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隐喻下美国生态批评的发展

2024-05-17 08:55范锦熙
鄱阳湖学刊 2024年2期

The Evolution of American Ecocriticism as Viewed Through the Lens of the Perspective of Pastoral Metaphor

☉Fan Jinxi

Since the 1960s, American ecocriticism has evolved through three stages, beginning with an emphasis on pastoral narratives in nature writing. “Pastoral”, as the origin of eco-critical discourse, carries multiple implications and has decisively shaped Within the idealized imagination of the pastoral, the wilderness in its primitive natural form enters the literary horizon, with Americans attempting to find national identity in the swing between wilderness and civilization. At the same time, however, “pastoral” as a gendered landscape, within narratives centered on male gaze, has also obscured the conquest of colonization and the unfair distribution of the environment. With the inclusion of feminism, postcolonialism and environmental justice in the scope of ecological criticism, the American pastoral myth of a “reclaimed paradise” has been shattered, national literary boundaries have been further expanded, and the locally rooted “pastoral” style has been oriented towards a broader world.

[摘 要]美国生态批评由对自然写作中田园叙事的关注而起,发展至今已历经三个阶段。劳伦斯·布伊尔直接将美国文学称为“田园式”的。“田园”作为生态批评话语的起源,暗含多重意味,决定性地塑造着美国文学的批评指向。在对田园理想化的想象中,原始自然形态的荒野进入文学视野,美国人试图在荒野与文明的摇摆间找寻民族身份。但同时,“田园”作为一种被性别化的景观,在以男性凝视为核心的叙述中,掩盖的也是殖民的征服与环境的不公平分配。随着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和环境正义等被纳入生态批评视野,“复乐园”式的美国田园神话破灭,民族文学的边界进一步拓宽,根植于当地的“田园”风格面向更广阔的世界。

[关键词]美国生态批评;田园隐喻;环境正义;生态世界主义

生态批评是起源于美国的一种文学批评模式,主要是在文学、文化与环境之间展开研究。1974年,约瑟夫·W·米克(Joseph W. Meeker)在《生存的喜剧:文学的生态学研究》(The Comedy of Survival: Studies in Literary Ecology)中首次提出“文学生态学”概念。1978年,威廉·鲁克特(William Rueckert)在《文学与生态学:一次生态批评的实验》(“Literature and Ecology: 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一文中正式提出“生态批评”这一术语,他认为将生态学和“生态”概念应用到文学研究中是一个有益的尝试,“因为生态学(作为一门科学,作为一门学科,作为人类愿景的基础)与我们所有人生活的世界于现今和未来都具有最大的相关性”。①美国生态批评主要发起人之一彻丽尔·格罗特菲尔蒂(Cheryll Glotfelty)也将生态批评定义为“关于文学与自然环境关系的研究”。②可见最初的生态批评是着眼于文学领域的。再具体而论,文学中的自然写作是生态批评的起点。而有关田园的定位问题始终萦绕在美国自然写作当中,文学对自然的关注也催生了田园式的批评话语。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在对美国田园意识形态的重估中指出了美国文学与田园的这种不解之缘:“自从美国文学经典开始具体化以来,美国文学就一直被视为明显的‘田园式的,从广义上来讲,它以自然和田园风光为背景、主题和价值,以区别于社会和城市。”①美国特殊的国家历史以及新大陆的发现与开辟迎来新的社会起点:一端是蛮荒可怕的荒野,一端是丰饶诗意的花园。利奥·马克思(Leo Marx)将其形容为影响美国文化经验的“田园理想”(pastoralism):“自从大发现时代以来,人们就一直用田园理想来界定美国的涵义,时至今日它仍然影响着国人的想象。”②作为一个深深镌刻着田园价值观的民族,美国对待自然的这种独特经验赋予田园以多重隐喻涵义,而这种根深蒂固的田园传统则决定性地影响着美国生态批评浪潮的走向。

