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1
风息了,是在雪落下时息的。风好像很懂礼貌,不能抢了雪的风头,突然就息了,隐身了,雪就成了唯一的主角。雪很大,在北京,多年来没有这么大的雪了,像棉絮一样在空中曼舞。不消多久,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
温宁渔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有人向他挥手——温宁渔开着车,蜗牛般慢慢行驶在三里屯东街上。他睁大眼睛,努力伸长脖子,以便看清前方的路况。前方一片白,看得到的都是白,绿化带、路牙石,白得饱满而臃肿。路灯和车灯照在白雪上,反射着更白的光,有点晃眼。车灯强烈的光束里,纷飞舞动的雪花一团一团的,闪烁、跳跃着五彩斑斓的雪星。温宁渔是第一次发现雪花的五彩斑斓,发现雪星像小精灵一样蹿来蹿去。看来不仅是雪的原因,还有雪花多面体形状的完美配合。也许是眼前出现了疲劳后的幻觉,温宁渔感到眼睛酸胀,他稳稳地握紧方向盘,怕开下道,也怕突然出现的行人——虽然快凌晨两点了,这个时间段,正常情况下都是人迹稀少,何况是在大雪之夜呢。但这是三里屯,这一带的街区,酒吧多,咖啡店多,网红美食店多,时尚工厂店多,夜间出没的年轻人也多,还是谨慎一点好。就在他不断提醒自己时,车前突然出现一个全身白衣的女人,在两米开外的地方不停地挥手,还试探着往车头窜,像极了一个碰瓷高手。
温宁渔的车被逼停了。
她不是碰瓷者。她退回路边了,闪了一下,差点跌个屁股蹲儿。温宁渔第一個念头以为她要搭车,心里顿生反感,搭车要那么夸张的动作吗?谁知女孩很执着,他一停车,就小碎步滑行过来,急切地扒拉着他的车窗。他虽然停稳了车,并没有急于摇下车窗或打开车门。他传达的意思很明白,拒载,等着她离开。女孩非但不离开,反而开始拍打车窗。他看女孩的手上光秃秃的,连个手套都没有。这样拍打着,会不会很冷,会不会冻坏她的细皮嫩肉?温宁渔心里不情愿,手还是下意识地打开车窗,问:“干吗?”
本来他的口气想生硬点,至少表现出警惕或不友好的态度来,但说出来的话,却温顺柔和,像是和对方熟识一样。
他的温顺柔和感染了她,使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帮个忙,扫一辆单车。共享单车。”
“帮谁扫?”温宁渔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我呀。”
温宁渔后悔刚才的口气了,立即转换,几乎是严厉地怼道:“自己不会扫?”
“扫不了啊,手机丢了。”她声音突变,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原来是这样。大雪天丢手机可不是好事,没有手机等于寸步难行。温宁渔再次看她,她一身的白不全是雪,本来就是雪白色的长款羽绒服,雪白色的阔腿裤,鞋子也是雪白色休闲款的运动鞋。她这身装束,站在雪地里,倒是和天气,和雪,和周遭的环境很相应。此时她把帽子戴严实了,只露出嘴、鼻子和眼镜,镜片上也沾着亮闪闪的雪花和雪水。温宁渔盯着她看,想看穿她的话是真是假。她也看着他,小眼神充满求生的欲望。他心就软了,给她扫辆单车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麻烦,关照她到了目的地锁好车就完事了。他开门,下车,一脚踩到雪地上。雪像是欢迎他似的,发出一阵声响。
温宁渔拿出手机,看一眼四周,除了大树,没看到共享单车,问:“车呢?”
女孩伸手一指:“那儿。”
温宁渔想乐,却乐不出来;想怒,也怒不起来——共享单车睡在地上,已被大雪掩埋了十分之九的车体,只露出一个车把。她连扶车的力气都没有吗?还是不愿意付出哪怕一点点劳动?温宁渔不想多说,走过去,把车子拎起来。倒是很轻松就拎起来了,却拎了个寂寞——车子只剩一个车龙头,车架子、前后轮,都不知躲到何方了。
一只车龙头,让白衣女孩也傻了眼。在短暂的呆滞后,她和温宁渔一样,往边上看。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果然看到了另一辆共享单车。同样睡在地上,同样露出车身的一部分,和女孩相隔也就三四米远。女孩反应机敏地作势要跑,可能是起步太快了,她脚下一滑,一个仰八叉重重地摔倒在地。“砰”的一声,又闷又沉。
温宁渔感觉她摔得不轻,不去搭把手她恐怕是爬不起来了。搞笑的是,温宁渔才一迈步,就脚下打滑,身体不由得飞起来,也重重地摔倒了,同样发出“砰”的一声。温宁渔连滚带爬地赶紧站起身——他觉得自己肯定很狼狈。他不想自己的狼狈样子被别人看了去,哪怕是陌生人。他拂着身上的雪,迈着小碎步,挪到女孩身边。女孩躺在雪地里,雪白的,不是露出一张脸,就真成了雪的一部分了。
“能起来吗?”温宁渔说。
女孩没有说话。
温宁渔看女孩忍着痛慢慢翻身,双手撑地,再慢慢爬起来,慢慢动了动腿脚,估计没有摔成骨折什么的大伤,也就没再问她,从她身边绕过去,拉起那辆单车。没想到他拉起的只是单车的另一个部件,一只轮子。这个轮子严重变形,都成麻花状了。怎么会这样呢?车龙头、轮子,分身两地,其他部件呢?都摔成碎片,也被白雪掩埋了?温宁渔有些哭笑不得,他看一眼一脸失望、失神和错愕的白衣女孩,把轮子丢到她面前的雪地里,像是在告诉她,不是我不帮你啊。
2
温宁渔走向自己的车,脚下的积雪发出呻吟声。随后,他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便知道她也跟了过来。她的脚步声“咯吱咯吱”的,故意和他的脚步声错开。虽然只有两种不同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雪夜中却奏响了一曲小型的交响乐。他不敢看她,怕自己心一软,答应捎她一程。
