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军良
(中共上海市委党校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030)
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是国产动漫文化生辉的时代,《大闹天宫》《哪吒闹海》《三个和尚》等这些作品体现出鲜明的民族风格和东方美学特色,收获国际广泛美誉。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面对国内群思激荡而交织演化成的视听文化书写价值困境,加之全球文化工业化、标准化、规模化生产时代的到来,国产动画尚未做好转型准备,俨然已经落后于全球视听产业尤其是动漫产业生产前沿。其中,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资源不充分、诠释当代国人价值观不透彻、现代商业运作不成熟、建设文化人才梯队不完整是国漫遗落的关键原因。内容形式上民族化与经营运作现代化的融合是重铸辉煌之所在。
新时代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文化自信”,不断强调“努力创作生产更多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体现中华文化精神、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1]的文化作品,“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讲好中国故事”。国漫作为植根中华文化基因的视听叙事,是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视听内容。为此,国务院的相关文化、视听主管部门进行了一系列推动中国动漫产业发展和走出去的顶层设计,如《文化部“十三五”时期文化改革规划》提出“推动中国国际动漫游戏博览会等重点展会市场化,支持原创动漫创作生产与宣传推广”[2]。
文化自信的高扬与产业政策的支持,使国产动画电影迎来了发展新高峰。“西游”“白蛇”到“封神”,通过兼顾文化基因与当代价值,以科技赋能完成中华浩瀚神话的内涵新诠。国产动画发展嬗变历程呈现了“崛起-低潮-高峰”的发展脉络,也是当代中国人精神由文化自觉、自信到如今全面走向独立自主的线索勾勒,并在对外传播中展现中国人的精神特质与文化品格。
国产动漫大多取材于中国传统文学作品和神话故事,其中蕴含着对中国传统哲学精神的阐释和新议。通过哲学化提炼和大众语言的转置抽取,使其成为形构新的故事文本与价值观言说的载体。正如辜鸿铭所言“中国文明关于人的理想人格的预设,自然会生发出与之相匹配的世俗生活的特定样态”[3],亦即梁漱溟所谓“生活的样法”[4]。
一是动态映射。国漫并非实证历史素材的国民记忆,但将大众所理解“神性”的先定论同中国传统“成就圣贤”人格修行相对照,国漫的世界观设定并非先定或先验的静态框架,其人物角色往往是在历经万难和体会疾苦中逐渐明晰“兼济天下”的终极责任伦理。如《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全面改塑原著,不解与内省是大圣“归来”心理来回转变的主线,获得个体解放和天下安定是其相辅相成的成长路径。《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与《姜子牙》(2020)则是在原著作品群像式英雄叙写的基础上,数个重点人物在亲情、友情和“民情”的纠葛中承担起“济世天下”的责任,“生而即知使命”的先验设定被改造。
二是范围延展。同历史语境中的“大同之道”比对,国漫中所谓“三界”,在地理边界、政治边界(天庭等亦可以看作一种政治的天国投射)、心理边界等三个层次的推扩,展现了“真善美”的宏大时空演绎,即将人间的终极之境推扩至信仰世界。
三是积极行动。“有无之境”构成中国哲学分野的关键[5]。传统道家哲学以“无为”为要义,儒家讲究有为,而佛教被认为是逃避五伦的避难所。国漫用儒家“入世”思想对其价值观进行积极改造,故国漫主人公的选择往往关涉“天地安定”,为实现三界太平而使虚拟的秩序和价值得到整体依托,这种积极有为是中华传统文化重视兼济天下责任的重要体现。由此神话质料与历史演义混搭而成的想象世界在秩序目标的设定上得到整合。
