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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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光头男人双手掏着兜,被团团围住,像是在讲课。这群人刚看完电影《狗十三》,他应该是主讲人,说话有点结巴,一直在撇嘴。说着说着他忽然僵在那里,随后,捂着嘴往外冲,躲在厕所里久久不出来,立在窗口张望。
阮玉凤在厕所外面,小声叫多宝老师,问他有没有事。她没问多宝为什么忽然失语又夺门而出,也许她觉得那不是他们的开始,讲《狗十三》的多宝是个和她彻底无关的人。多宝不一样,从厕所一出来,和她劈面相逢,有春风扑面的感觉。她戴着口罩,一双眼睛在闪烁。恍惚间多宝想起了刚来半岛时养过的一条贵宾犬。
十二年前,他和杜鵑相识,那条狗就是杜鹃交给他的,过了没多久,狗意外走失了,很像《狗十三》电影里的桥段。当然这也是杜鹃后来能跟他好上的缘由。
那条狗叫嘟嘟,常常盯着他看。他很怕嘟嘟那么看他。在那之前他从没养过宠物,没想到他们的眼神竟也像人一样。他并不是不喜欢嘟嘟,只是有点怕。嘟嘟的眼神似乎能看到他内心深处。和阮玉凤四目相对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相熟后,多宝就在微信中叫阮玉凤嘟嘟。她欣然接受,估计觉得嘟嘟亲密悦耳。她很小巧,却并不瘦,肉长得很贼。多宝叫她嘟嘟,还有那么点暧昧的意味。阮玉凤是不知道那条狗的故事的,多宝也不想说,一旦提起,不可能不旧事重提。他不愿意让她知道过去的事。
阮玉凤告诉他,常在图书馆听讲座的就是这么一拨人。各种各样的讲座,他们都会去参加。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去。他们就那么呆坐着,这让多宝想到自己过世的奶奶,和一群老人挤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提问时,也很踊跃,有时还会冒出个说流利普通话的人。句句听得分明,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阮玉凤和他分析过,他们是由这么几部分人组成的,从传销队伍里跑出来的人,无所事事的文艺中老年,一些古怪的本地单身汉,还有过来蹭空调的老人。阮玉凤是图书馆里的志愿者,她悲天悯人地说,他们都是被遗忘的人。多宝却觉得他们充满恶意,他忽然失语,中途离场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后来多宝又去了两次,主要是想见阮玉凤。他分享的另两场电影,一部是《妖猫传》,一部是《寻梦环游记》,都是多宝选的片子,也许更多考虑了阮玉凤,想让她看看。放《寻梦环游记》时,他索性不开口,让片子一直放完。那些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就像刚听他讲完一样,和他热情握手并拍照。拍照前,阮玉凤和多宝耳语了几句。多宝老师,您好像一句也没讲。多宝反问她,你看了吗?她摇摇头,说顾不上。她一直戴着口罩,自始至终没摘过。多宝硬加了人家微信,感觉阮玉凤不是很情愿。他不知道她长啥样,看那双眼睛,感觉有些老成。她的腿倒是很好看,不是很长,可显得很直,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难道这是他加她微信的全部理由吗?似乎不是。可能还和那条狗有关。
加了微信之后,多宝浏览过她的朋友圈。她不设限,几年前的也能看到,但也没什么可看的。一些花花草草,夜晚的星空或者是一首英文歌。这么一路翻下去,三年前的一条动态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两张配图,其中一张特别恶心,一团脏东西,像是只死老鼠被汽车压扁了,另外一张是医用影像图,股骨和盆骨的连接处,腹股沟却多出一团毛茸茸的絮状物。有一段文字:这么大一块,还是第一次见,煲汤应该很好喝。她竟然是医生,多宝还是有些意外。癌瘤,煲汤,这句话很见性情,不仅是个拿手术刀的医生,很可能还有趣又勇敢。多宝突然想要呕吐,不像上次在图书馆,这次是真的吐了。那样一团脏东西,竟然是她下刀子割下来的。吐完有些雀跃,觉得自己眼光毒辣,仅凭一双眼睛,就能察觉出她的不一样。多宝是个写网络小说的,这几年有了点名气,写作题材常涉及疾病和死亡,他是很想有一些医生朋友的。
多宝开始频繁联络阮玉凤,在微信上发不咸不淡的话。她并不怎么搭理他,大多回得很慢,甚至不回。当然,她是医生,平日里应该很忙,顾不上回也是有的。不过,她对多宝不上心,不言自明。多宝放的电影,她一部都不看,不仅是对电影没兴趣。她做志愿者,就只是做志愿者。
阮玉凤哪有时间做志愿者?为什么要做志愿者?这些令多宝困惑的问题,一个也没问出来,问题在微信对话框里就搁浅了。多宝自觉没趣,想删了她,但还是没删。若是删了,倒是更显得没气量了。后来他真把阮玉凤给忘了,再次见面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了。
阮玉凤拍了他一下。多宝转身,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叫他多宝老师。他没认出来,一张素面,没戴口罩。那时他们一群人在参加端午节诗朗诵活动。来的人不少,多宝夫妇也在受邀之列。多宝本打算不去的,对这样的诗朗诵,他都是敬而远之。听他们抑扬顿挫地念诗,他浑身痒痒。但这次很不同,念诗的人中有杜鹃,他不能不来捧场。杜鹃一念完,他也算松了口气。就是这个当口,阮玉凤拍了拍他。白衬衫、牛仔裤,样子有些怪。阮玉凤说,多宝老师,不认识我了吗?真是贵人多忘事。随后就把口罩戴上了。这时,他才认出她来。想象中,阮玉凤不是这个样子。该是什么样子,他也无法描述。那天阮玉凤很热情,多宝有点摸不着头脑。当时,杜鹃也在,三个人亲密地聊天。那些微信里被搁浅的问题,阮玉凤一一做了回答。她说自己是中医院的骨科医生,连怎么认识多宝的也交代得分外清楚。又说到为什么做志愿者,阮玉凤说她有个信教的姐姐,常给她布道。她也是半信半疑,但做些好事,总是没错的。于是,周末休息时,常去图书馆做义工。阮玉凤问杜鹃看过那部《狗十三》吗?口气很像多宝。杜鹃倒是很受用,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互加了微信。加微信时,阮玉凤看了多宝一眼,意味深长。阮玉凤比他想象中年轻。那天她穿着短裙,两条腿一览无遗。说实话,他是多看了几眼。她蹦蹦跳跳离开的样子,让他有些难过。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杜鹃也老了。
活动的后半程多宝一直很落寞,在咖啡馆外面的一条甬道上,看他们养的花。有一株菩提树摇摇欲坠,常听别人说,却是头一回见。他立在树前端详,肥大的叶片,低垂下来,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叶片微颤,像是马上就要伸过来抚摸你。他在树前闭上眼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寂静,像是开车到地下停车场,熄火后原地没动,就那么坐了一会儿。他继续向甬道深处走,竟遇上一面镜子。他过去常来这个咖啡馆,从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面穿衣镜。镜子里有个中年男人灰溜溜站着,满脸失望地看着他。他忽然有一丝惊恐,怎么越来越像他爹。样子其实没那么像,像的是那种失望的表情。
他想到,他爹焦急地待在产房门口,侧耳倾听里面婴孩的哭声,嘴角轻微抽动,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那是多宝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护士一把推开产房的门,告诉他们,也挺好,是个女孩。为什么是“也挺好”?多宝很不自在。当时他爹僵住了,石化般一动不动,感觉他下一步就会转身离去。那是对这个世界彻头彻尾的失望。
有人走过来,说这是薜荔。多宝从对他爹的怨恨中缓过来,才发现镜子旁边有一株爬藤植物,贴着墙爬。回头见那人仍微微笑着,多宝在想什么,他都懂。这薜荔的确有些吓人,那么硬的墙,它都能扎下根来。这才恍然大悟,知道眼前這人想说什么。那像针脚般密实的根,让多宝很不舒服,他很快躲开了。随后他又想到了阮玉凤,但实在想不起来她具体长什么样,尽管他那么认真地端详过。模模糊糊的印象是,鼻唇间有点短,下巴有些尖,不笑的时候,像只鸟,是那种凶狠的大鸟,笑的时候,又像只猫,绵里藏针。见到薜荔后,他马上想到了阮玉凤,竟有那么一点惊心动魄。
他的感觉是对的。在那之后,阮玉凤常主动联系他,愈发热情。为什么见了杜鹃之后,阮玉凤一反常态、判若两人呢?勇气和信心倒像是杜鹃给的。有次在微信聊天的时候,阮玉凤说,有没有觉得我们俩有点像。说的是她和杜鹃。多宝没看出来,再说了,像和不像,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想不通,但又特别想弄清。阮玉凤更大胆,他也更有信心了,在微信里亲切地叫她嘟嘟。
有一次夜里十一点,阮玉凤叫他出来撸串,一对一。难道她不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吗?他是出不来的,这更像是挑衅。他说下次下次。没过多久,阮玉凤竟然说此刻就在他们家门口。真的假的?多宝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对着猫眼向外看。阮玉凤在门外冲他摆手,笑得像花一样。歪着脑袋,似乎还在跺脚,花枝乱颤。多宝背过身去,靠着门,做了几次深呼吸,正在想怎么收场才好。阮玉凤微信就来了,说,我听到了你喘气的声音。多宝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阮玉凤说,我回了。真回了,猫眼里没人。他始终没想明白,阮玉凤此举意欲何为。也许只是恰巧路过,顺便吓唬吓唬他。多宝立在窗边,向下探头,看着她走在无人的小径上,有那么一点点萧瑟。那么黑的夜,头顶上还有一弯上弦月。
多宝有些踟蹰,摸不准。有次他们一起撸串喝啤酒,席间还有其他朋友。其实他们俩常在微信上互动,见面倒是甚少。多宝给阮玉凤送了他写的书,阮玉凤说,原来你真是个写书的。她跟多宝干了一大杯,后来又要了他的身份证。你叫张有才,真够有才的。阮玉凤笑得前仰后合。多宝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这么笑,像是在尖叫。他很配合,也跟着笑,说原来是贝字旁的,发财的财,后来改掉了。她笑得更疯了,也许她身上本就有一股疯劲。怪的是,其他人都不嫌弃,气氛其乐融融。她好像能轻易讨别人的喜欢。从那以后,阮玉凤都叫他张有才。指大名道大姓,用她那惯有的半岛口音。恍惚间,他都不知道她是在叫谁,张有才这三个字让他感到陌生又着迷。几乎很少人这么叫他,连杜鹃也只喊他多宝。只有去银行或者乘坐飞机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份证上的名字。
