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吉强
一
清康熙十年夏天,长芦巡盐御史徐堂得到报告,山东个别盐场盐务管理混乱,导致盐价飙升,当地民众颇有怨言。于是,他决定兵分两路对山东盐场开展调查,一路由他带着一名随从暗访,另一路人马则进行明察。
这天临近中午,徐堂和随从来到一个叫赵家岭的村子。刚进村头儿,他们就看到街上黑压压围着一群人,人群中传出一个老妪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儿啊,你早上离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你让我老婆子可怎么活啊!”
徐堂走上前,向围观的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儿。一个老头儿叹了口气,恨恨地说道:“村里赵旺和两个后生去偷海水,被石兖盐场盐课大使派去巡逻的人发现了。逃跑的时候赵旺被一箭射中后腰,刚走到半路就断了气,真是惨啊!”
徐堂大惊:“这里离海边不远,大海里的水有的是,为什么还要偷呢?”
老头儿看了徐堂他们一眼,问道:“您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
徐堂点了点头回答:“我们主仆二人是直隶人,去胶东县城走亲戚的。”
老头儿捻着胡须说:“我说呢,如果是本地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个盐课大使干的邪恶事儿!”
老头儿告诉徐堂,去年腊月,石兖盐场换了新的盐课大使,结果盐价就像窜天猴一样蹭蹭往上窜,竟由以前的十文钱一斤涨到了五百文一斤。这么贵的盐老百姓谁能吃得起?由于长时间没有盐吃,村里好多人四肢无力、全身水肿、头晕昏厥。赵旺不甘心这样等死,就大清早挑着木桶,去十里外的老匙口海边偷海水,打算回来自己熬盐。但新任盐课大使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已经派人到处张贴了布告,凡是偷盗海水者,一律罚银五十两,不缴者治罪。因此事被关起来的大有人在。
徐堂听后不禁瞠目结舌,盐价半年时间竟然涨到了原价的五十倍,这还了得!他刚想发作,却看到随从正偷偷向他使眼色,只得把满腔怒火压了下去。
离开赵家岭后,徐堂心里一直在自责,不该把那个周晟派到石兖盐场来当这个盐课大使。
去年冬月,石兖盐场的盐课大使因病去世,徐堂身边的人建议让石兖盐场的盐课副使朱洪接任大使一职。徐堂觉得这样不妥。盐场本来就利益交织,容易官商勾结,滋生腐败,朱洪已在石兖盐场任副使多年,难保他不与当地盐商勾连。因此,他力排众议,坚持提拔王家冈盐场的副使周晟任石兖盐场的大使。周晟老实肯干,脑子灵活,在副使任上协助大使干了不少实事,徐堂对他印象不错。哪承想这家伙却把当地盐务搞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岂有此理!
临近傍晚,徐堂和随从来到了石兖盐场盐课司衙门驻地。他并没急着去司衙找周晟兴师问罪,而是和随从装扮成商人的样子,四处暗访。
两人溜达到永昌盐号门口,看到对面有个饭馆,就走进去,找了个临街的座位坐下,点了几道菜、一壶酒,一边喝酒一边暗暗观察永昌盐号里的情况。
哪知一壶酒刚下肚没几口,徐堂就被气饱了。他看到负责监督海盐收购的几个衙役竟然坐在永昌盐号里抽烟喝茶,还和盐号的伙计们嬉笑打闹。更气人的是,盐号伙计在收购煮盐灶丁的盐时用大秤砣,而往外批发销售盐时却改用小秤砣,如此明目张胆地使用阴阳秤坑人,那几个衙役竟然视而不见。
这时店小二来上菜,徐堂便向他打听永昌盐号的情况。店小二翻着白眼,没好气儿地说:“我这里只卖酒菜,对面的事儿一概不知,你要想知道,自个儿到对面打听去!”
徐堂碰了钉子,有些上火,指着店小二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欺负我们是外地人对不对?”
店小二却梗着脖子说:“我管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这人说话就这样!”