君子是传统理想人格标准,“封神宇宙”的人物设定暗合人间大众的伦理道德。国漫附之以日常性生活处事观的践履表达,使多元“神性”与理想“人格”实现有效契合。其君子之义于“神性”方面的体现主要在孝义、仁德、治世等三个方面①展开,“神性”的绝对理性特点被重构为更似“人性”的存在,摆脱了单一化、刻板化、绝对化倾向。
过往演义中的杨戬忠贞却刻板,服从天庭指令将亲妹妹封于山下;申公豹助纣为虐,是正义势力的被征讨者。而《新神榜:杨戬》(2022)中的杨戬被称为“最温柔的神”,与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外壳下,是隐忍克制的亲情与守护天地的交互。申公豹也在其中完成善恶“逆转”,补缺沉香的父爱。传统神话《哪吒闹海》中,李靖以刻薄专权为突出性格。但《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中,影片重新刻画了哪吒的家庭,殷夫人诠释了哪吒的母亲、朋友、知己多个角色[6],李靖一改传统形象,正直、爱妻、护子,父母的爱与支持终令哪吒开悟还恩。此外,“一日为师终身父”的敬师教义是中国家庭伦理外的延伸,影片颠覆性地让太乙真人少了诸多仙风道骨和刻板说教,顽童气息,成为哪吒的精神导师。魔丸哪吒与灵珠敖丙友情的生发更使善恶的诠释得到升华。家师友三方面的伦理展现更使哪吒人格特质的形成具有说服力,君子文化样态同“神性”的感性关怀更是为神“济世救民”的伦理陈述奠定逻辑合理性。
淡化个人英雄主义和强调集体行动意识,是以往主流价值观的叙事逻辑。主体性意识作为当代人学向度的核心议题,愈发成为诸多文化作品的关注点。集体主义的服膺和精英主义的反叛,两者的博弈构成国漫角色主体性意识展现的叙事逻辑;从认识到自我的自在、认识到责任的自为到认识到可为与能力的自由,三个阶段勾勒出主体性意识的演进与深化。
历史上的姜子牙是辅佐周室伐纣的核心人物,但其是一种服务于神权与王权的功能性角色。昆仑山修道—伐纣兴周—代天封神,历史上姜子牙的故事完整展现了一个中国传统意义上完整的功成身退的归位模式。而电影《姜子牙》(2020)则是对古代传统的“归位”模式的一次现代性转变。电影中姜子牙被重写了行为逻辑,被贬北海不再是被动历劫而是主动选择,而心中暗含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救世情怀和责任意识,指引他作出反叛“神”所规定的“命数”决定——亲手斩断封神天梯。背离封神的“特权阶层”,转而在自我放逐中完成心灵归位。最终的归位不再是功德圆满回到神界,而为申天下百姓命运之不公而抵抗神权。这是一种对于传统意义上“神”至高无上的打破,是人性之于神性的能动性的胜利——人的道德、责任、良知、善念,不仅可以战胜恶,甚至可以超越神性。
国漫跨文化叙事对文化折扣现象的调适,关键是找寻中西价值观的亲和性及其异质性。晚清以降的东西方文化博弈及其结果,在现实逻辑上演绎了东西文化的不合——至少在国家对外扩张理念上。但马克思主义同中国具体实际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两个结合”又为调适东西方文化差异提供了理论指引和现实策略。针对中西哲学及其价值观的会通与异调,学界在此已有较多成果,概而言之,主要在自然哲学和社会伦理哲学两个方面展开。
概而言之,中西对至善伦理的追求等关键议题呈现相合。例如,在中国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2016)中,主人公椿,其名字取材于《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暗喻主人公的勇毅前行的品格特质,而在实际叙事演绎中确实同暗喻相合,这种追求至善的伦理思想和自我实现的理念同西方强调个人奋斗理念相吻合。
延展动漫叙事至东西方文化或价值观内部可以发现,近代西方的“科玄论战”(科学与人文)说明,西方文化主要由欧陆哲学与英美哲学为构成,后者极具“自由主义”的思想和理论偏向,进而也同中华文化的碰撞中展现出冲突的一面,正如李泽厚所言“自由主义在中国始终没能创造出自己的真正独立的哲学。”[7]。英美哲学与中国思想的疏离,可以从一个侧面作为欧陆哲学与中国思想具有亲和性的佐证。例如在欧陆哲学中,康德伦理学立场是动机至上,动机高于成效结果的“非功利主义”立场使宋儒与康德学说具有亲和性。泡而生的论著谈及“道德判断”说:“牺牲其身以救他人之生命,以殉国民之公益,是为大善。”。泡而生之理“与吾儒家伦理学说合。”[8]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将“哲学”诠释为“求达至善之术”[9],侧重于成就人的道德人格。于义利之辩上,儒家主张“见利思义”,牟宗三认为这同康德“德性优先于知识”存在共同的表现。贺麟就朱熹和黑格尔的思想做过比较研究,“对勘比较朱熹的太极和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异同。”[10]其中正反合作为黑格尔哲学对于事物运动的认知的逻辑主线,中国太极从分化、统一、转化的思想与其不谋而合。