一、环境启示的双重构想

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文学理论,在其初始阶段实际上是让环境成为文学讨论的核心,自然写作便成为生态批评的初始阵地。人们一般意义上将20世纪六七十年代视为美国生态批评的起点,布伊尔将美国的生态批评追溯到1964年利奥·马克思的《花园里的机器:美国的技术与田园理想》,但他在谈论环境写作研究中的獨特方法时也说道:“根据《环境正义读本》一书所说的目的,美国环境写作实际上始于瑞秋·卡逊的《寂静的春天》,而不是梭罗或弗罗斯特,甚至也不是利奥波德。”③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生态批评从《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起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1962年,《寂静的春天》出版催生了现代环境保护主义运动。也可以说,现代环境保护主义的创始文本正是以一个以田园为基础的寓言起始的——“明天的寓言”。卡逊在该书第一章开头援引了古老的田园传统,描绘了一幅鸟鸣草长、万物和谐的田园风光:狐狸在小山上吠叫,小鹿静悄悄地穿过笼罩着秋天晨雾的原野,无数鸟儿在浆果和穗头上啄食……一年四季,候鸟迁徙,树木生长,人与动植物自得其所。然而,构成田园牧歌式的和谐音符被突如其来的死亡现象打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死神的幽灵笼罩了这个地方。这种变化在一些超自然的描述中得到了暗示与加强:“神秘莫测的疾病”“不可解释的死亡现象”“一种奇怪的寂静”。④然而,卡逊并非要描绘出一种以死亡为主题的田园挽歌,而是以这种可怕的死亡威胁来提醒尘世田园生活的珍贵。这个存在于美国中部的城镇是虚设的,“田园”被用作一种更普遍的环境隐喻,在这个“明天的寓言”中,存在着赤裸裸的讽刺与警言。“在人们的忽视中,一个狰狞的幽灵已向我们袭来。这个想象中的悲剧可能会很容易地变成一个我们大家都将知道的活生生的现实。”⑤卡逊的这种田园式寓言不再是逃避现实的庸俗文学体裁,反而成为一种表达异化的严肃而复杂的批评手段,寂静的田园中潜藏的不安和危险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就是即将到来的明天。

生态批评与科学是分不开的,生态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科学问题。卡逊在书中汇集了无数科学性的证据证明,使美国无数城镇的春天沉寂的原因在于DDT及其他化学杀虫剂的滥用。在布伊尔对生态批评的两次波浪式的划分中认为,“第一波生态批评呼吁更多地掌握科学知识”,①而这种科学知识也推动着生态批评的进步。《寂静的春天》初出版时,卡逊遭到了一系列的非难,反对势力指责她的“歇斯底里”与“煽情”,批评一本文学性的书中展现出来的科学实证。②科学看似不是文学文本的呈现对象,但卡逊的田园寓言是一个诉诸科学的隐喻。科学作为一种真理的主张,通过田园隐喻的文学手段将环境中的生态问题传达出来,并在工农业、民众和政府等多个层面形成广泛的认知与警醒。同时,文学当中也隐含着规范性的道德要求。这种田园书写并不是带着怀旧情绪去回望逝去的美好,而是在规范这个人类与其他生物共同居住与分享的田园。布伊尔将卡逊的这种田园批评称为“田园对立立场”(pastoral oppositionalism),其一方面是对美好田园的怀旧,但这种怀旧却不能被“解读为倒退的幻想”,因为在另一方面它又是“对化学工业的直接挑战”。③这种批评是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它不仅仅是在文学中分析自然,同时也包含着更为广阔的生态伦理学视角。这就是彻丽尔·格罗特菲尔蒂在给生态批评定义时所提到的:“生态批评采取以地球为中心的方法进行文学研究。”④《寂静的春天》开启了美国生态批评中田园隐喻化的传统,这个以田园为基础的寓言作为一种公开的、社会化的和政治化的文学批评手段,是一个朝向未来的隐喻结构。对社会发展的忧虑和对改造自然的讽刺被卡逊包裹在明天的寓言中,如同利奥·马克思在“烬园”的第一句所写的:“寓言的制造们说:‘你们的田园生活就这样旋风似的离去了。”⑤

田园生活的消亡并不意味着田园作为一种生态批评力量的止步。在卡逊将过去美国中部城镇的这个美好图景同时作为一个明天的构想时,人们就应当明白“田园”所意指的两面性。布伊尔将卡逊的《寂静的春天》归于美国“环境启示录”文学的一种,认为这部作品遵循的是“支持环境启示的田园逻辑”,“‘启示录是当代环境想象力所能支配的最强有力的主隐喻”。⑥卡逊的田园主义一方面激发了环境保护主义的实践,而另一方面,受环境保护主义驱动的人们又很容易将对美好田园的向往极端化为对荒野的寻求。

