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源
历史的滚滚车轮不知疲倦地旋转,昌耀于诗歌领域穷其一生所做出的卓越贡献,在时间的裁判与证明下,如浩瀚星辰,不断熠熠光辉。在昌耀极其漫长又极富个性的诗歌创作历程里,“车轮”不仅作为一个鲜明的特殊意象反复出现于其诗作当中,更以反复回环、历经周而复始仍不断前行的特质,彰显出昌耀在诗歌创作风格与个人命运经历方面独特的象征性与概括性特征。活跃于昌耀诗歌中的“车轮”意象,在前后不同的创作时期中呈现出不同的表述重点与形象特征。
[1] 土地:原始的眷恋
在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的车轮/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它似有旧日的春梦,常年不醒/任凭磷火跳跃,蛙声喧腾。
——昌耀《车轮》
实际上,“车轮”的形象并非孤立存在。“轮胎深深地划破这泥土。大地啊,你不是早就渴望这热切的爱情?”就外在形象而言,车轮始终与土地进行着零距离的交流。静静躺在长路边的车轮,是以守望和眷恋的姿态依附于土地之上的。
1959年夏季,正是大饥荒席卷肆虐荒原之际,日复一日行进的昌耀突然停滞了疲于转动的车轮,就着简易的行李枕躺在了未经改造的土地之上,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一个夜晚。这番景象,后来被他本人忠實地记录在了诗歌《荒甸》里:“我不走了。这里,有无垠的处女地。”任性的浪子借着执拗的姿态与语言,化身为虔诚守候的“车轮”,俯身将广阔的大地拥入怀中。“人-车轮-土地”的关系层次得到了重组,“车轮”以抽象的方式与人合为一体,牢牢附着于深厚的土地之上。
[2] 旅途:涌动的血脉
1980年初,昌耀又写下了名为《车轮》的同题诗作。在晨曦中,诗人看到的车轮“恍若是刚自太阳分裂的个体”,以无限的生机与光芒照耀着诗人的前方,呼吁诗人跃出经年拘束的“港湾”,去大胆追逐“深海的舵叶”“蓝天的帆影”等象征着“未知的世界”的万千奇景。南京、杭州、长沙……否极泰来的诗人一次次向远方伸出探询的触角,狂热的迷恋成为轮转不休的驱动力,将凝聚于高处的血流顺势而下输送至向四周分离延展的支脉,在广袤的大地上重又活跃起一度沉睡的身躯。然而,正当出访之行如火如荼、意犹未尽之时,敏感谨慎的诗人却忽然顿足收步,调转车头,重又向着西部的茫茫戈壁荒漠挺进。
昌耀主动走出高原,把握时代脉搏的出行使他获得了不断接纳新生事物、汇入发展潮流的能力与意识,使得昌耀一贯苍劲沉郁、凝练厚重的西部诗风中也不时涌现出新鲜的元素。
[3] 时光:跃迁的思维
1985年,一首短促的《斯人》仿若一道惊雷,倏然劈入昌耀的诗歌与生活,也几乎被公认为昌耀诗歌创作生涯中一道重要的分水岭。
“车轮”的具体含义在时光变迁中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甚至走向了对立面:实在形象不断遭到模糊与稀释,转而蜕变为抽象化的基本结构,用以代表和涵盖重新赋予的时空概念。昌耀在摒除意义的虚空中,以“轮”为元素搭建起跨越时光的精神锁链,进行随心所欲的思维跳跃。
写于1986年的《在雨季:从黄昏到黎明》一诗中,有这样的描述:“误点的快车失去时间桥梁在路旁期待/荒诞如废黜的封侯/恭听窗外车轮唠叨那一段口头禅/骤奔而去。”“车轮”竟然在唠叨,而唠叨的具体内容与方式意义均指向不明,还未听得真切就“骤奔而去”了。快车误点,失去桥梁,车轮仿佛又被弃置于路旁,不同的是没有缘由与期待,瞬息的时空剪影下,呈现出一派“荒诞”的奇观。在象征化的语境中,曾经加之于“车轮”之上的诸多意义遭到了背叛与剥离。
在时代机器的齐声轰鸣下,昌耀现实的车轮不过是其间无能为力的一枚小齿轮,而他的思维之轮却乘着诗意的车轮,在二律背反中深情地依附于大地,行走于祖国壮阔山河,演绎并解读人生的理想与幻灭,探寻自然、历史、现实时空的纯粹与复杂,在诗歌领域,在精神世界留下一段关于车轮跃迁的不解之缘。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