多宝是他的笔名,来源于一种鱼。多宝鱼是他们半岛人饭桌上的家常菜。嘴长得歪歪的,眼睛也不对称,身体像是被什么重物给拍扁了,还长满了星星点点的灰斑,让人看了发麻,肉却鲜美细腻,美味得很。多宝第一次吃到这种鱼是在一个神秘的组织里,就是那种“资本运营”“西北大开发”什么的传销团队,最开始他也是兴冲冲的,扬言不发财不成家。从这点上说,他叫张有财更合适。他也是在那里认识的杜鹃,没有杜鹃就没有他的今天。从那里逃出来后,他也没想着回家,没混出人样,怎么好回去。他在这个半岛上住了下来,在出租房里写小说,立志成为一个挣钱的作家。作家得有个笔名,他就想起了多宝鱼,后来还跑去市场上,观察这鱼的样子。多宝和他爹给起的名字“有财”恰巧还能对上,笔名叫多宝,再合适不过了。
杜鹃老家是十万大山林场的,不过她普通话说得好,听不出什么口音。阮玉凤叫他张有才的时候,他想起十几年前杜鹃也曾这么叫过他。种种迹象表明,阮玉凤的出现不会如此简单。他因此想起了过去很多事,也许将来也和阮玉凤有关。他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阮玉凤和他的大女儿,在一个咖啡馆里,她们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他躲在角落里。为什么躲着,他也不知道,就是没勇气走出来和她们打招呼。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似乎和他有关,可能是在嘲笑他。一转眼,场景忽然变了,在老家的客厅,他娘躺在一张破旧的虎皮图案沙发上,他姑姑在骂他娘。他姑姑冷不丁扑上来,俩人在沙发上扭打。多宝在门后躲着,隔着门缝瞧着这一切。后来他娘喊,我知道你在,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娘受欺负,你都不知道出来帮忙,白眼狼。他娘一口乡音,白眼狼,白眼狼,一声声叫他。他就是不出来。他姑姑压在他娘身上。他看到他娘的脸变得狰狞,吓醒了。那天晚上,他叫醒了杜鹃,和她说起了这件往事。杜鹃说了一句,我理解,转头就睡了。多宝睡不着,觉得这是不祥的征兆。他想阮玉凤可能是他的克星或者是个煞星,还是躲远点好。
那段时间,多宝没搭理阮玉凤,但还会时常关注她的朋友圈。有一条动态是关于图书馆周末电影放映活动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老师。多宝觉得很好笑,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老师了,那些听众倒需要捧着,生怕他们不来。他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再加上,这朋友圈是阮玉凤发的,还上传了一张新老师的照片。人斯斯文文的,很干净,脑袋两侧被齐刷刷地剃过。多宝最不喜欢这样的头型,这一点,阮玉凤也是知道的。她还告诉过多宝,前男友就是这样的板寸头,两鬓泛青。本来他想点个赞的,想了想还是无视最好。大抵就是这时候,阮玉凤突然出现在他家客厅里,和杜鹃面对面坐着喝咖啡。他那天借口去海边的侨民家做采访,白天都不在家。事实上,他没去采访,而是看石头去了。当然也不是真的看石头,是去看卖玉石、手串的姑娘。那姑娘是合浦福成人,最懂南流江的石头。她长得有点像泰国人,小方脸,鼻头宽大,眼眸泛蓝,看你的时候一往情深。那天赶回来,一进家门,多宝就看见她们对坐着,背景音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看样子她们还聊得蛮开心,小脸都红扑扑的。见他进来,她们先是笑了一阵。她们究竟笑什么?他略显尴尬地走了过去。
后来他们三个人吃了晚饭,还喝了酒。杜鹃估计是看中人家是医生,才和她交朋友的。过去两个孩子交替生病,在医院急诊室排队到半夜,是她不能提及的噩梦,一提起来,不免要掉几滴眼泪。多宝也会跟着去,但总感觉像是杜鹃一个人在战斗。当时想,要是能认识个把医生就好了。现在终于认识了阮玉凤,像见了大救星。多宝是这么想杜鹃的。因为在吃饭时,杜鹃总是问阮玉凤医院里的事,显得很无知。多宝打断杜鹃好几次。阮玉凤却异乎寻常地有耐心,每问必答。在多宝的想象中,阮玉凤是那种随时会拂袖而去的人。但对待杜鹃,阮玉凤却像对待一个可爱的小动物那般温柔。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阮玉凤。杜鹃也令他吃惊,他始终想不通她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做。多宝只上过一所职业院校,但一直谎称毕业于名牌大学,毕业后去过外企大公司。也许杜鹃当初因为他出身名校,才对他另眼相看的。多宝的毕业证藏在书房的某个纸箱里,突然有一天,多宝发现杜鹃动了那个纸箱。难以想象,当时杜鹃拿着毕业证时是何种心情。此时杜鹃竟兴冲冲地和阮玉凤主动谈起,说多宝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是个理工科学霸。说的时候,含情脉脉地看着多宝,不像是为了羞辱他。那一刻,他感到惶恐乃至心惊,忙把话题扯开了。
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阮玉凤话也很多,问的都是杜鹃童年的事。上次在咖啡馆,杜鹃欲言又止,这次不一样,是知无不言,可能是被阮玉凤说动心了,情不自禁掏心掏肺。气氛从温馨变得热烈,多宝有些魂不守舍,觉得过于煽情,想要借机溜走,但被她们强按住了,要他好好听着。
她们还真是颇有渊源,祖上都是侨民,20世纪70年代末迁回内地。不同的是,一个走的是陆路,一个是从海上过来的。多宝那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杜鹃的身世,而且丝毫不关心。即使她不是他的老婆,作为小说家的他,也应该对那段尘封的历史有好奇才对。等阮玉凤走了之后,杜鹃问他,你觉得我们俩长得像吗?阮玉凤也这么问过他。她们还真有点像。
杜鹃在多宝的怀里说,我不会真的是她姐姐吧?阮玉凤走后,他们甜蜜温存了一番,很久没如此要好了。有一阵子,他们身体互相触碰都小心翼翼,多宝觉得他们的婚姻要完蛋了,相信杜鹃也这么想过。杜鹃撒着娇又说起阮玉凤,她有个姐姐走丢了,一直杳无音讯。她觉得杜鹃很可能是,而且她还说,她坚信姐姐在她附近生活,人就在这个半岛上,她的直觉从来没错过。她果然不是冲着他来的。多宝说,有可能。心里却一直在想,杜鹃会不会根本不知道他的谎言,没见过他那张大专毕业证,即使见了也没留意。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是不太可能装得这么像的。但他实在问不出口,只能硬撑下去。那天后半夜,他偷偷摸摸把那张大专证给烧了。点火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在书房门口盯着他看,问了一句,爸,你在干吗?多宝回头问,你怎么还没睡。大女儿叫张米罗,多宝给起的,很洋气,如今十二岁了。张米罗就那么在黑暗里看着他,看得他心慌。
2
杜鹃去防城港看她妈去了。难道她真的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吗?她打电话来,一开口就哭了。多宝也慌了,她不会真是阮玉凤她姐吧,这太荒唐了,叫人难以置信。你慢慢说,怎么了?多宝安慰说。他满脑子却是阮玉凤那双能穿透人心的小眼睛。杜鹃说,我爸不要我妈了。她爸说是去巴马看一个生癌的战友,去了很久也没回来,扬言要带着战友周游天下。后来她妈不知怎么弄清楚了,说那人竟是个女的。多宝还问,到底有没有生癌的战友?杜鹃说,这重要吗?又说,我得先陪妈妈住几天。多宝说,要不来半岛上住吧。杜鹃发狠说,不去,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个人带俩孩子什么感觉。
当天晚上,杜鹃却赶回家来了,火急火燎,告诉多宝,再也不管他们的破事了。她和她妈就不能单独待着,见面就掐。睡之前,杜鹃气呼呼地说,我要是我爸,也会跟别人跑。多宝不这么想,觉得她妈还是蛮可爱的,有时还会和老人家逗趣两句。当初她妈非要去防城港买房子,不愿和他们住那么近。杜鹃当时情急之下说,我在哪里,家不就在哪里吗?她是独生女,说这话掷地有声。她妈哼了一声,说,你爸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防城港距離这个半岛只有两个小时车程,动车一个小时十五分,很近。杜鹃和她爸妈却很少见面,爸妈不来,她也不去,就连视频电话也很少打。多宝有些想不通。他其实对杜鹃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她妈是从越南过来的侨民,而她爸的身世连杜鹃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爸绝口不提,但听口音像是安徽或者山东的,也有可能是河南的。杜鹃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徐州的室友,隐约感觉和她爸口音有点像。有次她爸喝多了,当着她们母女俩的面痛哭,说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无父无母,后来当了兵,就留在广西了。说完还抱紧她们母女俩,三个人紧紧相拥。那是他们三个人挨得最近的一次。
细想想,杜鹃也有点怪,和她父母略显生疏,像是隔着一层,和她父母也都不太像。阮玉凤说她姐和杜鹃同年,若杜鹃真的是她姐,这阮玉凤真是神了,这都能被她找到。即便不是,多宝也觉得她有点神,神出鬼没的。多宝一次次浏览阮玉凤的朋友圈,又发现一点让他疑惑的地方。五年前的一张照片,三条大狼狗簇拥在阮玉凤周围,再一看背景那栋楼,显然不是在国内。多宝过去是小看了她。
杜鹃三天没和她妈通电话。其间和她爸联系过,究竟说了什么,她没告诉多宝。那几天她话很少,不似往常,多宝有些不适应。杜鹃总是吵吵闹闹的,即使安静下来,也像是在大呼小叫。日子一天天过,杜鹃照旧送二宝上幼儿园,之后去学跳舞。多宝送完老大,一个人在家,忽然想到杜鹃会不会根本没去跳舞?他之前从未怀疑过她,现在突然想到那张被动过的大专毕业证,感到一阵恐慌,遂下楼,开车去找她。到了芝芝舞蹈中心,许多扇玻璃门,学跳舞的人还真不少。他过去以为中年妇女们都去跳广场舞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学爵士的。多宝很快找到了杜鹃,从玻璃门外向内看。杜鹃看不见他,动作笨拙,怪模怪样,这舞真的不适合她。多宝感到困惑,她原来是一直练瑜伽的,怎么忽然跳起了舞,还是扭来扭去的爵士。他想推门进去,将杜鹃领回家。看她在那里活受罪,自己于心不忍,估计教练也在心里偷笑。好在她没撒谎,的确是在学跳舞。骗子才会怀疑别人是骗子。多宝灰溜溜地离开了。