这时掌柜的从柜台后面疾步走过来,连拉带拽把店小二拖走了,然后回来跟徐堂他们赔礼道歉。随从怒气冲冲地对掌柜的说:“我们千里迢迢从长芦来到贵地做生意,没想到你们这里世风败坏,人心不古,真是令人失望……”
随从义愤填膺,还想再说下去,却被徐堂摆摆手制止了。两人也没心情再吃下去,结了账来到街上,找了家客栈住下。
二
将入子时,徐堂正似睡非睡,忽然听到有踹门声。徐堂一惊,赶紧坐起来。这时门栓已被踹断,几个衙役装扮的人手里提着灯笼拿着绳索冲进来。徐堂愣怔一下,随即正色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半夜闯进我的房间?”
一个衙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凶神恶煞地对徐堂说:“小子,没看见大爷身上穿的是什么衣裳吗?实话告诉你,咱爷们儿是盐课司衙门的差役。跟咱爷们儿走一趟吧,大使老爷要找你们问话!”
徐堂借着灯笼的亮光仔细瞅了瞅眼前这个横鼻子竖眼睛的衙役,猛然想起来,傍晚在永昌盐号里喝茶的那三个衙役里,就有这位。
这时随从也从睡梦中惊醒,手忙腳乱穿上衣服下了炕,刚想向那几个衙役亮明身份,却听到主人使劲咳嗽了一声。他赶紧偷眼瞧去,看到徐堂正暗暗向他摇头,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几个衙役把徐堂和随从用绳索绑了,连推带搡地带去了盐课司衙门,捆在前厅的一根柱子上。
日上三竿,两个衙役过来把徐堂和随从解开,狠狠踢了他们一脚,瞪着眼珠子说:“走吧,我们老爷要升堂审你们,都老实着点儿,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徐堂和随从跟在衙役身后来到正厅。徐堂往桌案后面一瞧,顿时怒火中烧。在太师椅上歪歪扭扭坐着的,正是被他提拔到此处当盐课大使的周晟。
徐堂原以为,周晟看到被抓来的人是自己的上司和恩公,一定会吓得脸色大变,然后惊慌失措地从桌案后冲过来,亲自给他松绑,之后再跪下向他谢罪。他甚至已在心里做好了准备,等周晟跪倒在他面前时,他要狠狠抽他嘴巴子,再使劲踢他那颗猪头,但是这样也难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谁知,徐堂想错了。那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并亲自对他进行任前训话的周晟,压根儿就不认识他。
周晟歪垮着身子,乜斜着眼睛看着徐堂,问他:“听说你们是从长芦来的?长芦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徐堂听罢心想,难怪昨天饭馆的店小二对他们的态度如此之差,原来他和这个周晟是蛇鼠一窝,随从无意间说漏了嘴,消息竟然这么快就传到了周晟耳朵里。想到这里,徐堂赶紧回答:“回大人,小人是从长芦来的客商,听说胶东沿海地区的鱼干便宜,所以就带着随从来看看行情。”
周晟听徐堂讲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桌案旁站立的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说:“听听,人家只是从长芦来这里贩鱼干的客商,看把你们一个个给吓的,非说人家是什么微服私访的巡盐御史。巡盐御史那么大的官,不得肥头大耳的?哪像他们,黑不溜秋跟瘦猴子似的!”
那师爷小声对周晟说:“大人,我们得到消息,巡盐御史徐堂早已进入山东境内,而且是微服私访,我们不得不早做打算……”
“早做什么打算?”周晟打断师爷的话,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有我在,就出不了事儿,你们全都放心吧!”
这时,一个人从正厅后门走进来,徐堂抬头一看,发现来人是石兖盐场的盐课副使朱洪。朱洪以前多次被派去徐堂那里送文书,因此两人相识。朱洪此时也认出了徐堂,他先是一惊,然后很快镇定下来,不露声色地站到了周晟旁边。
周晟看了朱洪一眼,指着徐堂对他说:“朱副使,这个人说他们是从长芦来的客商,打算贩卖鱼干,你怎么看?”