中西文化的差异性首先体现在:西方文化实则为一宗教文明,其在宗教信仰之中完成超道德的精神价值寄托,如冯友兰所言,爱人是道德价值,爱上帝是超道德价值;而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实则是伦理(特别是儒家伦理),其更注重通过个人修身修养之学获得心灵高潮,体验、表达超道德价值。
此外,中西文化的差异性还体现在家庭文化和图腾意象等方面。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家庭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之一,强调家庭和亲情的观念。而在西方文化中,则更加注重个人和友情的关系。故此投射于原始图腾信仰中亦是如此,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图腾意象是一种集体信仰和象征,体现出中华民族奔涌不息的生命意蕴;而在西方文化中,图腾则更强调追问个人生命何来何去,注重个体生命的开显,这是中西文化在生命理念到图腾展现方面的差异所在。
概而言之,关键议题上的相合和图腾意象的相斥,或可作为文化折扣调适的参考。
中国动画电影的民族特色最直接地体现在其对中国特色文化元素的使用上,大致可分“声”与“形”两大类。“声”,即指电影配乐中对传统文化的使用。其一,音乐可以通达人的心灵世界,从而从音乐中汲取奋进力量。《大鱼海棠》是运用音乐营造空灵意境的典范,通过编钟、陶笛、唢呐的灵活插入,不但贴合影片的传统文化式影像定位,而且也导引观众似觉身临其境以深化“沉浸式体验”,收获观众良好口碑。其二,音乐可以超越国界,在电影配乐中也存在中西融合的特征。《哪吒重生》中戏曲与重金属的融合、杨戬爱好吹布鲁斯口琴……音乐是一种无需言说的语言,国漫中西融合的配乐在渲染故事情节的同时大大强化了海内外观众的代入感。而“形”,指的是画面中对传统文化元素的应用。国漫的角色设计、服装设定、建筑风格、道具设计等都广泛地使用了中国传统文化元素,营造出浓郁鲜明的东方美学风格。而“互文性再造”“拼贴式搭建”[11]等“好莱坞式”技巧的运用,以及蒸汽朋克等“西式”风格的加入,使得“元神”“八卦”“炼丹”“龙王”等传统意象冲破想象力,展现出震撼的荧幕效果的同时,也更有利于中国动画作品解决在“走出去”过程中遇到的实际困难,促进传统文化对外传播上的“语际转换”,使其更易为海外受众理解。
“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12],构成超越国界、地域、民族、肤色的人类共同美好生活追求,凝聚不同文明的价值共识。国漫作为一种独特的文艺产品,相较政治传播的官方话语,更具有活泼性,更加贴近大众,且呈现出老少皆宜的受众扩大化倾向。“柔性”触手将弥补政治性话语亲和力的缺失,瓦解刻板印象,以人类共同情感、价值追求为着力点激发情感共鸣,进而获得更广泛、更深层的“认同”。在此间探索中,我们应当明确两方面的任务[13]。一方面,需要体悟不同文化价值观的异同,于当中追求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兼容合一,唤醒中华文化与其他文化交流中留下来的共同记忆,着重探寻和表达中华文明价值观之于世界的特殊贡献。另一方面,我们应当凝练出中国价值的核心主张,以其作为国漫作品的内核进行聚焦传播,实现文化实体形态和特色文化内核的交融[14],达成凝结“情感共同体”之效能。
注释:
①根据姚中秋、郭忠华的概括,中国儒家文化中的君子可被勾勒为五端——仁德为本、小人为镜、天人为界、积学为途、圣人之境;西方公民则在如下五个维度上与君子形成对比——法理为本、奴者为镜、国家为界、权责为途、自由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