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林
如果你要想念我,就望一望天上,那闪烁的繁星里,有我寻觅你的目光……
—题记
一
1981年,夏。
进入伏天以后,当阳光烈火般炙烤着大地的时候,这个坐落在晋南中条山深处的村庄,倒比山外凉爽了许多。一条通往铜矿的二级公路和一条铁路穿村而过。起起伏伏的山峦上,树木郁郁葱葱,到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山坡的松树林中,无休无止的蝉鸣此起彼伏。远处传来地质队钻井的钻探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鸣笛声,一列火车吐着白烟,喘着粗气吃力地爬进了车站。山脚下,几棵古树掩映着一所农村初中学校。
随着最后一个学生走出校门,一切都沉寂了下来,校园里变得空空荡荡。此时,校长的办公室里正举行着一场简单的教师欢送会。简陋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两瓶高粱白酒、一包糖块、四碗凉菜。围坐在桌边的几位老师表情凝重,都瞅着桌子上放着的一顶的确良军帽和一个搪瓷茶缸一言不发,那是给临行者的纪念品。十九岁的民办教师李瑞琳的心情像铁疙瘩一样往下沉着。他去年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就在这所学校做了一名民办教师,但是现在他就在这里干不成了。刚才马校长宣布根据联区安排,经过学校和大队领导研究决定,让他去小学任教。其实,他昨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原来,平川学校的老俞不干了,现在没老师,新调来一个,人家不去,只好从这个学校调去一个。
李瑞琳的心忐忑了一晚上,现在这个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当校长宣布完决定之后,大家都一声不吭地沉默着,气氛显得格外沉重。李瑞琳觉得再这样坐下去也没意思,就起身离开了会场,回到宿舍,开始收拾他的行装。
李瑞琳一边整理着铺盖卷儿一边做着思想斗争。那个地方,明明就是个山洼洼,却取了个很有讽刺意味的名字—“平川”。学校里的老师有的干一年,有的干上一学期,老師换了一个又一个,条件艰苦得让人根本无法坚持下去。
此时的马校长也正处在两难的境地。他在想,这要是见了李瑞琳的父亲李书铭该如何交代,可是联区和大队的决定又不能不执行。他想跟瑞琳解释一下这个事情,就来到瑞琳的宿舍,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李瑞琳背靠在已经捆好的铺盖卷儿上,没有吭声。
马校长说:“瑞琳啊,我知道你不想去,这也不是我的本意,我跟你父亲又是多年的同事,我是不想让你去的,可这次非得去一个人不可,咱们学校四个民办教师,只有你是外村的,只好让你去了。”
李瑞琳说:“那个学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饭咋办?再说那地方晚上时常有狼出没啊。”
马校长说:“吃住的话,是学生管饭,吃哪儿住哪儿,铺盖随着学生走,在哪个学生家吃饭,晚上就住在哪个学生家。”
李瑞琳感到可笑,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马校长又说:“这也是没办法啊,有机会再调整,再调整。”
不管怎么说,李瑞琳已经打定主意不去那个地方。他想,真干不成就不干了吧。他对马校长说:“马校长,我知道你也很为难,我先考虑下再说吧。”
马校长一边往出走一边说:“那好吧,你考虑考虑。”
李瑞琳从抽屉里拿出他心爱的口琴和刘绍棠的一本小说《蒲柳人家》装进了挎包里。
他有一个月没回家了,来时他是拉着平车来的。他利用礼拜天的时间,进山割了些黄花条,拉回去编成笆片,准备盖房子用。这种植物的学名叫连翘,果实可以入药。每年春天,连翘会开金灿灿的小黄花,一片连着一片,漫山遍野全是,远远望去,仿佛大山穿上了鲜艳的春装。新抽出的枝条到了伏天能长到手指粗,一米多长,又通又直,而且耐沤。当地村民就地取材,把它当作建房的材料。
几个老师都来帮他把黄花条装上平车,用绳子捆好,把他送出校门,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路的拐弯处。
川道里一片寂静,只有公路下面河道里潺潺的流水声伴随着车轮的沙沙声。树丛中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在山谷里回荡。偶尔有一辆汽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
到了一段慢上坡前,李瑞琳停下车子歇歇气,顺便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行人帮他在后面推一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他便自己拉上平车往上爬。他把腰弯下,把车辕压低,吃力地向上爬着。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背带绳深深地扣在肩膀上。车到半坡时他听到身后有汽车的声音,可这时的他根本无法避让。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车身忽然轻了许多,感觉有人在后边帮他推车了。到了坡顶,李瑞琳放下车,才看到是那个汽车司机。
司机说:“这么重的一车黄花条,咋一个人拉呀,也不找个帮手。”
李瑞琳感激地对司机说:“学校放假了,顺便捎回家。真是谢谢您了啊!”
一路上,李瑞琳的脑子乱得像一团麻。起初他觉得自己委屈得要掉下泪来,后来烦躁与恼火充斥胸间,如果就连这一个月十几块钱的民办教师都干不成了,他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李瑞琳感到很茫然,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还是回去见了父亲再说吧。
二
李瑞琳的父亲李书铭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在他们留堡村初中任校长。这是一个性情耿直的人,平时不愿求人办事,对着别人阿谀谄媚。李瑞琳高中毕业后大学没考上,窝在家里,情绪低落,他不甘心就这样当一辈子农民,他多么渴望自己能成为一名拿工资的公家人。在父子两人发生了几次争吵后,李书铭只好硬着头皮到县上找教育局局长给李瑞琳安排了一个民办教师的工作,希望他有一天能熬到转正。
李瑞琳的母亲裴桂莲是回乡的农村基层干部,利索干练,做过大队的妇联主任,现在是留堡大队支部书记。
李瑞琳回到家已累得不想动弹,把平车放到街门口,就进了院子。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四合院,南面是三孔窑洞,窑顶上面有两棵百年古柏,街门上面有一石匾,上刻苍劲有力的“吉安”二字。门前有石条铺就的三级台阶。院里住着李瑞琳的伯父、叔父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很是拥挤,所以李书铭急着要在外边盖房子。
此时,裴桂莲正在院子的北房里和几个队干部研究处理包产到户的收尾问题。在历史进入20世纪80年代第一个春天的时候,生产责任制已在晋南大地大规模地展开了。留堡大队在去年生产责任制的基础上,今年已经全部包产到户,按人口每人平均分得二亩八分山下好地,集体的东西一分而光,牲畜、生产工具全部都作价卖给了个人。瑞琳进屋的时候听他们正在研究分山地的事情,因为山地丈量困难,最后决定根据人口估摸着按地块分了。
裴桂莲问他:“咋回来了?”
他说:“放假了。有吃的吗?肚子饿了。”
裴桂莲说:“南窑里有馍,你先吃一口。”
瑞琳走出屋门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想到了吃着自带干粮为农业社买稻种的梁生宝。可现在做的事情不是和三十年前做的事情正好相反吗?为什么会这样呢?像这样的问题,不只是他这样一个年轻人,就连大多数党员干部也没想明白。
队长见事情研究得差不多了,就说:“就这样了,咱就散了吧。裴书记,你给娃做饭去吧。”
裴桂莲把几个队干部送走后来到窑里准备给瑞琳做饭。
瑞琳问:“您说这分田单干和农业社生产队哪个对?”
裴桂莲在面盆里和着面回答说:“都对。此一时,彼一时。比如说,这车还是那个车,但司机不是那个司机了。车往哪个方向走,是由司机决定的,乘客是做不了主的。行了,这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
瑞琳说:“下学期我不在那儿干了,人家让我去平川小学,我不想去。”
裴桂莲说:“啊?咋了?为啥让你去小学?”
瑞琳说:“平川小学没老师了,别人不去,就让我去。”
裴桂莲注意到他勒出血印子的肩膀,心疼地说:“那让你爸找找联区指导员说说,看能不能给你换个地方。”
晚上,李书铭回来后,看到街门外面平车上的黄花条,知道是儿子回来了。今年他得谋划着盖房子。三个儿子一个跟着一个,眼看该娶媳妇了,宅基地去年就批下来了,他得准备盖房用料。儿子在山里把笆片和椽子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进门对老伴儿说:“瑞琳回来了,车上的黄花条子咋没卸了呢?”
老伴儿说:“孩子累了,不想动,你去卸了吧。”接着就把瑞琳去平川小学的事情说了。
李书铭一听就有点儿生气,说:“好歹也得看看我的面子,提前打个招呼吧,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事呢,一个十八九岁的娃娃去那个地方怎么能行?”
老伴儿对他说:“你去找找联区,看能不能给娃另换个地方?”
李书铭叹了一口气:“唉,好吧。”
老伴儿说:“你给人家好好说啊。”
李书铭“嗯”了一声出去卸车了。
三
留堡村后有一股从山根里冒出的泉水,清澈甘甜,夏天凉彻透骨,冬天却如温泉般冒着热气。以前村民吃水都是要走很远的路到村后泉水里去挑。现在村里把泉水用管道引到村前,用石头砌了个蓄水池,池里还养了鱼,夏天就成了男娃娃游泳的好地方。池上又砌了个洗衣池,泉水流经洗衣池后再流向蓄水池,妇女们洗衣也就方便多了。
李瑞琳早上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他晚上看书很晚才睡。有一次,他在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巴人著的《文学论稿》,这是1949年后最早有关文学理论的书籍,他昨晚把它看完了。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极爱看小说,古典的、现代的他都如饥似渴地找来读,他这样也极大地影响了其他学科的学业。
他穿好衣服,到水瓮里舀了瓢凉水洗了脸,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院子里很静,只有几只麻雀在高大的杏树上跳来跳去,发出欢愉的啁啾。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父母一大早就去地里了。大热天农村人都起得早,赶在天热前就收工回家了。分地以后,农民都可以灵活地支配自己的时间。
瑞琳舀水时看见水瓮里的水不多了,就挑上水桶去蓄水池担水,其实他更希望能在洗衣池边见到他想见的人,那是他心爱的人。以往每次礼拜天回来,他都要去担水,她也去洗衣服。见面后他们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到了晚上他们便会相聚在一起,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
他和马巧英是在那年参加县民兵“八一”会演好上的。
那时,在毛主席“大办民兵师”的号召下,全民皆兵。这天体育课上学生在练投掷手榴弹,校长李书铭领着公社武装干事来操场上为县千人刺杀操表演队挑人,武装干事一眼挑中了瑞琳和巧英,还有另外两个男同学。第二天,他们每人领到了一支带三棱刺刀的自动步枪和一套没有领章帽徽的的确良绿军装,然后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训练。一个月来,瑞琳和巧英走时相互叫着,回来时也相跟着,一来二去在心里都喜欢上了对方。
汇报表演的日子终于到来。列队式检阅结束后开始刺杀操表演。千人的队伍在阔大的体育场上列队摆开,指挥员发出口令,左右两侧的人像整齐的海浪般一排一排地朝两边涌去。正步踏地的声音仿佛闷雷般从天边奔涌而来,撞击在四周墙壁上,发出阵阵回响。体育场上吼声震天,看台上观众掌声雷动,群情振奋,大家都彼此感染,仿佛每个人浑身的每一滴血液都开始奔腾……
表演结束,瑞琳心想着和巧英相跟着往回走,他用眼睛四下寻找着巧英,他只顾往前张望,却冷不防身后有人拽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正是巧英,她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她问他:“你在看啥呢?”
