,经常上课铃响了还轮不到自己……武洲和团队在调研“为什么有的孩子在学校忍着大便、憋着尿?”的原因时,排在前两位的因素是“厕所脏臭”和“感觉上厕所不安”,这些孩子们有个简单而朴素的心愿:能好好喝水、好好上厕所。

要改造龙泉学校的厕所,武洲和团队面临三个难题:一是如果颠覆现有厕所设计,给学校设计建造一个现代化厕所,虽然上下水一应俱全,但是工期长、耗资巨大、后期维护费用高,而且不可复制;二是如果充分利用龙泉学校边角空地等“灰空间”进行定制化建设,入冬后的山区无法大面积施工,孩子们翘首以盼的新厕所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了;三是厕所投入使用后,在成本可控的前提下,如何最大化地让一个公共设施实现“自我管理”,极大降低学校的管理成本。

武洲和团队经过反复讨论,最终决定对现有厕所进行“改进”而不是“颠覆”。“改进”即利用生态设计理念,因地制宜地设计新型免水冲厕所,在新型农村旱厕的设计上,采用当地施工埋设粪尿处理设备与外地制造房体同步进行的实施策略,实现了生物降解与就地资源化,加上充足的采光与负压通风,让旱厕焕发新生。此外,改造后的龙泉学校厕位数量倍增,厕所采用了自动声控照明、自动杀菌、自动灭蝇、自动免冲洗手设施。武洲说:“60多天时间就完成了原本需要几个月的设计建设任务,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用空间换时间,虽然不一定是最完美的方案,但让孩子们早一天用上新厕所,值了!”

在新建厕所的外涂面,阳光、大海、热气球、天空都是龙泉学校孩子们的画作,武洲说:“我们想让孩子们感受到自己的设计变成了现实。”龙泉小学新厕所落成的那一天,武洲再一次见到了瑞花,这个原先都没有想过走出东乡的孩子趴在武洲耳边悄悄地说:“我也想走出大山,去外面上大学,然后当一名画家,回来给同学们建一座更美、更好的厕所……”

在武洲看来,孩子们是父母的希望、民族的希望、国家的希望,而阳光校厕是一个窗口,能为孩子们照进一缕希望之光。

“校园里真正的私密空间只有厕所 ”

近些年,武洲和团队改造了全国上千所厕所,因此他们也被戏称为“厕所教授”“吃喝拉撒专家”“清华厕所天团”。武洲走南闯北地调研各地校园厕所,与团队一起研究厕所的改造、设计、施工方案等,不时会在微信朋友圈记录下改造校园厕所路上的生活日常:

“几个月的艰苦折腾,只有驻场兄弟们最有感受。村里小学厕所改造尽管诸多不顺,但我们还是充满深情执着地坚持。期待完工之日朋友们长窗坐望枣林、黄河,在屋顶仰望山崖、星空……总有一天中国会诞生一代厕所设计大师。不急,慢慢来。”

“上午规划厕所施工进度,中午研究厕所设计方案,下午讨论厕所技术,晚上琢磨厕所管控,从设计到优化,从体验到环境,从技术到成本……一天结束,忽然发现我都没上个厕所。”

“几乎坐遍了所有的交通工具,五天跨三省的厕所调研,两天内还得飞四次,已累惨,而农村、景区,甚至水源地的农药过度使用和粪尿直排污染更让人触目惊心,时间会证明,精心粉饰出来的美景永远不如真实的好环境打动人心。”

尽管工作如此忙碌辛劳,但武洲乐此不疲。他说:“从心底说,我们喜欢研究厕所,愿意为厕所革命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最喜欢的还是给城市、农村的孩子们修厕所,让他们都能享受到本应该有的一份关爱与尊重。”

修建中小学校厕所,最难的是什么?武洲说:“理念、设计、技术、产品……没有不可以解决的问题,而‘最难的却是人的认知观念的扭转,在一些校长的认知里,所谓‘厕所改造只停留在贴瓷砖、装便器这个维度,‘厕所革命从理念到实践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当下,很多学校的“课间10分钟被挤压”,“厕所社交”成了中小学校新的同伴交流样态。不少孩子们不进操场,不能在走道里停留,甚至在教室也只能坐在自己位子上,无奈之下只能躲进厕所里社交。厕所里,孩子们可以逗留、说笑,分享有意思的事,短暂而美好。武洲表示,“校园里真正的私密空间只有厕所,厕所里才是孩子们觉得安心、安全、舒适的地方”。

“厕所设计质量,关乎孩子们的尊严,我要让孩子们知道厕所不是肮脏、污秽的代名词”,武洲强调道。在调研不少中小学校厕所时,武洲为了解到真实、客观的情况,经常会跟孩子们单独访谈。其中有的低年级孩子说“我每天带着水到学校,根本就不会喝,会偷偷倒掉,因为喝完了要上厕所,我不愿意去学校厕所,从小就没用过蹲厕,不会用”;有的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希望“厕所里能有大镜子,可以整理仪容仪表”;还有的高年级孩子则表示“学校厕所应该有私密性,大家蹲着如厕四目相对实在不好意思”……

在武洲和团队的携手努力下,一所所校园厕所的卫生环境在改变,但是“改变”的又何止于此?