但是温宁渔也不能开车走,因为她就站在车前。她没有要给他让道的意思,如果他强行开车,就会撞到她。雪中的她,看着车里的温宁渔,目光聚焦成一个很小的点,穿透层层雪花,尖锐地直刺过来。她的身体像一根钉子,牢牢地立在雪地里,雕塑一样稳,雕塑一样固执。她没有把刚才摔脱的羽绒服上的连衣帽重新戴上,像是故意让那些雪花落进脖子里。那些雪花真就有了目标,肆无忌惮地往她身上集中,她的头顶上迅速积了一层雪。温宁渔隔着玻璃,看那些雪花在她身上堆积,突然感到了冷。心里的冷。如果雪一直这样下,她一直这样不动,会不会也像共享单车的零部件那样,被大雪掩埋?温宁渔心里的冷,瞬间蜕变成了恐惧。温宁渔隐约感觉到,她并不是丢了手机那么简单,她有可能还有别的不幸,更大的不幸。
僵持了很久——也许只有三分钟或一分钟,但温宁渔确实感到时间的久。温宁渔打开一侧的车门,向她招手。她像是知道他要开门一样,门还没有打开,她就做出抬步行走的动作,然后一路小碎步向车门跑来。
温宁渔本想先让她上车,中途看到路边有共享单车时,再下车给她扫一辆。但看女孩可能摔得不轻,上车有点困难,他就改变了主意。雪太大,寒冬雪夜,让一个受伤女孩孤独地骑行在空旷的街道上,不安全。他决定把她送到家。温宁渔问她家在哪里,她说了个陌生的小区名。温宁渔打开导航,显示里程倒是不远,只有十多公里。但是,他车的油不多了。出门时,温宁渔就知道车子油不多了,如果先把她送到家,再返程,他是肯定到不了家的。中途得加油了,凭印象,温宁渔知道东三环南段有个加油站。可能是注意力过于集中吧,他又不小心走过了。温宁渔心里有些懊恼,看一眼副驾驶上的白衣女孩。她已经缓过来了,头发上有些水渍,那是雪融后留下的。她貌似平静地看着窗外的飘雪,似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是啊,谁愿意把内心的情感暴露出来呢?能到家就行。她看起来算不上漂亮,却经得住看,有一种内在的神韵。年龄呢,大约三十岁吧,或者再大一两岁,或者再小一两岁。从她一脸素颜上看,她不太像经常出没于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人,也不像是三里屯酒吧一条街上的从业者。温宁渔在行车过程中琢磨她,琢磨她的职业和半夜心事重重流落街头的原因。他感觉她也在琢磨他。她会琢磨他什么呢?温宁渔也不知道。他调整了思路,有了自己的打算,即:送她到目的地后,不再立即开车返程。雪大,缺油,行车中的不确定因素会增加,还是保守点好。温宁渔问她家所在的小区有没有地下车库,女孩说有。温宁渔又问送她到地下车库后她自己能回家吧。女孩说能。温宁渔就放心了,他决定把车子停在女孩所在小区的地下车库,在车上睡一觉,睡到自然醒,轻轻松松再去加油。
不是温宁渔喜欢睡在车上,而是他没有家可回,必须睡在车上。这大半年来,他的家就是这辆车。他白天开车到三里屯清禾音乐酒吧唱歌,晚上下班后就睡在车里。他原本是有家的,在草房西路上的北京像素小区,因为租住的房子到期了,無钱续租,就把家临时搬到了车子上。他本想等手头有了钱再找房子,没想到住在车子里感觉也还行。他熟悉北京像素小区的地下车库,知道哪里有水龙头,哪里有电源,哪里更适合停车睡觉,居然越住越不想找房子了。特别是夏秋之时,地下车库凉爽,很宜居。当然,他也遇到过几次小惊险,比如有一次临睡前,他正在车里练习弹唱新歌,车门被敲响了。他打开车门,一个保安出现在他面前。温宁渔一惊,赶紧停止弹唱,准备解释。保安面色温和,不像要驱赶他,反而夸温宁渔真会弹,真会唱,弹唱得真好听。于是二人认识了。不久后,保安又羞羞答答地提出跟温宁渔学吉他,成了他的徒弟。温宁渔有了靠山,住在像素小区地下车库里便平安无事了。但是,最近他的情况又发生了一点变化。不,不是一点,是很大的变化——他驻唱的那家音乐酒吧的乐队解散了。就在上周,说散就散了,他突然就没了工作。他是按天结算工资的,没有收入,他知道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他只是个吉他手,在乐队是边缘人物,主唱兼乐队老大被另一家乐队高薪挖走,他和乐队的另三个人便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了。这几天他到处找工作,无非还是熟悉的行当,可他熟悉的几个乐队都有人各司其职,不过,有两家答应一有空缺就递补他。今天晚上,他到一家著名的音乐酒吧去泡了半夜。这家酒吧的老板他熟悉,驻吧乐队实力也超级强,即便是人家缺人手,凭他的能力恐怕也挤不进去。这家乐队的吉他手兼主唱是个小女生,文艺范十足,艺名叫菲菲。唱功只是她才华的边角料,她的吉他功力更是了得,台风也是清新脱俗。关键是,她自己写歌,在酒吧里一直唱自己的歌,有一批铁粉。温宁渔找她,是想卖几首歌给她。温宁渔也写词谱曲,只是他的歌销路不好。他觉得自己的歌并非一无是处,也不算口水歌,还是有些东西的。至少,在酒吧里是能唱唱的。
这天,他事先约了菲菲,希望能见她一面,请她听听他写的几首歌。菲菲也干脆,回复他酒吧演出结束后面聊。他这次拿出的三首歌,都是他自己反复唱过后多次修改的。听过他这几首歌的,只有他的保安徒弟。保安徒弟说好,倒是给了他一点信心。这次,菲菲及她的团队在简单试唱了他的歌之后,说后期再联系。温宁渔拿不准菲菲对他新歌的印象如何,所谓后期联系,到底是什么结果,温宁渔既不明就里又纠结于心。特别是菲菲团队的那个绿头发鼓手,再三质问他的歌是不是自己写的。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又提出几个小问题要他改。温宁渔看出来,菲菲团队内部也产生了分歧——绿头发明显是对他的歌不信任,而菲菲又不能当着绿头发的面强行决定,感觉是在维护绿头发的面子。温宁渔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在冒雪开车返回驻地的途中,遇上了这个拦车的女孩的。
“手机……怎么会丢?”温宁渔看女孩一直沉默,便从手机丢失问起。
“摔了一跤,准备扫单车时,发现手机没了。”
“没回去找?”
