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暑假回乡,我们这帮中学生,都要去生产队上工。队里给我们安排的活儿,都是一些相对轻松的。即使轻松一点儿的活儿,对我们这些一直在念书的孩子来说,也是很重的体力活儿,一天农活儿做下来,常常感觉骨头都累散架了。
最累的活儿,是挑担子。麦子、油菜、水稻收割了之后,都要从庄稼地挑到打谷场。妇女们负责收割麦子,男人们则一担一担地把麦子往打谷场挑。麦子都是一捆一捆的,每捆三四十斤,村里的壮劳力一次能挑四捆或者六捆。我们还是半大的孩子,大人让我们每次只挑两捆。两捆也不轻啊,至少七八十斤,没有经过负重磨砺的肩头,挑起来很吃力。尤其是你蹲下去,将扁担架在肩膀上,准备起身的时候,感觉担子是最沉的,似有千钧之重。但有时候,你蹲下去了,预备使出吃奶般的“洪荒之力”,没想到一挺腰,咦,这一次,竟然轻轻松松就站起来了。难道是自己的力气突然变大了?扭头一看,原来是正在捆麦子的大婶,伸手帮你抬了一把。
我比我小妹妹大四岁多。她那时候还太小了,不能帮大人做农活儿,但也常在地头,帮大人递根绳子、拿把镰刀或者捡捡麦穗什么的。她特别喜欢跟在我的身后。那时候我刚进入青春期,特别排斥女孩子,即使是自己的妹妹,我也排斥。每次看到她跟在我后面,我都要训斥她,将她赶走。有一次,我连续挑了一上午的麦子,腰都快累弯了。最后一担,我觉得自己就快被压垮了,路上却不敢卸下担子休息——一旦卸下来,再想重新挑起担子,会变得无比艰难。我挑着一担麦子,龇牙咧嘴地往打谷场走,忽然肩头一松,肩上的担子变轻了一些。但因为是后面那捆麦子变轻了,扁担的重心就有点儿变了。我赶紧将扁担往后移了移,这样就又稳了。到了打谷场,我卸下担子,看到我的小妹妹还双手托着后面的那捆麦子,小脸也不知道是晒得还是憋气憋得,又黑又红。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一路上,是我的小妹妹跟在我的身后,用她的小手,帮我托举着那捆麦子呢。我第一次没有呵斥她。歇工了,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回家。
即使是年轻力壮的大人们,有时候肩上的担子太重,也需要别人帮着托一托或拉上一把。挑水稻的时候,稻田里全是烂泥,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甚至更深。空手走久了都会累,更别说肩上还担着一两百斤的重担了。我们村里有个男的,力气特别大,但是个子有点儿矮。稻捆儿很厚,脚陷进烂泥里,以致稻捆儿的底几乎是贴着地的。对他来说最难的是,走到田头了,还得从烂泥里抬起一只脚跨上田埂。这一步太难了。有一次,我看到他挑着几大捆稻,上田埂时努力了几次,都跨不上去。另一个刚挑了一担稻从晒谷场回来的人,站在田埂上,伸手搭在一捆稻上,往上一提,他借力往上一跨,噌地跨上了田埂。
我之所以至今清晰地记得这一幕,是因为他是我们村里的刺儿头。他曾经因为力气大,常常瞧不起别的男人,甚至以力欺人,虽蛮力大,却不怎么受人待见。他最在意的资本,就是自己的大力气,自恃是村里力气最大的人,因而也最忌讳别人质疑他的大力。哪怕肩上的担子再重,他也咬紧牙关担起来,怕输了自己“力大如牛”的名声。
有一天,村里人要去镇上的粮站交公粮。公粮都是装在麻袋里的,一麻袋的谷子,重量有百来斤。从村里的粮仓往马车上装麻袋,别人都是一次扛一麻袋。他不,他扛两袋,扛到马车边,肩膀往上一耸,麻袋就翻滚进了马车里,再由赶马车的人,一袋袋码好。等到他再次扛着两个麻袋,走到马车边的时候,马车上已经堆了不少麻袋。他的个子矮,肩膀往上一挺,一耸,完了,麻袋没能翻滚进马车,又重重地压了回来。“大力神”差点儿被压倒了。正常情况下,为了安全起见,就应该将背上的麻袋先放下来,再由两个人各揪着麻袋一角给抛上去。他不,他不肯卸下麻袋,而是站定,猛喘了几口气,憋足了劲儿,再次发力。这一次,他成功了:两个麻袋,翻上了马车。“大力神”第一次脸憋成了猪肝色。
那天晚上,他竟然请了村里他最看不上眼的二黑子喝酒。他和二黑子打过架,两个人都打得头破血流,从此成了死对头。他怎么请二黑子喝起了酒?我们这群好奇的孩子,故意来到“大力神”家院子外边玩。月色之下,“大力神”讲话的舌头都发卷了,断断续续地说:“麻袋压回来的时候,我差点儿就被砸瘫了。我本来是打算卸下麻袋的,丢脸就丢脸吧,总比压垮了腰杆儿强。但是,忽然我感觉背上一松,我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帮我了。我这才敢第二次挺起腰,将背上的那两麻袋谷子,愣是翻到马车上。兄弟,谢谢你搭的那把手,帮了我,也救了我……”
这个事情,成了我们村里很长时间的谈资。而因为那伸手一搭,我对“大力神”和二黑子都有了重新的认识。
(节选自《萧山日报》2023年11月3日,有删改;荐稿/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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