半岛上空的太阳,明晃晃的。这里是北纬二十度,阳光猛烈,走在这样耀眼的白光里,如梦似幻。多宝是很怕半岛上的太阳光的,出门必打伞,但这次走得急,没带。从舞蹈培训中心走出来,他就呆住了。头皮刺痒,身体发飘。来这个半岛十几年了,还是很难适应头顶上的强光。他跑进车里,发动汽车,但不知道要去哪里。车缓缓驶出,冥冥中,要去一个地方——中医院。他要去看看阮玉凤。到了中医院,问了很多人才找到阮医生。阮玉凤和杜鹃一样,也不知道他去看过她。多宝戴着口罩,在骨科住院部的走廊上,瞧见了办公室里的阮医生。这个画面让他久久难忘。阮玉凤一身白衣,专注地干着什么。他在门外痴痴看了很久。他后来还梦见过,她穿着白大褂,喜笑颜开地向他走来。
那天晚上,杜鹃给她妈打电话,打不通。连续打,没人接,后来就关机了。杜鹃吓哭了,多宝在一旁拍打她的背,安慰她。夫妇俩在阳台上待了很久。阳台上种着好几盆茉莉,开得正盛。茉莉花香沁人心脾,很奇怪,多宝却想到了蛇,感觉有蛇慢慢爬进来。杜鹃失眠了,说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防城港看她妈。后半夜,电话竟打过来了。她妈在风声里哭,说一个人去了十万大山的林场。为什么哭?多宝后来才弄明白,林场的家没了。她妈想回家看看,到了林场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把林场的房子给卖了。杜鹃让她妈等着,说这就开车去。在多宝眼里,杜鹃咋咋呼呼的,没心没肺,但在那一刻,他也想哭,感觉杜鹃很不容易。凌晨四点钟,她真的开车走了。多宝一大早起来,还要送两个孩子上学。到了下午,杜鹃就把她妈接回家来了。据杜鹃说,她妈一路上都在唠叨她爸私生子的事。多宝也讶异,傻傻问,真的假的?他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杜鹃竟认真作答,无根无据。她妈是瘦了一圈,不过仍是神采奕奕,挺直脖子和人说话,绝不落半点下风。吃饭的时候,还和多宝逗了一句,说,你可能还有个小舅子。杜鹃身上那点聪明劲,是遗传她妈。这老太太虽说没怎么读过书,人却透亮,啥事都看得清,而且不怕家丑外扬。与其说是聪明,倒不如说是勇敢。当晚杜鹃陪她妈睡在客房,隔着门缝,多宝听到岳母问,你们家的钱在谁手里?她们对话说的是普通话,这也让多宝感到奇怪。岳母是让杜鹃多个心眼,钱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他们家的钱都是多宝拿着,杜鹃从来不管不问。但她妈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后来杜鹃问过多宝,还把一张存折拿走私藏。
那几天岳母在家,多宝却遇上一件怪事,总往外跑,感觉像是故意躲出去的。他一个山东老乡,好像还是他爹的朋友,出了事。据说这人把自己的拳头塞进嘴巴里了,后来犯了脑溢血,没救过来,死了。这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是亲见,多宝想都不敢想。他记得那人小时候练过拳,威风过,后来在村里当了电工,好像出了什么事故,弄出了人命,随后就赋闲在家,成了个酒鬼。多宝小时候去过他们家。那人红脸膛,脖子有点短,胳膊粗壮,让多宝掰他的手指。他就亮出一只拳头,让多宝掰手指,掰开一根给100块钱。多宝人都吊在拳头上了,也没掰开一根。那拳头真的很大很硬,在一只白炽灯泡的照耀下透着红光。多宝盯着那只拳头,陷入遐想,觉得这人是个武林高手,还萌生过跟他学拳的想法。他女儿后来还跟多宝同过学,有掰手指的前情,多宝对那女孩自是高看一眼。小学刚毕业那会儿,两个人还在村北大堤一起散步。走着走着,遇上一个坡,那女孩非要让他背着。那还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和一个女孩在一起是多么快乐。
他们是在半岛的人民医院门口見的面,一晃也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爹被人骗到传销里去了。送他来医院的,是四个男的,外地口音。急诊室的大夫告诉她,送到医院,人就不见了。还是医院给她打的电话。当时她还在镇上的轴承厂里加班,听闻这消息,就坐火车赶来了。怎么这么远,到天边了吧,我爸是怎么找来的?她这么问多宝。她始终没说,她爸是怎么把拳头塞到嘴里去的,可能觉得丢人吧。她想让多宝帮帮忙,找到那些传销的人。他到哪里去找?那些人都不见天日,像蟑螂一样躲着。眼前这人已经很显老了,一个中年农村妇女,被半岛上的风吹拂,头发也散落开来。一个人就那么失神地站着,似乎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这千里之外的半岛上。后来都是多宝帮忙找火葬场火化的。
他把这事说给岳母听。她并没为此感到惊讶,她说,人怎么都疯了。多宝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还是说她的丈夫,和吃拳头的陌生人相比,这个最熟悉的人更让她惊诧。多宝那天才
吵完架,他们冷战了几天。岳母夹在其中有些难受,决定回去。杜鹃不让她走,说要出差。她妈能帮着带带孩子。出的哪门子差,她这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人。杜鹃曾在北京学过画画,来这半岛上是因为一个人。她是要回来跟那人结婚的,没承想竟嫁给了多宝。最初的时候,她是在半岛打传办上班,临时工。打传办,就是打击传销办公室。按道理讲,多宝是他们的打击对象,但杜鹃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干传销的,倒有几分诗人气质。杜鹃和未婚夫去哈尔滨看雪,把那只叫嘟嘟的狗交由多宝照看。那时候多宝不叫多宝,叫张有才,还没开始写小说,在出租屋里夜以继日、如饥似渴地阅读。狗交给他照顾,也不是很合适。但杜鹃觉得他是最优选,主要是张有才很情愿。杜鹃说,有个场景叫她难忘,就是她刚从哈尔滨回来去找张有才要狗,后来俩人一起在半岛的迷雾中穿行。回南天时,半岛上常有弥天大雾。张有才双手插兜,一个人消失在迷雾中的样子,她始终忘不了。这个说法,多宝是不怎么信的。在他想来,是那晚他们喝了点酒,他霸王硬上弓,在床上征服了她。他也想不到,当时怎么会不顾一切,像疯了似的,扑向杜鹃。杜鹃以为,他纯属胡扯,那天晚上是各回各家的。但她后来跟阮玉凤陈述时,自己也吓了一跳。其实,她是从那时的张有才身上看到了前男友的影子。杜鹃的前男友是北京的一个落魄画家,现在做梦时,还常梦到他,灰头土脸地在一幅画前凝思,也像是一幅画。事情就是这么吊诡,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杜鹃跟那个画家在一起,她爸坚决反对,还说了狠话,倘若不分手就要断绝父女关系。她是真的被吓住了,从没见过父亲那样气急败坏、寻死觅活的样子。她至今还是想不通,她爸到底是从那个画家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如此决绝。而她带张有才上门时,爸爸只是冷嘲热讽几句。其实,他们俩都是一样的人,都不能给杜鹃想要的生活,她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那时的张有才还不如那个画家。
那个未婚夫呢?那个要和杜鹃在半岛上结婚的男人,杜鹃却很少想起来。若不是这个人,她也不会来到这半岛上,也就不会遇上多宝。杜鹃把这些事全盘托出,告诉了阮玉凤。她们是在去越南旅游的时候,互诉衷肠的。杜鹃也很纳闷,半岛不大,在那里生活十几年了,竟从未和曾经的未婚夫碰上过。记得那时他们的婚房都准备好了,就差办酒席,领结婚证了。她也见了他的家人和朋友,也常和他们在一起。她告诉阮玉凤,有一次,坐在他的朋友们中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万大山的林场,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而且,还有种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摆设。她这些话从没和别人说过,甚至在说出来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想的。可能是她从阮玉凤身上看到了自由,再加上被热带溽热潮湿的风一吹,俩人都像是变了个人。杜鹃哪里是出差,那些天她是和阮玉凤约好,去越南玩去了。还是阮玉凤提议的,若不是和多宝吵那一架,杜鹃可能也不会去。有了这俩孩子之后,她很少出门远游。去了之后,才觉不虚此行,过去的日子过亏了,有蹉跎之感。
多宝还以为杜鹃是去找她爸了。她妈对她很不满意,觉得她站她爸那边。他都出轨了,她还站那边,简直是非不分。杜鹃说是出差,她妈却以为,杜鹃是不想和她一起待着,躲出去了。岳母和多宝抱怨,那还接我来这里干什么,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林场里,她还有很多过去的老朋友,天天一起打麻将,玩得不亦乐乎。杜鹃没弄清楚,还以为她妈是真的伤心难过。多宝是明白了,岳母不是伤心难过,是觉得很没面子。华侨中学悄悄传开了,那些老相识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像是不约而同在同情她,连杜鹃也觉得她是个可怜人。她也很疑惑,这么个酱油倒了都不扶的男人,怎么有能力照顾一个生癌的女人。可见,他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有可能是另一副样子。她还说,他走之前毫无征兆,说走的时候,就像是在说,我去河边钓鱼了。
那几天,多宝想躲也躲不开,硬着头皮和岳母同处一室。中午,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吃饭。他若出去,只留老太太一个人,于心不忍。留在家里,老太太做饭,他等着吃,又不好意思。大多时间,他在书房里待着,看看闲书,和人在网上瞎聊。俩人的午餐,面对面吃,最初是很尴尬的,但情形渐渐变了,到后来,多宝都觉得杜鹃永远不回来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岳母是个安静的女人,就这一点,和杜鹃太不一样了。那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怕杜鹃的,心里畏惧。和岳母在一起,反而踏实了很多,没有不安感。到了晚上,一家四口温馨自在。七楼邻居的儿子也常下来玩,会和张米罗一起下跳棋。那孩子比张米罗小一岁,但感觉更大一些。外婆坐在旁边,面露慈祥之态。那一刻多宝觉得幸福,所以根本没怎么操心杜鹃。有一天晚上,他盯着邻居的儿子看了很久,觉得这孩子有一股凛然的少年气,挺讨人喜欢的。他还发现,张米罗是有些怕他。“怕”可能是喜欢,多宝忽然感到不自在,觉得被侵犯了。可能就是因为这点吧,他送那孩子上楼的时候,没好脸色,还委婉地表达了,让他以后少来,别耽误张米罗写作业。
