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思潮下沈从文的小说创作

2024-05-13 08:02:57刘桉安
青年文学家 2024年8期
关键词:翠翠边城浪漫主义

刘桉安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浪漫主义作家重返乡土田园,在故乡的自然风光与人事变迁中,寻找心灵的慰藉,构建精神家园。作为乡土田园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沈从文以一种人道关怀书写他记忆中的满怀诗情的乡土家园。他在《边城》中用诗意的笔触绘就天人合一的自然画卷,赞美和讴歌乡土社会;推崇节制的美,用温和的笔调抒写田园牧歌,于平淡、克制的语言中描绘人性之美;通过对昔日美好乡村生活的回忆,抒发文化乡愁,用饱蘸深情与眷恋的笔墨为之谱写凄美的挽歌。

“五四”之后,一批知识分子在反思现代性的同时,逃避现代民族国家话题,抱着自由主义的态度,置身于时代革命风潮之外,他们一次次重返故乡,寻找心灵的慰藉,构建精神家园,由此产生了一种颇具东方文化色彩的乡土田园浪漫主义。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便是这种乡土浪漫主义的典型,他以“乡下人”自居,凭借独特的眼光洞悉生活、体悟人生,用一种人道主义关怀书写他记忆中充满诗情的理想家园。《边城》描绘了一个世外桃源,体现了作者的浪漫主义情怀,是沈从文湘西系列小说中的经典之作。沈从文通过作品诉说心中的苦闷,在理想的湘西世界寻找精神的净土。

一、回归自然,讴歌乡土社会

“与西方浪漫主义喊出‘回到中世纪相仿,沈从文在作品中也包孕着一种回望的态势。”(杨春时《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他所构建的城乡二元对立的世界,是将现代文明与原生态文明对比,以原始、蛮荒的乡土对抗人性扭曲的现代城市,在超越和逃离现实处境中,回归具有“乌托邦”性质的乡土家园。沈从文在《边城》中描写乡土文明的自然淳朴,来反衬现代城市文明的虚伪与黑暗,质疑城市文明,讴歌乡土社会。同时,他高扬起审美的价值,强调自然的爱与美,用诗意的笔触在《边城》中绘就了一幅天人合一的自然画卷。

(一)质疑城市文明,赞美乡土社会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中国现代化的发展,现代都市文明出现,传统的乡土文明开始瓦解,恬静的乡村田园生活遭到破坏。一些知识分子不适应现代生活的变迁,对城市文明和现代价值采取批判的立场,对中国传统的乡土文明和价值观予以支持和肯定,这种态度在乡土浪漫主义作家的笔下尤为突出,他们将乡土文明作为批判现代城市文明的参照物,质疑城市文明,讴歌乡土社会。沈从文在《自传》中通过对故乡的河的歌颂,表现出他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批判和对乡土原生态文明的推崇与赞美。

《边城》中不乏都市之人与乡村之人的对比。当天保和傩送两兄弟喜欢上同一个姑娘时,他们大方承认,并选择公平竞争,“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边城》)。山城里的人们的生活虽与一般社会相疏离,但与城市之人相比,爱憎得失在他们的身上显得尤为真切,感情更加真挚。沈从文将现代城市文明与原生态文明对比,谱写乡土文明的赞歌,对“现代性”进行质疑和批判。

(二)天人合一的自然画卷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浪漫主义运动冲破古典主义的束缚,创造了与过去风格迥异的崭新文学,以华兹华斯、雪莱为代表的英国浪漫诗人都追寻卢梭“返于自然”的方向,着力于表现乡村的自然风光和淳朴生活,歌颂和赞美大自然。中国从西方引进浪漫主义思想后,开始在自己的话语中构筑具有本土特色的“乌托邦”。与西方向往彼岸的神性浪漫主义不同,中国浪漫主义是蕴含传统文化地留在人间的诗性浪漫主义。沈从文高扬审美的价值,强调自然的爱与美,用诗意的笔触在《边城》中描绘出一幅天人合一的自然画卷。