“找了。雪太大,找了个寂寞。”
“那你摔两次了……刚才摔得不轻吧。”
“还好……这么应景的雪,不摔个三次以上都对不起老天爷了。”女孩脸上出现一些复杂的表情,又说,“在雪地里摔得再重,也不过是在雪地里。”
温宁渔咂摸着女孩的话,觉得她的话里有话,话中有所指。那么,她经历了什么?温宁渔觉得她的话冷静中不乏幽默——冷幽默。她应该是个乐观主义者,连带地想到自己卖歌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就心情郁闷,不免小小地鄙视了自己一下。
“你这是搬家?车上这么多东西。”女孩又主动说话了。
冷不丁问出这句话,温宁渔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回她。她肯定是看到后排座上一只纸箱、一只皮箱了。纸箱上是一双鞋,鞋旁边是烧水壶,和烧水壶紧挨着的是一桶桶装方便面,方便面下面压着一条脏毛巾。皮箱上也有杂物,最显眼的是横放着的那把吉他,那是他最宝贵的财产。温宁渔想,她看到的只是表面,好多东西还没看到呢,后备箱里都塞满了,那可是他所有的家当啊。温宁渔感觉他没有及时回复女孩的话,引起了她更多的注意。可不是嘛,她在转头看看他之后,再转头,看后排座上的一堆杂物,然后重新坐好,便不再说什么了。每人都有难言之隐,她懂。
小轿车和外面纷飞的大雪一样,悄无声息地静静行驶,像在执行一项神秘的任务。路上很少有车辆,已经看不清夜色,雪花成了一片白雾状。车内的气氛更加寂寥了,两个人心里都分别有一条好奇的小狗。温宁渔想,她一定是被车里的杂乱搞得不知所云了。但既然停顿了一小会儿,没有回答女孩是不是搬家的问话,他也就没必要再回答了——他要是说搬家,那是撒谎;告诉她车子就是他的家吧,他又不想暴露这个秘密——她要好奇就好奇吧,好奇也是结果,就当她今夜的收获了。
“快到了。”女孩说,“前边路口右拐,到头,就看到地下车库入口了。下去直走,到底就行。”
3
温宁渔朝女孩离开的方向看,那儿有一扇门敞开着。门那边是一条通道,长长的,望不到尽头。女孩的背影就是从通道里消失的。她像极了一只白狐,温宁渔只一眨眼,她就消失了。此时的通道里,除了灯光,什么都没有。温宁渔在空洞的灯光里看了会儿,确定她已经进入某一幢楼的电梯厅后,便重新启动轿车,在地下车库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连转了三圈,他都没有找到一个空车位。他不敢再找了,他怕再转几圈,明天连开到加油站的油都没有了。温宁渔找了一个稍微宽敞点的地方,停好车——反正他睡在车里,如需要移车,可以随时开走。他放平了座椅,从后座里拿出一条被子,睡下了。躺好后,他打开手机,看看那个号码——女孩临下车时,他们有一段对话:
“谢谢啊。”女孩说。
“不用谢。”
“这又不是你应该做的——我留个电话给你,你手机记一下。”女孩报了一串数字,还报了她的名字,“何许人也。”
“啥?”
“何许人也。”她重复一遍,下车了。
现在,温宁渔就是在看她留的手机号码。何许人也,绝对是个假名。这个号码也像是个假号,号里有三个成对的数:33、77、00。温宁渔突然有了想打打这个号码的冲动,又立即想到,自己不是完全要试试这个号码真假,是她手机丢了,万一被人捡到呢?如果电话能打通,就有可能帮她找回手机。反正,打个电话自己也没有损失。温宁渔拨了号,听一下,是关机状态。温宁渔判断号码是真的,关机状态有两种可能:一是被人捡到后主动关机;二是被车子压碎了,被动关机。当然,哪种关机都是关机。
温宁渔睡眠一向很好,每次都是躺下就睡着了。可这次,他却迟迟不能入睡,脑子里混沌着,清晰不起来,朦胧地出现了好多人的面孔。这些面孔,或重叠,或移位,或模糊。温宁渔能依稀见到前任乐队的老大,能依稀见到菲菲和绿头发鼓手,还能见到何许人也。还有一些人,或似曾相识,或完全陌生。温宁渔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刚一睡着,他就被一声惊雷炸醒。“啪!”真的似一声雷。下雪天,怎么会有雷?随即,车窗玻璃被拍响了,伴着“啪啪啪”接连的拍打声,他听到有人说话。温宁渔放下车窗,看到一张愤怒的脸和白森森的牙齿:“有这样停车的吗?教练没有教过你吗?让开,你挡我车了!喝了多少酒啊!”
温宁渔赶快说声对不起,立即把被子掀到副驾驶座位上,发动车子开走了。对方年轻、英俊而愤怒的样子还在他眼前没有消失,不友好的、几乎怒斥的声音也在耳畔不停回荡。温宁渔想到会挡别人的车或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驱赶了。他瞟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多。三点多,他估摸自己刚刚睡了一个小时。这个人也是奇怪,三点半不到,出什么车呢?上班是不可能的,跑网约车也不太像。温宁渔决定不想这些了,反正错的是自己,等那个英俊青年腾出车位,他正好开进去,就可安逸地睡个好觉,睡到自然醒了。温宁渔把车子开到安全位置后,这个英俊的男人开出了车,一脚油门,速度快得极其夸张,箭一般冲向地下车库出口,像是带着很大的火气。温宁渔确认他开车走了,才稳稳地把车子开进对方腾出的空车位。温宁渔并没有被刚才英俊男的恶语相加所影响,反而觉得这是好事,不然他的停车位置永远不安全,随时都会影响别人。他想早点休息,虽然熬夜对他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但那是因为演出才熬夜,算是工作,现在熬夜算什么。温宁渔再次调整好姿态,睡下了。
车窗又被拍响了——这一夜注定是无法入睡了,温宁渔想。这回他没有把拍车窗的声音误听成炸雷声,他听得明明白白,就是车窗被拍响的声音,而且是轻轻地拍打,还带着小心、犹疑和谨慎。温宁渔坐起来一看,是一个身穿家居服的年轻女人。再一看,天啊,这不是何许人也吗?她怎么来了。她衣服已经换了,不是一身白衣,而是桃红色的温馨的居家服,上下两件套的款式,露出長长的脖子和披散的长发。温宁渔把车窗放下三分之一,声音软和地说:“有点累了,雪又大,不敢再开啊。我小睡半小时就走可以吗?不给你添麻烦。”
“你要睡车里?”
“是……”
何许人也向后退几步,退到车前头。在听了温宁渔的话之后,她的脸上居然微微露出了笑意。温宁渔注意到她脸上有一块红,从耳边一直延伸到嘴角。这红不像是腮红一类的化妆,倒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呈现有深有浅的沟垄状。简单说,就是手指印。温宁渔心里突然紧张一下,在那一瞬间,温宁渔后悔让她上车,后悔把她送回来,后悔偷宿在这个地下车库了。温宁渔心里迅速盘算着,该如何对付这个何许人也?敢深夜一人独自行动的女人不多,她背后一定有事。温宁渔在等她笑意消失后的话。一般情况下,这时候的笑,是迷惑人的假象。可她的笑意消失了,在努力着假装平静的外表下,居然出现了忸怩状。她开口了:“今天这么冷,你睡在车里会冻死的。冻不死也会冻出病来的——幸亏我看到你。怪不得你车子里那么乱,你以为车子能当家啊?”