瑞琳立马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找你呢。”
巧英看着他腼腆得像个大姑娘的样子,依然笑眯眯地说:“咱一起回吧。”
瑞琳背起枪说:“走。”
他们慢慢往回走,巧英看著身边这个英俊潇洒的人,心中涌起阵阵甜蜜的爱意,她多想每时每刻都和这个人在一起啊,她暗暗地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不管瑞琳怎么想她今天都要表白了,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其实,此时此刻的瑞琳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他们避开大路抄近道走上田间小路。夕阳西下,晚霞宛如一条鲜艳的红绸子把大半个天空映得通红。大地散发着庄稼的气味,虫子在草丛里鸣叫。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走着,有时会互相对视一笑,他们心里都在想着如何开口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爱意。
当他们手碰到一起的时候,瑞琳拉住了巧英的手说:“你今天的样子真好看。”
巧英红了脸,用她好听的声音说:“你更帅气。”
瑞琳说:“巧,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好。”
啊,巧英如被电击般感到一阵眩晕,幸福的时刻就这样到来了,她是多么期待这一刻啊,她同时也抓紧了瑞琳的手,柔声说:“琳,我也想跟你好呢。”
多么美好的爱情啊,爱神就这样降临到两个年轻人的身上。
李瑞琳扭头看着巧英低头羞怯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
巧英问:“笑啥?”
“我想到了那首民谣。”
“什么?”
“小亲亲,小爱爱,把你的好脸扭过来。”瑞琳故意问巧英,“下句是啥?”
“讨厌!”巧英用拳头轻轻在瑞琳身上捶了一下并娇嗔地说,“你说扭过就扭过,好脸要配好小伙儿。”
两人都嘻嘻地笑起来,他们一直牵着手走到村口才分开。
那个火红的年代啊!
瑞琳到了蓄水池,在洗衣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美丽苗条的身影。巧英今天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的的确良衬衫,湖蓝色的裤子,一双系带的浅口黑塑料底鞋,头发绑成了两个齐肩的短辫。他的心跳猛然加快,他往水桶接水的时候向她望去,正好巧英也扭头过来,四目相对,仿佛都被对方勾去了魂魄……
四
李书铭的二小子今年也高中毕业了,三小子上初中现在也放假回来了。李书铭想趁这个假期娃娃都在,把房子盖起来。原来计划的是卷几孔砖窑,现在看来是不行了。砖窑现在已经跟不上形势了,眼下只能盖房子。房子前脸儿使砖,山墙和后墙使胡墼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盖房前脸儿使砖的人还不多。同村李勇家正在盖着房子,李书铭计划等李勇工程结束,用同一伙匠人。现在他要做打胡墼的准备工作,他安排孩子们去李勇家把胡墼模、胡墼锤,以及青石板拉回来,在离蓄水池不远的空地选好了地址,这样担水洇土也方便些。
一大早,李瑞琳和二弟用铁锨把土松开,挖成沟状,然后担水倒在里面,让水慢慢渗下去。打胡墼时用土的干湿度有着特别的要求,太湿黏的打不成,太干的打不成型,不干不湿方可使用。三弟担了两个筐子挨家挨户去收集草木灰作防黏剂。下午他们把青石板放好,然后开始整理摞胡墼的根基。他们先用土把根基垫得高于地面,在上面撒上细土扫得平平整整,然后使两头儿略高些,这样胡墼摞不易坍塌。
晋南地区的打胡墼是一种技术性很强的活计,各村都有几名打胡墼的行家里手。这些行家打胡墼技术娴熟,动作优美,虽说是出大力气的活儿,但在他们手中不慌不忙,就像舞蹈演员,轻巧、潇洒、自如、井然有序。兄弟三个虽说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农村里的孩子见得多了也无师自通,无非就是没有那些行家打得快,品相不太美观罢了,但结实是没有问题的。他们一人把土备好,往模里装土为助手,另一人负责打胡墼与摞胡墼为主手,助手在青石板上放好模子,撒上草灰,以防粘连,土装满后,主手纵身一跳,双脚一并,朝前一踩,往后一踩,然后双手握锤,由中间锤一锤,再后,横行往复十来锤,这时胡墼已在模中基本成型,再用脚后跟把四角锤不到的地方狠狠踏一下,再用脚把模子两边上的土刮干净。这些很有节奏感的程序完工后,一块既结实又美观的胡墼就制作完了。就这样,瑞琳兄弟两人轮流做主、助手,在草木灰充足的时候,三弟也加进来,一天下来也能打三四百个。当然,行家一人一天也能打这么多。村里有几个白胡子老汉闲得没事就圪蹴(方言,蹲)在边上看热闹,时不时发表点儿指导意见,有时也会夸奖两句。
这天,李书铭陪着李勇的父亲李叔华来到他们打胡墼的场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李叔华是李书铭的宗族本家,是个离休的老干部,在周围村子都是有名望很受尊敬的人,在村里他们两家关系非同一般。
李叔华边走边说:“这几个娃娃还行,干什么像什么。”
李书铭问道:“要是前脸儿使砖,剩下得用多少胡墼?”
李叔华说道:“得七八千吧。要是不找人帮忙,娃娃们得干一个月左右。”
李瑞琳虽然觉得白天干这种体力活儿很累,但他想到晚上的甜蜜时光,便开始更努力地干活儿了。夜晚,他会在学校他父亲的办公室里和巧英相会。他们依偎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有时,他们在村外的小路上手拉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累了他们就靠着树拥抱在一起亲吻着,久久不愿分开。另外,巧英也会给瑞琳唱在广播里学来的歌曲。他们每天都沉浸在这甜蜜的幸福之中。
兄弟三人早上和下午干活儿,中午休息。午饭后李瑞琳躺在床上听着广播匣子里每天中午播出的小说连播,然后再翻看从他父亲办公室拿来的报纸。省报上一则省电视台招聘播音员的启事让他立马兴奋起来。
自高中毕业后,李瑞琳一直陷入极大的苦恼之中。他憧憬外面的美好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梦想着能成为一名电影演员,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考不上大学就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再娶一个农村媳妇,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不能,他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但现实是残酷的,眼下他只能靠做教师的父亲给自己找一个民办教师的工作。没人知晓自己的苦恼,他也只能把这苦恼深深地埋在心底。
吃过晚饭,李瑞琳来到学校他父亲的办公室,疲惫地躺在床上,拿着一本红皮的小说《艳阳天》翻看着,等着巧英的到来。
看了一会儿,睡意慢慢袭来,他便迷糊起来。巧英进来,轻轻坐在他身边,她看着眼前这张英俊青春的脸,禁不住爱怜地用手抚摸起来。瑞琳睁眼见是巧英来了,抱住她疯狂地亲吻起来。
巧英依偎在瑞琳的胸前心疼地说:“琳,累了就歇两天,看把你使成啥了。”
瑞琳抚摸着巧英黑黝黝而且光滑的头发说:“没事,已经习惯了。”
巧英坐起來说:“这几天广播匣子里正播着一首《军港之夜》,可好听了,我唱给你听听。”
“好啊!”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巧英动情地哼唱了起来。
“等我弄到谱子,我用口琴给你伴奏。”瑞琳对巧英说,“巧,省电视台招播音员,我想去试试。”
“你想去就去试试呗,不过我觉着希望不大,我们的普通话不行,不标准。”巧英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瑞琳问她:“什么事?”
巧英低头搓着衣角说:“我想去复读,准备再考一下。”
瑞琳拉起她的手说:“想去就去吧,我支持你。”
巧英站起来说:“琳,你休息吧,我要回去了,晚了我爸会骂人的。”
瑞琳依依不舍地把巧英送到她家门口,巧英在瑞琳的脸上亲了一下,小声说:“好了,你回去吧。”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的考虑,瑞琳决定去省城应聘。
第二天早上打胡墼的间歇期间,他对两个弟弟说:“我有事出去两天,你俩先干着,不要跟爸妈说啊。”
他知道父母肯定不同意他這么做的。两个弟弟一直追问他:“干啥去?”
他禁不住弟弟们一连串的追问,就说出了实情。这时两个弟弟都惊愕地望着眼前这个不安分守己的兄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甚至觉得这太异想天开了。
下午,李瑞琳到县城搭上了运输公司去火车站的班车。
五
第二天,李瑞琳到省城时天还没亮,他在候车室等到天亮,到车站边上的早点摊上吃了早点,根据报纸上提供的线路来到了电视台。
电视台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交了几元报名费,填了报名表,大家等着叫号。李瑞琳进去时,看到一排桌子后边坐着三男两女。前面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张报纸,其中一个男的收了他的报名表后让他在报纸上念一段话。
李瑞琳问道:“随便念一段吗?”
那人回答道:“是的,随便念一段。”
李瑞琳就随便找了一段话朗读起来,一段念完之后,那人对他说:“这次是预选,回去等通知,如果没通知就是没选上。”
李瑞琳出来后,心里想既然来了,不妨到影视部看看吧。
李瑞琳敲门进了影视部,屋里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在看报纸。李瑞琳上前打招呼道:“老师,您好!”
那人抬头问:“有什么事?”
李瑞琳说:“咱们这招演员吗?”
那人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冷冷地说道:“不招。”
李瑞琳走出电视台的大楼,抬头望了望天空,心情惆怅若失,然后步行着到几个大商场逛了逛,也没他需要的东西,最后在火车站广场前留了个影,晚上坐火车就返回来了。
他本来对这件事就没放在心上,回来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该干啥干啥了。
大儿子的离家出走,对李书铭来说震惊不小。老伴儿一直担心儿子的安全,儿子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她心里七上八下焦急得很。李书铭倒不是担心这个,他知道瑞琳这次出去是不会有啥结果的,不过碰碰壁也好,对他也是个磨炼,只是怕他心里不好受。这娃心气太高了,留在村里一点儿也不安分,自己就是一个农村中学校长,没有能耐给儿子安排什么好的工作。这不,老大的工作还不顺当,老二今年也高中毕业了,这是他心头的大石头,娃娃们的工作使他犯愁。他往联区跑了几趟,总算跟指导员谈妥给瑞琳换个学校。可老二怎么办呢?他只好到县城找当农业局局长的姐夫,看能不能给孩子安排个工作,哪怕临时的也行。
李书铭骑着自行车来到县政府家属院姐姐家里。姐弟见面,热情自不必说,赶忙让座倒水。姐弟俩聊了聊家常,姐姐问了问家里及孩子的情况。
李书铭对姐姐说:“老大干了民办教师,老二也高中毕业了,看姐夫能不能给孩子找个事情做。”
姐姐说:“等你姐夫回来问问,也快回来了。”
姐弟俩正说着,做农业局局长的姐夫进屋了。
寒暄几句后,李书铭说明了来意,姐夫说:“正好,最近要搞土壤普查,土肥站正缺人手,还准备在社会上招人呢,你就让孩子来吧。”
李书铭心想,这也太巧了,算这娃运气好,于是问道:“那让娃啥时候来上班呢?”