孩子睡着之后,岳母在客厅里和他聊了几句。突然问他,是不是还想要个孩子?多宝觉得迷惑,为什么这么问?岳母继而问,不想要个儿子吗?方才他盯着那男孩看,都被岳母瞧在眼里了。多宝连连摆手,说从没这个想法。岳母说,知道你不重男轻女,但没男孩总归是有些遗憾的,你看你爸。他忽然想到他爹在产房门口的样子,鼻尖冒汗,双手搓个不停。但岳母说的不是他爹,而是杜鹃她爸。若杜鹃是个男的话,他可能就不会跟那个音乐老师好了。她这番话,多宝当时并没留意,后来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岳母说他们还很想要个孩子的,就是再也怀不上了。留杜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的。多宝说,不是还有我吗?岳母哼了一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普通话说得不太好,但很会用成语或者典故什么的。杜鹃曾告诉多宝,说她妈的古典文学功底不错,四大名著的电视剧轮番看了好几遍。常有惊人之语,她妈的智慧是深不可测的。
还是阮玉凤给多宝发的微信,说她们在芽庄四岛旅游。为什么去那里,阮玉凤说是寻根,她爸就是在那片海域出生的。她爸生在渔船上,是天生的渔民。多宝在半岛上生活,却从未见过人打鱼。有些朋友坐船去海钓,他也不去。他怕水,从小就怕,十一岁的那年夏天,差点淹死在村北的小河里。阮玉凤发微信给他,杜鹃是否知道,多宝不敢问。阮玉凤还发了一些照片,都是她和杜鹃的合照。有的是在船上,有的是在酒店里,但似乎都很开心。杜鹃可算是有朋友了,之前总是抱怨,没人能聊得来,一个人孤单得很。这么说也是在埋怨多宝,一天到晚,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她们从越南归来,多宝去接机,一眼没认出来。她俩像两个越南人,都穿着奥黛,头戴圆锥形斗笠。那也是他第一次见杜鹃这么穿,特别妖娆,很迷人。杜鹃比阮玉凤更适合这种服饰,让他惊了一下。上车时,杜鹃当仁不让坐副驾驶。多宝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阮玉凤,没想到,阮玉凤也在看他。四目相对,像有万语千言。回到家后,杜鹃一直追问她妈,问她去林场前的往事。就好像有个这样的妈妈,忽然令她骄傲。从前,杜鹃对她的出身多有嫌弃。现在她想听的时候,她妈却不想说了。摆摆手,说忘了,都忘了。多宝有点想笑,她们母女对着干,也不仅仅是杜鹃不懂事,她妈也不是省油的灯。
可能是那身衣服的原因,那天晚上,多宝很有热情,对杜鹃动手动脚。杜鹃也和先前不一样,叫得很大声。多宝要捂她的嘴,被她一把挡开。后来她叫得更大声了,多宝才明白,她就是想让她妈听到。多宝很配合,令杜鹃很满意。事后他们又讨论起阮玉凤。杜鹃质问多宝,听说你叫她嘟嘟。多宝对答如流,从容淡定,和杜鹃说起十几年前那条贵宾犬。杜鹃没接话,转而问,你知道我叫她什么吗?记得嘟嘟刚走丢时,杜鹃就像疯了一样。多宝说,难道你也叫她嘟嘟?杜鹃说,嘟嘟个毛线,我叫她阮阮。叫着叫着就像是在叫软软,叫得多宝心里发毛。多宝问,那她叫你什么?杜鹃说,叫我姐呀,她不就是因为要找姐姐,才找的我吗?多宝说,是不是真的姐,你得问你妈。杜鹃說,阮阮说,见了我之后,就不想找她姐姐了。多宝说,她觉得你不可能是。杜鹃说,我也有可能是,但这不重要了,对她不重要了。她们家五女一子,很显然,这一子是最后一个。阮玉凤排行老五,可她目力所及,只有两个姐姐,大姐和二姐。那些排在中间的姐姐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爸她妈也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也不想说,没一点要找回来的意思。阮玉凤不是在找姐姐,是在找姐姐们。
杜鹃还说了一件事,阮玉凤也曾被遗弃,只不过是被她亲姑姑抱走了,亲姑姑是合浦人,离半岛特别近。后来她爸她妈又把她要了回去,在她八九岁的时候,让她到这半岛上读小学。阮玉凤常去合浦姑姑家,一直觉得那里才是真正的家。她告诉杜鹃,你以为他们的心真那么好?其实是觉得弟弟孤单,给他找个伴。大姐和二姐都在外地读书回不来,而阮玉凤是最合适的人选。杜鹃当时劝她千万别这么想。阮玉凤一声冷笑。杜鹃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冷的笑,冷彻骨髓。杜鹃说到这里的时候,扑在多宝怀里哭了。杜鹃还说,她哪里是在找姐姐,是在找自己,那个被丢掉的阮阮。多宝抱紧杜鹃,说,现在她有你了。你们姐妹情深,是不是真的姐姐,无关紧要。
不过让他感到迷惑的是,后来阮玉凤竟故意疏远了杜鹃。杜鹃每次去找阮玉凤,她都借口工作忙。阮玉凤还把杜鹃和她的微信截图发给了多宝,还加了一句,你老婆太烦人了,你管不管?她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可多宝细想想,也觉得情有可原。有过不幸童年,反复无常也是说得通的。多宝和阮玉凤开玩笑说,你们这塑料姐妹情,太不靠谱了。阮玉凤回复说,她还真把自己当我姐了。多宝回,你不就是想找姐姐吗?阮玉凤再也没回复。当然,杜鹃觉得很受伤,也很错愕。好在那阵子忙爵士舞比赛,有事干,稀里糊涂,日子就混过去了。
3
某天晚上,在西南大道正中的林荫小径上,阮玉凤对多宝说,我喜欢你。多宝以为是开玩笑,让她再说一遍。她大声叫喊,我喜欢你。声音在林中回响,多宝像个罪人似的,把头低了下去。
西南大道横贯东西,是这半岛上最宽阔的一条路,常有大货车和泥头车往来。和它并行的还有北海大道和北部湾路。北海大道干净大气,颇具亚热带风情,两侧椰子树、棕榈树林立,五颜六色的三角梅缠绕其中,而北部湾路最古老,宁静闲适,路两边种着香樟和古榕,枝叶参天,仰头看龙飞凤舞,树下有下棋的老头,有时下雨也不散场。从东到西,三条路会在冠头岭相交,冠头岭下就是大海。多宝最不喜西南大道,因有大车路过,尘土飞扬,轰隆巨响。但这条路又绕不开,事实上,它才是半岛的主干道,由它分南北。西南大道紧挨着铁路,有铁路就得有桥,南北走向,都要穿桥而过。阮玉凤说约他到西南大道走走,他的第一感觉是,西南大道有什么好走的,那么多大车,叫人心里发毛。再者,阮玉凤为什么要找他走走,要约的人是杜鹃才对。自从越南归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俩人不曾谋面,杜鹃是很想不通的。多宝也没和她见过,但在微信上偶有联系,事后想想,也算是早有征兆。
多宝建过一个私人群,叫“南流江串串”。群成员是他费心思遴选出来的,大多都是他很相熟的朋友。为什么叫“南流江串串”?多宝拉了一些人进群之后,把群主让贤给了那个卖玉石、手串的很像泰国人的女孩。据说她已婚,但她老公不在半岛上。这给了不少人可乘之机,多宝似乎也是其中一个。把群名改成“南流江串串”,有讨好的意思。在这之前,他从人家手里买过一个南流江手串,花了四千块钱。这串肯定不值,但他也硬着头皮买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阵子就是很想和她说话。一见她,人就很兴奋,这种感觉多宝很久没有过了。多宝还约人家看了场电影,看电影时,手一直想伸过去,但还是忍住了。电影看完,俩人迅速分开。多宝没出停车场,就发微信说,我想亲你一口。这么一说,把自己说亢奋了,像是有风在身体里鼓荡。她没回什么,只发了一些表情图,其中一个印象深刻,是猪八戒躲在树后看美女嬉戏,并把手指伸进了嘴巴里。他自然不会死心,“南流江串串”的群就是这时候拉的。鬼使神差,他还把阮玉凤给拉进了群。当时他想让群里女的比例稍高一些,而阮玉凤就挺合适的,没什么危险,还能锦上添花。而且据他了解,她常有惊人之语,这样好玩的人是不多的。新群主没领情,也没把他当回事,对他那些自觉有见地的话,不是不赞同就是无回应,其他人也几乎沉默不语,或许是在窥屏看热闹,他们像是早就了然,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多宝一气之下,私聊卖手串的姑娘,要她把群主管理权再转让过来,待半夜时分就解散了该群。
一大早起来,阮玉凤给他发了信息,问怎么解散了群?他说,不好玩。阮玉凤说,挺好玩的,越来越好玩了。发了抚掌大笑的表情。多宝回,什么地方好玩?阮玉凤说,你最好玩。多宝又觉得昨晚过于莽撞,重建该群,仍是那些人,卖手串的姑娘还是群主。不过这一来二去,女一号却易主了,“南流江串串”群成了阮玉凤的阵地。她时常发言,尽管发的大多都是表情图,但也说明这群已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看来她和杜鹃说一直在忙无疑是借口。当然,杜鹃是不可能身处此群的,她也不可能知道多宝这些小把戏。卖手串的姑娘见有人热情回应多宝,有点坐不住了,可能是心有不甘吧,似是有回心转意的迹象。据多宝观察,她可能是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让他那么早就得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阮玉凤。阮玉凤忽然约了多宝,说能去西南大道走走吗?多宝以为,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了,也许和杜鹃有关。
无论怎样,他都不得不去。这一去,竟让他发现个新世界。西南大道乱哄哄的,但这路中间的林荫小径却是闹中取静,别有一番天地,这让多宝想到北方老家。小径两侧的树高耸直挺,树皮也是灰白色的,很少见,像毛白杨。之前多宝也远远看见过,这大道中央有绿植,但从未走進去。走在其中,感觉恍若隔世。身旁的阮玉凤也很欢快,直往身上凑。多宝受宠若惊,给人感觉更像欲拒还迎。偶尔用肩膀碰一碰身边的阮玉凤,把她轻微地撞开。被他一撞,阮玉凤假装恼怒,也过来碰他。难道她想用这种方式来对付杜鹃?女人之间的仇恨令多宝迷惑。越南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阮玉凤这么恨杜鹃。不过恨不恨似乎无关紧要,他正享受着和一个年轻女孩相互触碰的感觉。当她忽然扭身,拦住他去路,气势汹汹地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当然还有一点羞耻,他本来是冲着卖手串的姑娘去的,结果阮玉凤忽然冲了出来,像是捡了个漏。他为此感到不齿。再者,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家年轻漂亮,他却已开始秃顶,槽牙还掉了一颗。人家怎么可能喜欢他?要不就是杜鹃派过来试探他的,但看着也不像。阮玉凤不太像是那种任人摆布的人。不过多宝没和她提起杜鹃,担心吓退她的热情。
记得那晚月亮初升,在枝叶间若隐若现,又大又黄,令人望而生畏。阮玉凤拍了很多照片,并改了微信头像,像是要重新开始。后来他落荒而逃了,什么原因呢?他忽然觉得这女的大概是精神异常。从一开始和她在图书馆的初次相逢,到如今西南大道上的表白,想想一个骨科医生跑去图书馆给人做义工,还会三更半夜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门口,这些举动都特别反常,再回头看她在群里的发言,也很莫名其妙。多宝跑回家之后,心有余悸,在停车场里冥想了一阵,腹式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
回家之后,人就换了副嘴脸,温和慈祥,和杜鹃说到了越南之行,假装不经意,问她阮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说完,指了指太阳穴。杜鹃说,阮阮也是你叫的?他说,我是觉得她辜负了你。杜鹃说,她是有点怪,但我也说不清楚。后来她想了想说,感觉这人太干净了,会让身边的人感觉惭愧。他的确后来为此感到惭愧,他竟然会这样想她。