温宁渔当然知道天气冷了,而且雪后更寒。但他车里的暖气尚有余热,一般是能对付过去的。万一不行,大不了再开一会儿空调。只是何许人也的话和他的预判不一样,甚至大相径庭。莫非自己听错了?肯定没有听错,也不是梦境,真真切切就是她的话。对于何许人也突如其来的关心,他不知如何回应。好在不用他回应,何许人也的话又来了:“下车,到我家,将就一宿。”
这种几乎命令的口气,温宁渔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话像是个急转弯,这个弯儿拐得太猛,温宁渔差点没有把控得住——蒙圈了。
4
何许人也的家是一幢高层建筑,进入电梯的时候,温宁渔看她按亮了数字25,也就是最顶层。在电梯间很小的空间里,何许人也桃红色的居家服特别扎眼。她白皙的长颈和若隐若现的湖绿色低胸薄毛衣,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味儿,让温宁渔脑子里一瞬间想起“仙人跳”这个怪异的词。但他瞬间否定并痛骂了一句自己,觉得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玷污、亵渎了对方。又联想到刚才还怀疑对方是要实施讹诈行为,便觉得自己的智商在这次失业和暴雪中降低了很多。她脸上的红印,在短短几分钟中,消退了不少。从遗留的痕迹中,温宁渔轻松地判断出,她确实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有点狠,现在还有两道着力最重的指痕没有完全消失。好在她皮肤抗击打能力和恢复能力比较强,到家之后,就有可能完全消退了。但是,是谁挥手打的她这一巴掌呢?她父母?肯定不是,哪有父母这样打孩子的。再说,她也不是孩子了。是她先生动了手?或同居男友?这倒是有可能。她被大雪阻在半道上,又丢了手机,差点回不了家,回家还挨揍,想想,真够倒霉了。那她现在还敢把一个陌生人领回家住宿?温宁渔是真心看不懂对方了。
何许人也的家是小两居,一个大卧室一个小书房,客厅比较宽敞。温宁渔刚一进屋,就确定她不是一个人住。这房间男人的气息很重,沙发上还扔着一套男人的居家服,裤子丢在地板上。一双男式卡通熊造型的拖鞋分开很远,一只在进户门边,一只在厨房门口;进户门边的那只底朝天,厨房边的那只脸朝天。看来这双拖鞋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待遇,分开的距离和形状说明了一切——这个男人就像一头容易暴怒的熊,突然挥起熊掌打了她一巴掌。自己的女人都能动手,会不会也给他一巴掌?但是,他们进屋的动静不小,却没有听到男人声音,连说话声都没有。卧室的门倒是大开着,能看到大床上的一切——并没有人,只有她脱下的白色羽绒服。小书房的门也开着,对着客厅,能看到书架和整洁的电脑桌。温宁渔想,她有可能把他安排在小书房睡。
“坐。”她快步走到沙发边,一边拢起沙发上男人的居家服,一边说,“喝茶还是吃水果?”
“都不用,这么晚了。”温宁渔的意思是,他要睡觉。当然,她也需要睡觉。再客套,天就亮了。
何许人也懂他的意思,知道谁奔波一天都会很累的,便从大卧室的壁柜里抱出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往沙发上一放,说:“我睡沙发,你睡卧室。”
“不不不,哪能呢——我睡沙发。”温宁渔还在想着那个男人,不能让人家小两口挤在沙发上。
“你睡卧室,你是客人。”何许人也又回身去卧室,拿出一条毯子和天蓝色被罩,边走边说,“我都绝望了,怕自己回不来了……不是你,我会被大雪埋葬的。是你救了我,我怎么能慢待救命恩人呢。”
“那是顺路的事。”
“不,你不顺路……不用再说了,你早点休息吧。”
“可是……你家里还有别人,沙发上挤不下的。”
“哦?”何許人也才反应过来,“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那是谁打了她一巴掌?温宁渔又害怕了,他望一眼书房,问:“那我睡书房可以吧?”
“啊?不不不,你睡卧室。”
“我睡书房,你也不用睡沙发。”
“不行……你怎么这样不听话?”
“那我还是回车上睡……要么我就睡书房。”温宁渔非常固执。
何许人也停住理了一半的被罩,望着他,丢下手里的活,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要睡书房就书房吧。不过书房没有床,要把沙发垫子拿过去……你自己弄,我要休息了,困死了。你要洗澡有淋浴,沐浴露洗发露什么都有,热水自己调。晚安!”
温宁渔也说了声晚安,看她进了卧室,把门关起来,还听到反锁门的声音。温宁渔很想洗澡,他已经一周没有洗澡了。住在车库之前,他一天一洗,现在不具备这个条件了。但是,洗澡就得换衣服。他的家当都在车子里,他不可能再到地下车库拿东西。再说,初来乍到,半生不熟,还是少麻烦别人吧,能睡两三个小时就可以了。温宁渔快速把沙发垫子拿进小书房,又把被子、枕头抱进去,最后出来关了客厅的灯。在昏暗的客厅里,温宁渔看到,卧室的门底下有灯光泄出,一忽儿,那灯光被遮挡暗了,他想到里边的何许人也有可能贴着门在听外边的动静。温宁渔心头悚然一惊,赶快走进小书房,关了门,也学着她把门反锁上了。
这间小书房挺紧凑的,沿墙的书架简洁而时尚。书不少,大几百本的样子,分散在大大小小的格档里,整整齐齐,像是装饰品。和书参差所摆的绿植,容器很雅致,各种玻璃或瓷器都有,也有土陶和紫砂的,造型都别致有味。在书和绿植的间隙中,还有几张照片,都装在小相框里,各种色彩和形状的小相框,和整个书架也很搭调。从摆设的精细程度上看,房子的女主人是个讲究且热爱生活的人。同时,温宁渔认出来,相框里的美女都是何许人也。在春夏秋冬的各种季节里,何许人也摆着各种造型,有时姿态夸张,有时表情欢快,有时娴静优雅。应该承认,何许人也的照片比真人好看。在八九张照片中,只有一张照片是双人合影,女的依然是何许人也,她伏在一个男人的胸前,仰着脸,深情地注视着对方。男的好面熟——不需要仔细辨认,温宁渔就认出是在地库里遭遇的那个英俊男了。原来他是这家的男主人。温宁渔明白了,何许人也去地下车库并不是要跟踪或监视他,而是因为那个英俊男。她在追踪那个英俊男,在追踪中又邂逅了他。没错,就这么简单。他们是什么关系?同居者,还是夫妻?都有可能。他们闹矛盾了吗?没错,她脸上的掌痕就是英俊男打的。温宁渔有点内疚,如果他不在地下车库,不在现场,何许人也会不会劝那个男的别走?这么大的雪,这么恶劣的天气,他能去哪里?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了,温宁渔宽慰自己,现在的事实是,他独自一个人享用他们家的小书房。这里很温暖,舒适,他要先睡一觉再说。温宁渔在睡觉前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大雪没有停,在灯光的照耀下,浪漫依然。
5
门被敲响了。
