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萱
五颜六色的衣服已经摊满一床,她还不停地从柜子里往外掏。
“这些都是你小时候你妈给你织的,我一直没舍得扔,连搬家都带着搬过来。你这次全带走吧。”说这话的是我父亲续娶的女人。我想她说这些话,是希望我感谢她替我保留旧物,可是我没办法说出口一句道谢的话,就好像我没办法叫她继母一样。
毛线织物堆在父亲睡的单人床上。这是父亲的房间,母亲的遗像摆在门后五斗橱上,紧靠着墙角,平时门开着,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只有关上门的时候才能看见。
我当然认得自己小时候穿过的毛衣。最上面的一件,像皮特·蒙德里安(1872—1944)的画作,周身都由鲜明浓烈的几何色块构成;旁边的一件桔红色胸前和背后各有一只蓝色侧立的大鸟,长着尖尖的喙;还有桃红鸡心领的毛背心,和象牙白镶红边的贝蕾帽……我陈旧的童年时光,彷彿散乱地赤裸地袒露在人前,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母亲的审美,个性鲜明而强烈,超前于她所处的时代。她织这些毛衣时,从没征求过我的意见。生活在那样的年代,穿着这样的衣物出门,是需要勇气的。而我天生缺乏这种勇气,只想和别人一样就好。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恳求母亲给我织一件普通的灰色圆领毛衣,却被一口驳回,说小孩子不可穿得如此老气。其实,我那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新毛衣的诞生很多时候是从拆旧毛衣开始的。织的时候千针万线,拆的时候却只需轻轻一拽。从领口或者袖口抽出线头,系在翻过来倒放在地上的方凳的一只脚上,然后一圈圈绕到方凳的四只脚上。旧毛衣里迸出皮屑微尘,在午后的太阳光线里飞舞。拆开的毛线绕成线圈,捆扎好从方凳上剥离下来。它们固执地保持着卷曲的形态,像一团一团方便面,要用热水烫过,抻平拉直,清洗干净,才能用来编织一件新的衣物。
母亲叫我站在她的面前,用前臂撑起松松的毛线圈。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把毛线绕成线团,一边用目光审视我瘦削的刚刚开始发育的身体。“胯骨太宽了,大腿间的缝也太大,腿都并不拢。”母亲尖锐地指出我身材的缺陷。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有关身体的羞耻感,很想逃走,却无法躲避。我必须保持双臂伸直的姿势,撑着毛线圈,直到所有的线都被绕成团。
“不要学人家穿细腿紧身裤,你这身材要穿宽松点的直筒裤才好看。你如果一定要穿细腿裤,我就只能把毛衣织长一点。”午后房间寂静无声,我默默盯着被从臂弯拽走的毛线,一言不发。爱和怨,亲近和疏离,桎梏和期许,就这样被一次一次拆开,又一次一次重新织就。
撑毛线圈的工作看似很简单,可也需要一些技巧,撑着的人双臂要有节奏地轻轻摆动,柔和地顺应和配合着绕线团的人拽动毛线的力度和方向。抓住线头的那一个是主动的,对面的这一个是被动的。这被动的工作我做了许多次,却总是不能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常常会走神,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机械地摆动手臂,因为用力方向不一致或力道生硬而拉断毛线。
磨损过的旧毛线很不结实,稍稍用力拉就断,断了的线头只好接起来打个结。有时候一团线绕完会留下许多打结的线头,它们最终都会被小心地编织进毛衣的反面,从正面看完全不露痕迹。
这些记忆也有很多断头,我将在后来的岁月里慢慢地把它们一个一个接起来。这些线头交织缠绕,不敢随意拉动,怕用力拉扯就又会断掉。只能轻轻触碰它们,触摸着亲情细密交织的正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