阮玉凤又约他,说就在他们家楼下等他。这也让他很不自在,说来就来,像这半岛上的风雨,一阵风吹来一朵云,就是一场瓢泼大雨。多宝痛下决心,不能和她好。一到小区门口,见她乖乖站着,娇小可爱,明显费心打扮了一番。穿的是短裙,她是知道多宝吃这一套的。她来送礼物,一支派克钢笔,还是特制的,上面印着多宝的名字。多宝想逃之夭夭,像上次那样。阮玉凤不管不顾,反而显得多宝有些贼眉鼠眼。他又一次想起那只叫嘟嘟的狗,也是这般逼视他。阮玉凤说了一句,别害怕,杜老师看不到的。多宝还真往楼上看了看。阮玉凤笑开了。多宝之前见过她这么笑,像是戏台上的假笑。但多宝知道,这笑是真的,他被这笑打动了。她没疯,她是天真。杜鹃说得对,她的干净让周遭的人感到惭愧。
他还是收了礼物,阮玉凤叫人无法拒绝。礼品盒里还有一封信,用英语写的,多宝没看,放到了书架最高处。岳母看在眼里,没说话,兀自走开了。她一直没回防城港,就这么住了下来。据多宝观察,岳母没走的原因是小区九栋的山西老头常约她一起散步。有时他们还会在湿地公园里唱歌。多宝把书房门一关,坐在书桌前,用那支派克钢笔写了几个字,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边写边想阮玉凤穿着白大褂伏案工作的样子。她给人锯骨头,还会在人的皮肉里上螺丝,难以置信,就她那一双小手。杜鹃从主卧出来,兴师动众地叫喊着,你看看我这段舞跳得怎么样?杜鹃进步很大,但多宝觉得她真的不适合这个。她骨头很硬,一招一式都很用力。他盯着屏幕上的视频,脑子里却在想,若是阮玉凤跳,会是什么样子?她是天生一副软骨头。软骨头的骨科医生,想到这里,多宝暗自发笑。
那天晚上,杜鹃和张米罗吵了一架,动静很大,把语文书都撕了,小女儿吓得躲到外婆怀里。岳母和多宝都无计可施,谁要是敢在此时拦着杜鹃,无疑是火上浇油。多宝知道,杜鹃其实是冲着他来的,白天看视频时,多宝表现得不够热情,过于随意。张米罗是杜鹃的出气筒。可怜的孩子们,都是爸爸不好,多宝念念有词。
在书房里待着的时候,多宝突然很想哭。张米罗敲门,要他帮着粘书。粘书的时候,张米罗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他安慰女儿,发现女儿发育了,多宝缓缓将她推开,又马上想到,七楼的男孩在电梯里看张米罗的眼神。女儿可能恋爱了。他又想起了阮玉凤,觉得她就是长大了的张米罗,这让他有点反胃。那天睡觉前,他删除了阮玉凤的微信,决定不复相见。他也不打算和她说什么,她若再发微信来,发现此人已不是好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些天,多宝会注意张米罗的一举一动。她大多时间都在耍手机,偶尔也会抬抬头,面对落地窗凝神。他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她期末考试考得一般,上学期还是前三名,这次已经是第九名了。杜鹃说,都是你。她又埋怨多宝,觉得张米罗考了第九,都是他的错。多宝想反驳,但又闭了嘴,觉得有把柄在杜鹃手里。一个大专生,为啥要冒充名校毕业生呢,这是他的人生污点。他有点受不了,怀疑杜鹃是在故意折磨他。
孩子们眼看要放暑假,多宝决定回山东老家一趟。他想带张米罗回村子里去,见一见和她不一样的人。和爷爷奶奶相处相处,对她有好处。他们家二女儿快五岁了,还没回过老家,都不知道爷爷奶奶长什么样。多宝也有五年没见他爹了。他恨他爹,从前就恨,但最让他无法释怀的还是生二女儿的时候,他爹的不辞而别。多宝还以为他去买烟,没想到是买了张火车票,当天就走了。回家三天后,才来电话说,他已经在棒子地里干活了。他妈没走,不过二女儿一满月,他妈就被他爹的电话催回去了。多宝很气不过,他妈只会埋头干活,像他爹使的旧抹布。杜鹃为他这个比喻叫好,说就是那样的。不过她后来推翻了这种说法,说多宝妈很会唱戏,有次听她唱《穆桂英挂帅》,别提多好听了。多宝没听见过,听杜鹃这么说,很惊讶。他妈给他的感觉总灰溜溜的,面对多宝时,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也许是怕出错吧。这让多宝更恨他爹,是他爹把他妈逼成了这样。他爹的裤链从没拉上过,衣服的衬领总是黑的,鞋一脱臭不可闻,一年也洗不了几次澡。床头那片白墙,污黑一块,脑袋大小,是他爹后脑勺蹭墙留下的印记。他嫌弃他爹,也嫌弃过去的自己。他上学的时候也这样,课桌抽屉从来不收拾,有时可以在抽屉洞里找出半根长了毛的油条,像只袜子。当时同学们都说他身上有味,侧目而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得干净有教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没怎么变,去他书房看看就全都知道了。不过有一点让多宝纳闷,他爹人缘很不错,村里人都说他明事理,人也仗义。他想不通,这么个粗鲁野蛮的乡下人,在别人眼里竟如此不同。记得他妈说过一个细节,就是他爹穿上新鞋,总要去泥地里踩一踩,这样才能见人。穿上新衣服也是一样,找地方蹭一蹭,故意弄脏,没那么新了,他才放心。多宝最初听时觉得很可笑,细想想,他爹人缘好,与此不无关系。
他爹养过鸡,抹过墙,走街串巷干过小买卖,还当过一阵子民办教师。多宝写了小说之后,才开始真正思考他爹这个人,想他的来历和经历,想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他也没想出什么来。他爹就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他一如既往这么以为。
可能是西南大道那些假冒的楊树林,让多宝想家了。之前也偶尔会想想,但从未如此具体。他竟然很想回家摸摸门前那棵梧桐树。多宝还做过一个混乱的梦,他爹背着手,弯腰驼背向坟头走去。多宝还喊了声爹,他这辈子就没叫过几声爹。他在梦里大声喊,他爹连头都不回。醒来后,多宝想了很多,想起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早上,他爹骑自行车载着他,骑了五十里地。他坐在前面,后脑勺能感觉到他爹下巴上扎人的胡须。多宝彻底下了决心,回老家看看。有个人他也很想见见,那个老拳师的女儿华英,不知道她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多宝给他妈打电话,说暑假回去。他妈声音颤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往常多宝打电话过去,他妈第一句都是,有事吗?有才。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挂掉。多宝和他妈没话,越是没话,多宝越难过。听到他妈说第一句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多宝一家人要回山东老家是件大事,毕竟好几年没回去过了。岳母留下来看家,阳台上还有许多盆花草需要照看。她很欢喜,像是急不可耐,想让他们早点走。张米罗抱着外婆舍不得,还哭了。多宝觉得,孩子并不是真的舍不得外婆,她就是矫情,和她妈一样。
送机的竟然是阮玉凤,多宝吃了一惊。也不知道她借了谁的豪车。杜鹃坐副驾驶,眉飞色舞,和阮玉凤一路谈笑。看样子她们私下里一直有联系。多宝没坐过这么好的车,但他只顾和孩子们玩闹。阮玉凤来送他们,他也没表现出一丝惊讶来。和阮玉凤告别时,只是挥了挥手,转身进了机场,连声谢谢也没说。他对自己颇为满意,和杜鹃在机场里聊得蛮开心,压根没提阮玉凤送机的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天后,他会在济南遥墙机场接阮玉凤。
多宝他们家在鲁西北的小镇上。小镇有点偏远,两省三县交界。20世纪80年代,有人在镇上倒卖轴承,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干起了这门营生,这个曾经在旧社会以种植烟草闻名的小镇就成了大型轴承黑货集散地。究竟是哪个人或者哪群人带了头,已无从考证。记得小时候,多宝跟他爹赶过集,半夜起来,赶着小驴车,摇摇晃晃。他们都是在半夜里交易。那些破旧轴承,俗称黑货,来自祖国四面八方,在轴承市场上倒卖。有人买回去翻新,再以比较低廉的价格卖出去。他们村也有干这个的,院子里搭起小作坊,有车床、磨床、淬火堆,钢珠滚得遍地都是。他爹也干过一阵子,可后来赔了钱,就再也没有以此致富的妄想,打算这辈子都不碰轴承。有个情景多宝记忆犹新,他爹坐在槐树底下,仰望别人盖起的新房。房角上有飞檐,他爹若有所思地向上张望,夕阳的光映红了他爹的脸。他爹说,咱们迟早会分他们家点东西,我看上那个大衣柜了。多宝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觉得有道理,多宝那时还信他爹的。他爹说这话,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趾高气扬。这么多年过去了,听他妈说,他爹的话应验了,那家人都逃债去了,房门上写着大字,不还钱全家死光光。他爹还真去他家里看过,翻墙过去的。多宝问,大衣柜还在吗?他妈说,不在了。这家人曾发过大财,是村里第一个买汽车的家庭。车子开到村子里,一群人围着看。多宝有骨气,有人让他去坐坐那车,他没去。他妹妹去了。妹妹回来和他分享坐车的感受,他气急败坏,骂了妹妹一通。他为自己多年前这么骂过妹妹感到害臊。在赶往那个小镇的路上,他全想起来了。
多宝进家门的时候,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棵梧桐树不见了。他妈说,让你爹给砍了。他爹迎出来,头发灰白,目光混浊,双手颤抖。多宝没好气地进了屋,看都没看他爹一眼。他爹是真的老了,脸型也变了,下巴向一侧歪,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和上次回家很不一样,他父母看来没少下功夫。多宝父母一直在旁边站着,不知道说啥。梧桐树被砍的事没再提起。村里有事发生,大堤北边在泄洪,水很大,一片汪洋。过去是一条小河,如今更像是个湖。多宝天天都去堤上看那片水,带着两个孩子,孩子在大堤上跑来跑去。
多宝有些落寞,想起了阮玉凤,想起了送他们去机场的那辆豪车。她开车的样子潇洒自如,一手轻轻搭着方向盘,身上那股子轻松劲叫人着迷,就好像有了阮玉凤,他才能和开豪车的人平起平坐。他把阮玉凤加了回来,俩人视频聊天,他给她看眼前这片大水。这水像是比半岛那片海还大。阮玉凤说也要来看看,多宝以为她是开玩笑。没想到她真的坐飞机过来了。
