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蓝花

在贵州丹寨县建设南路，有一栋4层高的房子。在小县城里，这样的房子样式很普通，但你一眼就能将它和其他房子区别开来，因为它的墙面被涂成了蓝色，上面画着白色的花乌鱼虫图案。这些图案栩栩如生，形态各异，透着天真和率性。这是一家蜡染工作坊，30多个苗家妇女在这里用蜡刀作画，也画出了她们多彩的人生故事。

2023年夏天，我带学生到贵州采风，偶然遇见了这个蜡染工作坊。我记得那天在工作坊里，见到一位失去右臂、用左手作画的上了年纪的画娘。有一个年轻的妈妈，不到一岁的孩子就睡在她身边的摇窝里。在苗族长桌宴上，全体画娘用清亮的嗓音唱起苗歌，举起酒杯向我们敬酒。蜡染工作坊的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色的粉笔写着《蓝莲花》的歌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个蜡染工作坊，忘不了她们的歌声和笑容。我想走近她们，了解她们的故事。于是，一个月后，我又一次来到这栋画有花鸟鱼虫图案的房子，来聆听她们的故事。

2008年全球爆发金融危机，一个名叫曼丽的安徽女子的纺织厂濒临破产。为了散心，也为了给自己的棉麻坯布寻找出路，她拖着一旅行箱的坯布，走走停停，来到了贵州凯里。当时，凯里正在举办民间工艺品比赛，许多苗家妇女带着自己的蜡染在市场上展示。蜡染是苗家妇女的传统技艺，用蜡刀点蜡在白布上作画，然后用蓝靛染色，继而脱蜡，便制成蜡染花布……这个女子被这门技艺深深地吸引了。

她找到12个苗家妇女，拿出旅行箱中的坯布请她们制成蜡染。她们每人得到一匹坯布，以及预付的路费和工钱，回到山中的寨子里，约定10天后把蜡染送到凯里。曼丽与她们素不相识，这些苗家女人住在哪个寨子，她一无所知。她在旅馆里等着，并不抱什么希望。然而，一个星期后，所有女人都回来了，带着蜡染好的布。

接过这一匹匹蜡染好的布时，曼丽还没有想好自己能用它们来做什么，但深山里女人们的纯朴令她感动。她打听到丹寨县扬武镇排莫村的蜡染最出名，那里的女人个个都会做蜡染…

苗家女人热情好客，但被问及是否愿意到外面去做蜡染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答应。她们说：“蜡染是妈妈教的手艺，现在机器染出来的布，红的、蓝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谁还会喜欢蜡染呢？”如果不是为了准备嫁妆，连寨子里的女人们都不做蜡染了。

其实，早在2006年，丹寨苗族蜡染技艺就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些美丽的深山蓝花，只是暂时还不广为人们所知晓，它们的价值一旦被大众发现，这些蓝花将开遍世界。

曼丽在县城租了一栋闲置的房子，筹备蜡染工作坊。她再次来到排莫村，在她挨家挨户地劝说时，看到了一个独臂女人眼中闪烁的光。她叫而朗，这个从没有走出过大山的苗家女人，平时买些针头线脑都要向丈夫要钱，并且得让丈夫在赶集时代为购买。她内心充满了渴望，希望自己是一个更有用的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孩子过上美好的生活。

而朗最终愿意走出寨子，寨子里的另外两个女人也决定去试试。就这样，蜡染工作坊开始运作了。

第一个月结束，每位画娘得到了600元工资。接过工资，画娘们背着包袱回到寨子，几天后又带来了另外3位画娘。正是这6位画娘，让蜡染工作坊得以起航，她们也因为蜡染工作坊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第一批画娘中的阿罗，用自己挣的钱供两个孩子上了大学，现在儿女都工作了。乃金在县城建了自己的房子，供养女儿读大学。她还去过很多城市参加蜡染展览，在大学当兼职老师。独臂画娘而朗，她的坚毅感染了儿子，儿子留学回国后在北京一所学院担任蜡染老师，每逢寒暑假，都会回到丹寨。

10多年来，这个蜡染工作坊经历了许多艰难曲折。它像一艘船，绕过暗礁险滩，如今正驶向大海。“一群人，一件事，一辈子”，是她们的座右铭。如今，更多年轻人加入了她们的行列。画娘们创作的《百苗图》《千鸟图》《二十四节气》《锦绣丹寨》等蜡染，被中国民族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等博物馆珍藏。由这个团队设计制作的36套蜡染服饰，以中国“非遗”专场的形式亮相英国伦敦时装周，中国民间艺术在国际舞台上灿烂绽放。

看着在年轻画娘身边的摇窝里酣睡的孩子，我感慨万千。许多画娘的孩子是在蜡染工作坊里长大的，从小在古老的艺术中耳濡目染。将来，他们会走向外面的世界，其中又有许多人会回到这里，用他们的智慧进一步发掘这些深山蓝花的价值，为传统的技艺插上现代的翅膀，让文化遗产代代相传。

（选自《光明日报》2023年10月30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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