姐夫说:“工作还没展开,你不是盖房子嘛,先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啥时候来都行。”
事情说完以后,李书铭要走,姐姐非要留弟弟吃了饭再走不可,李书铭也就只好留下了。
回家路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前滑行着,微风吹得衬衫哗啦啦直响。李书铭的心情也变得格外轻松,一路上他脑子里盘算着,眼下剩下的事情就是赶快把房子盖起来,他要在这个假期里把这些事情做完,不影响开学后的工作。
李勇家的房子竣工后,他们那儿的工人就全都过来帮忙了。工头是一个五十多岁姓苗的师傅,领着三个大工和四个小工。盖房用料已经准备妥当,所以工程进行得很顺利。现在都是包工,不用寻人。瑞琳和二弟用平车往工地上运胡墼,三弟在工地跟前跑腿,李勇的妹妹过来帮忙做饭。
这几个工人干活儿配合得很默契,胡墼和砖都是靠人力往上扔。到了抹泥坐瓦的时候,通常都是用绳子把泥包往上吊,而他们两个人扯住泥包往上一摔,一疙瘩泥就像炮弹一样准准地落在房上那个人的铁锨上。
大概十来天的工夫,房子主体就起来了,匠人们就撤走了,剩下些零碎活儿能自己干就自己干了。李瑞琳兄弟三人在房子外墙前搭好架子,在土里掺上麦糠加水和好麦糠泥,用泥抹子把外墙抹得又光又滑,终于赶在开学之前基本完工了。
这天,李书铭从联区开完开学安排工作会回来了。李瑞琳心里一直想着他工作的事,他不知道他父亲和联区指导员说好没有,他也不敢问。
晚上,李书铭把老大老二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道:“目前,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大事情了,剩下些零碎活儿,以后礼拜天再回来干就行了。老二,你准备一下,然后到县城找你姑父,不管啥工作,先干着,而且要好好干。”
老二高兴地答应道:“嗯,知道了!”
李书铭接着对瑞琳说:“你那事还没定,等等再说。”
瑞琳在百无聊赖中一直等到11月25日。傍晚吃饭时,他父亲给他拿回了一张纸条,他接过来一看,像有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一样,原来是一封介绍信,让他到白岭学校任教,本月30日早8点要到联区参加全体教师会议。
瑞琳颇为厌烦地说:“咋又是这样的学校啊?”
李书铭把碗往桌子上一蹾,碗里的饭都溅了出来,筷子也蹦起来老高,说:“就这儿了,你爱去不去。想去的人多着呢!”
裴桂莲见儿子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赶忙安慰道:“白岭比平川强多了,起码离家近些,咱慢慢熬着。”
李瑞琳一下冲出屋去,转身来到窑顶上那棵古柏下,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两棵古柏,他记事儿起就是这么粗,好像就没变过,他经常来到这里向它倾诉自己的烦恼。等他平复下来后,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满天繁星,他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飞到另一个星球上去,离开这令人烦恼的世界。在沉重的寂静中,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大都市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宽阔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的世界,但他又马上拉回了思绪,这一切跟自己又有何关系呢?人,有时不认命不行,那就听候命运的安排吧。
六
白岭大队的几十户人家住得很分散,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绵延起伏的山峁上。
学校附近的几户人家,都住着坐东朝西的窑洞。路边有一棵直径在一米左右的老槐树,告诉人们此地的居住历史已经很久。这里远离了嘈杂,除了偶尔听到几声鸡鸣,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教室就是两孔窑洞,也是坐东朝西。院子四周的崖畔上长满了酸枣树,地堰边上长着几棵柿子树和杜梨树。现在来这儿任教的只有一个和瑞琳同村的名叫李静的女老师。
联区的会议乱七杂八地开了很长时间,大家也没听到最关心的关于民办教师转正的事情。散会回到家后,李瑞琳背上铺盖行李,李静帮他拿了挎包。
出门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婶婶问他:“瑞琳,这是去哪儿呀?”
李瑞琳红了脸,觉得丢人,没有吭声。裴桂莲赶紧打圆场说:“调到白岭学校了。”
山路有十多里远,路不好走,有的地方很陡,走得气喘吁吁,他们走走停停。一路上,李瑞琳听了李静的介绍,大概了解了学校的情况:五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分别在两个窑洞里上课。在当时这是最为普遍的复式教学。怎样分工,李静征求李瑞琳的意见。
李瑞琳说:“你定吧!”
李静想了想说:“我数学好些,我带数学,你带语文。”
李瑞琳说:“行!”
其他副课一人兼一门。就这样他们边走边商量分好了工。
“下月底我要结婚,可能就要调走了,恐怕到时就剩你一个人了。”不一会儿,李静又说了一个使李瑞琳心情顿时沉重起来的情况。
李瑞琳扭头望了望山下那一大片平原村庄,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淡淡地应了一句:“一个人就一个人吧。”
转过山头,山路拐了个弯,白岭学校到了。李静打开门锁,他们进了教室,窑洞有七八米深,中间顶着一碗口粗的木头。进门左边靠窗户有一土炕,炕上铺着一张缺了角的苇席。炕前摆放了一张老式桌子,没有椅子,看来只能坐在炕沿上办公了。
李静说:“你就睡这里了,我住农户家,和白苹果住一起。”
瑞琳认识白苹果,她和这里的白松林是他初中同学,还有一个名叫侯雅枝的高中同学住在对面的岭上。
李静接着说:“咱们只能吃派饭,就是每个学生管咱们一天饭。早饭是学生早上带来,一般都是馍和菜。要是没水了,就把暖瓶送到附近人家,让他们烧水的时候顺便给咱们灌上。”
乡亲见来了新老师,都好奇地想过来看看,问长问短地说了一会儿话,也都各自散了。
夜幕降临后,山空夜寂,仿佛世外,夜空中只有星星在闪烁着。在用电已经普及的年代,这里晚上仍然点的是煤油灯。李瑞琳躺在炕上,睡不着觉,脑子里想着亲爱的巧英,闭起眼睛,就像她就在身边一样用深情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睁开眼睛眼前只有这盏孤灯。望着窑顶出了会儿神,渐渐有了睡意,迷糊中他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动,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脸,他本能地用手去打,吱的一声,一只老鼠被打在地上。他点了灯一看,好几只老鼠在地上窜来窜去地追逐打闹,发出欢快的吱吱声,也不怕人,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和他对视着。他找了找也没找到驱赶的东西,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在老鼠的陪伴下,他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管飯的学生用篮子提来了几个白面馍和一小碗菜。学生开始上早读,他们开始吃早饭。李瑞琳在观摩了李静几节课后,很快掌握了这种教学模式。先给一个班布置好课堂练习,接着给另一个班讲新课,讲完这节课内容后,学生做练习,回头再给另一个班讲新课。
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晚上亟待解决的是老鼠多的问题。李瑞琳取下桌子上的抽屉,放在一面砖的边沿上,找好平衡点,抽屉里放一块馍,这样,只要老鼠前爪往前一搭,抽屉前面受力后便会落下把老鼠扣在里面。李瑞琳设计好陷阱后,吹灯上炕,静等老鼠上钩。一个小时不到,只听吧嗒一声,抽屉倒下来了。李瑞琳点灯下炕,推了推抽屉,里面有声音,扣住了。怎么处理呢?又不能用手抓,老鼠也会咬人的。李瑞琳开始快速地来回移动抽屉,老鼠的尾巴露在了外面,他立即用脚踩住,然后把抽屉移到老鼠身上往下一压,又担心老鼠没死,随即在它的头上补压了一下。李瑞琳揭开抽屉一看,好家伙,足有一尺来长。李瑞琳把抽屉放在灯火上熏烤一遍,再重新支上。一晚上,竟扣住三只。第二天早上使他大为吃惊的是死老鼠一个都不见了。他确认老鼠必死无疑,那怎么会不见了呢?经过几天的捕捉和观察,终于发现老鼠的尸体是被同伴拖走吃掉了。老鼠的问题终于被解决,此后李瑞琳晚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酸枣树的叶子逐渐掉光了,只剩下一颗颗玛瑙似的酸枣,柿子树上的柿子也没人摘,像一个个红灯笼似的在那里挂着。
李静结婚后就再也没回来,学校就只剩下李瑞琳一个人。五个年级的教学任务就由他一个人承担下来。
这天中午,暖暖的阳光照射在院里,学生课间休息在院子里玩耍。李瑞琳走出窑洞,来到院子边的地堰跟前。望着眼前起伏的山峦,忽然看见对面山岭的小路上走来一个苗条俊俏的身影。这个身影是他熟悉的,他的心猛地狂跳起来,那不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那苗条俊俏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便认出她来了。是的,她是马巧英。他看着心爱的人一步步沿着小路向这里走来。巧英今天是回来取馍顺便拐到这里见他的。那个时代上中学的农村青年为了节省伙食费,每周中间回家取一次馍。
马巧英转到大槐树边的那条路上,顺着窑顶的小坡走下来。他迎着她走过去和她来到屋内。他们顾不得其他便拥抱在一起亲吻了好久才分开。
马巧英这时环视了一下窑内的环境,有点儿心酸地说:“天冷了,门上挂上个棉门帘。”
李瑞琳应道:“知道了,窑里不一定冷。你在学校咋样?”
马巧英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用手理了理刚弄乱的头发,说:“还行。咱们都努力,你争取转正,我争取考上。我回来取馍,想你了,就来见下你。我这就走了,赶天黑前还要赶回学校去。”
李瑞琳把她送到窑顶的大路上,在大槐树下碰到了白云飞的父亲,互相打了招呼。
云飞的父亲问巧英:“多会儿来的?到屋里坐会儿吧。”
巧英连忙说:“不了伯伯,我找瑞琳有点儿事,赶黑还得回到学校去。”
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云飞姐姐以前就在这白岭学校当老师,嫁给了巧英的表哥,现在就是她表嫂。
云飞的父亲对瑞琳说:“瑞琳,你送送。”
李瑞琳和马巧英一直相跟着转过山头,巧英说:“别送了,你回去吧。”
李瑞琳一直目送着心爱的人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李瑞琳心中泛起无限的惆怅之意,他对他的将来感到迷茫,他的前途究竟是怎样的,他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
七
春节过后,过了正月十五,新的学期就开始了。开学的前一天,李瑞琳到书店领回了这学期的课本,又买了些粉笔、墨水等教学用品。往后的日子像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地进行着。
吃饭还是学生轮流管,一个学生一天,大部分家长都很尽心,但也有个别家长有时忙农活儿把管老师饭这事给忘了的。到了学生家一看,门锁着,没人。学生到地里去找,他只好空着肚子往回走。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情后,李瑞琳向大队书记提出每个学生摊点儿粮食给自己做饭吃的想法,书记说征求下大家意见再说。
现在李瑞琳的心态已经很平静,他只能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等待时机熬转正。中午放学他和学生一起去一起来,到了晚饭后就剩他一个人,这时西边的夕阳又红又大,漫天的火烧云变幻莫测。李瑞琳踏着落日的余晖,一边用口琴吹着时下流行的歌曲一边往回走。
这天轮到白云飞家管饭,白云飞的母亲干净利落,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几个面罐被擦得能照出人影。老两口儿很是热情,弄得李瑞琳都不好意思了。吃完晚饭,因学校就在跟前,李瑞琳也不用急着回去,就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
云飞的父亲问瑞琳道:“瑞琳,你是不是跟巧儿自由恋爱呢?”