就在温宁渔困意上来时,他听到敲门声。起初他以为是幻觉,再听,声音在停顿片刻后又响起了,很轻,很谨慎。温宁渔立即说:“来了……”
“你的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门开处,是何许人也淡淡的微笑,“我打个电话。”
温宁渔赶快拿起枕头边上的手机,解了锁,递给何许人也。同时,她在看他铺在地板上的临时床铺,他听到她抱歉地说:“委屈你了。”
“没有没有,很好。”温宁渔为了不打扰她打电话,把门关上了。
温宁渔猜测,她肯定是打给离家出走的英俊男的。这就对了,过日子,哪有不闹矛盾的?相互迁就、妥协,就好了。但是,很快,门又被敲响了,何许人也把手机还给了他。
“没打通……谢谢。”何许人也说。
重新躺下的温宁渔,想着何许人也的话。没打通,这是什么意思?没打通或许不是最佳结果,但也不一定是最坏结果。温宁渔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看到何许人也拨出了两个手机号码,第一个有些眼熟,是何许人也自己的手机。这个没打通就说得过去了,因为她的手机在三里屯东街的雪地里丢了嘛。第二个手机号就完全陌生了。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是谁呢?按温宁渔的想法,一定是那个英俊男了。现在,很多人对陌生电话都心怀警惕,怕遇上广告推销、诈骗电话什么的,所以拒接的人很多。
温宁渔不愿多想,他命令自己赶快进入梦乡。可他睡不着,三番五次折腾,离梦乡越来越远了。温宁渔的睡眠一向很好,就是在失业之前,在每天工作至深夜时,只要一回到像素小区的地下车库里,他就能很快进入梦乡。可现在,他在进入梦乡的路上迷路了,不知迷失在何方了。是因为新换了地方?显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那么是何许人也和英俊男之间的问题?也不完全是。就在温宁渔纠结于失眠时,手机响了。温宁渔看了眼来电号码,也是陌生的。接还是不接呢?接吧。手机一通,对方就说话了,是个男人,问:“谁刚才打我手机?”温宁渔第一个反应是,赶快把手机送给何许人也。转念一想,不行,何许人也在另一个房间,他把手机送过去,还要敲门。何许人也再起床,再穿衣,再开门,会有许多不方便。他灵机一动,说:“请你稍等一会儿,我让她打给你。”“你谁呀?刚才的电话不是你打的?”对方的语气显然是不开心了,继续责问道:“搞什么搞?神神道道的,喝多少酒啊!”温宁渔听出来了,这个语调和口气他在地下车库里也听到过,不就是那个英俊男吗?更奇怪的是,手机里传出一个女声:“谁呀?挂了挂了,谁让你用我手机的?”手机里又传出男声,“喂”了一声后,骂了句脏话,便挂断了。
温宁渔开门出去,两三步就到了卧室门口,敲门。
何许人也出现在门口时,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把泪水擦拭干净。她用眼神问温寧渔,干吗?温宁渔说:“他回复了,你再打过去。”
何许人也伸出手,却没有接手机,犹豫片刻,说:“算了,不打了。”
不打也好。温宁渔想,她要找的人身边有女人,手机也是那个女人的,弄不好会造成误会。温宁渔跟她道了声“晚安”,回书房了。
6
上午十点时,温宁渔自然醒来了。温宁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还好,他睡得很安稳。在正式睡醒之前,他仿佛醒了一次,也仿佛听到外边有动静。可能是太困了吧,他很快又睡过去了。
温宁渔起来后,来到客厅,没看到女主人。
温宁渔在客厅里喊了一声何老师。
何老师是他灵机一动的称呼。从年龄上看,他们年龄相仿。按照温宁渔所从事的行业内部习惯,都是称老师的,称老师准没错。可他一连喊了三声何老师,都没有人应。卧室的门是半敞开的,他在卧室门口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他轻轻推开门,看到卧室的床铺收拾得很整洁,何许人也的居家服整齐地叠放在床边。她是出门了?温宁渔在客厅走了一圈,相当于巡视,确认屋里没人时,才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温宁渔走过去,看到纸条上的字:“再次感谢您让我搭车。我出去买个手机,很快回来。厨房有早餐,简单了一些,将就填填肚子吧。我中午带回午餐,或去超市买菜回来做。”温宁渔知道,最后一句是让他别走的意思,要招待他吃一顿饭。温宁渔看看窗外,雪还在下,比夜里小多了。
看着窗外的雪,温宁渔把昨天和夜里的遭遇理了理,觉得她家的问题不小。简单来说,就是小两口(或情侣)闹了矛盾。这种情况下,他不走恐怕不太好。不过,就这么走了,似乎也不好。才上午十点多,不算早也不算晚,温宁渔觉得给车子加油是大事,加了油再决定回来或不回来。想到这里,温宁渔去了厨房,看到平底锅里有两个煎蛋,桌上还有一杯牛奶和一根香蕉。温宁渔一边打开燃气给煎蛋加热,一边吃香蕉喝牛奶。草草吃完后,他迅速把小书房的床铺整理好,沙发垫子物归原处,被子也叠齐放在沙发上。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在纸条上她留言的下方留了言:“我去加个油。谢谢你的招待。”
温宁渔是在加油站接到菲菲的电话的。菲菲先问他起床了没有?温宁渔说在加油站加油。他预感到菲菲这时候打来电话,应该是件好事,否则按照他们这一行的正常作息习惯,她此时应该还在睡觉。她问他有没有起床,意思就是她还没起床。果然,菲菲说:“中午咱们到福建人餐厅去吃饭,我带瓶红酒,再聊聊你的歌。十二点半怎么样?你先到占个座,点几个好吃的菜。我这就起床,争取准时到。”
温宁渔心中大喜,他知道福建人餐厅是三里屯一家好吃的特色小馆,他和前老板也常在这里小聚,可以说是年轻人喜爱的网红打卡地。温宁渔觉得这顿饭肯定不会白吃,卖歌的事有门道了。现在已经中午十一点多,雪也几乎不下了。路上行车艰难,从加油站到三里屯,正常情况下都需要半小时,这会儿没有一小时恐怕打不住,如果他再回去告诉何许人也,时间肯定是赶不上了。再说,他也没答应一定会回去和她吃午饭啊。温宁渔想,反正留言也留了,谢也谢过了,昨天让她搭了车,她投桃报李地留自己住了宿,算是两清了。就算从此不再交往,双方都不欠对方的人情。温宁渔决定,直奔三里屯福建人餐厅。不过,他同时也决定,到了餐厅后,要给何许人也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中午有约,算是善始善终嘛。