荒野作为一种最原始的自然形态,在美国文化中有着一种更特殊的涵义。1893年,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在《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边疆假说”,认为美国对荒野进行扩张的边疆经验构成了美国文化与特性。1967年,罗德里克·纳什(Roderick Nash)也将荒野与美国精神结合起来进行系统考察,也认同美国人利用物质荒野的原材料建构自己文化的历史。纳什认为,“荒野在旧大陆没有副本的”,“正是美国人寻求的某种独一无二的‘美国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有足够的价值能够“将这些尴尬的小地方居民变为骄傲而自信的公民”。①民族自豪感从对荒野的征服中滋生,荒野已经成为美国文化和道德产生的根源。荒野与文化身份联合起来成为一种美国民族主义文学,亨利·纳什·史密斯(Henry Nash Smith)在对美国西部文学的考察中称之为美利坚帝国西部扩张的“帝国神话”。②除此之外,史密斯认为还存在一种将西部想象为农业乌托邦式的“花园神话”的象征,“这个花园的主要象征包含着一连串表示土地肥沃,农作物的栽培和增长以及带来无穷乐趣的田间劳动的隐喻”,③“花园美国”意象得以产生。人们赋予美国以“处女地”的视觉意象,将新大陆视为物产丰富的富饶之地。荒野不再是恐怖、野蛮的化身,美国成为复乐园的真实写照。

然而,从隐喻的意义上说,无论是否将美国描写为伊甸园或凄凉的荒漠,都是具有合理性的。按照利奥·马克思的说法:“这些不同的风景意象只是诗的隐喻,是将意义提升于事实局限性之上的想象性建构。”④他将目光转移到在工业撞击中产生的美国文学,集中探讨田园理想与新世界工业浪潮的碰撞,并用“花园”与“机器”来定位存在于美国文学和文化中的“两个力的王国”,⑤也就是农业神话与科学技术之间的矛盾,“田园”成为文明和荒野之间的“中间景观”。利奥·马克思更加关注和谐宁静的安息之地突然被真实或隐喻的“机器”打破的时刻,他将1844年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笔下的“睡谷事件”视为美国“文学中到处反复出现的隐喻模式开始形成的标志”。 美国文学作品中到处充斥着“睡谷事件”(Sleepy Hollow episode)的变体,《瓦尔登湖》《白鲸》《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等作品中都回荡着突然闯入田园的不详机器之声。⑥但同时,“机器”意象并不仅仅表征为一种简单蔑视工业化进程的文学态度。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在瓦爾登湖的寓所静坐时,火车的汽笛声突然穿透树林,他将其形容为“好像农家的院子上面飞过的一头老鹰的尖叫声”。⑦“火车汽笛声”一方面是寂静“睡谷”中的杂音,同时又被自然化为老鹰的叫声,具有双重含义的“铁路意象预示了《瓦尔登湖》内在的含混性”。⑧技术与自然的相遇带来的不仅有恐惧还有希望,这种被打扰的田园生活中“含混性”与“确定性”并存,对发展的寻求裹挟着纯净自然的演变,田园牧歌式的神话淹没在被机器武装的社会中。田园理想与工业机器似乎成为存在于美国文学和文化发展进程中的又一矛盾与悖论。随着美国西部原始荒野自然的人工化和田园景观的工业化与都市化,生态批评关注的内容也发生着改变。