李瑞琳笑道:“没有啊。”
云飞的父亲嗔怪道:“对我还不说实话?我都看出来了,那天巧儿来找你做什么?”
李瑞琳答道:“她是来找我借书的。”
他为自己的谎言而脸红了,云飞的父亲也是出于关心,不过和巧英的关系他现在还不想公开,因为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巧英告诉他大学她一定要再考一次,不管结果如何,都要等到她考完试。
正闲聊间,有人进门叫道:“李老师,松林爸叫你快点儿下去说书,都等着你呢。”
“哦,走吧。”李瑞琳起身对云飞的父母说,“大妈,大伯,我走了啊。”
云飞的母亲说:“天黑了,慢些走。”
云飞的父亲拿了手电说:“走,我也去。”
自去年冬天以来,白岭大队的人们每天晚上聚在一起听他讲《一只绣花鞋的故事》,这是他在高中时抄的一本手抄本。那个年代,聚在一起胡侃,也就成了山里人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
天气变暖以后,院子四周崖畔上的酸枣树开满了碎小的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地在上面飞来飞去。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大队书记来到学校和李瑞琳谈做饭的事情。
书记对瑞琳说:“做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什么都得置办,你一个男娃又不善于摆弄这些,还是别做了,下雨天就在近处几个学生家吃,我给家长们再强调一下,不要耽误了老师的饭。”
李瑞琳想了想回答道:“好的,就这样吧。”
书记接着说道:“学校有两块地,一直荒着,你把它犁耙一下,看种点儿啥,对学校也是一点儿补贴。你跟我去把这两块地看一下。”
李瑞琳跟着书记来到院子下边,看到了这两块地,书记说:“就是这里,你想种啥就种啥吧,那我走了,有事找我啊。”
李瑞琳对书记说:“好,您别管了,我自己收拾吧。”
第二天中午,李瑞琳上完课留下学生做作业,来到隔壁院里借了犁耙和牲口。他先把犁耙扛进地里,再回来牵了骡子,套上犁,熟练地吆喝起牲口,不一会儿工夫就把这块地翻了一遍,然后卸了犁,套上耙,他双脚站在耙的两个边沿上,随着前进的惯性不断调整身体的前后倾斜度,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李瑞琳,你还是个能人啊!”地堰上头传来一声女子清亮的声音。李瑞琳抬头一看,地堰上面站着白苹果和一个时髦漂亮的女子,两人已经看他很久了,因为李瑞琳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干活兒上,所以就一直没有留意到她们。李瑞琳把牲口停下,打量着白苹果身边一直对他笑的女子。只见她剪了时髦的短发运动头,一身新潮样式的衣服,像是大城市里的人。
看着李瑞琳一脸困惑茫然的样子,那女子笑骂道:“你这个笨蛋。”
白苹果在一旁看他真没认出她来,就说:“她是侯雅枝,才多长时间,连同学都认不出来。”
李瑞琳脑子嗡的一下恍然大悟,这时他才从面前这个既漂亮又洋气的脸蛋儿上看出侯雅枝当年的一点儿影子来。全变了,真是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侯雅枝是他高中同学,往西翻过一道岭就是她家。高中毕业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使他这个同学完全变了样。
李瑞琳赶忙说:“哎呀呀,我还以为是七仙女下凡呢,真不敢认了!你先回苹果家坐会儿,我这马上就忙完。”
侯雅枝说:“我出来时间也不短了,现在要回去了,正好路过看见你。”
李瑞琳问道:“还没和你说几句话就走,啥时候再来呢?”
侯雅枝说:“不一定,有时间就过来玩儿了。”
“这就走?”
“走了。”
李瑞琳把牲口卸了,扛著犁耙。白苹果送了侯雅枝一段路后扭头回来帮他牵着牲口,说了侯雅枝的情况。侯雅枝的叔叔在外面的一个电厂当厂长,侯雅枝这两年就在电厂里干。李瑞琳心想,怪不得变得这么洋气了,环境改变人啊!
这段时间侯雅枝有事没事总往这边跑。这天当白苹果妹妹管饭的时候,李瑞琳到白苹果家,进门见侯雅枝在这里忙前忙后。这姑娘性格开朗,说话直来直去。吃完饭他们山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闲话,因为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李瑞琳就起身告辞去了学校。
晚饭后白苹果送李瑞琳出来,对他说:“你觉着侯雅枝怎么样?”
李瑞琳回答说:“挺好呀,以前在学校又黑又瘦,没想到这两年大变样,而且性格开朗,挺招人喜欢的。”
白苹果说:“你没看出来她往这里跑是为了你?”
李瑞琳感到吃惊:“不会吧,她不是来找你玩儿的吗?”
白苹果说:“她是喜欢上你了。不过,我跟她说你和马巧英正谈着呢。如果你愿意跟她好,你们可以一起去电厂。你到底是啥意思,我给她回个话。”白苹果停了停,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觉着如果马巧英大学没考上,你俩还差不多,要是她考上了大学你俩根本没戏。”
李瑞琳根本没想到眼下会有这么一个问题摆在面前。他对白苹果说:“不管我和巧英结果如何,我都要等到这个结果。雅枝是个不错的姑娘,我很感谢她这样看得起我,她的一片情意我会记在心里的。”
白苹果叹了口气说:“好吧。”
日子一晃到了年底,李瑞琳领着学生来到联区参加期末考试。教导员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说了一个他想不到的情况,县师范每年从联区抽调一些骨干力量去培训,联区决定派他去培训学习。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他知道这对将来考地区师范的民师班有着大大的好处,更何况能脱产学习,相较他人更占优势。
当他离开白岭,最后一次踏上这山埂小路往回走的时候,他在心里写下了这样略显稚嫩的诗句:
小路 山间的小路
你弯弯地通向大山的深处
这里
回荡我的歌声
洒下我的汗珠
布满我的足迹
留下我深情的眷顾
青春在这里闪光
生命在这里燃烧
啊
小路啊 山间的小路
你弯弯地通向大山的深处……
八
县师范成立于20世纪70年代,校址在一所古庙里,庙院靠东处有株周代年间所植粗达五米的古柏,想必庙的始建时间很是久远。正北方一字排开建有五座殿宇,正中间为主殿,东西各跨两座配殿。东面和西面各有一偏殿,里面所有的东西与庙里的戏台都被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现在里面盘了一溜儿土炕,做了学员的宿舍。学习的内容主要以高中课程为主,跟高中的复习班差不多。
虽说已是早春,但春寒料峭,晚间宿舍里还是寒气逼人。土炕上饥饿的虼蚤疯狂地吸食人的血液,掀开被子就能看见它们在活蹦乱跳。李瑞琳实在睡不着,便穿上衣服走到院里,来到这棵粗大的柏树下。月光透过树的缝隙照射在地上,迷信的人们系在树上的红布条随风轻轻地摆动着,月光下的万物都像盖了轻纱似的朦朦胧胧。
李瑞琳茫然地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峦,内心烦乱、迷茫。他在想他亲爱的巧英,她今年就要高考了,此时她是在挑灯夜读呢,还是进入了梦乡?现在他与巧英谈恋爱的事情已经在村里传开。李瑞琳的父母则持反对态度,不看好他们的事情。马巧英态度非常坚决地要他耐心等待,她跟他说即使考上了大学她也不会变心。他正在胡思乱想间,听到有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他的邻铺张群保。
“深更半夜怎么到这儿来了?”张群保问他。
李瑞琳说:“虼蚤咬得睡不着,出来走走。你是不是也被虼蚤咬醒了。”
“可不是嘛,醒来看你不在,还以为你上厕所了,等了半天也不见你回来,我心里有点儿不踏实,就出来瞅瞅。”张群保看了看他说,“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心事啊?”
“没什么。”李瑞琳叹了口气道,“唉,你说咱们啥时候能熬得转了正。”
张群保说:“师范民师班每年都招人,你肯定能转正的,别想那么多了,外面凉,回去吧。”
他俩转身向宿舍走去,一边走一边商量着明天向总务处反映,要点儿敌敌畏往炕上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过去了,熬过一星期又一星期,转眼高考过后也有些日子了,李瑞琳估摸着分数该下来了。趁着今天休息,他打算到招生办去查看下马巧英的分数。
来到招生办,在达线的名单里他看到了马巧英的名字。
1983年的夏天,马巧英考上了山西大学历史系。
这时,李瑞琳的心情是复杂的,在为马巧英高兴的同时也不得不为他们的爱情担忧。尽管马巧英一再告诉他让他放心,但现实让他为爱情担心。他一路想着来到那个残缺的城墙边时,事情就是这样凑巧,马巧英正从坡下迎面走上来和他打了个照面,这猝不及防的相遇,使他们都感到无比兴奋。马巧英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走路累得还是猛然见了李瑞琳有点儿害羞。
李瑞琳问她:“干啥去?”
马巧英说:“查分去。”
李瑞琳对她说:“考上了!”
马巧英以为李瑞琳在开玩笑逗自己,便嗔怪地说:“我不信,骗人!”
李瑞琳看她好笑的样子便认真地对她说:“真的,我看过了,骗你干啥。”
马巧英走到他自行车跟前说:“你带上我,我要自己去看一下。”
李瑞琳只好回转身,上了坡到了平地,带着马巧英再次向县城走去。
他们从招生办出来后,马巧英要李瑞琳陪她去逛街。他俩兴奋地在街上窜了大半天,商店里这个门进那个门出,在小吃摊上吃了凉粉和油糕,逛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往回走。马巧英坐在车子后边,双手环抱住李瑞琳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闭着眼睛听着车轮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就像听一曲美妙无比的音乐。
过了一会儿,马巧英对李瑞琳说:“琳,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
李瑞琳说:“什么事?说吧,还这么神秘。”
马巧英说:“我报的是支边的援藏班。”
“什么?”李瑞琳没明白过来,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词。
马巧英说:“毕业后要到西藏去,至少要在那里工作八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李瑞琳想了想回答道:“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去哪里都没问题。”
李瑞琳到家后向父母说了马巧英考上援藏班的事。他们沉默了半天后,李书铭对他说:“算了吧,我看你们的事成不了,有合适的咱再找。”
李瑞琳一听急了:“怎么成不了,无非就是上个大学嘛。”
裴桂莲开导他说:“巧儿现在考上了大学,何况是将来到西藏去,咱现在是个民办教师,能不能转正还是个未知数,你们的事很不现实的。这段时间有不少人提亲,你要是有看上的,就定一个吧。”
李瑞琳执拗地回答道:“不,我等她。”
李书铭说:“你等上四五年,万一她要变了心,那就把你耽搁了。”
李瑞琳坚定地说:“不会的!”
