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装置时代的新诗技术:一场感知分配/分享的战争

2024-05-16 00:00:00冯强
诗选刊 2024年5期

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装置社会之中。关于“装置”概念,福柯、德勒兹、弗卢塞尔、阿甘本等人都有界定,阿甘本将存在划分为实体(活生生的存在)与装置,认为语言是最古老的装置,书写、文学以及监狱、告诫室和手机、电脑也是装置;弗卢塞尔则以摄影装置作为装置的原型,相机是所有技术装置的祖先(今天更加流行的装置则是手机,它已经把包括摄影在内的子装置集于一身)。摄影“装置”生产的是不同于传统图像的技术图像,它依赖于数码语言的抽象,是科技文本的产物。无论是对阿甘本还是弗卢塞尔,装置都是支配性、控制性的。

技术装置社会的最大特征是其自动化算法,它是自我指涉的,弗卢塞尔说装置是“飞速运转的白痴”。装置中的人作为装置的功能执行者置身于装置,他的自由是一种装置程序化的自由,人使用装置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地生产和消费照片等技术图像,但事实上人被装置操纵了,被它程序化了,因为装置的想象力远远大于人,人无法穷尽装置的所有可能。比如刘小东绘画《烧耗子》参照的照片,同一个场景,可以平视,也可以俯瞰或仰拍,可以逆光拍,但所有这些拍法都是摄影装置所能提供出来的。再比如,当刘小东的绘画《烧耗子》以照片一画册的方式传播时,它不需要本雅明所说的“光晕”,可以是多余的、过剩的,目的就是不停地机器复制,以大众文化的方式把自己传播出去。但摄影技术装置的自动算法是趋向熵增的,如果没有外力或无法计算之物介入,就会走向寂灭。

技术装置这种自动化、无休止的熵增循环能否被打破?在支配性、控制性的装置面前,人类还有没有希望?弗卢塞尔与阿甘本还是抱有希望,一方面认为人无法抛弃或消灭技术装置,而是受制于技术装置,另一方面又认为技术装置并未完全扼杀人的潜能,人有希望从装置内部出发来对抗装置本身,人的自由就体现于这种游戏性的博弈之中。

借用斯蒂格勒的广义器官学,人体的边界不只是身体器官,而是延展到身体之外,语言、工具、技术装置可以视为技术器官,社会组织、制度等则可以视为社会器官(权力和资本外化为社会器官),技术器官和社会器官是广义上的器官,广义器官学就讨论身心器官、技术器官和社会器官之间的关系。我们的处境是,一方面,技术装置很容易被权力和资本挟持,构成一个更加严酷的技术—权力一资本三位一体的超级母体,一个牢不可破的“历史连续体”,这里,技术装置作为“飞速运转着的白痴”被权力和资本定向,权力和资本也因此变本加厉;另一方面,我们的感知并未随之变得敏锐,在飞速生产着的技术图像包围下,心灵和精神反而一步步“无产阶级化”(斯蒂格勒),更彻底地沦为没有个性的工具人,处境也就更加孤立。

本雅明《历史的概念》《拱廊计划》中区分了两种历史观:一种是串珠式的,以一根线把历史念珠按照某种因果和目的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历史连续体”;另一种是非连续性的、星丛式的,本雅明所说的“历史天使”背对历史风暴,也即“历史连续体”,眼睛则盯着过去,但这个过去不是现成的过去,而是当下的过去,是当下与过去的辩证,是当下与过去在一闪念之中突然闪现出来的意象,它是一种非意愿性回忆,本雅明称之为“辩证意象”。这犹如给历史连续体点穴,让其停止运转,并从一个故事解体为无数个辩证意象。鲁迅《狂人日记》里史书的空白处是这样一个意象,刘小东油画《烧耗子》和张伟栋诗歌《烧耗子》里燃烧着的耗子也是这样一个意象。它们是星丛式的意象,又反过来构成一个意象的星丛。

大家可以观看画家刘小东1998年的布面油画作品《烧耗子》(152x137cm),让我震惊的是,它是以一张照片为母本画出来的,而这张照片里实际上并没有耗子,它只有两个双手插兜的西装青年(还有一个青年没有被完整地摄取进来),一个低头看地,另一个平视。刘小东的油画把照片中的两个人物从狭仄的天井放置到更开阔的护城河边,在一个五台阶的小码头上,他们漠然地看着一只燃烧着的耗子。在我看来,这个燃烧的耗子即是本雅明所说的“辩证意象”,它可以为我们提供出另一种历史,一种爆破了历史连续体的历史。

实际上,在《烧耗子》之前,刘小东还创作了另一幅油画《疯狂的兔子》(1997,200x160cm),它比《烧耗子》的尺幅更大,也是在护城河边,两个青年脚下有一个笼子,里面是两只红目艮睛的白兔。在构图上,《疯狂的兔子》已经接近于《烧耗子》。继续追踪刘小东创作时的草稿,会发现草稿C15的标题是“疯狂的老鼠”,计划尺幅180x200cm,草稿上是一个青年侧立,双手插进裤兜,不远处一辆公共汽车压虚线驶来,马路中间是一只老鼠,似乎也是在燃烧着奔跑。C17修改为两个青年的正面,公共汽车从他们背后驶来。C18延续了C17的构图,并做了局部调整,C21则将背景置换到护城河边的步行道,并且用圆珠笔在铅笔草稿边表明“疯狂的兔子,疯狂的老鼠”,草稿中的老鼠被画家以一个圆珠笔的兔子所取代,C22则恢复为一个西装男子侧立,但背景已经转移至护城河边,脚前是一只燃烧着的耗子。这些简单的介绍表明,《烧耗子》的最终呈现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修改过程。如果草稿C15至C22是按照时间先后的顺序创作的,则这个燃烧着奔跑的老鼠意象就贯穿了创作始终,改变的只是公共汽车一马路的背景,为什么画家如此执着于这个意象?照片作为技术图像在这个修改过程中显然发挥了重要作用,《疯狂的兔子》中的两个青年并非以我们看到的这幅照片为模板(它是否也采用了照片?),但一年后的《烧耗子》,画家借助照片对两个冷漠青年有了更传神的表达。据我了解,刘小东很早就借助照片来进行创作,那么,这张照片是否拍摄于《疯狂的兔子》和《烧耗子》之间?画家为什么要把一只燃烧着的耗子和两个冷漠的青年别扭地拼贴到一起?