二、环境正义的重新审查

根据布伊尔的划分,第一波生态批评关注的是“自然环境”,“通常给予乡村和野生空间以特权,而不是城市空间”,①而随着人工环境对自然环境的侵占,纯粹的自然环境已经不复存在,对自然与文化进行明确区分的有效性已经丧失,第二波生态批评呈现为一种环境正义式的“社会性生态批评”,“生态批评家更倾向于追问构想环境和环境主义的有机论模式”。②显然,生态批评的范围已经被扩展到了狭义的文学之外,它关注的不再是梭罗或缪尔(John Muir)等个别作家的文学在环境保护中典范性的指导作用,而是面向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性文本。第一波生态批评体现为以环境保护运动为核心的生态中心主义式批评,环境正义运动则与第二波生态批评相伴而生。《生态正义读本》作为第二波生态批评的典型著作,分别从政治、诗学和教育学三个层面阐述了环境不公平分配的正义问题。正如朱莉·斯泽(Julie Sze)在对环境正义文学研究中所说的:“环境正义挑战了基于荒野/保护主义框架下环境和自然的主流定义,在其对‘自然的定义中强调了种族和劳动。它将人,尤其是种族化的社区和城市空间,置于环境和自然的中心。”③财富、权力的不平等分配导致环境社会资源的不公平分配,性别、阶级和种族政治等社会问题被置于生态批评的核心。第二波生态批评关注到社会或环境对有色人种、贫困白人和“第三世界”等少数人的不公正,这种环境正义运动超越了普通“环境主义”的视野,不再呈现为一种狭隘的国范围内的运动,而成为世界范围内包含穷人和政治弱势群体需求的有益尝试。有色人种社区中的环境种族主义、自然性别书写中的生态女权主义和资源不公平分配下的环境正义等成为第二波生态批评中的主流话语。

然而,这种从乡野到城市批评视角的转变是否意味着田园牧歌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力量的过时?布伊尔否定了田园意识形态的落后性,并给出两个答案佐证这一观点:一是作为具有环境启示文学传统的田园书写是具有长期影响力的;二是田园意识展现出来的是“更为具体的文学关注”,“田园意识形态是一个强大的镜头,透过它看到我们的文学、文化,不仅在文化内部,而且跨越文化边界”。④因此布伊尔认为田园牧歌并不是美国文学独特性的例证,而是克服自身研究的狭隘性并使其作为欧洲后殖民文学的一部分来加以理解的手段。后殖民理论作为第二波生态批评中环境正义伸张的一种,通过对相对去中心化的“被殖民的他者”的关注,试图打破以白人为主导地位的环境叙事。格罗特菲尔蒂认为生态批评应该是朝着跨学科、多元化和国际化方向发展的,“生态批评主要是一场白人运动,当环境和社会正义问题之间建立起更强的联系,当不同的声音被鼓励参与讨论时,它将成为一场多种族的运动”。①这也是美国生态批评走向国际的关键,后殖民主义与生态批评的结合所诞生的后殖民环境主义积极推动了美国生态批评从地方田园主义到更广泛的生态正义的扩展,同时又从更具世界性和全球性的角度重新认识了地方的生态独特性。

格雷厄姆·休根(Graham Huggan)在《后殖民主义的“绿化”:生态批评视角》(“‘Greening Postcolonialism: Ecocritical Perspectives”)一文中同样谈到了后殖民生态批评中的跨文化含义,即体现为一种超越地方文化关注的全球伦理主张。除此之外,他认为后殖民生态批评“需要对受到剥削的土著人民、濒临灭绝的动物和现代性对‘野生世界侵犯的浪漫化意识形态工作进行批评性评估,需要对工具理性的统治地位进行持续的挑战”。②我们应当首先明确的是,后殖民生态批评的展开是建立在对“定居者”和“土著人”有效区分的基础之上的,两者对田园的理解大为不同,而造成这种不同的原因就在于殖民的入侵。布伊尔认为,“田园主义是美国和其他‘新大陆作为殖民地以及随后作为新国家的组成形象之一,它表达了殖民者的梦想和殖民者对新生现实的感受,表达了民族主义对新世界文化差异的自豪感和对帝国统治的反感”。③然而,在后殖民主义生态批评的反思下,美国田园理想不再呈现为一种对新世界的美好幻想,它也隐含着“殖民”占领的不公平色彩。就像美国对荒野的寻求并不是对无人涉入的原始自然环境的绝对保护,因为纯粹意义上的荒野已经不复存在;美国人将黄石公园视为原始荒野,但事实上,在欧洲人登陆的前夕,北美大部分的温带地区是由土著人进行管理的。北美原住民除了驯化和种植范围极广的食物和药用植物外,还主要用火来管理该大陆的森林和草原群落。美国环境伦理学奠基者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 Ⅲ)将美洲原住民称为“没有留下的游客”。④在美洲土著人占领和使用了1万年之后,美国才发现了黄石公园并加以保护,荒野是通过对美洲原住民生存环境的剥夺而创造的。这种“第一世界”的环境保护论显现出另一种生态帝国主义的面貌,对自然资源的重新定义与管理显然可以被视为生态帝国主义的后殖民版本。