裴桂莲想了想对他说:“既然这样,你和巧儿商量下,在她上学走之前,把婚订了。”
李瑞琳有些犹豫,心里想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可是父母这样说了,他只好和马巧英商量这事。于是,李瑞琳和马巧英再见面的时候,他提出了在她上学走之前订婚的事情。
马巧英问道:“为什么这么急?”
李瑞琳把父母的担心和想法说了。马巧英有些为难,这个事情她从来都没有向她父母透露过半个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父亲是犟脾气,她现在又考上了大学,谁知道她父亲同不同意她和这个眼下还是民办教师的李瑞琳订婚呢?两个人商量了半天,觉得这事总得说,最后决定马巧英回去先向父母把事情说好,然后李瑞琳让父母央媒人上门提亲。
九
这是个淫雨霏霏的日子。连阴雨下了好几天,庄稼人在这样的天气可以给自己放个假。男人蒙着被子睡大觉,女人围坐在一起拉家常、谝闲话,这正是人们空闲的时间。中学校长李书铭央了在村里颇有名望的老干部李叔华做媒人到马德福家里去提亲。
马巧英的父亲马德福是一个有点儿机械手艺的庄稼人,就是脾气倔得很,她的母亲是一个普通善良的农村家庭妇女,她还有三个弟弟在上高中和初中,一家六口住在三间老式的间口很小的南房里。马德福在屋后的小场院里搭建了一个小屋,凭着自己的手艺经营着一个磨坊。一家人的生活开销和她姐弟四人的学习费用,全凭着一台磨面机和一台碾米机的收入来维持。
李叔华进屋时没想到的是,马德福正请了木匠在为马巧英赶做上学用的木箱,那时候上大学都要带一个木箱来放生活用品。外面下着雨,材料什么的都放在屋里,工具、木料摆放了一地,屋里本来就小,现在更显得没有落脚的地方了。马德福老两口儿对李叔华的到来,心里好生疑惑,不知道有什么事。你可能会想,不是马巧英把订婚的事情提前给她父母说好了吗?不是的,马巧英由于胆怯,再加上这段时间父母为她准备上学忙忙碌碌,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向父母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向她父母开口说她的事情。李叔华落座后,随便拉了一会儿闲话,问了些巧英上学的情况。家里做着木匠活儿,马德福心不在焉,想着李叔华的到来肯定是有事,没事是不会来的,于是就问:“你有啥事?”
李叔华当时进屋的时候,一看这摊场,心想,这不是说事的时候,本想说会儿闲话就走,可是又想,今日就是专门来说这事的,不管咋样,总得把事说开,俗话说“是媒不是媒,总得三五回”,现在马德福问了,不如就把事情说开了吧。
“我今天来是想做个媒,给咱巧儿寻个婆家,你看李书铭的大小子咋样?”李叔华说。
“你这个人‘打铁不看火色,我这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哪儿有工夫说这事。再说这事也不行。”马德福一听,很不耐烦甚至有些厌恶地挥挥手说。
马巧英的母亲一看丈夫这样,忙阻止道:“你看你,人家也是好心办好事,行不行好好说嘛。”
李叔华当下就觉得下不了台了,感觉到很没面子,村里还没有人这样怠慢他的。都说马德福倔,没想到这么倔。马巧英此时已不知所措,媒人一进屋,她心里就很慌,她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李叔华觉着自己无法在这里待下去,就起身走了出去。
此时,李瑞琳和他的父母正在家里等候消息。李叔华进得门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失策了。”等他把情况一说,李书铭便把李瑞琳狠狠地骂了一顿,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李叔华对李书铭说:“这也不全怪孩子,是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考虑得不周全。”
李瑞琳沮丧到了极点,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有静静地等着挨骂。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那么事情今后如何发展,还能不能继续往前走,他不晓得,也理不出头绪,不过他坚信爱情的力量是会战胜一切的。
李瑞琳和马巧英的事情就这样先搁下了。
9月23日,馬巧英开学报到了。临走时,李瑞琳不知道马巧英那里是什么样的情况,也无法为她送行。在一周的煎熬等待中,国庆节这天李瑞琳收到了马巧英的来信:
亲爱的琳:
我已于23日5时到校,现在一切安排停当,请勿念。
这些天来一定很想念我吧,虽然只有几天,而我觉着就好像几年。远离亲人,人生地疏,难熬极了。当我漫步校园,总觉得你与我并肩走着。迎新联欢会上,演唱者喜悦的面容,洪亮而圆润的歌声,激起我心头的浪潮。啊,琳,我何时才能听到你的歌声,何时才能看见你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容……
琳,请原谅我临行前没答应你的要求,甚至做出了让你难以相信的事情,不过不要紧,它并不能让我这个大学生(其实不称职)随着地位的变化而抛弃了一切,甚至于爱情。虽然我跨进山西大学的门槛,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对我真诚的爱,我们纯真的感情是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的,我们将来的结合人们不可理解,我们现在的爱情,人们绝对不会相信(包括我们的父母在内),然而,性格古怪的我偏要让理想变为现实,给人们以明确的回答。说实在的,琳,我并没有被你的容貌所倾倒,之所以我对你怀有诚意,是因为你有着一颗纯真的心,即强烈的事业心。其次,是因为你把爱都倾注到你心上的人,真诚的感情强烈地吸引着我,我们相距很远,但我的心留在你的身边。这颗心希望你努力学习,不断奋进;这颗心担心你骄傲自满,目空一切;这颗心希望你勤快做事,不要懒散。琳,我校地址在坞城路,下火车,乘10路车到广场,再从晋阳饭店乘3路电车可直达学校。我的宿舍在进校门右侧的5号拐角楼上2层48号房间,门上有名字,想你,等你来。
巧
1983年9月27日0时15分草于床铺
马巧英的来信使李瑞琳烦躁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同时他沉浸在了无比的喜悦之中,幸福感在心里无限地蔓延开来,他给马巧英写了回信:
亲爱的巧:
外面又在下雨,和你走的时候一样。阅毕来信,倾听你的心声,我已是泪水盈眶,有多少知心话没能及时跟你说呀。现在我摊开信纸,墨饱情深地打开我心扉的闸门。
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从你走后开始我就数着日子,天天等你的信,像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10月1日终于接到了你的信,当时的心情,是你能想象得出来的。让狂跳的心儿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先不要看,让这幸福的时刻再停留一会儿吧!
那天,秋雨淅沥,你冒雨走了,我无法去送你。不管别人怎样看我们,有了你,我不再寂寞彷徨,从你美好的心灵里我得到了力量。法国作家左拉曾经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爱情那样鼓起青年人的勇气。”说得真是太好了。
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一定要注意。请安心学习,现在寄去三十元钱,请收下。就写到这儿吧,有空就回信,别让我牵挂。
琳
1983年10月2日0时
报到开学到现在还没有开课,又逢国庆节,因此又放了三天假,马巧英内心焦急地等待着李瑞琳的信。实在闲得无聊,她就和中文系的高中同学相跟着上街去玩儿,她很想给李瑞琳买点儿什么,但又不知买什么好。逛了一天,她感到很累,回来躺到床上便睡着了。梦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是她的琳,于是她发出了甜美的笑声。同学把她叫醒后,她“唉”了一声,心想,面前哪儿有日夜思念的人啊。她辗转反侧地思忖着:瑞琳,你真愿意等四年吗?这四年你准备怎样度过呢?她要马上给他写封信,让他抽时間来一趟,她想见他,有些话她想当面和他说说。
十
10月底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李瑞琳坐上火车,第二天凌晨到太原,坐公交来到五一广场,然后在晋阳饭店前坐上车顶带有两股电缆线的3路电车。山西大学大门内迎面矗立着毛主席挥手致意的巨型雕像。进门右侧是一幢老式两层的拐角楼,这便是历史系的宿舍,女生在二楼。当李瑞琳出现在马巧英宿舍的门口时,马巧英欣喜若狂,心跳加速,碍于室友的面子,她故作镇定,把李瑞琳拉进来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室友此时对她做着鬼脸,都借故出去了。她往脸盆里倒了热水让他洗脸,然后去食堂打来早点。
吃完饭马巧英问李瑞琳:“坐了一晚上的车累吗?累了你就歇会儿。”
“不累啊。”李瑞琳笑着对她说。
马巧英附在李瑞琳耳边说:“咱们出去,到迎泽公园走走。”
来到迎泽公园,马巧英挽着李瑞琳的胳膊漫步在湖边的小路上,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他们班的情况:“我们班是一个八十三人的大班,男女基本对半,援藏班十个,四个女的,班委会也成立了。你猜,我能担任个什么?”
李瑞琳说:“你肯定进班委了,具体当了什么那我就猜不着了。”
马巧英说:“我想你也猜不着。我担任了副班长。”
李瑞琳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了下马巧英:“啊?是吗?”
“老师通过全班同学的口头发言,讨论后,又查看了高考登记表,并且当面和我谈话后才决定的,当时我都有点儿害怕了。”
“一个副班长有啥害怕的,又不是班长。”
“老师和同学们既然信任我,我就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工作,这样也可以更好地锻炼自己。”
“当干部要注意工作方法,团结同学。”
“这个我知道。”
他们走了一段路后,来到一个长廊前,马巧英说:“咱们坐一会儿吧。”
“好的。”
“琳,请你不要误解,咱俩的事不能全怪我爸妈。说实在的,最主要的责任在我本人,我向你承认,那次媒人上门前,我没有事先与我爸妈商量,他们认为咱俩在捉弄他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不和自己爸妈商量,而是自作主张,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啊。可是当时我一点儿也没想到这些。我说我和爸妈商量过,但这是谎言。我也曾经多次想与我爸妈谈咱俩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时,我常常想等我上学完了,分配了工作,在事业上有了成就时再说也不迟,可生活中又偏偏遇到了你这个‘冤家,说媒的当天晚上我也遭到了一顿痛骂,我妈说我不懂人情礼仪,我爸训我没有人性,我不想再惹他们伤心,只是默默地坐着,默默地流泪。”
说到此处,马巧英已是泪水涟涟。李瑞琳掏出手绢,为她擦了眼泪。
马巧英接着说:“这些我没有告诉你,尽管你对我生气发火,我也一点儿也不介意,想尽一切办法安慰你。这都是我不好,没有事先和我爸妈讲清咱俩早已有意,让他们误以为咱俩是小孩子的游戏,没有真情实感。再说,那次提亲的时间也太紧,我家正急着安排打发我上学,我爸忙着办户口、粜粮食,家里还有木匠做衣箱……”
李瑞琳说:“我误以为你跟他们说好了,要是没说好,你也跟我说一声,我家里也就不央媒人去了。”
“不管怎么说,都怪咱俩办事考虑不周全。咱俩应该谅解老人的心意。只要咱俩以诚相见,一直要好,相信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你走后,我什么都跟我爸妈说了,我说,对于咱俩的终身大事,不让他们费心了。世上知音难觅,我就看上她了,不管她将来到哪儿,我都和她在一起。不过,我爸警告我……”
“警告你什么?”马巧英急着问。
李瑞琳接着说:“我爸警告我说,你们的事万一出了问题,你可承受不起,到时耽误了自己。”
马巧英把头靠在李瑞琳的肩头说:“琳,不会的,你放心。现在你还相信我吗?”
