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质楼梯陡峭。托送你们
到顶楼的露台。朱敬一的字,
带大红喜字的乡村六十年代镜子
挂在怀『日的门楣上。椭圆酒坛子。
蓝花布的门帘。出门见喜的标语。
你们在草寮外的芭蕉前落座。
它们集体地营造就餐的氛围:
久别相逢的午餐。深山食材。
洱海绿菜的绿。木姜子牛肉的牛。
你要了一杯酒家自酿的老酒。
确实,如墙面的书法所写的:
“时间是酒里唯一的添加剂。”
她在向你碗里,添加鹌鹑蛋,
就像多年前,共用一碗过桥米线。
泡鲁达(傣族甜品)的椰香,
喜不自禁的,欢声细语:
“太不公平,一点儿没有变老。”
“那是因为你,爱让他焕发容光。”
美人与佳肴。多重的餐饮。
墙面书法“日不拢耸”啥意思?
穿工作服送菜上来的小男人,
抿嘴回答不出。他一点儿也不
“日不拢耸”。好好吃喝;
碗尽福至。人生的欢宴,
不过如此,在姥倌食堂。
——梦中的两个人在贪欢。
一步一回头。
对一张照片的观察,牵涉到另一幅:
它们形构的互文;不同时空中男女
留存的瞬时影像:背后的故事隐退,
投映于面相的两个人,出现即消逝——
碰巧的杰作。两只海鸥出现他们的头顶,
白翅对称着打开,也定格在那一刻,
或从早年刻骨的记忆,飞入镜头:
建构了景深(照片不再平面)
不可复现的灵光,迎向灵光
消逝的年代。海水在他们的背影中
翻卷着隐喻,阳光炽热照临下
面容的高原色,仿佛土著,
趋向相似的,稍微隆起的颧骨;
他们的表情—构成内模仿。
笼罩她身体的黑色风衣,比衬
他的灰上衣,甄别挑选过的服饰:
倾向低抑色调,吻合他们的审美。
“这就是意义,至今她爱穿黑衣,
他对她的建议——产生了作用。”
站姿自然独立,又隐约依恃,
浑然于绿水远山。一丝苦涩感
为若有似无的笑容所覆盖;
年龄的差距为流逝的时间所弱化。
另一张照片中,他们亲密地偎依
远景的玉龙雪山,呼应洁白衫衬托的
少女的脸蛋;永不退去的圣洁纯粹,
雪山吸引着他们:这一刻站了出来
延伸向他们——洱海边变化的容颜
内在的依恋,从他们的目光透泄一
云杉雪山渲染在他们的眼神的蜜意;
如得所愿的投契或怜惜;右手
顺搭在她肩头的柔软的安宁;
另一双手,自然呈现交叠状。
两人的头部,身不由己地相靠:
得之不易的,空邈世上的相爱,
从清晰度减弱的画面透显无遗。
——他们在海边变老,却沉静耐看,
亲人家族的相似,貌合而神凝。
两张照片:叙说内部的磁场感应;
原本不会相遇的,两个宇宙的尘粒
这些年进行的量子纠缠,神灵作用
于他们生命的投映。雪山和洱海,
见证了他们,瞬时却不可消逝的存在。
那两只红嘴鸥跟随你们
在游艇犁出的白浪之上。
消逝了,还有那只游艇。
游艇上的两个人;那年滇池水
空气,水边的泥草和杉林——
当你们驾车重返,几十年后
五百里滇池——奔赴眼底,
涛声依旧轰鸣,追逐早年你俩的
脚后跟。高原的阳光普照绿水激荡;
群鸥们在人们的头项翻飞着逐食,
在模拟天堂式的景观。
你在辨认二十年前的那对
消逝或死去的红嘴鸥,或许还在,
却不再认领你们。从你开车的侧影,
捕捉到你青春的影子,掺杂
中年的陌异。是的,滇池不会
为你们保持那年没有看台的
波浪在锯齿似的岸边停驻的水沫。
你们掺和在交织的游客攒动里,
揣度两只红嘴海鸥的身世。
两只曾经的红嘴鸥,你们走到哪里,
它们不舍跟随:愿意将身体割舍,
祭奉它们可能的忠诚。
一闪念。它们的翩然幻影消隐
于空冥。你们挽留在栏杆边,
影像中高原阳光照临的表情凝重。
相知多年的你们,越来越相像,
呼应雪山云杉坪上的相拥。
生命中某些时刻被两只海鸥连缀。
此刻,飞临头项,它要参与
你们的团聚。你逮住一对情侣
爱意中,你们纳入即兴的镜头。
你们到此仿佛寻找,或凭吊;
两只红嘴海鸥,在辨认你们,
失而复得的凝视时刻。
——它们敛翅飞来,一瞬间
在你们的头顶停顿,离散。
天各一方。把你们遗忘——
你们奔赴地下铁,如早年健步如飞
一定要送行到,不能再送为止。
进入地铁的人行道,陡峭渊深
两个人的话语,充塞在离别的
一寸寸缩短的时空中。
轰隆隆的铁轨的摩擦。
五分钟经过一个站。掐算
赶赴朗读现场所要的时间,
心情赤裸而紧张。你们奔跑
在北京地铁圆顶隧道中,
他的黑外套放肆地飘荡——
南礼士门地铁的出口;西客站
绿皮火车的等待(她红色旅行箱)
送别过去的光阴在高原地铁。
你们的回声从列车中消失。
不出地铁,她在它的内部
反方向返回一一
(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