在第二波生态批评的视角下,美国文学或文化中的田园牧歌传递出一种帝国主义怀旧情绪。人类学家雷纳托·罗萨尔多(Renato Rosaldo)用“帝国主义怀旧”(imperialist nostalgia)一词来定义殖民大国“将负责任的殖民代理人转变为无辜的旁观者”的普遍策略,认为帝国主义怀旧体现了一个悖论:“一个人杀了人,然后哀悼受害者。從细微处看,有人故意改变一种生命形式,之后对事物没有保持干预前的状态感到遗憾。更进一步地说,人们破坏环境,之后却崇拜自然。在任何版本中,帝国主义怀旧都使用一种‘纯真向往的姿态来捕获人们的想象力,并掩盖其与残酷统治的同谋关系。”①人们应当对这种帝国主义怀旧保持足够的警惕,它是一种隐含在自然环境中的有意构建,与纯粹的自然保护已经大为不同。人们所追求与哀悼的美好田园正是自己之前亲手摧毁的,复乐园式的田园美梦在环境正义的审判中破灭。首次提出“环境正义生态批评”这一术语的瑞德(T. V. Reed)在论述其发展时提到,应当关注“种族”与“环境刻板印象”之间的关系,其中很重要的就是“追溯种族主义隐喻的历史,如‘野蛮的荒野或‘城市丛林,以及研究不允许非精英创造环境知识的阶级和种族文化偏见”。②这就意味着,美国不同的文化传统中呈现出的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是人的建构,包括田园牧歌在内的环境修辞当中包含着大量的文化假设。

生态女性主义者试图分析自然当中性别的刻板印象,路易斯·韦斯特林(Louise Westling)认为性别也是帝国主义中的一个领域,而且“是更明显的政治和历史殖民形式的核心”。③韦斯特林在对美国文学景观分析的过程中追溯了自然中性别隐喻的历史,并对美国田园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景观意象进行了重审。她认为,爱默生和梭罗在其作品中都展示出一种“田园矛盾”,而这种矛盾是与景观中演变的女性隐喻分不开的。“两位作家都巩固了帝国主义怀旧情结,这种情结一直是美国田园牧歌的核心——一种对女性化景观及其生物的感性的男性凝视,掩盖了对‘野性大陆的征服与破坏”。④史前时期人们用女性的身体来代表自然,而随着文化的成熟,对野生自然占有的渴望克服了崇敬和畏惧心理,动植物被驯化,野生自然被征服,而这一过程同样含有男性占有女性权力的意味。然而男性对女性化自然存在着一种很矛盾的敌意,“几千年来伴随着男性对景观和自然态度的情色主义和厌女症的奇怪结合”,⑤这是呈现在美国新大陆中的两个互相对立的景观隐喻——野蛮的荒野与静谧的田园。女性化自然一方面是带来灾祸的邪恶女巫,另一方面又是作为生命之源的母亲或纯洁的处女,这两种隐喻同时存在于美国田园牧歌的传统中,将自然性别化为女性,又通过怀旧来掩盖对荒野和土著人生存环境的摧毁。

布伊尔将自然视为“双重他者化”的存在,认为在现代思想中,“作为经验实在的自然环境被用来服务于人类的利益,而这些利益之一就是使自然环境成为一种象征,强化非白人、妇女和儿童等无权群体的从属地位,”。⑥受剥削的土著人民、被边缘的女性和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等是自然中的“他者”,而自然又是现代性有意建构的文化符号。所以,布伊尔在谈到从第一波到第二波的生态批评的发展时,强调要对“诸如田园、生态启示录、环境种族主义之类”的概念进行重新阐释。这显示出美国田园牧歌式的传统扎根于本土的持久影响力。同时,生态批评的这种从文学到文化实践的转向也越来越清晰,根植于地方的美国田园牧歌传统面对的也不再仅仅是以国家为中心的批评方法,而是向跨国主义迈出了脚步。