“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都相信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我永远相信你。”
“琳,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李瑞琳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怀揣着一个文学的梦想,我喜欢文学。”
“我也觉得你在这方面很有潜质。那你准备怎样度过这四年呢?”马巧英问。
李瑞琳回答道:“当下最要紧的是得先解决职业问题了,这也是唯一的一条路,没有饭碗,一切都是白谈。”
这时,天空变得阴沉起来,刮起了凉飕飕的风,他们起身来到一个大树的背风处。马巧英靠着大树,让李瑞琳抱紧了自己,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对李瑞琳说:“琳,吻我吧。”
他们久久地热吻在了一起。公园里的游人渐渐稀少了起来,只有一个老年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来走过去,欣赏着这一对热吻的恋人。
他俩没有再回学校,在街边买了一元钱的烤红薯,你一口我一口格外香甜地吃了。李瑞琳直接去了火车站。马巧英目送李瑞琳逐渐远去的背影,泪水悄悄涌出了她的眼睛,在她美丽的脸颊上静静流淌……
十一
漫长的冬天过后,万物渐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荒凉的田野山岭逐渐披上了鲜嫩的绿色,进入1984年的人们精神面貌就像这大自然的春天一样也焕然一新了。
经过实行了两年的包田到户后,大部分人再也不为吃饭而熬煎了。在人们吃饱饭后,就有了追求物质生活的迫切需要,但只靠种粮食就想让生活富裕起来,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于是就有人打破了几千年来土地只能种粮食的模式,搞起了多种经营。苗木生意突然红火了起来,有人靠种植山楂树苗发了财,成了万元户,盖起了两层楼房,骑上了嘉陵摩托。这不由得惹得众人眼红。眼下山楂苗木生意不管砧木苗还是成品苗,行情一直看涨,人们心中已经被眼前花花绿绿的人民币诱惑得寝食难安。不过,种山楂苗前期投入也是很大的,好多人就是因为没本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发财,也有人因为把种子沤坏了赔了钱的。
李书铭和马德福无一例外地参与到了这一热潮中。李书铭因资金有限只种了半亩左右的种子。开春过后,山楂的嫩芽一个一个地顶破了地皮露出了头,仿佛那长出来的是一张张崭新的人民币。马德福则运气不佳,一千多元的山楂种子全沤坏了,而这笔款全是从信用社贷来的。这在当时实在不是个小数目。这对本来就困窘的日子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马德福感到生活的压力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仍然得咬着牙坚持着。女儿上学以来,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从未主动向他要过钱,直到他听人说女儿跟李瑞琳那小子从未断过来往,一直频繁地通着信,他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使他很恼火,他是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的。他祖祖辈辈是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如今终于出了个大学生,他不能就这样让女儿再找一个民办教师,他期望她能找一个国家干部,将来对家里也有个帮衬。不行,他得制止这种事情,虽然生活困难,但也不能让女儿要那小子的钱,他决定到省城去看望一次女儿。
马德福带着马巧英三个弟弟给她写的反对她和李瑞琳交往的信来到山西大学。全家人都对马巧英展开了攻势。为了不使父亲生气,马巧英任凭父亲数落责骂,一句不吭。当马德福问起李瑞琳是否给过她钱时,马巧英也只好老实地回答:“给过。”马德福立马逼着马巧英把錢给退了。此时的马巧英内心痛苦极了。全家人的态度,使她预感到她的爱情将要遇到非常大的艰难与曲折,她甚至怀疑自己能否战胜它们。真可怕啊,我的琳,难道我们真的就不能在一起吗?我怎能忍心呢?琳,你的心已属于我,我的心也早已交给你,我怎能让它受委屈、受践踏,任凭人们的摆布呢?可现在该怎么办呀?当她看到父亲满是皱纹的憔悴面容和生活重压下而显得佝偻的身躯,她又不能使父亲再生气,她只好在父亲的“押解”下来到邮电所,填好汇款单,把李瑞琳刚寄来的钱寄了回去。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晚上,当《霍元甲》主题曲在校园回荡的时候,静悄悄的教室里只有李瑞琳一个人。大家都看电视剧《霍元甲》去了。这部电视剧当初开播时,可谓勾魂摄魄,现在虽然是在重播,但人们观赏的热情还是空前高涨。李瑞琳不得不抵挡住各种诱惑,忍受住寂寞。那天,他突然接到一张汇款单,一看是马巧英把最近他给的钱又寄回来了。他很吃惊,心中出现了各种疑问。紧接着他就收到了马巧英的信,信中说明了退款原因,说她心里也很难受,恳求相信她。等了好几天,巧英没有收到瑞琳的回信,又给他写了第二封信:
亲爱的琳:
十多天来,一直没收到你的来信,我心急如焚,在此我对你只说一句:我永远属于你,但愿你能相信,望速回信。
属于你的人
1984年4月26日
李瑞琳一方面忙于功课,另一方面也有赌气的原因。在马巧英一连来了两封信后,他还是没有给她回信。每年地区师范学校在各县民师班的招生指标只有两三个人,竞争是激烈的。他相信马巧英说的是真的,他要等过了这个考试再给她回信,可是他错了,他根本就想不到马巧英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当马巧英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一下惊呆了,同学说有人找他时,他没想到会是她。今天是“五一”节,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回来找他。马巧英站在他的面前,眼里闪着泪花。他们相跟着走出学校,来到学校前面的水库大坝上。
他急忙问:“怎么回来了?”
马巧英还在伤心地流着泪,不理他。李瑞琳扳过她的肩头柔声哄着她:“小亲亲,小爱爱,把你的好脸扭过来。”
“扭啥扭,你说我怎么回来了,你说我怎么回来了!”马巧英用拳头捶着他说,“你是不是因为退款生我的气?”
李瑞琳说:“开始有,现在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这段忙,就准备给你回信的。”
“你知道吗,全家人都反对我们的事,给你退款不是我自愿的,从那么远辛辛苦苦来的爸爸,我难道让他老人家生气,流着泪回家吗?做女儿的怎么能忍心呢,所以让你受了点儿委屈,谁知道你竟然不理解我,违背诺言,不理不问,害得我朝思暮想,饭不想吃,夜不能寐……”马巧英委屈地说。
李瑞琳把她抱在胸前,掏出手绢替他擦干眼泪,说:“巧,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马巧英接着说:“这段时间,除了上课,我就瞎想,有时傻愣愣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班里的各种活动都不愿参加,上课时脑子很乱,什么也听不进去。我想你,同时又恨你,恨你不理我。”
“千萬别这样,不要影响了功课,你这样我很心疼。”李瑞琳说。
“只要你不气我,就没事了。”
李瑞琳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无限忧郁地说:“可家里都反对我们的事,怎么办呢?”
马巧英说:“事情总会解决的,目前我们不能和大人硬来。我会想办法妥善处理这件事情,你尽管放下心来搞学习。”
马巧英吻了李瑞琳一下,拉住他的手说:“我回来不能多待,现在我要回家里看看,然后就得赶快返校。你送我到油路边吧。”
来到大路边,等到公交过来,马巧英理了理李瑞琳的衣服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你说扭过就扭过,好脸要配好小伙儿。”
说完,她一转身就上了车。
李瑞琳目送公交车渐渐远去,转身回来刚进校门,语文老师站在他的宿舍门口叫他:“瑞琳,到我这儿来。”
李瑞琳与语文老师平时因为共同话题很多,相处得很融洽,在一起也就比较随便。他坐在床沿上说:“老师,您说吧。”
“你这次的作文进步很大,语言质朴,有真情实感,不像以前的文章空洞无物,爱堆砌些华丽的词汇。这说明你基本摸着点儿门道了。”语文老师从桌子上拿出一本杂志说,“我没别的事,这里有一篇很不错的小说,陕西作家路遥的《人生》,推荐给你看看,我也是看了报纸杂志上的诸多评论后才找来看的,很不错,看完记着还我。”
李瑞琳很激动地说:“这部小说我也早听说了,一直没机会看上,谢谢,谢谢老师,太好了。”
这是一本1982年第三期的《收获》,这篇小说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快两年了。在这个小地方,直到今天他才见到它。晚上,等同学们都休息了,他点上一根蜡烛,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中篇小说。李瑞琳被这部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的作品打动了。他被作品里所创造的这种完美的艺术境界深深震撼。同时,主人公高加林的生命历程和心里感情又引起了他强烈的共鸣。他甚至在高加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高加林有文化、有知识,他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学的知识青年,然而在偌大的广阔天地里,他的才能却得不到施展。刘巧珍是一个有着金子一样美好心灵的人,他们的爱情悲剧是怎么造成的呢?同样的爱情悲剧会在他自己身上上演吗?李瑞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一夜未眠……
十二
社会变革的浪潮异常迅猛地向深度和广度发展着。这一年,人民公社改称为人民政府;联合学区改称为乡(镇)教育办公室;联区指导员改称为教办主任;县师范撤销,成立了教师进修校;地区的师范学校民师班也停止招生,改由各县教师进修校招收师范班。
李瑞琳回来后来到一个叫上田的邻村学校。地区师范民师班停招,他只好准备明年进修校师范班的招生考试。
上田是一个移民村,村民多为清光绪十四年从山东逃难而来的。所以,村里有些人不像当地人那样对老师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刚开学就有家长给李瑞琳来了个下马威。
开学订课本的时候,一个学生对他说:“老师,俺娘说给俺找到课本了,不用掏钱买新的了。”可当其他同学都领到新书的时候,这个学生在家长跟前又哭又闹非要新书不可。这个家长于是到学校来找麻烦来了。这是一个一只眼睛长了“萝卜花”(睑腺炎)的女人,一进教室就满脸凶相地大叫:“你为啥不给俺孩儿发新书?”
李瑞琳耐心给她解释道:“是你孩子说找到书了,不要新书的,你也没交书钱啊。”
那女人蛮不讲理地矢口否认:“俺没说!”
李瑞琳对她说:“你孩子说的时候,同学们都听到了,不信你问问同学们。”
这时,同学们齐声说道:“说了!”
那女人开始耍赖,破口大骂,满嘴脏话。李瑞琳很气愤,他想上去扇那女人两记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那女人在教室里像泼妇骂街一样一直骂个不停。李瑞琳看着课也没法儿上了,就放了学生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上田村的村主任上门来叫他了。村主任代表家长给李瑞琳道了歉,说老百姓没文化、粗鲁,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央求他回去上课。李瑞琳扔下一句“不干了”就去地里了。第三天,村主任和书记一起来了,李书铭便责令他回去,这样他又回到了上田学校。
这一年,国家落实政策,李瑞琳两个弟弟的户口从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还成了工人,而李瑞琳由于超龄留在了农村。后来,国家对没有转户的子女又有了新政策,说是可以招去当矿工。李瑞琳考虑了几天,有点儿心动,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遭到了母亲的反对。
裴桂莲说:“就像你那身板,能当得了矿工?还是安安稳稳地干好你的教师吧,慢慢熬,总有一天能转正的。”
瑞琳六神无主,没了主意,他得把这件事告诉巧英,得和她商量一下,于是给巧英写了信。他焦急地等了十来天了,才收到巧英的回信:
亲爱的琳:
信来了几天了,但我今天才看见(因为我们宿舍的同学把它藏起来了,到今天才给我拿出来),我拆开一看才知道误了时间,同学们是跟我闹着玩儿的,并无别的意思。
关于你说的事,我本来不愿意参与意见,因为这是你的事,不过又想,这也不全是你的事,我不能无动于衷,所以我说说我的一点儿看法。
我想你的身体素质不适合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儿,那种活儿你可能干不好,我看最主要的是你爱学习,胸有大志,很想成就一番事业,而且也有一定的基础,不过差距还是有点儿大,还需要继续努力。你需要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以便促进你取得更大的进步,也好早日实现理想。我的“他”应是一个有气魄、有志向的真正搞事业的人,你明白吗?