朱洪装模作样地盯着徐堂他们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我二姑父说的那两个外地来的客商就是这两人啊!”
朱洪告诉周晟,他二姑父昨天中午在村前场院上翻晒鱼干时,看到有两个外地来的客商经过。那两个人皮肤黝黑,干瘦干瘦的,自称是从长芦来的,详细询问了鱼干的种类和价格,临走前还让二姑父给他们留着鱼干,过两天来收购。
周晟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瞥了一眼师爷,不屑地说:“我说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吧?这下全都弄清楚了。”
师爷愣了一下,还想再说啥,却被周晟制止。周晟吩咐道:“把这两个人放了。吴师爷你那边要多安排人手把各个路口盯紧把严,一旦发现徐堂他们,赶紧派人来报。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各忙各的去吧!”
看着周晟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离去,徐堂心里恨恨的:“好你个周晟,竟然装作不认识我,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跟你算总账!”
几个衙役走过来把徐堂和随从身上的绳子解开,将他们轰出了司衙。一个衙役凶巴巴地警告他们:“老老实实收你们的鱼干,没事别瞎打听,当心脑袋搬家!”
狗仗人势!徐堂气得头顶直冒烟,越想心里越窝火。他和随从赶回客栈,收拾好行李,打算先去胶东县城找家安全些的客栈住下,等那一队进行明察的人马到了再说。
三
徐堂和随从急匆匆赶到县城。经过一个胡同时,听到有人小声喊:“徐大人,请留步,下官有话要说!”徐堂听罢扭过头一看,发现胡同里站着的乃是朱洪,于是和随从拐进了胡同。
朱洪走到胡同口,伸出头往街道两侧看了看,确认没人尾随,才返回来对徐堂说:“徐大人,此处不是讲话之处,你们请跟我来。”说完,前头带路,把徐堂他们领进了一个院子。
进屋落座后,朱洪给徐堂行了拜见礼,然后心有余悸地说:“徐大人,刚才在司衙真是凶险,幸亏你没表明身份,否则麻烦可就大了!”
徐堂听罢脸色大变:“你说什么?难道那个周晟还敢为难本巡盐御史不成?”
“我的徐大人啊,你说你是巡盐御史,有何凭证?一你没穿官服,二你没带印信,他要是把你当作扰乱盐务的刁民抓起来,或者让衙役把你乱棍打死,然后找个地方偷偷埋了,谁能知道?”
徐堂愣怔一下,又说:“我不信他周晟狗胆包天,敢胡来!”
“徐大人说对了,他还真就敢胡来。”朱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周晟!”
徐堂頓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不是周晟,那他是谁?”
“他是浮云山黑虎寨的大当家许志!”
朱洪告诉徐堂,以前他去长芦巡盐御史衙门送公文时,曾在客栈碰到过周晟,那晚他们在一起喝酒聊天,直到半夜才睡,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谁知,这个周晟来上任时,竟然不认识他。他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晚长芦客栈相聚之事,周晟也不正面回应,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他印象中的周晟宽厚仁慈,稳重而不张扬,可这个周晟却是心狠手辣,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骂人。因此他怀疑这个周晟是假的。
有一天,朱洪请一个新来的衙役喝酒,衙役喝多了,嘴上没了把门的,就在朱洪的套问下讲出了实情。
原来,去年腊月初三那天,浮云山黑虎寨的大当家许志派十几个喽啰下山劫道,把正赶去赴任石兖盐场盐课大使的周晟劫上了山。本来许志不想为难他,毕竟与官府作对没啥好处。谁知,山寨吴军师看出周晟和大当家长得十分相似,就撺掇许志把他关起来,冒充他去上任。等搂到足够的钱财,再回来过花天酒地的生活,岂不美哉?
