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费翔说,人年轻的时候最不感兴趣的就是自己的父母。余华说,父亲的脸沉下来时,我的肚子就会疼起来。阎连科说,是我,缩短了父亲的生命。
每个人与父亲的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
01
张大春最为人熟知的称号是“文学顽童”:
他爱在写书时玩儿:
写《大唐李白》,偏要选取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的李白,用洋洋洒洒三卷本告诉世人“诗仙一点儿都不浪漫”;
写近代市井风云《城邦暴力团》,重现近代的武林、侠义、江湖、绿林,处处细节来源可考,但处处又都是虚构;
……
还爱跨界玩儿:
出演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戏称“《悲情城市》能在电影史上留多久,我那很有演技的后脑勺就能留多久”;
为周华健的专辑《江湖》作词,一首歌400字的歌词里藏着20多个文学历史典故。
这样的张大春让莫言惊呼是个“极有天分、不驯、好玩得不得了的作家”。
而若读了《聆听父亲》一书,你将发现这个老顽童的父亲,他的有趣程度可不输张大春。
张大春从小在父亲膝头听《三国》《水浒》《西游记》长大。每天晚饭过后,父亲就会朝着书柜走去,假装找不到书,嘴里念叨着“书呢”或“关云长哪儿去了”“你看见孙悟空去哪儿了吗”。这个游戏像是每次说书前的仪式,父子俩乐此不疲地配合了数年。
有时候,故事说得太长,母亲上前劝说“明天再说吧”,父亲则说“那不成,唐僧还在锅里煮着呢,到明天就焖熟了”。
有时候,故事在最精彩的时候结束,孩子总是吵着要听下一回,但父亲基本不会服软。
由此,说故事的记忆,成了张大春成长的底色,以至于他一直以为,倘若不能像父亲那样跟孩子说一晚上足以让他在梦中回味的故事,就不算尽到了做父亲的义务。
在这样的父亲的陪伴下,张大春的童年也有些不同寻常。
有次他在学校打架,正罚着站,墙外传来一声“春儿”。他远远看到父亲骑着那辆28寸自行车,车前杠子上放着两杆网球拍,喊他拿上书包跟自己走。父亲骑车载着他说“学校叫我来带你逃个学”,还说“打球可以解决打人的问题”。
关于这件事,多年后儿子再次提起,“你记不记得,在我念初中二年级时,你带我逃过学”。
父亲说,“恐怕不是这样吧,是你带我逃了半天班”。
父亲还曾说“多年父子成兄弟,现在大春是我哥”。在这段父子如兄弟的关系中,少年的自由天性得到了父亲的爱护与保留。
02
父亲好像有一种特异功能,对任何事都能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回应过去。开得好的时候,能解开孩子的心结。
张大春因为数学太差,估摸着考不上大学。
父亲说:不考就不考,就算你一辈子不念大学,我将来退了休还有终身俸,可以养你几年。
儿子说:这倒不必了。
他说:你也用不着客气,咱们自己人。
但父亲的开玩笑,有时也是开涮。
张大春有次数学考试(不错,又是数学)一题都答不出来,交了白卷,拿回去给父亲签字。
父亲笑说:哎呦这考得好,在哪儿签都可以。
用张大春自己的话说,这是父亲嘲笑他的方式。
在旁人看来,这种回应是有趣,但在想要得到正经回应的孩子眼中,这种回应则成了回避——中式家庭里经典的“不好好说话”。
上小学前,张大春偶然间发现喝水后躺在床上翻身,肚子里会有水声,就告诉父亲:我胃里有奇怪的声音。
父亲回:你长得蛮齐全,还有个胃啊!
孩童自认新奇的发现无处分享。
《聆听父亲》中,张大春用细腻的笔触细数一个个小插曲:有时,父亲像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一起翘班逃课,一起胡说八道;有时,他又变成稍稍年长的前辈,总能编排出一些俏皮话,化解孩子的苦恼;有时,他又还是个父亲,笨拙地摸索如何与孩子认真对话。
03
1997年除夕夜, 76岁的父亲意外摔倒,被送往医院。
父亲说: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些什么,你说糟糕不糟糕?
这一摔,父亲只能偶尔拄着助行器勉强走到浴室。
张大春用莲蓬头冲洗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几近全秃的顶门,多皱褶且布满寿斑的脖颈和脸颊,长了颗腺瘤的肩膀,皮肤松垂的胸部和腹部,残留着枣红色神经性疱疹斑痕的背脊。
流水声中,父亲低声叹气:连洗个澡也要求人,老天爷罚我哦。
张大春想起,这个老人在摔跤之前几乎就没在家里洗过澡。他的澡都是在球场的浴室洗的,在那散发着泥腥味的红土球场边上。
张大春还记得他在球场浴室里吧嗒吧嗒打肥皂,哗啦哗啦冲水,粗声大嗓吆喝着的样子。而现在,这具健康的躯体在摔跤损伤一束比牙签还细的神经之后,每天的生活只剩下了三件事:睡眠、饮食和排泄。
一天,父亲见窗外有人走过,扭头便把助行器一扔,说“再走也走不出屋去”,仿佛直接断绝了与世界的联系。
这种断绝,让张大春对父亲感到陌生,似乎需要重新寻找一下他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04
“父母这一辈人的生命历程,极少通盘摊在子女面前。所以对于子女而言,父母就是个黑洞。”
哪怕与父亲亲密如兄弟,张大春回忆父亲时想到的片段大都是“作为父亲的父亲”。
父亲自己,那个名叫张启京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张大春的父亲总说的一句话是“我父亲很不喜欢我的,你知道吧”。他是家里的第七个儿子,在千盼万盼要个女儿的大春爷爷眼里,这个又黑又大,鼻子又扁的丑儿子简直是多余的。
9岁那年,父亲跟着一朵落入水沟的石榴花跑了好几里地,最后来到一条小清河边,纵身跃入清澈见底的河水。他未作多想,只是想要离开那个家,离开那个总是嫌弃自己的父亲。跳下去的刹那,他感受到一个还不懂得意思的词:自由。随着眼前的泡泡越来越多,他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游泳。这次追花落河是他第一次尝试逃离,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多年后,他“成功”离家了,最终与老家隔海相望。但结果是,他在异乡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妻儿讲述老家的一切。
那是一个有着五大院落、几百口人丁的大家族,从清末到国共内战的百年间,几代人在炮声和弹孔的缝隙间存活,最终散落于海峡两岸。
曾经的他想尽办法离家,如今最想的却是回家。
数年后,父亲摔跤躺在病床上。为了让他多动脑说话,张大春时常主动聊起父亲最爱讲的老家故事。聊着聊着,话语编织成文字,张大春开始动笔写《聆听父亲》,试图寻找那个“成為父亲之前的父亲”。
他一边写一边给父亲看。
等到《聆听父亲》全书完成,父亲已经病重,无法阅读这本关于自己的书。
“当我把这本书出版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也不关心。他指了指身边水果盘中的那个橘子,大概是想要吃橘子,我就赶快给他剥。对于一个垂垂老矣的人而言,书算什么东西呢?”
(摘自微信公众号“卓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