巧
1984年8月22日于教室
此后,李瑞琳也就打消了去做矿工的念头,踏踏实实地继续做着以往的工作。国家为了尽快提高工作人员的学历,办了许多成人高校。这类学校只拿文凭不解决工作,这对于有个正式工作的人来说倒是个很好的选择。李瑞琳参加了今年的成人高考,结果被省教育学院中文函授专业录取了,这意味着他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可以取得大学文凭。在全体教师会上,教办主任拿着他的录取通知书,表扬了他,说他勤奋好学,积极上进,全体教师应向他学习。
转眼到了年底,高校陆续放假,马巧英来信让李瑞琳到车站接她。
亲爱的琳:
我已经买好车票,车次K481,日期是4日晚上8点,5日早到站接我。
巧
1985年1月26日
到了那天,李瑞琳把车子放在县城亲戚家,然后坐接站班车到火车站接马巧英一块儿回到县城。他们在饭馆一人吃了一碗刀削面后,李瑞琳骑上车子带着马巧英向家驶去。
来到涑水河边,李瑞琳忽然怔住了,来时河水还没有这么大,踩着石块还可以过去,可能是后边水库放水了,现在的河水已没过了石块,河面也加宽了许多。看着这情形,马巧英拽着李瑞琳的胳膊熬煎地说:“琳,这可咋办呀?”
李瑞琳说:“没事,我背你过去。”说完就脱掉了鞋袜。
马巧英看着带冰碴儿的河水,想想都刺骨的冷,她不想让李瑞琳这么做,可又没了更好的办法。她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赤脚泡在冰冷的河水里,心头有一股滚烫的东西要涌上来。
当李瑞琳返回去把车子扛过来后,马巧英忙掏出手绢给他擦干了腿脚上的水,要把他的脚放在她衣服里暖一暖,李瑞琳说:“不用了,咱走一走就暖和了。”
李瑞琳推着自行车,马巧英的手扶在后边的架子上一起走着,他对她说:“你是我到目前为止背过的第二个女人。”
马巧英问:“第一個是谁?”
李瑞琳回答说:“是我祖母。”
马巧英心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马巧英家门口,李瑞琳就不想进她家去了。
马巧英说:“你跟我进屋去吧。”
李瑞琳说:“算了,要是你爸在屋,还不知道咋对我呢,我怕见他。”
马巧英说:“他能吃了你吗?总要有这一回。”
李瑞琳就硬着头皮跟马巧英进了屋。
马德福正好在家,他抬头一看,见是女儿回来了,正要说话,一看后面跟着李瑞琳,立马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道:“你来干啥,出去!”
李瑞琳脸上感到火辣辣的,红了白,白了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场面使马巧英处在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她对父亲说:“是我让他来的。”
马德福又大吼一声:“出去!”
李瑞琳只好灰溜溜地转身走了。马巧英追出来,叫他,他也不吭声,气哼哼地一直往前走。马巧英紧走两步追上他,拽住他的胳膊央求他:“琳,你别生气,我会和他们说好的。”
李瑞琳反问道:“能说好吗?”
“能,一定能。”马巧英坚定地说,“你等我的消息。”
最后,他们商定在这假期里努力做通父母的工作。
十三
自马巧英和李瑞琳商定在这个假期里各自做家长的工作解决他们的事情后,一直到假期结束,马巧英都没有来找他。李瑞琳每天焦躁不安。他来到马巧英屋前的小坡上向她家张望,希望能看见她的身影,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他只有在心中向着牵挂的人诉说:
去你家大门瞭你家院
瞭不见妹妹心窝窝酸
豆秧秧开花一线牵
你家有俺的牵魂线
……
其实,马巧英一刻也没忘了他,她正在为他们的事情奔忙着,她想等她说服了父亲,事情有了结果,再去见他更好,可事情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整个正月父母都是忙忙碌碌的,每天都是到后半夜两三点才休息。她怕他们情绪不好,自己费一顿口舌不仅没有效果,反而起反作用,一直没有敞开口说。等到她和父亲去走亲戚的路上,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鼓起勇气提起她的事。马德福板着脸冷冰冰地回答道:“我不管,你本事那么大,你愿意咋着就咋着。”他说不管,其实意思明摆着。马巧英没办法,回到家骑上自行车到姥姥家去找舅舅,在那住了一宿,与舅舅详细地谈了她和李瑞琳相好的情况。她舅舅本来计划第二天到她家去劝说她父亲,可恰好第二天遇到事情没能来。
晚上,巧英从家里走出来,往瑞琳的新房走去,她知道瑞琳一定在那里等她。
明天她就要开学返校,她犹犹豫豫不知该怎样对瑞琳说,见了面说什么呢,她一直想等有了结果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不如意啊。
暗夜里,村子一片寂静。她一个人边走边想,过于沉重的心情使她的脚步渐渐地缓慢下来,她几乎怕得不敢往前走了。
当她走到瑞琳的房门口时,她看见亮着灯,虽然房子没有装修,但为了他们见面方便,瑞琳一人住在这里。站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她才轻轻地迈进了大门,紧接着她又失却了进去的勇气,她迅速地退出来,懊丧地顺着原路往回走。走到半路,她又想,明天就要返校了,好赖都要给他说一声,这段时间他心里一定焦急得要命呢。她想来想去,磨蹭着又折身返回。她来到院前看见大门已经紧闭,院内已是漆黑一片,没有了灯光,立刻像有一盆冷水泼在头上,满身力量又冰消瓦解了。她想他一定是睡了,他一定是每天在焦急的等待中睡了,那就算了吧,不打扰他了吧。她移动脚步无力地靠着路边的大树,一阵从来没有过的伤心填满了她的胸膛……
马巧英又和父母交涉了一晚上,入睡时已是凌晨2点,但始终都是父母的指责和训斥。第二天早上她正准备动身赶回学校,她舅舅和舅妈两人来了。经过他们耐心地一番劝导后,马德福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强硬了,然而还是不答应她的婚事,并一再声明:“我看不起他!我把女儿辛辛苦苦供成大学生,就让她找那么个东西?终身大事,竟不和一家之主商量,就擅自许身别人,眼里有我吗?”马巧英虽然再三认错,可马德福就是不松口。马巧英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无法前去见李瑞琳,因为见了面也没话说,眼看开学就要迟到了,她只得无奈忍气而走。
马巧英与李瑞琳的事情在村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左邻右舍都说马巧英是一个有主见、有本事的女子,纷纷对马德福老两口儿进行劝说。书记、村主任也出面在两家父母中间劝说,孩子自己的事情应当尊重孩子们的意见,做父母的不应该强加干涉。
不管大家怎样说,马德福还是那句话:“我不管,她愿意咋着就咋着。”
到了学校,马巧英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临走也没见李瑞琳一面,当时只是觉得没法儿告诉他不太好的消息,现在又觉得不妥,就给李瑞琳写信把情况作了说明。她对他说,事情发展到如今,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目前实在没有办法来处理此事了,看他能否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李瑞琳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解决他们的事,也就不想它了。现在时间对他来说确实很紧张也很宝贵。高师函授开了课,每月集中几天学习,省教育学院的老师下来授课。白天要工作,只有晚上的时间才属于他。考入进修校的中师班是他今年的头等大事,他必须全力以赴。
李瑞琳顺利通过审核报上了名,拿到了山西省成人教育统一招生准考证,他的准考证号是11230228,统考时间是1985年7月7日至9日。
考试进行了三天。考完最后一科后,李瑞琳随着人流走出考场,他觉得无比轻松,因为他自我感觉良好,历次考试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成就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他没有急于告诉马巧英。一直等到通知,他把手头的工作作了交接,才决定到省城见马巧英。
这些日子,马巧英一直得不到李瑞琳的消息,真是急坏了。各种猜想从马巧英的脑子里冒出来,使她心神不宁。在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中只有父母的阻挠还可以勉强说得过去。她想知道他近来的情况,另外她需要一套《毛泽东选集》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想让他帮忙找下。可是李瑞琳就是不给她回信,她除了焦急还憋了一肚子气。
李瑞琳来到山西大学正是开早饭的时候,正好是礼拜天。马巧英的一个室友打完饭回来在楼道口认出了他,跟他说马巧英打饭去了,马上回来,让他回宿舍等下。他说:“我在这里等她吧,你先回。”
李瑞琳今天穿了一件眼下时尚流行的袖子上带有两道白条的深蓝色运动绒衣,乌黑的头发朝一边梳着,双手插在兜里在那里踱来踱去,引来好多女生的注目,凡是路过打量他的人他都报以微笑。
马巧英双手捧着饭盒走过来,在宿舍楼前她看到了那个潇洒熟悉的身影,不是他是谁,该死的!李瑞琳此时正坏坏地朝着她笑。
马巧英的委屈和怒气一起涌上心头,她气鼓鼓地一边用拳头打着他一边骂他:“你来做什么,你还知道来呀,你滚吧,我不想见到你。”
李瑞琳故意转身就走。马巧英一看急了,骂道:“你这个浑蛋,你给我回来。”
李瑞琳转回身揽过她的肩头,嘿嘿地笑着说:“好了,别人看着呢。”
回到宿舍,马巧英又打了一份饭回来。吃完饭,他们一起乘车来到了晋阳湖。他们手拉手走在湖堤上。游人不多,只有几个垂钓者,其中一个人一甩鱼竿把一条足有五六斤的鱼甩到堤上。魚在堤上活蹦乱跳,差点儿又落进湖里。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湖面上闪着金光粼粼的波纹。
“想我了吗?”李瑞琳问马巧英。
马巧英没有回答,而是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他们亲吻着很久才分开。
“考试结果怎么样了呢?”马巧英问。
“录了,不过……”
“不过什么?”马巧英着急地问。
“今年跟往年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被录取了但不给转户,将来毕业的时候怎么个做法现在情况不明。有可能不会给全部转正。没转正的人只能取个文凭。”
马巧英说:“我认为文凭只不过是文化水平的一个代号,并不一定能真正反映一个人文化水平的高低。转不转正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要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争取更多掌握丰富的文化知识,并且应用于实践,这才是真本领。”
“可首先得有一个饭碗啊,那么多民办教师,一边默默工作,一边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一天能转正。”
“我还觉得你没有毅力和恒心,希望你能克服这些缺点。你虽然兴趣广泛,但也刚刚只是个爱好,一点儿也不擅长,多和有学识的人接触就知道自己的不足了。你还要克服你的虚荣心,有时候你像个女孩子一样爱面子,这不好。希望你多读书,还要读好书,‘读一本好书就是和一个高尚的人谈话。”
李瑞琳笑出了声。
马巧英推了他一下:“你虚心点儿好不好?”