同样地,张伟栋的诗歌沿着刘小东的油画复制品(第三持存)返回身心器官的感知和记忆(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并反过来增补了这一复制品:“你的脚像是被咬过一样,你不敢用手摸你自己的脸,满手的柴油味把你的手变成它的。”人变成一只老鼠。这种人与老鼠之间器官和感知的交换让人惊心动魄。对于技术装置一技术器官的自动化算法,这种感知和记忆就是不可计算之物,这个意象就是不可计算的辩证意象,它像是横空出现的,携带着一时无法说清的历史动机。“我哪都没去,只是停留,用漆黑的肉撕开围栏。”停留打断了摄影一技术装置无休无止的自动化循环,也把历史对象从“历史连续体”中爆破出来。本雅明认为这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史学。这些辩证意象,这些不可计算之物于他们本是一种偶然,但与照片装置的相遇使他们把这种偶然释放出来,并以绘画或诗歌的方式停滞成必然。人不仅仅是摄影一技术装置的反馈,身心器官与技术器官联合成一种新的、更高的身心一技术器官,它是人与技术装置的相互增补,打破了之前的熵增循环。因此,技术一权力一资本三位一体的历史连续体之中,对我们最友好的部分可能也是技术器官。按照斯蒂格勒的广义器官学,技术器官同时是毒药和解药,艺术与诗歌要尽量回避其毒性,将其转化为解药。

刘小东使用了照片,没有照片这一技术器官,也就没有这幅油画;同时刘小东也增补了这幅照片,烧耗子可能是他童年的一次经历,这张照片犹如一个巴特意义上的“刺点”,让一个本来蜷缩于个体无意识、他者不可见不可感的事件一下子呈现了出来。同样,油画《烧耗子》的复制品启发张伟栋写出了诗歌《烧耗子》,它呈现出一种不同于油画的另一种感知。三者充满张力,构成一种星丛式的辩证意象丛。对于飞速运转着的历史连续体来说,这无异于减速和分解,是对张伟栋所言“刹车故障”的克服。

与技术装置一技术器官的自动化算法不同,身心器官的感知、记忆(持存)可以在技术器官的配合下生产辩证意象,带来不可计算之物和差异化的信息,充当刹车,也就是可以生产负熵,打断技术装置的熵增循环和历史连续体。从这个角度看,技术装置作为一种技术器官不断增补着人类生命的缺失,它对人类具有构成性,反过来,人类也可以反过来增补技术装置的缺失,比如刘小东油画对一张照片的感知增补和张伟栋诗歌对刘小东绘画的再一次感知增补,使其走出“高速运转着的白痴”这一熵增循环。

“新诗技术”是对新诗技术意识的强调。一行曾经从形式诗学和动力诗学的角度阐明了从新诗技艺到新诗技术的必要性。这里补充一点,从世界文学史上看,这种技术意识的觉醒从席勒“感伤的诗”就开始了,一直到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语言本体论主张在诗学领域兴起;中国新诗史上则是“元诗”意识的出现,张枣称之为“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如今,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出现,即便不是在阿甘本而是弗卢塞尔的意义上,语言也已经技术装置化了。另一方面,很多新诗一直在回避技术,在一个技术装置社会仍然在写一些田园牧歌式的诗歌,无法面对技术装置,遑论增补。对技术问题的无思状态,使新诗陷入贫困。因此,“新诗技术”强调的是技术之思,它以新诗的方式(也可以像刘小东那样,以绘画的方式)挪用、居有和增补技术,以其感知和记忆为技术寻找一个身体一地方的起源,并将我们的想象力渗透进技术,尝试给予技术一个新的定向。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两种力量对技术装置一技术器官的争夺:一方是权力一资本急切将自身融入技术装置,或者以技术装置为自身的假体,并以此为其定向;另一方则是感知、记忆和想象力以艺术、诗歌的方式为技术定向。这将是一场事关感知分配和分享的战争。

阿甘本说,在实体(活生生的存在)与装置之间,还有第三种类型,即主体:“主体源自一种关系,也可以说,源自活生生的存在与装置之间的残酷斗争。”这将是一场无处不在的战争,也将是无时无刻的。“在我们生活的时代,装置的无限增长,与主体化进程同等程度的扩散是一致的。”技术装置是复数的,与之对应,新诗技术也是复数性的,它所发明的主体也是复数的,每个诗人都可以在不同技术装置中增补自身的偶然和不可计算之物,依据不同情境不同遭遇因地制宜地增补技术,因为技术装置的激增也增加了新诗主体弥散和逃逸的可能。如何在杂多的逃逸路线中选择出适合自己的路径?我们可以将其称为“新诗技术的主体化”或“新诗技术的个体化”过程:“新诗技术”需要从个体生命经历也就是感知、记忆和想象力汲取动力,养成辩证意象,因此也是一个主体化或个体化的过程。这时技术不再是自动化和失向的,它为我们揭示身体和地方,为我们重新定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