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一直等待奇迹,
哪怕等待耗尽一生。
他指望这奇迹度过平凡的岁月。
铜线蓄满电流。空中道路无人打断。
微信里的胆怯逃出手心。
在梦中实现梦想不用欢呼。
天塌了塌成一场大雪。
早春的河顺利转弯。
窗玻璃反光不刺瞎鸟的眼睛。
风筝在风中长大。
臭鸡蛋不包围门厅。蔑视不借酒精壮胆。
风中的嘴唇还能说,恨不用批准,
爱不用检验;心中的秘密不用说破。
奇迹到来仅取决于等待。
他愿为此付出一切,先是汗水、容颜,
然后是皮肤的光泽、骨髓和血。
公元761年,迈进五十岁门槛的杜甫,
心头的疙瘩仍大于核桃。
陈子昂弃世六十一年,李白的歧路临近终点。
安史之乱的烽火还在山头明灭。
大唐越过自己的高峰。
他把浣花草堂安顿在成都西郊,
他想把余生安顿成花径。
世袭的友情维系孤舟,
来年的泪水浇灌今秋的田垄。
锦里先生的芋栗知人劳苦通晓节气,
惯看宾客的鸟雀把离愁啄空。
舍南舍北的群鸥,隔篱呼取的邻人,
单味的饭蔬,友人勾起的酒瘾,
一一跨过久闭的蓬门。
生命不再是远行,慢慢收拢成塘湾,
宁静的岁月落到打开的书卷。
而莫名的黄昏,莫名的戾气伴雾障升起: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尔曹?彼等?刻骨的毒辣,
指尖对准谁的鼻子?
成就大师的台阶非用拍砖的手?
峨冠博带,喧嚣和尘埃掠过长安城的塔尖儿,
炒作,自吹,互黑或互捧,
就该当这般诅咒?
八月大雪盖住塞外,
锦官城的暑气躲到山中。
烽火连天没把诗坛推到一边?
天命往复,浮云和马粪还堵在门口?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他乡悦迟暮,不敢废诗篇”。
“独鹤归晚”“昏鸦满林”。
随口,直露,老手颓唐,老而不群,细沙
滑过指缝。
“飞得越高,看上去越小。
五十岁,五十岁了,
攥出老茧的手还不放下?
一条走到黑的路,你己走进黄昏。”
“活生生的羞辱,唐人选出的唐诗,
几乎所有选本都和他无缘。”
“事出有因,谩骂都无可厚非。”
“你不跟人玩儿。
你还指责别人不跟你玩儿。
你就一直飞吧,别再回到地上。”
“你的望眼望见什么?
眼白开始发黄,瞳孔要熬成枯井?”
其实他有足够的傲慢,
幻听恰好让他警醒。
他两鬓灰烬从不灰心。
他预设的倾听不逐日减少。
他不信太多耳朵全失灵。
齿落发秃,形容枯槁,关节透风。
他以自己的笨拙保持诗的敏捷。
跟上黄四娘家的花蹊,
跟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就够了。无穷小的奢望赢得无穷多的回响。
“伟大得可笑。”“可笑得伟大。”
他掏出明晃晃的光焰,对应背后的景深。
他想。他要。他曾经。
剑门。夔门。滟灏堆。云梦泽。
一条险途不放过余生
山梅属的太平花不承想那么漂亮。
今年春天真被它惊着了。
白色花瓣错落有致,
不拥挤也不稀疏,
一副不特意讨好人的样子。
从四月末开放,花期长到五月底。
今早是最后一茬了,
估计不久便只剩叶子。
它落发纷纷的情状,
让人有异样的感觉。
折一枝回来插进花瓶,
它还有淡淡的香味。
让室内空气不开窗对流,
不让风吹加快它凋谢。
啊,我们折一枝落花回来,
似乎不忍心春天的离开。
五月里的最后几日,
鸟鸣在窗外增多,云也改变高度。
不断有花瓣静静来到桌上。
(读完<卡夫卡谈话录》,
开始读《卡夫卡最后的爱》。
6月3日,卡夫卡去世九十九周年。)
“爱是要付出代价的。”
许多年前有块石头对我说。
代价没有多少,高低,只有够或不够。
和菜市场不同。许多代价因为昂贵没有用处。
一些播种让镰刀错过秋收。
临终低语摧毁暮色中的深渊。
他以离开的方式给爱留出空地。
冥冥中的生长不倚赖人看见。
无数次重回原点,耽恋起航的歌声。
爱给撞击、断开、愈合以动力。
圣洁的火花甚至仅须自体的摩擦。
也浑浊,污秽,浸身泥淖,需要清新的空气。
渴望不能承受的预期。渴望彼此的蹂躏和
伤口。
拒斥审视和自我审视。
穿上美丽的衣装才露出真相。
像一张弓似乎永不松弛。
渐渐地,不可逆转地,
目标分散为斑鸠,麝,鹿,雪夜的蓝光,
童子的欢叫,花瓣填满的季节的夹缝。
放射状的进程缓释爱的强度。
他,她,成为爱的工具,马达,兼有爱的
本质。
他们是驾驶爱的车手。也是被爱驾驶的车轮。
是单行道上的巡航定速。
负担快乐,享受风景区的飞逝,不担负事故。
爱,唯一的例外,不通过腐烂得以分解。
(一颗九十九年前陨落的星星,圣人中的
典范,
对一块缓慢生成的石头反复说话。)
(选自《万松浦》 202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