文章开篇就对湘西的山水景色进行描写:“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边城的美景同溪水的流动一起,如画一般徐徐展开,营造移步换景的动态美感。读者跟随作者诗意、浪漫的笔触,仿佛化身为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徜徉在美丽、静谧的世外桃源之中。简单的几样自然景物,溪流、山路、游鱼组合在一起,构成了无限悠扬的自然景象,使读者流连于《边城》笔下的优美田园风光,获得心灵的净化和灵魂的升华。在我看来,河水之清象征着人性之纯,河水滋育了山城中的人们,赋予乡土之人以质朴、纯良的品质和性格,正是在这自然、明净的流水中淘洗出了朴野、澄澈的人性。

中国浪漫主义作家笔下的自然并非与人隔绝,他们所书写的自然是生活着人的自然,小说中的自然景物描写是深层次的内心情感的外化。文中人物的情感不是直接抒发,它往往和自然景物融合交织,呈现出物我相融的审美意境。“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当祖父提及翠翠过世的母亲时,作者对月光、虫声等景物进行描写,通过动静结合的手法,渲染凄清的氛围,表现人物悲凉、苦闷的心境。沈从文正是在对自然景色的巧妙描绘之中,渲染环境氛围,诠释人物内心,抒发自己的情感与性灵。

二、于平淡之中描绘人性之美

沈从文凭借其双眼去洞悉生活的本相,通过其心灵去体悟生活的脉搏,真诚地关注人的精神的纯真。他善于运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表现和追求人性之美。“沈从文就是用大自然的光和空气冲淡肉的气息,提升灵的因素,重在展示‘乡下人的健康而朴素的人性。”(卢纯跃《论中国三十年代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以沈从文的田园小说创作为例》)西方浪漫主义讲究创作自由,追求个性解放,塑造充满扩张欲望的自我,强调情感的自然流露,认为文学作品的实质是感情冲动时的一种外泄的结果,作品中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抒情性和非理性特征。乡土浪漫主义也注重抒情性,可与之不同的是,沈从文推崇一种节制的美,他用温和的笔调抒写田园牧歌,于平淡、克制的语言中描绘人性之美。

(一)歌颂人性之美

中国浪漫主义者将那片未经现代城市文明污染的山水田园视为珍宝,同样也珍视生活在自然中的人以及这些人所具有的纯洁、淳朴的情感。沈从文在《边城》中塑造了质朴纯情的湘西人形象,他笔下的乡民,都是真善美的具象化代表。女主人公翠翠是美的化身、爱情的结晶。“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在原生态的自然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翠翠,被自然赋予了生命元氣,人性美与自然美交相呼应,展现出朴素的生命与美好的人性。此外,山城中的人们爱憎分明,情感真切:“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文中这段话将城市中的人与乡村中的人对比,突出表现乡土之人的纯原始化、真切的人间情感,乡民们鲜活的生命体验、执着率真的自然情感与城市文明中人性的苍白和虚伪相对立。

沈从文对于美好人性的追求还表现在他的反世俗意识中,他在《边城》里刻画了一个无功利、无世俗束缚、众人平等的理想桃源。面对船客给的钱,老船夫坚决拒收,实在却情不过的就用来买茶叶和烟草,慷慨奉赠给过渡人;船总顺顺“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对凡到此地求助的都尽力帮助,他为人正直,仗义疏财;天保和傩送勇敢正直、聪明能干,他们“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傩送更是“不要碾坊要渡船”……山城中的人不被金钱功利的枷锁束缚,他们未经商业文明所污染,不掺杂任何利益欲望,不似城市中的人一般逐功趋利,体现了沈从文对于商业文明所带来的世俗价值的否定。边地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话:“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富人家的孩子爱上穷人家的孩子,在边城的人们看来并不算稀奇,边城中的恋爱婚嫁讲究爱情至上,标准是个人的品质,并非门第的高低或是财富的多少,不像城市文明中强调现实功利的因素。从中亦可看出作者的反世俗意识,在“大同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贫富,都是平等的,更无讲求门当户对的世俗的封建观念。

