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岁月:感性的震撼和理性的困惑

2024-05-13 07:09董毓
留学 2024年9期
关键词:波普尔批判性英国

董毓

英国的2年学习经历,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其给予我的感受和影响之强烈,是后来我在北美30多年学习、工作和游历不能比的,至今仍支配着我的行动。究其原因,有个人的、时代的,也有学术观念的。

震撼的感受

我是读19世纪的英国小说译本长大的。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福尔摩斯的奇异故事等,带给我深远而神秘的憧憬。英国历史和科学史在我面前铺陈了一幅关于国王和教会、骑士和战争、牛顿和达尔文、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海洋探险和征服等的大历史画卷。所以,在1987年10月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当我从希思罗机场出来,坐着巴士驶上闪闪发亮的高速公路时,我觉得自己来到了现代而又梦幻的国度。这个超现实的瞬间我今天依然清晰地记得。

在英国,这样美好和神奇的感觉时而涌现。我的学习多在牛津和伦敦两个地方。我记得牛津晨雾中的小路和矮墙、青草地和小河,还有沐浴在夕阳中的那些哥特式的尖顶;记得和蔼大气的老房东,和圣诞节餐会上主人给我们头上戴的纸帽。在伦敦,因为想省钱,我去学校上课时往往坐地铁皮卡迪利线,在进入市中心之前出地铁,步行沿途可以看到《名利场》中的罗素广场、大英博物馆,附近的皇家歌剧院、皇家司法院、舰队街,远处清晰可见的大本钟,以及学校里的那个狄更斯的老古玩店……这是辉煌历史和文化的展示之路。

当时的英国和中国比,自然是很先进的。我曾在自己的书中说过,我们是看着西方高楼大厦的街景照片发呆的一代人。英国城市间的高速公路,伦敦的繁华商业街,四通八达的地铁,富人区的豪华住宅,车水马龙的街头,银行区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常会触发我一种遥不可及的感叹。我们穷学生周日常会约着去伦敦的一个集贸市场,一次在地摊上看到一个红色的、比肥皂盒大一点的磁带播放机,标记是中国造的,这是我第一次在英国看到中国的电子产品,心里感到些许安慰。看看现在,中国能制造什么?高铁、歼-20战斗机、航空母舰、北斗导航系统、空间站、C919飞机、先进的电动汽车……现在轮到出了上海、广州或者深圳机场的国外游客感到震撼了。这也只是过了30多年,对比中国过去千年的变化速度,我们这一生好像跨越了500年。

幸运的求学

不过,变化不大的地方也有,特别是在学术维度上。就我所学的科学哲学、科学方法、科学史专业而言,当时去英国留学比去美国好。毕竟,科学传统和革命都是欧洲的事情。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学生和青年学者阅读较多的西方著作,一个是萨特的存在主义,一个就是波普尔的证伪主义。可以想象,知道要去波普尔学派的大本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学习时,已经在科学哲学领域学习几年的我是多么向往。那是我们这些年轻学子仰望的专业顶峰,我很幸运。

在英国学习的经历是难忘的。第一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到LSE;第二年,导师从拉卡托斯基金会破例给我申请了一笔奖学金,使我能正式在那里攻读逻辑和科学方法的硕士学位。虽然第一年旁听了不少课,但正式的硕士学习带来的压力,使学习变得有效得多。我每天带上两片三明治、一瓶果汁,或者去上课,或者在图书馆埋头学习,不敢怠慢。

除了专业学习,其他的学术游历也是很有必要的滋润。在英国,我见到了很多世界著名的哲学家和学者,比如逻辑实证主义的大名人A.J.艾耶尔(Alfred Jules Ayer)。记得刚到武汉大学哲学系时,青年教师传阅的热门书就是他写的《语言、真理与逻辑》。虽然他在我见到的第二年去世,但当时的讲演依然让人感到思维敏锐、中气十足。我也经常去牛津听课,为此而见到了科学哲学家罗姆·哈瑞(Rom Harre?),语言哲学家达米特(Michael Dummett),以及威廉·牛顿-史密斯(William H. Newton-

Smith)——在他家里还见到了自称波普尔学生并奉行他的开放社会理念的“金融大鳄”索罗斯(George Soros)。此外,我也在教量子力学哲学的哈维·布朗(Harvey R. Brown)課堂上坐了半小时——因为听不懂而知趣退出。