行车中,温宁渔又想起那个和菲菲在一起的绿头发。此前温宁渔见过他不止一两次,每一次他都是和菲菲在一起。温宁渔也看过他打鼓,技巧还是相当不错的。此前的多次见面,他们都没谈过什么正经事,唯一的一次谈歌,他又故意找别扭。这回他还在吗?他要在,这事还不好说。温宁渔又没有信心了。温宁渔不知道绿头发和菲菲是什么关系,有可能是合伙人,还有可能不仅仅是合伙人,既是合伙人又是同居者或追求者也有可能。菲菲没说绿头发在不在,他也不便问。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而且,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菲菲已经和绿头发研究过他的歌了,并且达成了某种默契和决定。
温宁渔又有了些信心。
7
温宁渔对三里屯一带很熟,几个停车场他也熟。他找了个离福建人餐厅近的停车场,停好车后,便步行往三里屯走去。路上的积雪很厚,他故意找更厚的地方走,洁白的雪陷到他的脚脖子里,伴着发出的声响,他感到很愉悦,像是雪在跟他交流一样。天空的雪还在飞,不知是没有停,还是遗留的雪花没有落尽,像小精灵一样在半空曼舞。
三里屯东街上已经有人在玩雪了,三五成群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堆雪人。已经堆好的雪人更是随处可见,它们像一件件艺术品,立在路边或各个商铺的门口,有美人鱼,有卡通人物,还有大象和猪,造型各异,都很逼真。还有一个雪人正抱着一部手机在看,神情专注,像极了现在常见的手机一族。
温宁渔一路欣赏着各式各样的雪人,仿佛参观了一场雪后艺术展。他拐进三里屯商业街区的小广场时,又看到一群人在打雪仗,男的女的共有十多个,全是年轻的面孔,穿着色彩艳丽的羽绒服。大家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乱作一团,雪球在天空飞来飞去,分不清敌我,被击中的嘻哈一番,击中别人的,同样也嘻哈一番。温宁渔看离约定的十二点半还有一段时间,便果断加入其中了。不过他没有抓起雪球瞄准目标,而是做了个雪球制造者。他蹲在一个大雪堆边,快速地制造雪球。他两手一拢,放下,就是一个雪球。很快,他就制造出了一堆雪球。两个刚刚落败的女孩惊叫着跳过来,以他的雪球堆为据点,重新加入雪球大战中。因为有了一堆雪球,两个女孩迅速占据了上风,同时也遭到了众人的疯狂反击。在别人的反击中,温宁渔也频频中弹,他便正式加入两个女孩的一方,抓起雪球反击。分不清敌我的双方混战成一团,欢乐的景象更为精彩。
在雪球大战中,温宁渔无意间击中了一个穿鹅黄色羽绒服的女孩的面部。雪花像礼花一样迷雾状散开,女孩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双手掩面,不停地揉眼,可能有雪花溅到了眼里。就在女孩的惊叫声中,一个男孩奔向她,迅速俯身查看她的情况,还不断地安慰她。温宁渔突然愣住了,那个不停安慰女孩的男孩,正是凌晨对他恶语相加,怒斥他挡道的英俊男。世界真是太小又太奇妙了,温宁渔深有感触地想。随后,温宁渔又想到他打回的电话,联想到他身边的女人声,觉得何许人也所遇到的情感危机,和无数个相似的危机一样,既大同小异,又难以圆满解决,就像一个死结。
温宁渔怕被英俊男认出来,便迅速退出了短兵相接的“战场”。和他打配合的两个女孩还在激战,目标正是英俊男和“受伤”的黄衣女。温宁渔没走几步,听到身后的欢笑声更加的欢乐了,回头一看,黄衣女被英俊男背着正向广场另一端逃跑,而和温宁渔打配合的两个女孩抓着雪球,向着英俊男和黄衣女追击而去。于是,大家一拥而上,一场追击战又上演了。
8
可能是下雪天,福建人餐厅的客人并不多。在这片街区的特色餐厅中,福建人餐厅的店堂面积不小,造型有点奇特,呈“凹”字形。温宁渔选的座位在一个拐角处,这儿比较隐蔽,也比较安静,不大引人注意,很适合谈工作。
菲菲还没有到,温宁渔也不急于点餐。这里的菜他都很熟悉,溪螺香鱼汤是必点的,煎蛎饼也不可缺少,再来个笋干五花肉、建瓯纳底,主食点个闽北年糕,就差不多了。他对菜谱胸有成竹,只是不知道菲菲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绿头发来还是不来。此时闲着也闲着,他便拨了何许人也的手机号码。如果一切顺利,何许人也应该买到手机了吧。奇怪的是,何许人也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再打,还是关机,这说明她手机没有开通。温宁渔想了想,换新手机时,要把原有手机里的信息全部导出来,这要费一番时间的,也许还在办理吧。温宁渔给何许人也打电话,并不是要把小广场上看到的景象告诉她,他主要是出于礼貌,告诉她他走了——因为他在纸条上没有明说。
菲菲十二点半准时到了。就她一个人,绿头发没有同来。温宁渔心情大好,立即投入另一种状态。更让温宁渔感到愉快的是,菲菲是带着吉他来的。温宁渔后悔没有把吉他带来了,这让温宁渔觉得自己的职业素养还是低了些,就像战士忘了枪,自己怎么能忘了带吉他呢!他们所谈的工作,是需要吉他来演绎和支撑的。菲菲刚一坐下,就声明今天由她来买单。这又是一个吉兆,而且能为他省一笔钱。菲菲一坐下便问:“饿死了,菜点了吗?”
温宁渔说:“没有,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菲菲说:“我来点。”
既然菲菲买单,温宁渔就没有提他熟悉的几道菜。菲菲也没征求他的意见,直接拿起点菜器,手指轻巧地划拉几下,递给服务员说:“就这些啦。”
服务员走后,菲菲开门见山地说:“我又重新看了下你写的歌,你很有才华——三首歌都挺棒,我要了。”
这是温宁渔最盼望听到的话了。
“至于价钱呢,你说。”菲菲从双肩包里取出一瓶红酒,示意服务员开瓶,“朋友从法国带来的,我也不大懂,咱们尝尝。”
“太好啦,这几个小作品本来就是想给你的,价钱你说了算。”温宁渔听出来,菲菲開始谈条件了。他得先沉住气,因为放弃版权的事,他以前只是听说过,没有办过,也不知道自己的歌到底能值多少钱。这三首歌,是在三个不同时期写出来的,创作地点都在北京像素小区的地下车库。三首中的一首《我家住在地下车库》就是他有感而发,是他真实心情的写照。本来这三首歌想在机缘成熟时,自己在酒吧里唱。如前所述,他没有机会唱了,他的乐队散了。一度,他想自己组建乐队,但他知道自己的财力,还有人脉,都不足以支撑起一支乐队。迫不得已,他才想到卖歌。怎么卖,又是个问题,他想起了菲菲。好在菲菲眼睛还是雪亮的,是识货的。现在,既然菲菲问他的“意思”,他就得表个态。他想了想,实在不知怎么说。要价多了,怕吓退了菲菲,要价少了,又怕吃亏,就把球又踢给了她,说:“你说。”
“我说?”恰巧菜上来了,菲菲说,“先吃吧。”
温宁渔端起酒杯,在菲菲举过来的杯子上碰了一下。
“你昨天的意思我明白……”菲菲眨着眼睛,“但是,要是我全盘拿过来,多少钱对你都不公。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歌,在唱时我肯定要改改的,有一首改动可能还不小。倒不如我们两人共同署名,词曲都是我们俩,这样,我们都会心安理得。钱嘛,这行业你也知道,发不了财——三首歌给你两千块钱怎么样?你不是说你还有其他歌嘛,先看看这三首的演唱效果,咱们再谈下一步的合作,行不行?”