三、走向生态世界主义

2009年,乔尼·亚当森(Joni Adamson)和斯科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首次对第三波生态批评浪潮进行了探讨。第二波生态批评虽然使环境与社会正义之间有了更强的联系,关注到了边缘者的声音,但这对于生态批评的发展来说仍然是不够多元化的。甚至“受到了狭隘地将‘白人和‘非白人作为主要种族类别解释的限制”,第三波生态批评“承认民族和国家的特殊性,但又超越了民族和国家的边界。这第三波生态批评从环境的角度探讨了人类经验的所有方面”。①这展现出生态批评极大的包容性,其以一种超越自己族群和民族文化边界的冲动面向世界,新的生态批评也因此尤其强调将本民族的文学置于国际比较的框架中。斯洛维克进而对从2000年开始出现的第三波生态批评进行了具体的解释,认为其主要特点在于:“全球关于地方的概念正在与新生物区域主义对特定场所的依恋中形成富有成效的探讨,产生了诸如‘生态世界主义‘根植世界主义‘全球灵魂‘跨地域等新名词。强烈的比较主义倾向提出了关于人类环境经验的后国家和后民族愿景的可能性问题,而一些人强调保留民族身份的重要性,但将民族经验置于更广泛的比较背景下(包括后殖民背景)中非常重要。”②全球化理论逐渐取代后殖民主义等理论,成为当代文化理论的中心术语,人们开始从全球视角思考环境,从生态批评角度展开更多的跨国学术研究,正如布伊尔所谈到的:“‘最古老的全球化形式是环境方面的,而不是经济或政治上的。”③当前人们共同面对着一个全球性的“世界风险社会”,不论穷人还是富人,都面对着同样的环境危机。当人们在世界范围内寻找跨国文化认同时,横亘在民族身份与世界主义之间的边界问题便成为生态批评的中心内容。

乌苏拉·海斯(Ursula Heise)在《地方感与地球感:全球环境想象》(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一书中探讨了发展“生态世界主义”或“环境世界公民”的环境愿景。生态世界主义作为一种以国家身份形式为基础的全球环境想象,在克服“去地域化”给全球化带来挑战的同时,能够“以生态为基础,为非人类世界和更大的社会环境正义进行宣传,其前提不再主要是与地方的联系,而是与被理解为包含整个地球的领域和系统的联系”。①这种全球环境愿景为超越地方和国家的环境有限性提供了有益的基础。但海斯认为,美国环境主义者在其生态批评话语建构的过程中面对着更多程度上的地方依恋,“栖居”、“再栖居”、“大地伦理”、“生物地域主义”甚至是“大地情欲”这样的概念就是不同程度上地方依恋的体现,表现为通过不同元素的地方想象建立起对地方的亲密依恋。海斯在具体分析美国“地方生态批评”的跨国转向时谈到生态批评的来源:一方面是对某些环境主义思想流派产生影响的欧洲现象学家,另一方面是更为具体的“美国对‘荒野、田园和美国本土生活方式的关注”。②“田园”作为美国生态批评话语的起源,是地方主义的民族典型,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阻碍着美国生态批评向生态全球主义的发展。海斯将美国生态批评对世界的拒绝归因于“地方自治和自给自足”,美国生态批评中的田园“往往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确立自己”,在这种个体极大自足的情况下,对大城市、民族国家和经济全球化的排斥也随之而来。③无论是对荒野的重新建构,还是出现在工业和城市化景观中的花园意象,或是在环境正义审查下的田园牧歌,这些不同田园面貌的确立使田园从未在生态批评的书写中缺席。美国环境主义者对“地方”的修辞如此持久,而这种地方性的修辞“被用作社会、种族、民族、性别或其他认识论立场的隐喻”,④这种隐喻足以作为生态批评中一个被广泛讨论的领域。这种本土化环境隐喻的表达,实际上是一种对种族、性别等具有压迫力量的独特抵抗方式。