一个意外是见到了被认为写了第一部科学社会学著作《知识的力量:科学的社会范畴》的约翰·齐曼(John M. Ziman)。我在出国前写的小册子《科学的自我反思——理论科学学漫话》中将他作为开创人物而提及。在伦敦的一个学术场合,我看到递过来的名片是齐曼时,对他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对我憨厚咧嘴一笑,后来还邀请我参加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活动。这些大学者让我感受到学术求真和人品纯真的统一性和魅力。

自然,给我教益最多的还是LSE的老师们。我直接的导师是沃勒尔(John Worrall),他是拉卡托斯在世时的助手,给了我很多帮助。经常打交道的还有笑口常开的扎哈尔(Elie Zahar)——波普尔的“正式”继承人,哲学、逻辑和科学方法系主任华特金斯(John Watkins),在他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女儿在苹果电脑上用鼠标画图——要知道这是1988年,现在LSE 有一个专门以他命名的广场。当然,我也时而越过这些波普尔学派的传人去直接请教教主本尊。去波普尔在伦敦南部萨里郡的家非常方便,从伦敦坐火车50分钟到肯利站,然后步行不久就到了他的两层小楼。在这里,他从1986年一直住到1994年去世。当时他已经过了86岁,但思考和工作从未停止。在我们的谈话中,他态度和蔼、思路锐利。他给我的鲜明印象之一是对各种问题和观点依然保持好奇心。我带去他著作的中文译本并送给他,他看到上面我画的记号和写的中文字,要我在英文本上指出原文,并想知道我是怎么看的。

理性的困惑

这是我另一个感受深刻的地方:书中的那些记号和评论多半是表达读书的理解,而我自己的想法却很少,如果不说完全没有的话。这是我们那一代学人的共同问题。

就我个人而言,虽然一路走来学习成绩都很好,但并不同于一般的死记硬背。我天生好奇,爱问问题,有想法,敢发言。我从小兴趣广泛,老人说“这孩子接受能力强”。我的好学受到老师喜欢,在国内外都有恩师帮助。较真、不怕权威、敢于争论的习惯一直没有被“压制”,工作后我甚至当众批判恩师的观点,让他下不了台(这也说明我在人世中的愚笨)。

出國前我不是没有专业准备。我有哲学和理工科的训练,数理逻辑的基础在逻辑教研室的人看来都是突出的。我是国内科学哲学权威江天骥教授的硕士研究生,专门学习逻辑实证主义、证伪主义等科学方法论。我曾到另一位著名学者舒炜光教授那里进修,后应他邀请为《当代西方科学哲学述评》撰写关于科学哲学家夏皮尔(Dudley Shapere)的章节。我在著译上都开始积累,受到一流专家的注意。但是,到了波普尔和LSE的老师这里,当他们想知道我的看法时,我完全像初学者一样。不仅如此,我在课堂上和讨论中从头到尾是“哑巴”。我读《科学哲学》等杂志的文章,上面大量内容是根据实际案例对已有的科学方法理论的优缺点进行分析和反驳,然后提出新的理论,我对这些只能勉强跟随,无法自己去发现和判断它们的优缺点,也就是无法发展自己的看法。记得唯一一次得到赞扬,是沃勒尔说,“我们都很喜欢你提出的那个反例”。这只是我直觉的一次偶然发光。更多时候,我的心情和英国的阴天一样。

硕士考试时,我得分超群。系主任华特金斯写信给我:“根据规则我需要通知你,如果你的论文也令人满意,你将得到最高等级的硕士学位(distinction)。”沃勒尔说LSE只有10%左右的人可以得到这样的学位。而我的论文在出国之前就写了,我再三改了后交上去。最后,导师告诉我,论文得分是B,总分与最高级擦肩而过。其实,回头看去,B都已经是宽容的分数,它依然是叙述他人观点的那一套,思考和写作的问题太多了。

我当时觉得英文不好是我“哑巴”的主要原因。直到后来在加拿大学习批判性思维,才充分意识到,原因其实是我当时感到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观点可说。我虽然喜欢提问和思考,但不知道怎么做,只是靠直觉和感觉,是走不远的。我不会批判性阅读和写作,不知道从什么角度考虑理论的优劣,怎样提正确的问题、找自己的例证,提出和论证理性的观点……这些属于批判性思维的训练我都缺乏。我意识到,原因是我没有学另一门“外语”——理性的语言,即批判性思维的原理和方法。

多少年之后,看到这样的缺乏在国内教育中依然存在,为了未来学子不再有我当年的困扰和无力,为了他们能创造知识,我开始致力于推广批判性思维教育。人们说我有“使命感”,如果有的话,它始于我的英伦岁月——那种感性的震撼和理性的困惑之中。

(作者系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创新教育与批判性思维研究中心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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