文章中关于纯洁爱情的书写更是对美好人性、真切感情的礼赞,体现了沈从文推崇自然情感,张扬和赞美“爱”,这与西方浪漫主义把爱视为“最高的实在,原始的根基;爱的理论是最高的科学”是一脉相承的。他认为:“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沈从文文集》)在《边城》中,人们对男女爱情毫不避讳,面对老船夫的提问,天保大方直言“喜欢翠翠,想要翠翠做媳妇儿”,原始情欲在沈从文的笔下不再是避之不及的淫秽、丑恶的代名词,而是正常、健康的人性的体现,表现人们炙热的生命与原始的冲劲,体现着人性的复苏。

(二)冲淡型抒情和平淡叙事

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中最鲜明的特征就是主观抒情性。与“五四”浪漫主义强烈抒发激情的表现方式不同,乡土浪漫主义作家往往采取冲淡型的抒情形态,正如沈从文所言,要善于做“情绪的体操”,就是以一种节制式的抒情方式在文学作品中表现情感内涵。在表情达意上,作者在《边城》用的也是一种从容和淡定的叙述,在增添情感厚度的同时,降低了情感的热度,显得更为真实、自然且绵长。翠翠和傩送的爱情故事并不轰轰烈烈,傩送通过唱歌的方式追求翠翠,以翠翠梦中摘虎耳草显现出对傩送的爱意,作者以平淡、含蓄的语言书写了动人的爱情故事。此外,文中人物的情感不是直接表现,往往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呈现出物我相融、一片空明的审美意境。“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作者以月光、白雾渲染凄清的环境氛围,抒发青春少女对于爱情的苦闷与忧愁。

传统文化中的理性与中和之美的制约推动中国作家对西方浪漫主义思潮中非理性、超理性的部分进行改造,形成具有含蓄的东方色彩的艺术风格。沈从文曾说:“我的意见不是反对作品热情,我想告给你的是你自己写作时用不着多大兴奋。”(卢纯跃《论中国三十年代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以沈从文的田园小说创作为例》)他在《边城》中以温和的笔调抒写田园牧歌,于平淡、克制的语言中抒发对人性美的礼赞。沈从文以平静自然的语言描绘山城人民宁祥静寂的生活:“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做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屋檐下……一切总永远那么静寂,所有人民每个日子皆在这种单纯寂寞里过去。”通过温和的笔调,作者营造了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奠定了一种自然舒适的浪漫主义基调。在沈从文精心绘就的水墨画般的湘西世界背后,是含蓄节制的东方气韵,是纯净如水的完美人性,是作者对于现代文明侵蚀自然人性的思考。

三、谱写挽歌,抒发文化乡愁

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浪漫主义思潮体现了一种挽歌情怀。身处文化的急剧转型期,面对现代文明的扩张和传统文明的衰颓,知识分子们一方面竭心尽力守护这份属己的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对传统文明逝去而自身却无能为力的现实感到哀婉、惆怅。由此,在他们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中,无不渗透着一种“挽歌情绪”,通过对昔日美好乡村生活的回忆,表达对乡土社会、乡土文明的无限眷恋,但回忆越美好,昔日美丽的消逝就显得越发辛酸。

(一)梦幻与现实编织的湘西世界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外有列强入侵,内遭封建官僚主义的压迫,在这个黑暗动荡的时代风云中,个人的觉醒与黑暗的社会相冲突,美好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之间产生了落差,使现代作家们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为疗愈受伤的灵魂,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大自然,试图在淳朴的乡土生活中寻找心灵的慰藉。沈从文将自然秀丽的乡村田园风光与淳朴的乡风相结合,构造了一个独特的、绝无仅有的湘西世界。这个湘西世界是沈从文过滤了黑暗的社会现实,而幻想出来的“乌托邦”,是梦幻与现实编织的产物,即沈从文自造的“希腊小庙”,而这“希腊小庙”里供奉的是一种充满人性和神性的爱。

