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户家的女儿

2024-05-15 06:53犟婷
上海故事 2024年2期
关键词:钉子户小龙虾老头

犟婷

伟,撑起一把伞,等在雨里。上次这样耐心地等一个人,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这样想的时候,一个红衣翩翩的女孩走入他的伞下。“嗨,好久不见。”他愣了一下,她黑发及腰,还是那么出众。

很多年前,在陆伟上学路上会路过一座桥,桥上立着一座房,房里有个女孩,陆伟远远看到她从里面走出来,晾晒她的小手帕。宽敞的大桥被这栋房子拦截,从四车道变成两车道。这家钉子户远近闻名,村上一百多户农户都同意了搬迁,却独独剩了这一户死活不拆。政府不能为他们一家突破补偿政策,工程又不能竣工,原先已同意搬迁的居民因此生生晚了三年才搬进新房。大家恨得牙痒痒,决定孤立这户人家。

陆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钉子户家的女儿转到了他的班上,坐在了他的后头。女孩很美,但却没有朋友。她总在摆弄她的小手绢,有时折个兔子,与她对话;有时叠朵玫瑰,插在口袋。有一次,她折了飞机,把它放到桌边,枕着手臂看了好久。看得陆伟都耐不住了,过去一拨,“飞机”坠落在地上。她一跃而起,盯着他,目光像要灼出个洞来。陆伟同桌出来帮腔:“你个钉子户家的女儿想飞去哪呀?你家挡着路,你就哪都别想去。”女孩惨白的脸憋得通红,咬着嘴唇跑了出去。

陆伟捡起飞机,棉布的质感真细腻,少女的香味很清新。那一天,他破天荒地买了三块红手绢,硬着头皮央求外婆折出三朵玫瑰,串在了一起。

他赶到桥头时,女孩正在洗球鞋,洗得两只手都是肥皂泡。两人对视了很久。他伸出手:“喏,这个给你。”女孩瞥了一眼要走。他拉住她,把花戴在了她的头上。她怔在原地,等到手上的肥皂泡都破了,才离开。第二天,他看到戴着手绢花的姑娘来了,他知道他们和解了。

陆伟想得出神,抬眼发现已经走到预订的小龙虾店。清爽的门面,干净的环境,摆放有序的证件,让女孩有点意外。等小龙虾上桌,她咬开第一口,猛地顿在那里,看向他,向他征询。他笑着说:“没错,就是那家大排档。”

他们俩在一起时,总是他追着她问:“喜欢吗?”她笑笑。“不喜欢?”她也笑笑。不知道從何时起,他从她嘴角上翘的弧度就能判断出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她没啥特殊爱好,就独爱那一口小龙虾。那时大排档脏乱差,一入夜就堵了一条街。他总是带她在嘈杂、混乱、肮脏的环境中匆匆吃上一顿。那时的她总说:“要是环境再好点就完美了。”

后来大学毕业她去了深圳,他回到街道当了一名基层干部。从此两人天各一方。这几年街道实施改造小城镇环境综合整治项目,全力打造大气开放、整洁有序、温馨文明的生活环境,他一直关注着那家小龙虾店。看着大排档被统一整治,小龙虾店老店新开,红火至今,他常常会想:要是还能带女孩来该有多好。此刻,那个女孩就坐在他的对面,嘴角上翘露出八颗牙,那是她真正欢喜的模样。

等吃得差不多了,他终于开口说:“其实我有点事请你帮忙。”她抿了抿嘴,脱下一次性手套,开门见山地回答:“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我爷爷跟我讲过好几次了,你经常去我家。”

参加工作时,陆伟被分到街道城建办。第一份差事就是做钉子户的思想工作。主任把车开到路边,他杵在车里。这么多年了,还是那座桥,桥上有栋房,宽敞的大桥被这栋房子拦截,从四车道变成两车道。只是那晾晒小手帕的女孩不在了。

主任见他扭扭捏捏不肯下车,用手里的资料捶了下他的后背:“你小子想啥我知道,就这家的姑娘是吧,你跟她好过?但我听说是人家留在大城市了不肯回来,又不是你脚踏两只船分的手,你心虚什么啊?”

