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4月19日晚上,我到福州凤凰池省文联的蔡其矫寓所。一进门,看见蔡老脸上没有以往常见的笑容,而是神情凝重。他声音低沉,缓缓地告诉我:“帕斯今天逝世了,他才八十四岁!”我沉默了一会儿,八十岁的蔡老谈起这位拉美大师,表达了他的怀念之情……
蔡老很早就喜欢帕斯的诗歌,1990年,帕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蔡老常把帕斯与聂鲁达一起谈论和比较。1993年1月,蔡老到哈尔滨参加冰雪节,与女诗人李琦聊天。当谈到帕斯时,李琦的爱人马合省(时任北方文艺出版社编辑)说他曾编辑过一本董继平翻译的《帕斯诗选》,随后他给蔡老寄赠了两本。蔡老看后,觉得董继平的翻译不佳,就萌发了自己翻译《太阳石》的念头。
1998年8月,我给蔡老邮寄了帕斯的诗论集《批评的激情》。9月5日,他收到书后,给我回信:“我当下即用整一天的时间粗略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帕斯的文章和谈话与他的诗一样,简略因而不好立即被领受。他提倡纯粹诗歌与社会诗歌并进的看法,我立即在给《人民文学》写的《诗的双轨》一文中应用了。”
2000年“五一”假期,我到厦门旅游,回程到福州拜访蔡老。走进省文联的寓所,看到八十三岁的蔡老,精神特别好。他乐呵呵地告诉我,今年3月,他只用了十天,就译出了《太阳石》初稿。我坐在小客厅的小桌旁,听他讲翻译的经过。他还谈到《太阳石》的序诗,是引用法国诗人涅瓦尔的《幻影》中的一首十四行,因缺少资料还没有完全弄懂它的意思……
这就是八十三岁老当益壮的蔡老!
2000年9月13日,我收到蔡老的信:“最近我在译《太阳石》,昨天寄给你了。”“希望《太阳石》多读几遍。”我记得蔡老寄来的《太阳石》,是福建一家文化公司资助印制的,小小的开本,黄色封面上印着帕斯的头像。我虽然反复翻阅《太阳石》,但一时还看不太懂。(后来这本书被一个诗友借走,说是弄丢了。我只有痛惜!)
不久,我借到赵振江翻译的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太阳石》,立马写信告诉蔡老。2001年2月13日,他回信:“赵振江翻译的《太阳石》花城版,我没见过,非常想对照参考修改我的译文,你能把它寄给我看看吗?看过我即寄还。”“《太阳石》的写作技巧,十分有看头,将来见面,不妨对谈,一定很有趣。其中写爱情的词句,极其朦胧美丽。北京的几个朋友,如唐晓渡、王家新等,都称赞我的译文。不过我觉得还有改进的地方,特别是序诗法文,我定要重新翻译得明白些。”
我先将赵振江译的《太阳石》,与蔡老的译诗,粗略作了比较,觉得还是蔡老译得好。22日,我将赵振江译的《太阳石》寄给蔡老。26日,蔡老给我回信:“《太阳石》前两天己读头段和二、三段,并己参考作局部小改。以前我只见过董继平译本,可能他赶时间(出集),匆忙中有粗糙,有不求甚解之处。赵振江也是专译南美洲文学的,又是出选本,时间也稍后,比较细心、可靠。但要说翻译信雅达之外,也要求既保有原味又照顾民族习惯的差异。董添油添醋,赵也一行成多行,不免松散。埃利蒂斯传达希腊史诗真谛,聂鲁达和帕斯写南美洲历史和文物,都有把超现实和民族性结合的优点。”
蔡老修改后定稿的《太阳石》,被收入《蔡其矫诗歌回廊》译诗系列,2002年9月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译诗集,很独特:前面是“古译今”,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新诗;后面是“外译中”,将外国诗译成中文诗,有惠特曼、聂鲁达、埃利蒂斯和帕斯的诗,展示了蔡老会通古今中外的大手笔。
1990年10月,帕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国内多家出版社争相出版帕斯的作品。