多宝开着五菱宏光往山里奔,副驾驶上坐着阮玉凤。他们先不回家,想找个地方,欢乐几天。他和家人撒谎说,来济南拜拜码头,和文学圈里的一些朋友交流交流。他这么说,杜鹃也不好提出异议,毕竟他靠着写小说挣了不少钱。他们开着车一路向南,钻了不少隧道。钻隧道的时候,多宝觉得他们就像在电影里。多宝问,为什么?他是在问阮玉凤,也是在问自己。如果他没回老家,他们可能不会这样,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阮玉凤说,如果你觉得幸福,那就享受它。她闭着眼,微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多宝说,我会觉得这是可耻的。多宝忽然想起了杜鹃,又问阮玉凤,为什么?他记得阮玉凤最初是奔着杜鹃去的。没等阮玉凤回答,他又摇摇头收回了那个问题。有一瞬间多宝错以为阮玉凤是南流江卖手串的那姑娘。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不仅可耻而且无耻。他只是想和另外一个人恋爱,和谁恋爱似乎一点也不重要。他这些年从来都没安分过,总是在寻找,总是找不到。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吗?他伸手过去,摸她的额头、脸颊。指头轻触她的嘴唇,缓缓伸了进去。
在一个叫若谷山庄的民宿酒店大堂里,她给他看了一段视频。那是多宝在一所学校的演讲片段。他问,你也在?她说,帅不帅?他看了一会儿,陷入沉思,发现自己很像一个人。过去在传销团队里听课时,遇上过一个讲师,叫林什么的,也是这样振振有词,一只手像打拍子似的挥来挥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有些人让你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姓林的就是。他为之着迷过,觉得人就应该像这样活着。阮玉凤举着手机给他看的时候,他却有点反胃,很是难为情。越是难为情,她越是叫他看,硬逼着他看完。看视频的这个“我”和视频里说话的“我”,究竟哪个是真的?她总是能让他想到过去。他们上楼时,阮玉凤像兔子似的,跳着走,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心。
阮玉凤告诉他,找姐姐是真的,喜欢上他也是真的,这两件事孰先孰后,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多宝听她这么说,觉得很好笑。感觉她也进了传销团伙,而他成了她的上线。她这么轻松自然,但多宝还是发现她在掉眼泪。他们在酒店的天台上喝了不少酒。若谷山庄的天台上有架秋千,多宝蹲在地上,阮玉凤缓缓荡着秋千。头顶上有星光,他看到了她的泪珠向下滚。他们回了房间,睡在一张床上,她钻到他的怀里,多宝感觉自己像是中了彩票。她在高潮时突然停下,让多宝叫她小云。叫我小云,叫我小云,她深情款款地说。
4
裴小云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姑姑抱走了。她把姑姑当亲妈,当了很久。
她出生在大年二十九,那一年没三十。他们一家人都在为这个新生的女婴发愁。一次又一次,这已经是第五个女孩了。她的姑姑笑吟吟地出现,把她从黑暗的产房里抱走了。在她想象中,这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一直在产房门口等着,就像未卜先知似的。她姑比她爸还大,抱她回家的时候,已经当奶奶了。裴小云的父亲觉得姐姐已经子孙满堂,而他连个儿子也没生出来,姐姐的出现就像是来嘲笑他们的,尽管看上去像个大救星。
合浦距半岛二十公里,坐小巴也就二三十分钟,但那天显得尤其漫长。算一下,应该是1999年年底,半岛刚遭遇了一场房产危机,荒凉破败,沿海都是烂尾的别墅。还有成片的草场,很多牛在那里悠闲地散步吃草。小云坐在小巴车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多年之后,她和多宝说,那是她幸福童年的倒计时。半小时过后,她成了另一个人——阮玉凤。姑姑牵着她的小手,站在一株荔枝树下。家门口的荔枝树粗大茁壮、遮天蔽日,无数个夜晚,小云都是在枝叶摇曳中睡去的。比起爸妈,那株荔枝树显得更亲近些。姑姑让她叫爸妈,她瑟缩着往后躲,怎么也叫不出口。她这辈子叫妈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点倒是和多宝很像。在那之前,她其实也略有耳闻,亲妈并不是姑姑。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男女,她哭了出来。但她很快就懂了。姑姑走的时候,她还反过来劝慰,让她好走。就像她感冒发烧,也常这样安慰姑姑。后来,她问过姑姑,当时哭了吗?姑姑说,好几次都想回去,把人再要回来。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喊她小云,也不叫她阮玉凤,而是叫她五妹。为啥是五呢?她不懂,问来看望她的表姐。表姐是姑姑的女儿,已经结婚了,常来半岛上走动。小云吃过表姐的奶,和表姐更亲近。姑姑更像奶奶,表姐才像妈妈。表姐告诉她,说她上头还有四个姐姐。那时,她就开始了对那些消失的姐姐们的想象,觉得她们也像她一样,躲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大姐和二姐就在身边,她反而并不在乎。不过她总是笑呵呵的,这一点随她姑姑。估计大姐、二姐也没把这妹妹当回事,她们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大姐上高三準备高考,二姐刚上高一,有做不完的功课。她们在家时房间的门总是死死关着。当然,这也是爸妈坚决把她要回来的原因。他们的小儿子有伴了,和五妹寸步不离,姐弟俩好得要命。这都是五妹的功劳,她看上去很听话。
她只是看上去听话而已。不上学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跑出去。她爱去鱼嘴街尽头的小诊所,她喜欢闻中草药的味道。她姑父就是村里的老中医,会针灸,一身药味。她还说,后来见到多宝时,也觉得他身上有药味。他身上怎么会有药味?她解释说,我说的是药味,也不是药味,是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我也说不清。
能在这个家里一直待下去,要多亏二姐。二姐温顺,有耐心,有时会教她算术题,若做对了,二姐会过来拍拍她的头,夸她好样的。也不知道二姐是真的喜欢她,还是觉得她可怜,或是本就对谁都很好。答案究竟是什么,似乎也不重要。她秉持着的唯一原则是,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这样的日子也并不多,二姐也和大姐一样,很快就去读大学了,毕业后,远嫁上海。大姐呢,正相反,她们很少往来,能不接触尽量不接触,但小云似乎更懂大姐。来半岛没多久,大姐就考上大学离开了家,毕业后又去了国外,姐妹之间并没什么交集,人影似的一闪而过。若干年后,小云回半岛上行医时,恰逢大姐从国外回来。难以想象,眼前略显窘迫的中年女人,竟是那个多年前在荔枝树下荡秋千的少女。大姐也觉得恍惚,看上去像是在说,怎么又多出个妹妹来。
大姐和二姐相继离开家之后,他们就是一家四口了。搬了新家,房子更大更阔,但显得空空荡荡。姐姐们一走,她反而和弟弟没那么亲了。仿佛过去那些亲近都是装出来的,装给姐姐们看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像是一下子长大了,长大之后该像姐姐们一样躲起来。她也常把房门关上,把自己关在里面。世界变得清静自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她会一直盯着荔枝树的叶子看,像是世界所有的秘密都在枝叶之间。就是因为想让自己躲起来,高中那三年她才发愤图强的。她的成绩过往并不理想,照此下去,是考不上大学的。赌了一口气似的,她还是考上了,读了个中医药大学,去了遥远的西安。
说到那次国庆节放假,是大二还是大三,记不太清了。小云一个人坐飞机回来了,她本打算留在西安,去看看杨贵妃洗澡的地方,和同学们都约好了。她却突然买了飞南宁的机票,几乎是全价票。她对自己说,这样做是因为很想很想姑姑和表姐,想马上见到她们。飞回广西后,她并没回半岛的家,而是去了合浦找表姐。那些天,她一直在表姐家住着。表姐什么也没问,小云说,问了也不会说的。她不想再读书了,心中做好了打算,去继承姑父的衣钵,在小诊所里当个赤脚医生。
5
在若谷山庄待了两天两夜,多宝以为,差不多够了,阮玉凤该坐飞机回去了。他们几乎足不出户,阮玉凤一直在床上躺着,不时睡一觉。她那么能睡,让多宝稍感宽慰。一个能睡的人,仿佛没什么能让她一蹶不振。早知道她只是来睡觉的,何苦来这深山。随便找家快捷酒店,也能对付了事。来之前,他们是想去看红叶谷瀑布的。多宝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只是在网上乱找一通。阮玉凤更觉得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一起待着就行。她睡觉的时候,多宝无所事事,像掉进了一个陷阱里,有点喘不过气来,一个人躺在阮玉凤旁边,看着天花板发呆。他还躲在酒店厕所里,接过杜鹃一个电话。杜鹃问他在哪儿,他说在酒店里。杜鹃继续问,那怎么这么小声?多宝说,别人在睡觉。谁在睡觉?多宝回,朋友。什么朋友?作家朋友,昨晚喝多了。她总是问个不停。不管你说什么,都会接着问下去,无休无止。她也许根本不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哪个作家朋友?他差点脱口而出,说是阮玉凤。多宝反问,有事吗?声音温柔。她说,没事,就是问问。电话顷刻间就挂了。他不清楚她为什么打电话来。又不像是怀疑他,可能在村里也无所事事吧。从厕所出来,阮玉凤一直在看他,双眼瞪得圆圆的。多宝弄明白了,她的眼神为啥看上去像嘟嘟。她眼白很少,眼珠有点泛蓝。他扑了过去。他们跳着叫着,在床上追逐。他们竟像是认识了很久,尽管多宝比阮玉凤大了十五岁。
去机场的路上,多宝忽然叫她退了票,觉得带她去老家看看也没什么。出发前,也是多宝给她订的票。阮玉凤早就说想去看看那片大水,还要给他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大水和拥抱。多宝不明就里,但还是想象了一下,她们在一片汪洋前,紧紧抱在了一起。他妈会觉得无所适从吧。
阮玉凤想为一个男人去死,而且这种感觉别提多美妙了。这个人就是多宝,她这么说叫他害怕,她不像是在撒谎。可她也二十七八岁了,也不是第一次谈恋爱。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多宝不明白,因此狠狠心,想打发她早早回去。他也借机好好想想,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在车上,多宝想到了他的岳父,想到他周游天下,不顾一切,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不可以。他是真舍不得她就这么转身走掉。这一走,可能会永远失去她。