2018年至2019年间,武洲和团队曾为陕西西安的37所农村学校新建了厕所。两年后,武洲去学校回访时,其中一所学校的校长乐呵呵地说道:“武老师,您给我们学校修完厕所,学生入学率都增加了,有的学生宁可多走一段路也愿意到我们学校就读。不像以前的廁所又脏又臭,苍蝇蚊子乱飞,现在的厕所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宽宽敞敞又亮堂。”而有的校长激动地告诉武洲:“您修的厕所倒是给我们省了很多水电费,但是学校的桶装水需求量可是比之前翻了很多倍,有的孩子拼命地喝水,喝完水就为了憋泡尿去上厕所。”

每每听到这些,武洲感到很欣慰,“没有人对美好生活不向往”。武洲还记得,在龙泉小学给孩子们修完厕所后,有小孩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上这厕所要钱吗?”武洲答:“不要钱。”听罢,孩子开心极了,武洲也乐开了花,“有的孩子上完厕所用洗手液把手洗一洗,还会闻一闻手上的清香,我看着很是感动”。

随着“改厕”的推进,武洲看到“厕所的改变,不仅会影响孩子们的卫生习惯,还会引发孩子们心理的变化,这是大人难以体会到的,抑或当我们习惯用漂亮干净的厕所时很难有的感受”。一个小女孩让武洲印象深刻。小女孩原本已不想上学了,直到她看到学校新修的厕所后,连连感叹:“厕所原来还可以这么干净,居然还能这么漂亮!我想继续上学,长大了要到北京去看看。”

“阳光校厕构建出公共秩序的新版图”

安全、舒适、干净、卫生,能少用水、节约水,进而可以将人类的排泄物作为一种资源再利用,这是武洲心中的理想厕所。“我很反对建设超豪华五星厕所。在我看来,这不是中国的发展方向,‘秀肌肉不该秀在这个地方,好的厕所不是贴多贵的瓷砖,用多贵的马桶,而是要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武洲先后去了新加坡、日本和欧美国家学习厕所设计,只要能学习到厕所知识的地方他都去拜访学习。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有的厕所会贴一张纸用中文写着“请不要乱扔垃圾”,“当时我感觉特羞耻,我们没有如厕教育,没有建立起健康的厕所文化,大家总觉得厕所和‘我没有关系,上完、糟蹋完就走了。这样一来,怎么会想到其他人的需要?”

到龙泉学校修建厕所的第一天,武洲就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的梦想:“无论生活在城市还是乡村,每个人都有公平如厕的权利,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自由。”其实,“去到东乡,我们不只是简单盖一间明亮卫生的厕所,更想让孩子们通过参与厕所话题讨论、制作厕间装饰作品,形成主人翁意识,主动参与维护厕间环境,培养‘不为下一个如厕者添麻烦的良好习惯,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一些举动也可以给他人生活带来改变。阳光校厕是一种文化,构建出未来公共秩序的新版图”。

据武洲介绍,日本小学生的第一堂课就是扫厕所。学校会请保洁专家、心理学专家、儿童营养学专家、卫生健康专家等来学校,给孩子讲厕所怎么打扫。尿液的颜色是黄色的还是白色的、有无气泡,如何通过粪便形态判断身体状态,厕所里有多少病菌,应该怎么洗手……日本有完整的一套课程。学校还会安排高年级的学生带着低年级学生打扫一遍厕所。厕所里张贴着手绘宣传画,学校会定期更换。“中国原本也是有厕所文化的,比如早在战国时期,中国就已经有了完整的积肥系统;西汉《氾胜之书》里说,‘粟二十粒,美粪一升,合土和之,这是‘美粪良田这四个字的来源。”

武洲和团队还编写了《中小学生校园厕所清洁管理手册》,武洲表示,“希望通过规范清洁管理流程提升校园厕所维护养护质量,对学生进行文明如厕教育,共建健康校园、文明校园和美丽校园”。此外,在一些有条件的城市学校,武洲和团队还对学校厕所进行了“科普空间+生态厕所”的系统设计,有童趣盎然的蛋形厕间,寓教于乐的互动科普设施,充满人文关怀的设施,主题墙上还绘制了生活污水循环利用系统图,等等。

“要厕所革命,就要有研究‘两弹一星的精神准备。”武洲深知研究厕所的这条路很漫长,但他笃定“我辈建厕人要稳稳做事,慢慢积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绿色生态的阳光校厕是我们向厕所这个影响全人类的世界议题交出的中国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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