许志禁不住诱惑,头脑一热就下令把周晟关进了地牢,随后带着他的任命文书、印信和包括吴军师在内的十几个喽啰去上任了。上任后,许志多次提高盐价,启用阴阳秤,还禁止老百姓私自偷取海水熬盐,一旦发现就抓起来,只有缴纳高额赎金后才肯放人。
朱洪讲完,徐堂训斥道:“朱洪啊朱洪,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个周晟是山匪头子冒充的,为什么不早点向我报告?你这是严重失职!”
朱洪摇了摇头,无奈地回答:“我的徐大人啊,盐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怎敢不上报?那天我写好文书,正打算找个托底的人给大人送去,谁知许志带人突然闯了进来。他本想命令手下把我杀了,但吴军师告诉他,盐场的事务除了我没人熟悉,杀了我盐场就乱套了,这才留下我的性命。但是他们派人看住了我的全家老小,并警告我老老实实干活,不该管的别管,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做的别做,否则小心全家性命不保。我丢了命不算啥,但不能连累全家十几口人啊。因此我只得委曲求全,装傻充愣,心里只想着早点能有人来收拾他们。”
徐堂听罢也没再埋怨朱洪。他想了想,捻着下巴上的胡须说:“明天我就去找胶东知县,让他派衙役捕快把许志抓起来!”
“徐大人,万万使不得!”朱洪使劲摇了摇头说,“许志早就拿出巨额银两向胶东知县行贿,你若去求助知县,知县肯定会给他通风报信,到时打草惊蛇,咱们就被动了!”
徐堂又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
四
徐堂写了一封书信,派随从火速给莱州知府顾同送去。顾同和他是同乡,两人交往密切,他相信顾同一定会助他一臂之力。
顾同看了徐堂的书信后大喜,当即协调当地驻军派军队围剿浮云山黑虎寨。
原来,浮云山黑虎寨那伙山匪心狠手辣,为所欲为,每次下山除了抢东西,还杀人放火,弄得当地老百姓人心惶惶。顾同上任后曾多次带兵对他们进行清剿,可惜每次都功亏一篑。如今机会来了,正好趁黑云寨群龙无首,将山匪们的老巢端了。
很快,顾同亲自带领五百名兵勇赶到浮云山。他让手下几个人冒充成盐课司衙门的差役,假称回山寨送银两,骗得留守山寨的山匪开了寨门,然后指挥兵勇一拥而上,对山寨进行了清剿。一番交战下来,留守山寨的八十多名山匪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易守难攻的黑云寨土崩瓦解。
这时徐堂和他那队负责明察的人马也赶来了。他带人冲进地牢,将被山匪关押的周晟解救出来。周晟给徐堂磕了个头,哽咽着说:“徐大人,我的差没当好,让你失望了,请你责罚……”徐堂把他搀扶起来,拍着他的肩头安慰道:“不关你的事,石兖盐场留下的烂摊子,还等着你去处理呢。”
另一边,许志收到逃走的山匪的报信,心里暗暗叫苦。他命令手下带上搜刮来的银子准备逃跑。可惜为时已晚,此时顾同和徐堂已带领兵勇赶到,把司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双方展开了激烈交战。一盏茶的工夫过后,筋疲力尽、浑身是血的许志被兵勇抓获,五花大绑推到顾同和徐堂面前。
徐堂笑意盈盈地对许志说:“许大当家,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是谁。”许志瞪了徐堂一眼,才发现那个贩鱼干的客商,就是巡盐御史徐堂。“可惜你瞎了狗眼,不认得本官!”徐堂怒道。
许志懊悔不已,冲山寨军师啐了一口:“都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毁了山寨,也毁了弟兄们,你最该死!”
徐堂说道:“事到如今你谁都别怨,要怨就怨你自己太过贪心,自不量力。蝼蚁之力也想和官府作对,岂不是自取灭亡?先押下去,等解往京城,交给朝廷处置!”
抓住了许志,顾同又马不停蹄赶到胶东县衙,打算将知县一同拿办。不过他来迟了一步,知县得知许志这个假冒的盐课大使已被知府抓获归案,自知难逃一死,已经悬梁自尽了。
(插圖/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