陆伟在门口站了半天,没人理他。

第二天,他在自带的小板凳上坐了半天,没人理他。

第三天,这家的门咯吱一响,钻出一条狗来,朝他闻了又闻。

第七天,他一去狗就屁颠屁颠地围过来摇尾示好,他立马从包里掏出备好的火腿肠奉上。就是这一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家人。一个老头咳嗽了两声,从门里出来。他的手背在身后,轻声断言:“喜欢狗的人不是坏人。但是,搬迁免谈。”他就问:“为啥呀?”老头答:“祖上留下来的地和房,到我这一辈因为几个钱就拆了,我心里过不去啊!”“今时不同往日,周围相熟的人家都搬完了,只剩废墟和荒地,这样的房子已经不是祖上的气候了。再说感情有一半是跟村里人的感情,可是现在……”他没有往下说,老头也明白现在村里的人都恨上他们家了。

末了,老头说:“小伙子,你看着眼熟啊,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陆伟就傻乎乎地脸红了。老头多看了他两眼,又咳了几声:“原来之前在我家后门晃悠的就是你啊!”

后来陆伟常在他家晃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做做思想工作,当然有时候也帮忙换个煤气罐啥的。

一个月前,老头第一次主动把他叫进屋:“听说你最近跟对象黄了?”他想这伤心事到人家嘴里咋还听出个乐呵劲儿了?他勉强地点点头。老头继续说:“跟你直说吧,我就一个孙女,最近我这身体大不如前,她爸妈也想她回来。过几天她回家,你要是有这本事留住她,这房子以后是她的,要拆要搬,都随你们。”陆伟听得脸一阵阵发红。

此刻,女孩就在他的跟前。都分开那么多年了,圆回来谈何容易!就算落花有意,流水恐怕也是无情的。还是做做她的思想工作,按政策理性化搬迁吧!

出了店门,女孩说:“我也好几年没回来了,你带我随便逛逛吧。”

他开车带她去兜风,游览了浙江最美湿地。自然生态区、运动湖区、生态净化区、水生花卉观赏区、水下森林观赏区,可游可赏。烟波浩淼的湖面、摇曳生姿的芦苇、生机勃勃的花草,秀美静谧。她的黑发随风飘动,她赞许的笑容荡漾在他的心中。

末了,他说:“我再带你去个地方。”他带她走进了他的老家。20世纪80年代,几乎家家户户都制作丝绵。选茧、煮茧、清水漂洗、剥茧做“小兜”、扯绵撑“大绵兜”、甩绵兜,晒干后即成丝绵。到家时,陆伟的母亲正在翻丝绵被,见还有个女孩,忙停下手中活计,仔细一瞧,倒是笑开了。女孩红了脸,她当然知道陆伟母亲在笑什么。多年前,她第一次上他家里玩,还笨拙地跟着学过翻丝绵。她曾傻乎乎地询问为何白丝绵里要夹一缕红丝棉。陆伟母亲笑盈盈地回应说:“希望有一天你能盖上我为你翻的红丝绵被。”女孩才知道红丝绵被是喜被,羞到不行。

那些年,各种蚕花庙会此起彼落,盛况空前。有“香市”“轧蚕花”“蚕花胜会”。陆伟带着她看遍了蚕乡“桃源时代”的狂欢节。那是属于他的、她的,他们的青春印记。

夕阳西下,陆伟送女孩回家。临分别时,她突然从包里掏出玫瑰花手绢问:“你还记得吗?”他怔了怔,他当然记得,虽然它已褪色。女孩的嘴角45度上扬,说:“帮我戴上好吗?”他望着她纤细的背,微微颤抖的双手不太熟练地束起她的一头黑发,就像第一次为她戴花一样。夜色中,她的声音温暖如玉:“我们全家都同意搬迁了,虽然有点晚,但希望还来得及。还有我,决定回来发展了。看过外面的世界,才知道最美的还是今日的家乡。”

她转过身,郑重地问:“钉子户家的女儿,你拔钉清障时愿意顺道一起拔走吗?”

“我愿意!”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陆伟将女孩拥入怀中,决心共同守住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插图/王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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