此外,布伊尔还认为,生态世界主义作为一种固定信念和批判性行动方式发展缓慢的原因在于一个国家通过景观想象力所构造的独特景观神话。尽管在面对“环境”这样一个本质上是跨越国界的全球性概念时,大多数生态批评家原则上都会认为宏观层面的思考会比微观更加合适,但在实践中仍然倾向于采取单一的以国家为中心的研究方法。因为无论如何探讨与解构国家中心主义,国家形式都不可能迅速消失。从美国文学批评中产生的生态批评已经扩散到整个英语世界和其他地区,但生态批评的实践者仍然将本该属于全球的注意力放在“国家模式和景观想象力的神话”。“从启蒙运动甚至到后现代主义,艺术领域、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都被一种‘牧民命令所深刻塑造”,⑤这种“牧民命令”就是文学文化的民族性表达。但同时,就如布伊尔所谈到的,在生态现代化背景下,美国生态批评中的民族性处在一个暧昧的模糊位置。美国生态批评的历史上,通过国家想象力建构的“荒野神话”“花园神话”等都是一种意识形态和自然景观的混合,同时,这种为美国所独有的田园民族主义也能够延伸到全世界。“国家景观神话和意识形态可以对一个国家的自然景观进行大规模的重新塑造,但這并不能证明其只是在国家层面研究这些影响。事实上,情况恰恰相反。一方面,国家土地景观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家族相似性……另一方面,景观工程也可以说是跨国的反响和/或相互依赖。”①因而布伊尔称美国的这种生态全球主义是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其依靠自觉的“生态全球想象力”,从而使得源自田园的生态批评话语走向世界。

“去领域化”和“世界主义”这两个在全球化文化理论中发挥核心作用的概念,是海斯为促进美国民族性与世界性的融合而给出的答案;“当代生态世界主义想象力的先驱”,是布伊尔为美国生态批评所作的注解。跨国文学研究方法的普遍和全球气候变暖的前景,都促使着美国生态批评的转变。即便美国环境主义者和生態批评话语仍然较少地受到地方主义修辞的限制,从而使其缺乏与全球化文化理论的一些接触,但是如何使“民族性”与“世界性”之间的关系得以明朗,则是今后生态批评继续发展的方向。

结 语

美国生态批评是在一个田园隐喻的模式下成长起来的,这是美国与其他地区生态批评相区分的重要特质,同时也是许多人在对美国生态批评的研究中都忽略的一点。究其根源,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批评传统与美国特殊的民族性难以分离。新大陆的开辟带来的是对新世界的幻想,蛮荒的荒野与丰饶的花园意象是存在于田园想象中两个极端化的景观隐喻,文学中的隐喻性得到了政治化、社会化的真实表达。抛开隐喻的文学性,生态批评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确定的能指问题”,②除了文学,生物学、文化学等也是生态批评的关注对象。种族、性别等被置于环境正义的审查下,自然本身的纯粹面貌丢失了。剥开自然被双重他者化的外衣,生态帝国主义构造的田园梦幻破灭,掩藏在现代性面孔之下的自然是人类文化的有意建构。这是美国独有的生态批评,透过国家想象力建构其隐喻批评体系,但同时这种文学与文化的田园民族性表达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碍其世界话语的建构与影响,持久的地方性修辞带来对生态世界主义的拒斥。生态问题不仅属于地方,它更需要人们以一种跨越阶级、性别、种际、国家或区域的目光去关注世界,因而,美国生态批评的未来应当是从以田园为基础的民族性中延伸到世界之中,而这种“在世界中”的民族性也将会展现出持久的生命力。

责任编辑:王俊暐

[作者简介]范锦熙,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福建厦门 361005)

①William Rueckert, “Literature and Ecology: 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 in 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107.

②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xviii.

DOI:10.3969/j.issn.1674-6848.2024.02.013

生态批评

①Lawrence Buell, “American Pastoral Ideology Reappraised,”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1, no. 1, 1989, pp. 1-29.

②利奥·马克思:《花园里的机器》,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页。

③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5页。

④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吕瑞兰、李长生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页。

⑤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吕瑞兰、李长生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页。

①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页。

②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吕瑞兰、李长生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前言”第10页。

③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44.

④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xviii.

⑤利奥·马克思:《花园里的机器》,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61页。

⑥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 285-300.