多宝又想到另外一个人,是这个人让他最终下了决心。她是拳师的女儿,叫华英。他不是不想带阮玉凤去镇上住,也不是害怕杜鹃会知道,即使她知道,他也有的是办法应对,只是没那么多时间陪阮玉凤,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该如何自处。在这偏远小镇,她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再说,这镇子上也不太平,一棒子下去拖进面包车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他灵机一动,想起华英,据说她就在镇子上打工,叫她陪陪阮玉凤,相信她不会拒绝的。华英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毕竟她爸爸的后事,多宝帮了不少忙。记得送华英上飞机的时候,她含着泪,说找机会一定请多宝吃个饭。阮玉凤听多宝这么说,腰肢一扭,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他感觉特别幸福,随收音机里的音乐哼唱起来。唱着唱着,还想到他的小学同学,那个开着豪车,带着小三在他面前炫耀的暴发户,骂了句他媽的。回到镇子上,他要请那家伙吃顿饭,让他知道他有阮玉凤这样的小美人。想到这里,多宝更加不可一世,唱得更大声了。尽管他有点瞧不起自己,四十多岁的人,还这么肤浅幼稚。
叫烟店的镇子到了,夕阳在杨树枝叶间缓缓坠落,多宝眼见着它往下掉。坐在副驾驶上的阮玉凤一身银辉,她总是给人一种闪烁的感觉,她身上有光。他痴痴看了她一眼,她也发现了,有些害羞。看来把她带回来是对的。路上,车堵得厉害,他们在缓缓行进。每天下午五六点的时候,这条穿镇而过的国道就挤满了车。他们都是来这里拉轴承的。多宝和阮玉凤想到了西南大道。这样的大车给他们制造了一种气氛,在它们中间,就像躲了起来,世界上只剩他们俩。阮玉凤把手伸向他两腿中间,隔不了多久,就过来摸一下。他龇牙咧嘴,嗔怪她。可心眼里在感激她,她咬住他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她在他身上,像只小浣熊,爬来爬去。他倒是希望,这车就这么一直堵着,永远堵下去。
那晚他们住在烟店镇上的AAA宾馆里,三个A,很霸道,也很不讲道理。一开始他们是要去镇上最好的酒店的,叫什么格林东方,透着一股傻气。多宝没去的原因,并不是嫌这名字土,而是不想花更多钱。他过过很穷很穷的日子,没钱的苦头,他最懂。杜鹃乱买东西,他不好说什么,但也是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中产女,小资产阶级,带小狗的女人,他给这些人贴标签。这一点和他爹真是蛮像的,他爹会对那些投机倒把发了财的邻居嗤之以鼻。《带小狗的女人》是契诃夫的小说,多宝没读过,但隐约觉得应该就是她们这一类人。他还有句名言,私下里爱说,女人最易中产化。插花、弹钢琴、穿汉服、诗朗诵什么的,他在那家熟悉的咖啡馆见过不少,行为乖张,装腔作势。杜鹃其实和她们没什么两样,这一点,他最看不上。练瑜伽,学跳舞,各种摆拍,拍完还要凑过来叫他看好不好看。杜鹃真养了条狗,就在他去济南接阮玉凤的时候,去烟店镇子上买的。她给他打电话,就是想说狗的事,见他兴趣不高,就什么也没说。杜鹃给狗起名,叫软软。也许是从阮玉凤的名字里得来的灵感。阮玉凤后来得知这狗叫软软,笑得肚子疼,又觉得事情蹊跷,杜鹃不是知道了什么吧。多宝说,知道个屁,那狗你是没见,一身软毛,叫软软是名副其实。他们在酒店里打情骂俏时,杜鹃都是和那条狗在一起。若不是这狗,她不会这么安静,早一个劲儿地给多宝发微信了。
酒店大床一侧有一扇推拉窗,他在窗户上看到了自己的侧影。阮玉凤也看见了,说,一耸一耸的,像条狗。
他们开着空调,拉上窗帘,斜躺着聊天,说了些关于骨头的话题。
阮玉凤刷朋友圈,看到杜鹃发的九宫格,也叫多宝看。杜鹃每次发朋友圈,都要发满九宫格。而且还喜欢在照片上写几句话,那种很文艺的话。多宝是很嫌弃的,觉得过于做作。说她是“带小狗的女人”。这下,杜鹃真的成了带小狗的女人,和狗在大堤上散步。多宝猜大多照片是张米罗给她拍的,别看张米罗小,倒是很会拍。这一点,他不喜欢,觉得张米罗喜欢耍花样,爱在表面上做文章,在形式上用心思。在大堤上,她们摆各种姿势,身后就是那片大水。阮玉凤在他身后说,我也想去看看。
当晚,他就带她去了。半夜时分,他们站在堤上,像孤魂野鬼。脚下就是他们村子,多宝家就在最东头。阮玉凤问,是不是那家?说完指了指。多宝说,是。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阮玉凤说,猜的。多宝惊骇,心想,她就是个小魔女。抬头看,模模糊糊能看见他家的五间大瓦房。窗口亮着灯,他们并没睡。多宝猜,杜鹃可能是在刷剧。他之前撒谎说,跟着表弟去镇上吃夜宵了。这表弟,杜鹃是很信任的。人长得憨态可掬,又会开玩笑,做事也牢靠。他们还常在微信朋友圈互动。跟着他出去,杜鹃放心。阮玉凤走着走着,就要下大堤。多宝问,你要去哪里?阮玉凤指了指,意思是明知故问。她哪里是来看水的。多宝拉住她,又说了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阮玉凤说,屁话。她硬要下去,像条小狗似的,拉着他往下走。她说,就在大门口站站。来一趟不容易,心愿了了。她这么一说,多宝眼窝一热,要掉泪,心想何苦呢。
阮玉凤在他们家门口痴痴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多宝一直向后退,躲得远远的,担心她真的会过去拍门。若真的敲了门,此时此地,杜鹃见到阮玉凤,会是个什么局面,不敢想象。可冥冥中,他竟有点期待这一幕的发生。阮玉凤最终没过去,只淡淡说了一句,回。多宝长舒一口气。大堤上,月光下,他们相互依偎,在夜色中漫步。杨树叶子哗啦啦响。多年前,他和另一个女孩也这么走过。那是他在读大专时交的女朋友,可实在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多宝突然想起一件事,和前女友有关。也是这半夜光景,他将和前女友的点点滴滴都说给了另一个人听。当然,前女友不在场。他和那人究竟说了什么呢?床上的那些事,并且是事无巨细、手舞足蹈地说。那人听得一惊一乍,现在想起来,叫多宝无地自容,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来。而且,那人正是他那个发财的小学同学。那时候,同学还没发财,连发财的迹象也没有,在烟店轴承厂给人打工,灰头土脸,一脸土鳖相。他也恍然明白,头几天,那人在豪车里和他使过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家伙见到多宝,肯定是想起了这段过往,想起了半夜里,他们在大堤上散步,多宝曾说过的那些劲爆场景。
设想一下,这家伙后来的生活,找小三,有小蜜,私生活不检点,也许都和多宝那番戏剧性的描述有关。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过,多宝决定不再和他见面了。
6
华英和阮玉凤一见如故。多宝惊讶,阮玉凤跟谁都能聊得来,更惊讶的是,华英并不是他过去以为的那样,是个打工的农村妇女,老实本分。她还蛮会耍。吃完啤酒鸭火锅,晚上他们三人就去唱歌了。是华英要去的,说在半岛上多亏了多宝,还没机会好好感谢一番。
到了那地方,猛一看是真壮观,但一进包厢却空空荡荡的,还有一股子霉味。来的人可不少,走廊里,人来来往往,大呼小叫。房间又不怎么隔音,还能听到隔壁唱《大花轿》的声音。看样子华英经常来,连上酒的男服务员都和她相熟。华英说,干活累了,就过来唱歌,有时候一个人也来。说完有点尴尬,阮玉凤忙接茬说,我也是,一个人唱歌多自在,有次我自己唱到了天亮。她们相视一笑,还相互击掌。她们唱得很欢乐,什么歌都会唱,尤其是华英。多宝啜着啤酒,看她们嗨,向空中一下下挥舞拳头。又想到了华英她爹的事来,多宝把拳头攥得更紧了。
他们玩到很晚。杜鹃忽然来电话了,多宝出了包厢,走很远才敢接。满脑子都在想,怎么蒙混过关。接通电话后,发现是张米罗,心头松了口气。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她是来告状的,哭着喊爸爸,叫多宝甚是心疼。杜鹃不顺心的时候,就会冲张米罗撒气。都十一点多了,她又把张米罗关到门外去罚站了。多宝骂了句,神经病。随后说,爸爸马上回,你等着。他们家就像一个食物链循环,杜鹃欺负张米罗,张米罗就回头欺负妹妹,把她折磨哭,妹妹一哭,杜鹃又对张米罗下手。这是个死循环,一物降一物。多宝置身事外,杜鹃抱怨,什么都不管,当然能置身事外了。多宝发现,当他跟母女三人在一起时,循环发生的频率要远远高于他不在场时。有时候,他怀疑,她们就是演给他看的。
多宝咬着自己的拳头,进了包厢。心想要把拳头吞进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后来他又跟着她们唱了一首,便谎称家里有事,要先回。她们两个人继续玩,闹了一夜。多宝回到村子,发现她们都睡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蹑手蹑脚洗漱完,默默躺下。他知道,杜鹃肯定没睡。即便睡着了,估计此时也醒了。他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杜鹃这人就是硬邦邦的,叫他恶心。但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更无耻。一夜无话,后半夜多宝才睡着。
第二天,华英她们一起去了萧城。萧城并不远,是个古老的村子。村子四周兀立着破旧的城墙,据说有上千年历史了。如今城墙破败荒凉,长满了野枣树,密密匝匝。但终归是个去处,能去那里消磨半日。多宝开着五菱宏光,急急赶过去和她们会合。阮玉凤发消息责难他,说,要不是华英,都不知道,你们这里还有名胜古迹。多宝回,哪算什么名胜古迹,就是几个破土堆。从村子拐上国道时,多宝开得有点急,被一辆大型斯太尔刮擦了一下。
当时,他就是在跟阮玉凤互动,边发信息,边往国道上拐。幸亏他反应敏捷,刹车踩得快,不然车子就翻了,小命也不保。所幸只是刮擦,五菱宏光的前保险杠给撞掉了。斯太尔没跑,停在了路边。下来一个人,上来就指责多宝,说,你他妈会不会开车?气势汹汹。拐弯让直行都不懂吗?多宝也觉得理亏,心想,要不认倒霉吧,就这么算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人见他怂了,气焰更加嚣张,非但不罢休,还让他赔钱。多宝来回走,想说,可你的车好好的呀。这不仅窝囊,而且愚蠢,他的车受损严重,还要叫他赔钱。他都想问人家,赔多少了。越想越不对,这可是在他家门口。要是真赔了人家钱,他爹还不得气死。这时候,他想起他爹来了。马上给他爹打电话,他爹叫他等着。没过多久,一群人就乌泱乌泱来了。他的表弟们,还有表弟们的儿子们,十好几个,站在多宝和他爹身后,问东问西。有的还急眼了,上去就揪住斯太尔司机要打。那小子,是多宝表弟的儿子,他们往来密切,和杜鹃常常互动。这侄子人高马大,声音低沉,眼睛炯炯发亮,像头小野兽。斯太尔司机声小了,见他们人多势众,没说几句,就想跑。他们怎能让他走,一把拽住。情形就这么翻转过来了。
没多大一会儿,华英和阮玉凤也来了。是多宝情急之下,叫他们来的。他这人遇事就慌,喜欢乱叫人。可他没叫杜鹃来。他没错,阮玉凤是个该叫来的人。她若不来,他们就把那斯太尔司机给打了。打了人家,就更没理了,还把事弄大了,不好收场。阮玉凤异常镇定,给她的交警朋友打了电话,把多宝他爹也给唬住了。那交警朋友又找了这边的交警,说让他们等着,不久就有交警过来处理。千里之外,也能找着朋友。他们对阮玉凤刮目相看,更对多宝刮目相看。这女的谁呀?