沈从文写山水和人物的美,目的是要对抗现实的丑。在他的笔下,有勤劳淳朴、乐于助人的渡船老人,有善良天真、美丽纯洁的翠翠,有公正无私、仗义疏财的船总顺顺,有聪明能干、健壮勇敢、充满生命活力的天保和儺送……湘西世界中人性的真善美在这部作品中得到充分展现,表现了沈从文的浪漫主义精神追求。然而,这个理想的“乌托邦”终究是虚构、幻想出来的,过滤了黑暗的社会现实,更多地寄寓了作者对故土的怀念与眷恋。越是与美的东西相映照,越能显示出丑的东西,作品美丽表象下掩藏着的是社会现实的黑暗、丑陋,是作者的浓浓忧思和无限哀愁。

《边城》看似是描写了一个优美的故事,事实上它是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乡土浪漫主义者灵魂痛苦挣扎的结晶。面对现代文明的扩张和侵略,沈从文感受到了该文明强大的征服力量。他二十岁独闯北京,城里人的虚伪狡诈、自私庸俗促使他越发思念故土。后来在他功成名就之际,产生了“创造一点纯粹的诗”的想法,来排遣“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他在作品中完成对心灵的救赎,他说道:“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地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水云》)在看到《边城》美丽的乡土田园风光的同时,其乡土风情画背后蕴藏的个人忧愁和隐痛值得我们关注。沈从文写梦来排遣内心的痛楚,在充满爱意的温情想象中获得心灵的慰藉。《边城》中关于翠翠和老船夫之间的祖孙之情感人至深,父母早逝,只有老人、女孩和黄狗相依为命,过着拮据、平凡的生活。翠翠吹笛,爷爷唱歌,“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祖孙二人在平凡之中作乐,这种具有日常气息的平凡感情更能使读者产生共鸣,引发无限遐思。

(二)描写民俗风情,抒发文化乡愁

沈从文的精神家园就建立在生养他的土地上,湘西深山大泽的苗汉文化在他的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他在记忆中书写这片土地时,字里行间弥漫着浓浓的文化乡愁,这表现在他作品中关于乡土社会的民俗风情的描写。端午、春节都是中国重要的传统节日,《边城》大篇幅展示了湘西人民的节日风俗:端午日,人们用雄黄蘸酒在额角上画“王”字,穿新衣,赛龙船,下水捉鸭子;过年时,人们可以看狮子龙灯,点炮仗。沈从文将视野投向了传统文化,在深山大泽、湘西苗疆里寻求让中华民族重新振奋起来的血液。

当沈从文发现理想主义的“乌托邦”终是黄粱一梦,关于生命、自然、人性的声音在腥风血雨的社会革命时期显得虚无缥缈之时,他感到失落、痛苦,只能以“乡下人”自嘲,显示出守望者的辛酸。他在描绘淳厚、朴野的湘西边地的同时,也书写了一个天真的悲剧,傩送与翠翠的爱情终因天保的逝世而破碎,天保、傩送、老祖父这三个深爱着翠翠的男人却最终留她孤零零地守着渡船。沈从文以慈爱的眼光回望乡土这一永恒的文化故园,但在传达美丽的同时却永远与哀愁相伴,因为他认识到在具有强大征服力量的现代文明面前,传统的乡土文明的衰颓具有必然性,这使他感到哀婉与忧愁。总而言之,“面对着传统农业经济的夕阳时分,这一代的知识分子用饱蘸深情与眷恋的笔墨为之谱下了一曲凄美的挽歌”(杨春时《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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