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2024-05-12 17:08普书姗
金沙江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项链女儿

普书姗

他真的分身乏术了。又是女儿的放学时间,又是点餐高峰期,他把送餐穿的蓝色马褂胡乱塞进摩托车后箱。那个与工作服有着相同蓝白相间的箱子,在他驶向××中学的公路上,在跨越一个个减速带时不停颤抖并发出疼痛的呻吟。

大约行了两公里,雨点就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它们噼里啪啦打在他头发稀疏的脑门上,糊了他整个脑袋。“他妈的,早不下晚不下。”他怒吼一句。用左手抹了一把脸,趁着视线清晰的空隙,又加了点油,继续向前行驶。

45岁,本不该如此浮躁,可是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憋屈,一口怨气闷在胸口像烟霾一样挥之不去。也只有每天接送女儿,与女儿静处这点时间,才能让他坚韧地接住生活给他扔来的重负。她才15岁,他必须给她山一样伟岸的安全感。至于自己背着比山还大的压力,混混沌沌就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砸中,如这场雨突然而至,让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暴露在狂风暴雨里,没有一丝庇护。此时的雨,更像充满了讽刺,越发嚣张地肆意泼洒起来。

他本该在乌云密布时就料到会下雨,他就是侥幸心理,没想到雨说来就来,还下了这么大。他深蓝色的西裤被雨水浸湿,裹挟着他两条粗壮的大腿,黑色T恤紧贴着微微凸起的腹部。在拥挤的人群里,他即被人群挡着去路,又被雨水遮挡视线,还被这一身湿衣服牵绊着。以前,他这样的身材安逸地坐在他的奔驰轿车里,油肚、掉得厉害的頭发都不值一提。他的司机会透过后视镜看他,等他从容地坐好,放下公文包,掏出一支中华香烟点燃;等他把肥脑袋靠稳车后靠椅时,才不慌不忙地发问:杨总,我们去哪里?他吐出一个烟圈,看一眼手上的劳力士手表:还有点时间,你先送我到公司。之后,他就一通接一通地打电话。那是衣食无忧的从容,那是运筹帷幄的方寸。他的手机机型从最开始的大哥大,到诺基亚,到三星,到……只要有新款,他总换手机,生怕这发展的时代会因一代电子产品的替换被扔在身后一样。可是他不换车,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一开就是十几年。当时卖车,他50万买的6.8万就卖了,他心疼,爱车如妻呀。又能有什么办法?员工和债主都拥到家里来了,女儿才15岁,马上中考,他怎么能让她每天生活在农贸市场一样拥挤又嘈杂,被债主围攻的环境下。

能卖的卖,能凑就凑,倾家荡产的凄凉无处可藏。趁着哗哗响着的雨声,他抽泣,他的泪水比雨水咸涩。他一个七尺壮汉,隐蔽在雨中洗刷他委屈的泪水。

还有不到800米就到女儿的学校,可是车流人流毫厘未见前进,汽车里的人不停按着催促的喇叭。他甩了一把脸上由雨水和泪水混合的液体,眯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车流。他祈祷女儿尚未走出校门,安心在教室里做作业,那样,就算她肚子因饥饿发出咕噜咕噜的肠鸣音,至少不用淋雨。女儿的头发又黑又亮又长,淋了雨一定更难受,她可千万不能受凉感冒……他东一下西一下地想着,偶尔往前挪动一点,真像一只衰老的大公鸡刚从不慎跌入的水塘扑腾出来,耷拉着那对又老又暗淡的翅膀。

女儿一放学就等在校门口,她知道父亲少等一分钟,就有多一分钟时间去给别人送快餐,经济收入稍微增加能减轻父亲心里的烦闷。她还不能为父亲做什么,她想过辍学,可是那对整个家庭长远并无大益。她站在门卫室门口,看着瓢泼大雨滂沱不止,也没有停止用目光反复寻找父亲的身影。

门卫室里面挤满了等待家长的学生。有的学生在接送车到来时,撑着被雨水冲撞得东倒西歪的雨伞飞快跑出去,雨伞似乎于事无补,只几米的距离,尽管车门在看到自家孩子时,早早被车里的父母打开,只等孩子像投篮球一样,以最快时间准确进入,可是那些学生还是把裤脚弄湿了,直到车门被紧紧关闭,他们还在低头用手拧裤脚上的污水;有的学生探出一个脑袋看车,因为不是自家的车,又因脑袋被雨点打到后重新缩进门卫室;更多的睁着迷茫的眼睛,戴粉色镜框眼镜的、金色镜框的、黑色镜框的,圆形镜片、椭圆形镜片、方形镜片的,没戴眼镜的都用一样无助的眼神,看着大雨笼罩着的路面。他们像一群刚出蛋壳的雏鸡,呆呆地站在穿着统一印有××中学字样的,藏青色运动校服的人群里。