仅从金额上看,这和温宁渔的预期相差不大。温宁渔是想一首一千的,但那要放弃自己的著作权。再说,这样的歌,虽然他自己喜欢,却也难不倒菲菲。他听过菲菲写的歌,如果从歌词上看,菲菲的歌词更受年轻人喜欢。两千块钱,共同署名,温宁渔觉得自己赚了。毕竟自己还是作者之一,还有一半版权。温宁渔把没有放下的杯子又举了举,说:“成交!”
妥了,就这么简单。接下来的谈话就轻松多了,他们谈这场多年不遇的大雪,谈明天就要大幅度降温,最冷要达到零下十五摄氏度;又谈面前的这瓶法国红葡萄酒,谈他们都熟悉的几家音乐酒吧。菲菲说到温宁渔工作过的那支乐队,说到他们解散,不免流露出惋惜的口气。当然,菲菲也关心温宁渔的前途。温宁渔回答得很佛系,看看再说。在一边吃菜一边品尝美酒的不经意中,温宁渔收到了菲菲微信转来的两千块钱。这让温宁渔感到特别温馨,觉得女孩都能像菲菲这样就好了。让温宁渔感到奇怪和温馨的,还有陆陆续续上来的菜,正是他心里想点的那几道,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他和菲菲也没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很多人围一桌,绿头发更是每次都在场,她怎么会记得他喜欢的菜呢?如果不是巧合,那他在吃菜时一定是被她注意到了,她才特意点了他爱吃的几道菜。
就在他们边吃边喁喁私语时,店里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不是熙熙攘攘的满座,也坐了大半。来这里消费的都是年轻人,大家都小声说话,基本上互不干扰。但是小声说话也会有干扰,温宁渔就被干扰到了。干扰他的不是说话声,而是小声说话的口音——隔着他们座位的另一张桌子也是一对年轻男女,背向他的男青年说话声令他耳熟。而男青年对面的女孩,正是被他雪球击中面部的黄衣女。温宁渔断定,男青年就是打何许人也一巴掌的英俊男。温宁渔的注意力有点散,不时地要看他们一眼,还想听清他们说的话。从黄衣女的表情和亲密程度看,他们不像是工作关系,倒像是一对情侣——打雪仗时,温宁渔就确定了。温宁渔看到,男青年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逗得女孩笑痴了,撒娇地在男青年身上打了一下。温宁渔再次想到何许人也,他猜到何许人也为什么会在大雪之夜流落在三里屯东街的街边了——她是在跟踪他们。温宁渔确定了——何许人也遇到了渣男。温宁渔同情何许人也,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同情一下总可以的。何许人也的新手机这会儿应该办好了吧?但在这样的场景下也不方便打。温宁渔拿起手机,假装看手机,悄悄拍了英俊男和黄衣女的数张照片——仿佛他要为何许人也取证一样。
“吃好了吗?”菲菲大约看出温宁渔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来,再干一杯,咱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温宁渔和菲菲的杯子又碰了一下。不过,他的思绪还没有完全回来,还在为何许人也着想——很明显,何许人也被抛弃了,她的男人另有所爱了。而她又是那么一个善良、执着、有爱心的人,在大雪之夜收留了一个以小轿车为家的流浪歌手,最后流浪歌手又辜负了她的好意,连个不回去吃饭的电话都没打。温宁渔想起一句话: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善意也是功德。他暗暗决定,要为何许人也写一首歌,名字就叫《三里屯东街上的雪》。他要写出何许人也在雪夜的遭遇,写出她失败的爱情。
菲菲按了桌铃,叫来了服务员,吩咐服务员把剩菜打包。温宁渔看她拿了一只口罩出来,便也跟她要了一个。他不想被那个英俊男认出来,也说不上为什么。
9
雪又下了。温宁渔和菲菲走在雪地里,整个人也浪漫地融入三里屯街区的各色建筑群中。那些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红男绿女,一个比一个时尚。年轻的人们对于纷纷扬扬的雪视而不见,尽情地展示自己的青春、活力和美丽。大雪中的三里屯像一个童话世界,路过或闲逛的人们,无论年龄大小,瞬间都变成了孩子。菲菲也和许多女孩一样,伸出手来接住雪花,看着雪花一点点地在手掌里累积、融化,再累积。温宁渔被深深感染了,拿出手机拍了几张,又录一段小视频——这是他写歌的素材啊。稍远处,朦朦胧胧的烟雪中,太古里小广场那儿又有人在打雪仗,欢快而激烈。温宁渔突然联想到,英俊男和黄衣女,用完午餐后也会去那里吧。菲菲笑着,也看向那里,提议说:“你下午有事吗?咱们到酒吧去练练你的新歌吧,有几个地方我想改改,你听听行不行——咱们好好打磨打磨,争取把你这三首歌都唱出来。”
唱出来,就是有影响的意思。温宁渔当然乐意了,但他还是纠正道:“是咱们的歌。”
“对对对,咱们的歌。”
温宁渔感觉到了菲菲的好情绪,他随即想到了英俊男。温宁渔有点怀疑,这个一脸和悦、人畜无害的大男孩,真是凌晨扇了何许人也一巴掌,然后开车出走的家伙?
当然是他了。温宁渔早在心里找出了他们之间的逻辑关系,一定是何許人也发现了英俊男行为反常,才在大雪之夜跟踪他,没想到英俊男的反跟踪能力极强,提前回家了。在温宁渔把何许人也送回去之后,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口角和肢体冲突,然后,就是温宁渔看到的情况了。生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温宁渔不想纠结于别人的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和菲菲穿过三里屯商业街区,来到菲菲签约的那家著名的音乐酒吧。
下午的酒吧,一般是没有乐队表演的,一来是客人不多,二来是乐队要休息和排练新节目。菲菲打电话给乐队的另一个人,让对方过来一下。这个人在电话里建议菲菲取消下午的排练,理由是他要睡觉。菲菲不高兴了,严厉地说:“别人不休息,就你要休息,别人都不如你金贵?快点!”