《世界文学》1991年第3期迅速刊出“帕斯专辑”,主打的是北京大学拉美文学专家赵振江从原诗西班牙语译出的《太阳石》。1992年8月,花城出版社推出赵振江译的《太阳石》单行本。1991年9月,重庆的董继平从英译本译出《帕斯诗选》,收入了《太阳石》,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1992年4月,漓江出版社推出朱景冬等译的《太阳石》,被收入“诺贝尔奖作家丛书”。
蔡老译诗,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已经有丰富的经验。20世纪40年代他在晋察冀边区,从沙可夫那里借到英文版惠特曼的《草叶集》,就译出了他所喜爱的表现南北战争的短诗。50年代他在中央文学研究所当教师,为了更好地讲授惠特曼的诗,便自译了一本《惠特曼的诗》诗集,发给学员当教材,署名“其矫试译”。虽然自谦是“试译”,但后来诗界认为,蔡其矫译的惠特曼最为传神。
1962年,蔡老译出聂鲁达的三首长诗《马楚·比楚高峰》(后改为《马丘·比丘高处》)、《让那劈木做栅栏的醒来》、《流亡者》,译后没有发表。1984年,他又译出埃利蒂斯的长诗《英雄挽歌》。这些译诗有一个特点,就是主译外国大师的代表作。通过译诗,向大师学习。蔡老的译诗,延续了百年新诗中诗人译诗的传统,并为现代汉诗增添了新的成果。
《太阳石》最让蔡老心仪的是:帕斯吸收了超现实主义手法,不只表现内心世界,而且扩大到表现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他认为:“《太阳石》对墨西哥古老的太阳崇拜意识和民族美学情结有非常精彩的复现,这种寻觅文化之根,树立本民族诗歌形象的价值取向,又与我进入90年代的创作路子很切近。”他赞誉《太阳石》是“……深刻的民族性与广泛的世界性结合,为拉丁美洲现代派诗歌的代表,又是世界现代派诗歌的杰作”。
聂鲁达的诗歌创作在20世纪40年代达到高峰,埃利蒂斯的<英雄挽歌》也写于1945年,他们主要是受欧洲现代派诗歌的影响。而历史却给了帕斯更多的机遇。《太阳石》写于1957年,那时的世界文坛已经从现代主义转向后现代主义。帕斯的创作既深受超现实主义诗歌的影响,又受到后现代主义的启示,所以,他博采众长,又能独辟蹊径,开一代新风。
帕斯诗中的“太阳石”,是古代墨西哥阿兹特克人,把太阳历刻在巨石上。太阳石很像一个大圆盘,直径3.6米,重2.4吨。它计算出金星绕太阳公转的一个周期为584天。帕斯就以“584”作为《太阳石》的行数。整首诗的结构,也是取自金星绕太阳不断旋转的圆形结构:一个周期结束,又是另一个周期的开始,周而复始,以至无穷。所以,开篇部分与结尾部分是相同、重复的;全诗没有一个句号;诗的最后是冒号,表示新的循环又重新开始。帕斯说:“《太阳石》是一首不停地绕着自己旋转的线形诗,是一个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螺旋。”这就决定了<太阳石》的主旋律,或者说语言的内在节奏,是不断循环流动的,整首诗才能旋转起来。
帕斯说:“要理解一首诗的涵义,首先是倾听这首诗。”倾听什么?就是倾听诗中语言的音乐性——旋律和节奏。遗憾的是,因为翻译家不是诗人,不具备诗人的敏锐耳朵,所以很难捕捉到这种隐秘的内在旋律和节奏。赵振江先生虽然是直接从西班牙文翻译,但因听不到这首诗独特的声音,他所译的<太阳石》语言,缺少这种不断循环流动的节奏。他对这首诗的理解,也未能深入。《太阳石》表现的是古代墨西哥印第安人的圆形时间,而不是西方的线性时间。但赵译的开头和结尾:“前进、后退、迂回,总能到达/要去的地方:”却译成是直线到达目的地的线性时间了。
蔡老虽然是从英语转译,但他所译的《太阳石》开头和结尾部分:“轮番回归,以圆满的循环/不断来到:”却很好地传达出帕斯原诗的圆形时间和圆形结构。蔡老真正理解和把握了这首诗的内在精神,并以诗人的耳朵,听到了这首诗的独特声音。他所译的语言,达到了一种“神似”——那种纯净、洗练、流畅的现代口语,具有行云流水般的节奏,使整首译诗流动和旋转起来:
我继续我的冥想,房间,街道,
我通过时间的走廊摸索我的道路,
我上下梯级,手扶墙壁
原地未动,又走回
开始的地方,我寻找你的脸,
在一个没有年龄的太阳下,我身边
你同行如一棵树,你走过如一条河
跟我说话如一条河的流淌,
你生长如我手中一枝小麦,
你悸动如一只松鼠在我手中,
你飞翔如一千只鸟,而你的笑
是如同大海的浪花,你的头
是我双手中的一颗星,世界
再一次充满绿意,当你微笑
吃下一粒橙子,
1Re49eN9uIc8mByD9sTcag==世界改变了
如果两个人神醉魂迷,躺倒
在草地上,天落下,树
升起,空间将无物只有光明
和寂静,为鹰的眼睛
开放的空间,云的白色部落
悠然飘过,体重抛锚
灵魂驶出,我们失落
我们的名字并在蓝与绿之中
漂流,全部时间什么也没有
发生,除了幸福地流逝的完美的时光,
这样的汉译,哪有超现实主义手法的晦涩?读蔡老译的《太阳石》,我常常是眼睛看着看着,心里就响起诗中的旋律和节奏,嘴里不知不觉就吟诵起来。
学者译诗,因为没有写诗的实践,对诗的语言和形式,毕竟隔了一层,不能深入诗的内部,特别是现代诗形式的奥秘;而诗人译诗,主要是学习西方现代诗新的表现方法和新的隐喻,用王家新的话来说,就是“寻找那种把汉字逼出火花的陌生力量”。
蔡老译的《太阳石》,在语言上既保持了汉诗的凝练和神韵,又融入了外国现代诗的“异质性”,从而激发出汉语新的潜能、新的活力,形成一种崭新的现代汉诗语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也是他译诗的最高水准。
为了能听到蔡老更多精辟的见解,有一段时间,我反复研读《太阳石》,并搜集阅读了有关帕斯的资料,慢慢地对《太阳石》有了入门的感觉,也通过几个不同译本的比较,渐渐体味到蔡老译的好处。于是,有一天,我带着相关材料,兴冲冲地来到福州凤凰池省文联蔡老的寓所。
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在小客厅里坐下,蔡老听说我带来新资料,要一起对谈《太阳石》,很是高兴。他说:“咱们到卧室里谈吧。”温暖的卧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蔡老神采飞扬,谈起《太阳石》:“虽然是用超现实主义手法,但写的内容都是历史上发生的大事,都是现实的。不要把超现实主义看得很神秘,超现实主义是一种技法。技法不是很重要,是内容决定形式。因为现实不同,写法也不同,技法也不同。这首诗的形式是‘太阳石’的历法,决定它的结构,首尾一致……”
我静静地倾听着。在他激情的感染下,我也谈到他译的《太阳石》,特别喜欢那富有音乐性的语言,像泉水一般清亮和流动。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就朗诵起《太阳石》中的一个片段:
去爱就是去战斗,如果两个人接吻
那样世界就会起变化,希望需要肉体
思想需要肉体,翅膀在
奴隶的肩背萌发,世界是真实和
可知的,酒就是酒,水就是水
去爱就是去战斗,去开门,
去结束一大串的幻影
永远在锁链中,永远被一个
没有脸孔的主人宰割:
倘若两个人
互相对视世界就会起变化去看见
去爱就是去脱下我们名字的衣服
蔡老高兴地听着、听着,慢慢合上眼睛,沉浸在喜悦之中。一会儿,眼泪涌出来,流在他微笑的脸上。
简朴的卧室里,只有诗的声音在回荡……
好的译诗,就是另一种创作,或者说是艺术创造,它更新了新诗的语言,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喜爱,于是译者与原作就连在一起,不可分开。如郭沫若的“鲁拜集”、冰心的泰戈尔、戴望舒的洛尔伽、卞之琳的“海滨墓园”、艾青的凡尔哈伦、赵萝蕤的“荒原”、冯至的里尔克、陈敬容的波德莱尔、穆旦的“唐璜”、袁可嘉的叶芝、蔡其矫的惠特曼。现在,还应该加上——蔡其矫的“太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