田园隐喻下美国生态批评的发展

①罗德里克·纳什:《荒野与美国思想》,侯文蕙、侯钧译,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62页。

②亨利·纳什·史密斯:《处女地:作为象征和神话的美国西部》,薛蕃康、费翰章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2—13页。

③亨利·納什·史密斯:《处女地:作为象征和神话的美国西部》,薛蕃康、费翰章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24页。

④利奥·马克思:《花园里的机器》,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0页。

⑤利奥·马克思:《花园里的机器》,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67—168页。

⑥利奥·马克思:《花园里的机器》,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10页。

⑦亨利·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09页。

⑧利奥·马克思:《花园里的机器》,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84页。

①Lawrence Buell, “Ecocriticism: Some Emerging Trends,” Qui Parle: Critical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vol. 19, no. 2, 2011, pp. 87-115.

②劳伦斯·布伊尔:《环境批评的未来》,刘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4—25页。

③Julie Sze, “From Environmental Justice Literature to the Literature of Environmental Justice,” in Joni Adamson, Mei Mei Evans and Rachel Stein, eds., 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 Politics, Poetics, and Pedagogy, 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2002, p. 163.

④Lawrence Buell, “American Pastoral Ideology Reappraised,”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1, no. 1, 1989, pp. 1-29.

田园隐喻下美国生态批评的发展

①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eds.,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xxv.

②Graham Huggan, “‘Greening Postcolonialism: Ecocritical Perspectives,” MFS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 50, no. 3, 2004, pp. 701-733.

③Lawrence Buell, “American pastoral ideology reappraised,”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1, no. 1, 1989, pp. 1-29.

④Holmes Rolston Ⅲ, “Natural and Unnatural; Wild and Cultural,” Western North American Naturalist, vol. 61, no. 3, 2001, pp. 267-276.

①Renato Rosaldo, Culture and Truth: The Remaking of Social Analysis, Boston: Beacon Press, 1993, p. 69-70.

②T. V. Reed, “Toward an Environmental Justice Ecocriticism,” in Joni Adamson, Mei Mei Evans and Rachel Stein, eds., 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 Politics, Poetics, and Pedagogy, 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2002, p. 152.

③Louise Westling, The 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 Landscape, Gender, and American Fic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5.

④Louise Westling, The 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 Landscape, Gender, and American Fic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52.

⑤Louise Westling, The Green Breast of the New World: Landscape, Gender, and American Fiction,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 5.

⑥Lawrence Buel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 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Introduction” p. 21.

田园隐喻下美国生态批评的发展

①Joni Adamson and Scott Slovic, “Guest Editors Introduction the Shoulders We Stand on: An Introduction to Ethnicity and Ecocriticism,” MELUS, vol. 34, no. 2, 2009, pp. 5-24.

②Scott Slovic, “The Third Wave of Ecocriticism: North American Reflections on the Current Phase of the Discipline,” Ecozon@: European Journal of Literature, Culture and Environment, vol. 1, no. 1, 2010, pp. 4-10.

③Lawrence Buell, “Ecoglobalist Affects: The Emergence of US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n a Planetary Scale,” in Wai Chee Dimock and Lawrence Buell, eds., Shades of the Plane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27.

①Ursula Heise, 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 New York: Oxford UP, 2008, p. 10.

②Ursula Heise, “Ecocriticism and the Transnational Turn in American Studies,”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20, no. 1-2, 2008, pp. 381-404.

③Ursula Heise, Sense of Place and Sense of Planet: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f the Global, New York: Oxford UP, 2008, p.30.

④Ursula Heise, “Ecocriticism and the Transnational Turn in American Studies,” American Literary History, vol. 20, no. 1-2, 2008, pp. 381-404.

⑤Lawrence Buell, “Ecoglobalist Affects: The Emergence of US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n a Planetary Scale,” in Wai Chee Dimock and Lawrence Buell, eds., Shades of the Plane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 228-229.

田園隐喻下美国生态批评的发展

①Lawrence Buell, “Ecoglobalist Affects: The Emergence of US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on a Planetary Scale,” in Wai Chee Dimock and Lawrence Buell, eds., Shades of the Plane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30.

②Lawrence Buell, “Ecocriticism: Some Emerging Trends,” Qui Parle: Critical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vol. 19, no. 2, 2011, pp. 87-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