正如温宁渔的判断,来者是绿头发。
不消说,整个下午,菲菲都在和温宁渔商讨那三首歌,特别是《我家住在地下车库》这一首,还和绿头发商量配器和电吉他的和声,并专门写了两小节过渡曲。傍晚时,乐队的另两个成员也会合了,一个是电子琴师,一个是贝斯手,大家开始对《我家住在地下车库》进行正式的试排。经过反复演练和修改,确定了最终版本。温宁渔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他原来合作的那家乐队,在排新歌时,也是反复整合,以期得到最好的演出效果。这一次不断地修改、修改,再修改的,是他自己的歌,是在做自己的事,便全身心地融合进来了。菲菲还和温宁渔商定,他们以后再合作几首歌,达到十首后,在2024年新年那天搞一个专场,而且温宁渔也可以主唱一两首。这真是意外的惊喜。菲菲虽然没有明说让温宁渔加入她的乐队,基本上也有这个想法了,就看新年那天的专场是否成功了。温宁渔和菲菲最终商量的结果是,在元旦之前的二十天时间里,温宁渔不要再到乐队来,在家专心致志地写歌就行了。好在温宁渔心中有底,十首歌,减去已经确定了的三首,只有七首。在他已经写成的十几首歌里,怎么说也能挑出来一两首吧?剩下的几首就好办了。最让他惊喜的是,他有可能靠写歌养活自己了,不用再在酒吧里演出了。
整个下午,只有绿头发自始至终都带着消极的情绪,虽然工作尽心尽力,但他还是提出了两点和整个乐队气氛不搭调的建议。开始时,他对几句歌词不满,认为用词夸张,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后来,他又提出民谣里的摇滚成分不是太协调,应该摇滚就是摇滚,民谣就是民谣。这一回,菲菲和另外几个乐手直接就不理会他了。他的一系列行为,不像为了艺术,而是在针对温宁渔个人。他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感受到来自温宁渔的威胁,怕被温宁渔取代?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绿头发的不在线,让温宁渔感觉到,情感危机真的无处不在,会出现在任何时候或任何人身上。
10
离开菲菲他们所在的音乐酒吧,温宁渔走在雪夜中。他沿着三里屯东街向停车场走去,走这段路到他停车的停车场要绕一点,多走差不多十分钟时间。但他想起上一次的雪夜路遇,觉得回味一下也不错。想到这里,他给何许人也的手机打了过去。原以为这会儿何许人也的新手机应该买到了,但是,依然没有打通。
雪越来越大了,一眼望去,前边一片空旷,虽然能见度不远,但从旁边商业街区的各个店铺里照出来的多重彩色光影,增加了雪的亮度。走在雪地里的行人,都是慢节奏的,都在观赏白天堆起来的各种雪人。这些雪人,此时忠诚地守望着飘飞的大雪,以各种姿势对雪花表示敬意。温宁渔心情不错,再次欣赏着雪人。在个别有个性的雪人前,还停下来和雪人交流两句,仿佛雪人也会讲话似的。有一个雪人,头上戴的一只绿色的小桶前倾了,要掉下来的样子,温宁渔还把它的“帽子”正了正。他想,如果雪人真的有生命,一定会开心的。
温宁渔也会遇到三三两两的玩雪者,虽然不是在追逐打雪仗,却也做着夸张的动作,有的在雪地里滑行,不小心摔倒了;有的抱着一个雪团,边走边往天上抛撒;有几个青年男女,合力在滚一个大大的雪球,可能他们要堆一个巨大的新雪人吧。不知是童心大发,还是受到玩雪者的影响,温宁渔在路过每一个雪人时,都会抓起一把雪扔向它们,还会说一句:“来呀,还击呀。”雪人没有还击,雪人都是沉默的。
就这样,温宁渔一路走一路玩,不亦乐乎。突然,他看到前边有一个雪人。这个雪人有意思,它是坐在路边的长条椅上的,远处的路灯制造出的大树暗影,把它笼罩了。让雪人坐在长条椅上,也是一种不错的创意,是聪明人才有的创意。温宁渔加快脚步,想和雪人来个合影。
温宁渔走到大树下时,飘扬的雪已经落尽。温宁渔先是抓起一把雪扔到雪人身上,照例来一句:“来呀,还击啊。”
就在他准备坐下时,雪人真的还击了。
雪人不是雪人,是个真人。雪人动作敏捷地把手里的一团雪扔到他怀里,雪团因和他身体撞击而散开来。温宁渔被吓了一跳,真的是一跳,离开了雪人一大步。
“对不起,对不起……”温宁渔赶快道歉,“我是闹着玩的,以为你是个雪人。”
雪人已经站起来了。雪人穿一身的白——白雪的白。和何许人也一样的白衣、白裤、白鞋,加上白帽子,又落了一身雪,把温宁渔弄蒙了。相信路过的很多人都被弄蒙了,以为她是个雪人。温宁渔没等对方开口,就认了出来,雪人正是何许人也。
“你怎么在这里?”温宁渔立即想起刚才的英俊男和黄衣女,她又来找他了吗?
“我就在这里呀。”她一点也没有悲伤或愤怒,仿佛她坐在这里天经地义似的。
“……我中午打你手机了,没打通。”温宁渔解释道,“刚才又打了,还是没打通。”
“打我手机啦?我还没买。”何许人也抖抖身上的雪。她身上的雪积了很厚,抖下来一堆雪。
“你坐多久啦?会冻死的。”
“不冷,心里有火。”何许人也的声音脆脆的,不像是个遭遇不幸或困难的人。她把帽子掀了,露出了脸,又跺跺脚,说,“我看到你了,你中午吃了福建菜,对不对?嘻嘻,别说我在跟踪你啊。我不是跟踪你,我是无意中看到的。你的车呢?我说我现在是在等你,你信不信?明天要大降温了,零下十五摄氏度,我怕你会冻死在车里。”
温宁渔一时语塞,一阵温热和感动传遍周身,他在心里问,你要搭我的车吗?
何許人也听不到他心里的语言,回答也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我要饿死了。”
温宁渔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了手机,是菲菲打来的。她问温宁渔:“你会打鼓吗?箱鼓。”绿头发辞职了,就刚刚。温宁渔当然会打箱鼓了,民谣乐队的几样乐器,除了吉他是他专项,其他乐器他都会一点。没等温宁渔说会,菲菲就请他救场了。温宁渔当然不能拒绝,他知道工作都是从救场开始的。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再写歌,会更从容。他挂断了电话,很抱歉地对何许人也说:“对不起,我要去工作了。”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去吧。”她掸去了温宁渔身上的几处雪。
“你呢?”
何许人也看了看她坐过的那条长椅。
“当雪人没啥好玩的,你来当我的观众吧。我请你喝瓶啤酒,还请你坐在台口,离我近点……我太悲惨了,还一个粉丝都没有呢。”温宁渔提议道。
责任编辑 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