马巧英接着说:“我最近看了一本书叫《热爱生命》,觉得特别好,你带回去也好好看看。”
李瑞琳欣然接受道:“好呀!”
“咱俩的事情不要着急,慢慢一切都会好的。咱俩要理解双方老人,不要埋怨他们,他们都是为了咱俩好,应该替他们想想。咱俩多想想办法,一步一步地办好。我看,你回去找下李老师吧,让他把咱俩的事说说。”
李老师是他们初中时期的班主任,跟两家关系都熟,而且善于做人的思想工作。李瑞琳也觉得李老师能行。
从晋阳湖回来,马巧英把她的男朋友正式介绍给了几个老乡,并在一起合了影。当李瑞琳来到中文系马巧英高中同学晁敏的宿舍时,他感觉到了中文系和历史系女生宿舍氛围的截然不同。中文系女生宿舍的浪漫气氛显然要浓得多,她们床位上都用布帘与外隔绝出了一个小天地,在里面无所顾忌地做着她们想做的事情,而外面的人也能做到视而不见的境地。
晚上,李瑞琳住在了一个老乡的宿舍。第二天下午马巧英没课,他们去其他学校看了看高中同学,回来在柳巷市场逛了逛。李瑞琳给马巧英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又在五一百货大楼买了一双八达岭牌的浅口高跟牛皮鞋和一双眼下正时兴流行的肉色长筒丝袜。马巧英很喜欢这些东西。李瑞琳脑子里想着巧英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即刻浑身就被幸福感笼罩了。
十四
早晨的气温低得要命。
半月以来全是阴天,太阳一直没露脸。下了两天雨,雨停后天气一直阴着,早晨也十分冷。远处天边有些灰蒙蒙的,只有中间这块天露着蓝色。在太阳刚升起的山头上聚集着灰色的云,太阳被裹在里面,只能看见一点儿亮光。天刮着清冷的北风,人们冻酸了鼻头,冻青了嘴唇,冻疼了耳朵。尽管每个人都穿了绒衣绒裤,还是瑟缩着发抖。碰面的人互相询问种麦子的情况:“你还有几块地?”“你还有多少?”回答便多是“多着呢”“就还没有动呢”之类的话,接着便免不了对这鬼天气诅咒几句。过了一会儿,天开始放晴,灰云不见了,太阳出现在天空上,地上有了太阳的热和光,心里不觉得那么冷了。
一直到傍晚,又圆又大的月亮升起来,发出皎洁的光芒时,地里劳动的人们仍然在忙碌着。到处都有人影在晃动,犁地的牲口来去匆匆,田野里回荡着人们的说话声与吆喝牲口的吼喊声。
现在正值秋收种麦时节,按说还不是太冷的时候,可是骤降的温度让人受不了。学校放了十天农忙假,因为大多学员来自农村,他们有老婆(或者男人)、孩子,有地要种。李瑞琳这几天和家人收完秋庄稼以后,又往地里送上粪肥,把地翻了一遍,今天天黑以前把麦子种上了。
吃过晚饭,李瑞琳来到了李老师家里,李老师也是刚从地里回来。李老师爱人见瑞琳进来,问他:“吃饭了吗?”
“吃过了。”
“再吃点儿吧。”
“不了,嫂子,我吃过了,你们赶紧吃吧。”
李老师的爱人给他让了座,给李老师端上了饭。李老师洗完脸之后一边吃饭一边问他有什么事。李瑞琳向李老师说了他和马巧英的事情经过,以及现在遇到的困难阻力,希望老师能做媒帮助他说这个事情。
李老师对李瑞琳说了他的态度:“你俩的事情从我内心来说是不赞成的,至于你们两人是不是真爱,爱到什么程度,我还不了解,这几天我正好要到省城去办事,等我见了巧英了解了具体情况以后再说,你看行吗?”
“行,那就这样吧。”话说到这里,李瑞琳寒暄了几句就走了出来。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就安心等待着李老师的消息。
五天后的一天下午,李老师和马巧英站在了山西大学大门内毛主席的巨幅塑像旁。这天李老师到省城办完了事情,找到了马巧英,和她说她与李瑞琳的事,李老师现在还摸不清马巧英的思想状态,甚至有时他猜测马巧英现在是与李瑞琳拖延时间,慢慢地会把李瑞琳拖垮,今天他要当面了解马巧英的真实想法和态度。
李老师对马巧英说:“不管怎样,不要到时候弄得人家瑞琳一无所有啊。”
马巧英一直是笑眯眯地听李老师讲,讲他们结合的利弊,与他们、与他们的家庭的有益和不利之处等。
马巧英说:“尽管我现在还是个大学生,但我觉得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的爱情是纯洁真诚的,他们可能都认为这不现实,但我偏偏要做给他们看。七仙女和董永,牛郎和织女,他们不是冲破了天大的阻力结合了吗?瑞琳虽然目前还是个民办教师,但我不只是被他的外貌所吸引,我更崇拜的是他的才华,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转正的,即使转不了正也没什么,我会带他一起去西藏。”
经过他们的交谈,李老师被感动了。他没想到马巧英对爱情有着这么大的决心和坚定的信念,他感到很欣慰。他临走时对马巧英说:“我心里有底了,我回去就找你们的父母说这件事,尽量去说服他们。”
在送走李老师后,马巧英有点儿担心,她怕李瑞琳将来不跟她一起去那遥远的边疆,她真害怕啊……
李老师从省城回来,抽了个空儿来到了李瑞琳家里,和李瑞琳的父母谈这次见到马巧英了解到的具体情况。
进门后,李老师与李书铭在桌子两边的圈椅上一起坐了。裴桂莲泡了壶茶给两个人倒上。李书铭给李老师让了一支烟点着。李老师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天我是来说咱瑞琳和巧英的事的,他俩谈恋爱也好几年了,听说马德福那边不同意,咱这边是啥意思呢?”
裴桂莲说道:“两个娃娃的事情,我们不干涉,可是那明摆着是不现实的。不管好说歹说,咱娃就是不听,将来弄不成,还得把自己耽搁了。这段时间想给咱娃提亲的也不少,还是女方主动上门的,可咱这个瑞琳就是不见,我们也没办法,只好由着他了。”
李书铭说:“以前他们谈不谈,我们不反对,可巧英一上大学,我觉着这事不行,马德福反对也有他的道理。你想想,人家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再找个农村出身的,谁愿意?再说,将来毕业去那么远,咱娃如果转了正就让他们一起去,可要是转不了呢?所以我觉着这事不好办,弄不好会栽跟头,把自己坑了。”
李老师说道:“原来咱们的看法是一样的,我觉着也不行。可是我见了巧英以后,我的看法就变了。”
李书铭问:“咋着呢?”
李老师说:“巧英的态度相当坚决,我看马德福最终也是拗不过她女儿的。”
裴桂莲说道:“就怕他俩小年轻儿是一时头脑发热,长远不了的。”
李老师说:“我和巧英谈了很长时间,我被说服了。看来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考虑问题比我们深刻,我们只是肤浅地看到了表面的东西,我看你们也不要有什么顾虑了,只要你们同意,我去说服马德福老两口儿,我有信心。”
李书铭问李老师道:“你说巧英态度相当坚决?”
“相当坚决。”李老师回答道。
裴桂莲叹了口气说道:“只要两个娃愿意,我们也不能横加干涉,那就有劳你做这个月老吧。”
李老师说:“我一个人恐怕不行,人常说一个人不保媒。再配一个吧,两个人有个照应。”
李书铭说:“你看谁合适呢?”
裴桂莲说:“要不让乔中祥书记和你一块儿去吧。”落实政策后,村支书就由乔中祥接任了。
李老师说:“行!”
“你明天跟乔书记说下。”裴桂莲对李书铭说。
他们就这样商定了。临走,李书铭给李老师拿了两包芒果牌香烟,让他去马德福家带上。
第二天,李书铭找到乔书记一说,乔书记很爽快地答应了。吃过晚饭,李老师和乔书记来到了马德福家。因为一个是女儿的老师,一个是村支书,马德福还算客气。马巧英的母亲热情接待了他们。李老师掏出芒果牌香烟递给了乔书记一支,又递给了马德福一支。
马德福说:“到我家了,抽我的吧。”
乔书记说:“今天抽我们的。”
马德福抽着烟心里完全明白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应对这个事。他当然不能先主动问他们,他得等着两人先开口。
一陣沉默,乔书记看气氛有些尴尬,就开口说:“老马,我俩今天是来说媒的。”
马德福明知故问道:“哪家?”
乔书记说:“你也别给我装糊涂,咱姑娘和瑞琳谈了这么长时间,村里谁不知道,都说是两个好娃娃,听说你一直反对,今天我俩上门就是说媒来了。”
马德福决绝地说道:“这事不行,我不同意!”
李老师问道:“理由是啥?”
马德福道:“不行就是不行,要啥理由嘛!”
乔书记心想,要是平时可以说他两句,可现在的身份是媒人,不能以领导的口气说话,试了几试把话都咽了回去。
眼看这阵势就说不下去了,李老师赶紧接口说道:“你看瑞琳和巧英谈了这好几年了,据我了解他们是真爱的,要不是有真感情也早没事了。两个娃娃不想让你生气,让我们来做通你的工作,希望你能同意他们的事情。”
马德福说:“我把她养这么大,供她上大学,翅膀硬了,长本事了。她本事那么大和我说什么,她愿意咋着就咋着,别和我说。”
乔书记实在忍不住了,说道:“老马,你这人咋回事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都啥时代了,难道婚姻还要父母包办?两个娃都二十好几了,谈对象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应该支持才对,你不同意,那你说说反对的理由,我听听。”
马德福心想,这个民办教师不配我娃大学生,这个理由拿不出来,于是反过来说:“门不当,户不对,咱是个穷家,配不上人家。”
李老师说道:“瞧你说的,不存在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这次就是李书铭央我们来的,李书铭老两口儿一直都说咱巧英是个好姑娘呢,他们认为是配不上咱娃呢。”
马德福也说不出其他的理由,说:“不要再费口舌了,这事不行!”
两人看这阵势是无法再说下去了,于是走出屋來。马巧英的母亲送出门说:“你们别介意啊,他就是这倔脾气。”
李老师说:“你劝劝,我觉着两家的亲事挺合适的,眼光放长远点儿,不要光看眼前。”
马巧英的母亲说:“现在我也想通了,她爸就是这死脑筋,回头我再劝劝他。”
往回走的路上,乔书记气哼哼地说:“这事我不来了,还没遇到过这么难说话的。”
马德福老两口儿睡下后,老伴儿就开始劝说他。经过女儿前面跟她讲的,她觉着这样也不错。她就一个女儿,将来工作还要去那么远,要是再找个山南海北的对象,更是难得见几回了,即使李瑞琳将来也去了那里,家在这里,总是经常回来的。老两口儿叨叨到鸡叫头遍才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