一群人就在路边等。阮玉凤和多宝他爹站到一块去了。不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多宝走过去,他们却不说话了。
后来他们去交警中心处理事情,最后裁定,斯太尔司机也有过错,开得太快,赔付了三千块钱。他们纷纷觉得,可以了,没吃亏。没想到,表弟的壮儿子又跳过去要揍人,说赔得少。那人吓得直喊,救命。多宝说,你给我回来。那小子就乖乖回来了。多宝看着他发呆,突然想到一句诗,生子当如孙仲谋。到了晚上,他们几个一起吃饭喝酒。一场虚惊,那人赔了钱,算是占了点小便宜,大家喜上眉梢,谈笑风生,酒越喝越多。多宝他爹后来也醉了,撩起上衣,露出白肚皮,拍个不停。他的意思,多宝也懂。人多势众,在村里吃得开。他爹这是得意扬扬,喜形于色,还有点奚落多宝的意思,看看,要是没个男丁,这日子可不好过。多宝嫌丢人,叫其中一个表弟送他爹回了家。再后来,他们又去吃烧烤。这时候,就只剩下四个人了。那个最熟的表弟、华英、多宝和阮玉凤。
表弟醉醺醺的,非要请他们吃烧烤。盛情难却,不能不去。到了镇上的烧烤摊,表弟愈发恣意了。多宝没见过他这样,对女的虎视眈眈。华英觉得不自在,先走了。阮玉凤在多宝耳朵边吹了口气,说,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想怎样。再后来,他果然要动手动脚了。多寶推了他一把。阮玉凤说,我是你嫂子。表弟问,谁嫂子?你嫂子,多宝说。表弟说,我嫂子不是在家吗?说完,还歪着脑袋,色眯眯看着阮玉凤。多宝面无表情,拉起阮玉凤的手就往外走。在路边叫了车,绝尘而去。远远回头看,看表弟东倒西歪地去开车。车子发动,倒车,猛地加速,冲出了烧烤摊。他这是醉驾,这样真的行吗?阮玉凤问。多宝说,管他呢。
他们回了宾馆。空调打开,窗帘拉上,并排躺在床上。多宝却问起了华英的事,说她们俩多么有缘。阮玉凤却说,有缘个屁。多宝问,怎么回事?阮玉凤说,没怎么回事,人都是这样,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尤其像我和华英这样的,谁又能真的对她好呢?谁又能真的对我好呢?说完她就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
多宝感觉莫名其妙,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脸。他轻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问,你怎么了?起初阮玉凤不理会他。他继续追问。她慢慢回过头来,泪水滚珠般一颗一颗往下流。他从未见她这样过,立刻慌了神。她却推开他,说,你还是回去吧。他仍在问,你怎么了?她说,让我安静安静。她一边哭,一边推搡他。多宝顺势抱住她,抱得紧紧的,让她动弹不得。她说,求求你,放过我吧。多宝说了声,晕。一开始,这可是多宝想对她说的话。和你在一起,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哭着说,我是谁,我在哪儿?这话叫多宝想笑,可笑至极,他松开了她。她不推他,他也想逃了。门轻轻被关上了。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阮玉凤的那句话,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她哪是在说华英呀,分明是在说他。
第二天一大早,多宝去酒店找阮玉凤。人去房空。他问酒店前台,前台说早就退房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人就这么不告而别了。多宝在酒店附近一直晃悠。走了两三个小时,还不肯罢休,总以为在某个转角处,阮玉凤会跳出来,吓他一跳。她在逗他玩,她总是这样,继而钻进他的怀里,像只猫似的,蹭来蹭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村子里去了。一家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尤其是他爹。像是在幸灾乐祸。看那样子,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会不会是,他爹和阮玉凤说了什么。或者是,阮玉凤和他爹说了什么,都有可能。但一细想,他爹又能说什么呢,阮玉凤更不可能了。后来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他们应该依旧一无所知,包括杜鹃。不是他們感觉异样,是他自己出了问题,他失恋了。那天晚上,他跟表弟们又喝了一场大酒。奇怪的是,没人问过阮玉凤。谁也没提,那个给交警打电话的小个子外地女人,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他恍惚间,神经有些错乱。她真的来过吗?去过大堤,看过小河,上过萧城的城墙!
他爹那晚也醉了,自己喝的。他快睡的时候,他爹晃晃悠悠进了家门。大声嚷嚷,动静很大。他爹他妈睡隔壁屋。他爹像是一直在诉苦。说谁谁谁又说他了,说他这个“老绝户”。说着说着竟哭起来了,这明显是冲着多宝来的。他爹最后吼了一句,必须给我生。多宝酒醒,意识到他们该回半岛去了。
又是一天,多宝忙着订票,张米罗突然跳到他后背上,说终于可以回家了。她待腻了,说很想外婆。小女儿也跟着闹,说要回家。订完票,他在平板电脑上,看到了张米罗的qq签名。她已经有了qq,是杜鹃帮申请的。张米罗说她们同学都有,别人有,她不能没有。签名是一句诗,正是江南好时节,落花时节又逢君。这也没什么,可后边有人留言说,等你,还有亲吻的表情。他按图索骥,去了这人的qq空间,发现是个男生。也许就是楼上那小子。多宝刚想过去审问张米罗,忽然就泄气了。他决定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他爹非要送他们去机场。在那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表弟开车,他爹坐副驾驶,气氛起初有些尴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表弟率先打破了僵局,和杜鹃聊起了半岛的生活,俩人聊得很投机。多宝忽然想到,杜鹃跟他回了趟老家,待了有十天,连门也没出过。她都在干些什么?之前她多次重申,在多宝老家就是去上个厕所,也是场灾难。村里是蹲厕,而且不是冲水的那种,能看到蛆在蠕动。她是怎么待下来的,还毫无怨言。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紧。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杜鹃,发现她也在看他。也许她一直在看他,眼神竟然是充满爱慕的,这更叫多宝忧心。
到了机场,多宝他爹叫住了他。他只说了一句,好好过日子。多宝不敢正视眼前这个农村老头。一身黑灰衣服,胡子拉碴,有点憔悴,裤子的拉链也没拉好,露出了毛裤。感觉多看一眼,多宝就会哭出来。他懂他爹的意思,可还是没想到,是那意思。他让他早点和阮玉凤了断。他爹竟然是了然的。张米罗呢,还给他们父子俩偷偷拍了照。在机场入口处,父子面面相觑,像是间谍在接头。
在飞机上,杜鹃让多宝和两个女儿挨着坐。她一个人坐到后边去了。张米罗在平板上看电影。多宝瞅瞅,发现是《狗十三》,也许是杜鹃给她下载的。他这才想起来,那条叫软软的小狗不知去哪儿了,问她们姐妹俩,狗呢?张米罗说,奶奶先给我们养着。等她看完电影,多宝问张米罗讲的是啥?张米罗说不知道。多宝开始帮她分析剧情,她似懂非懂。多宝说了一句,人一长大,就意味着会失去。张米罗说,人长大了,难道不是会得到更多吗?多宝无力反驳,感觉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很蠢。接着他问,你不喜欢软软吗?张米罗回,喜欢呀。他又问,那你跟它分别的时候,不难过吗?张米罗接着回,不难过呀。软软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难过呀?多宝哑口无言。
有人接机,竟然是阮玉凤。她开着豪车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怎么送的,就要怎么接。他们俩这一来一回的,跟玩游戏似的。但这次,阮玉凤要接的人是杜鹃,就像上次要送的人也是杜鹃一样。她都没怎么理多宝,和杜鹃两人相互簇拥着,像半岛上的空气,炽热、黏糊。阮玉凤问了她们此行的见闻,时不时插科打诨。她是真能演呀!杜鹃问她,这些天都去干吗了?阮玉凤说,忙着找人。多宝问,找谁呢?杜鹃说,明知故问,找她姐姐呀。多宝又问,找着了吗?阮玉凤回应,没找着,可是我找着我自己了。说完自己先笑了,杜鹃也跟着笑,就好像她什么也了然。多宝以为,这是阮玉凤在挖苦他。
送他们到小区,阮玉凤掉头就走了。豪车声响很大,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冲他们摆了手。他们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逃难似的回了家。
一开门,家里竟然有人。走出个干净老头来,杜鹃他爸爸回来了。杜鹃惊呼,孩子们也跟着大声叫嚷。更没想到的是,杜鹃她妈也在,从厨房里出来。看样子,他们老两口重归于好了。吃饭时,他们谁也不敢提过去那些旧事。不提,就是没有。他们一家人,像过去一样其乐融融。他这个岳父还是像过去那样,看多宝不怎么顺眼。只要多宝一说话,他习惯性反驳。他们老两口又在他们家住了两天,两天后,一起搭车回防城港了。多宝并不知道其中隐情,略感失望,就像很多小说结局,仓促潦草、莫名其妙。
杜鹃第二天去宠物店,买了条小狗,比熊,一身白毛。她说,跟嘟嘟一模一样。叫它软软还是嘟嘟呢?她问多宝。多宝无所谓,杜鹃感觉扫兴。她天天去遛,说是没把软软带回来,心头一直有个疙瘩,解不开。只好再养一只,填补心中的空白。这只比熊活蹦乱跳,杜鹃后来还是叫它软软,新的软软。除了多出一条狗来,半岛生活又恢复如初。唯一变化的是,阮玉凤消失了。
多宝到处找阮玉凤,找不着。去医院找她,说是辞职了。医院的同事也为她感到惋惜,说人各有志。知道去哪里了吗?多宝打听。那人说,听说是去上学了。人人都是个谜,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多宝这么想。那天他一个人跑到西南大道上,边溜达边喝酒,喝掉一整瓶红酒。阮玉凤就像一朵云一样,烟消云散了。
某天,杜鹃从外归来,异常兴奋,告诉多宝她见到阮阮了。软软?多宝悚然一惊,觉得她在说一条狗。不会吧,在哪儿呀?多宝随即问。阮阮去了越南芽庄,在那里开了家骨科诊所。那是她一直想干的事。她还说呀,过去学骨科,没学明白,骨头就是骨头而已,现在弄明白了,骨头除了骨头,还有别的什么,很多很多。206块,一块都不能少,每一块都得好好的。骨头若坏了,人就不成人形了。
阮玉凤还讲了个故事给杜鹃听,说她过去曾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他们一家人回老家,她也偷偷跟着去了。她觉得自己爱上的不是那个男的,而是他们一家人,你说奇怪不奇怪?杜鹃这么问多宝,多宝心惊不已。那一刻,他都想坦白了,没错,那个人就是我,是我干的。但是,但是,人生总是有很多但是的,杜鹃说。她在他们老家,看到他们一大家子人,各种亲戚,表弟、表叔、表侄,都是男的,用那种异样的眼光打量她。那时,她大梦方醒,感觉又一次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她想念她的姑姑。然后呢?多宝问。杜鹃回应,没有然后了,她就跑回来了,去她姑姑身边,安静地待了几天。
杜鹃知不知道,似乎已经无所谓了。阮阮说她像什么,女娲补天知道吧,她就是那块剩下的石头。说这样的石头,你以为,它肯定伤心难过,觉得自己无用。不是的,恰恰相反,它觉得哪里都需要它,哪里都想去试试。她就是这样的石头。可是呢,事实证明,它就是最没用的那塊,哪里都不需要。杜鹃当时回应说,我需要。说到这里,杜鹃哽咽了。多宝觉得她是在同情阮玉凤,或者是,心疼她。没想到,她接着告诉多宝说,我羡慕她,她自由自在。杜鹃也想当一块没用的石头。
多宝想安慰一下杜鹃,可无从下手。他忽然问,你是不是全知道了?杜鹃纳闷,回道,知道什么呀?多宝说,没什么。但他还是感觉愧疚不已。杜鹃又问,到底怎么回事?话到嘴边,他终究没坦白。他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杜鹃说,快说。他回道,我上的是大专,我撒了谎。杜鹃怔了一下,随后瞪大了眼睛,表示吃惊,假模假样,叹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个,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她这么轻松,这么无所谓。多宝说,当时读的专业是电气自动化,可毕业的时候,我连张电路图都看不懂,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杜鹃说,说出来是不是好受点?多宝点点头。又接着说,我有件事想嘱咐你。杜鹃痛快地答应。多宝说,你也转告阮玉凤,告诉她,我不是什么学霸,假冒伪劣的,一个冒牌货。杜鹃沉思了一下,连说三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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