女儿站在门口,被不停飞出去的同学撞歪身体,写着杨锦婵的校卡也随之反复被翻到反面,又回到正面。她宁愿一下一下侧身,让着冲向父母怀抱的同学,也没有走到最里边的角落,因为那样她就不能最快跑到父亲跟前。以前是父亲的司机王叔叔接送她,王叔叔车技好,总能找到最好的停车点,她不用站着等,一出门就能看到王叔叔向她招手。

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父亲让她到楼上做作业,父亲接待走那些人后对她说:以后爸爸接送你上下学,不过你以后不能坐汽车了。虽然没有汽车坐,可是她想到跟父亲呆一块的时间更多,心里反而窃喜起来。她哪里知道家里出的事有多大。

那天后的一周,他们搬离了那栋她出生就拥有的,装满她童年记忆和一家人欢声笑语的别墅。离开的前一晚,她跑到小花园,绣球花和玫瑰花都开得正好,专门种多肉植物的花架子上,有序地摆放着成百上千个精致的小花盆,多数是她跟母亲利用周末的时间去花鸟市场淘来的,少数几盆是好朋友郝娟送的。如今,她不能全带走,她在月光下站着,看着,真希望把它们全部装进心里带走。

郝娟是父亲同学兼好兄弟的女儿,她们同校。于是,无论在家还是学校,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形影不离,不知道的,都说她们是双胞胎。如果郝叔叔没有突然意外,那么她们两家会一直相好,她们两个也定是永远的公主,定能永远友谊长存。可如今,她们每个人就像这几盆多肉那么无助,杨锦婵心疼得四分五裂。

我能把娟娟送的花带去新家吗?杨锦婵小声问父亲。

带两盆最喜欢的吧。他回答。

新家是偏僻郊区的一个两室小居室。尽管不宽敞,父亲坚持把她的钢琴搬了过来,这是她五岁时,父亲听她在琴行弹了一首“小星星”后买给她的。她当时还童稚地立了誓言:婵婵以后要当钢琴家。这架十几万的钢琴占据了客厅的大半空间,与房子的简易装修也格格不入。父亲一生的财富都付之东流,他把家里所有能变卖的都卖了,那些他喜爱的红木家具,他收藏的普洱茶,甚至他的手表,打火机,还有母亲的首饰,唯独留下这架笨重的钢琴。父亲对母亲说:这是女儿的梦想,留着吧。

雨小了,太阳跳了出来。天边挂起一轮彩虹。杨锦婵透过夹杂在阳光里细如牛毛的小雨,终于看到父亲的身影,他被打湿的头发,他紧裹身体的衣服,他被雨水冲洗后苍白的脸和嘴唇,还有通红的眼珠。杨锦婵跑到父亲身边:爸,你淋湿了。

他故作轻松地大笑:爸爸怕热,就当冲了个冷水澡。

这时一辆福特汽车经过,溅起洼地里的污水,司机伸出头来致歉,他嘴里说没事,却不自觉地收紧笑脸。他对女儿说:咱们回家。

因为是雨天,他送外卖的单增加了很多。他换一身干衣服,扒几口老婆做好的饭菜,就急急忙忙冲出家门。老婆板着脸,做的饭菜也如她的表情一样寡淡。他不听劝,满心懊悔与愧疚。现在他唯一的底线是要求她不要在女儿面前争吵。他也不要她去找工作,在家里陪好女儿。他始终相信,她跟自己一样爱着女儿,女儿需要人照顾。

送完凌晨1点宵夜的单,他回到家里。他到卫生间洗漱,他坐在客厅抽一包五块的香烟,比起以前的大中华,这真是吃草的感受,可是此时,也唯有这草味十足的劣质香烟能让他安静下来。他吸一口烟,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收入,算清楚后,又点了第二支烟,靠着椅子,看向黑漆漆的窗外,渐渐感受深不见底的黑夜,把自己慢慢吞噬。抽完烟,他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老婆已经熟睡,也有可能是才睡着,她的哀怨让她得了睡眠障碍,她会突然在他装进被子时冷不丁地发出哀叹。那种对生活、对他的怨恨伴着哀叹声布满了窄小的房间。她不明白,他们已经拥有了一条河的财富,一辈子都用不完,可他为何还不满足,要奔赴向一条江?

从公司出事到现在已经半年,他们没有做过一次爱。他大学毕业后出来开公司,虽然奔波,奋斗了不到十年,在三十而立时他走上了人生最辉煌的舞台。也是在那时他抱得美人归,他们最和谐的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她把家里管理好,她教育出他们优秀的女儿。她爱花钱,那又有什么关系,每天回家看到温柔美丽的她,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赢家。那时,她每天都要亲热,像收税一样,她说:喂饱了你,你就不会色胆包天。他是真爱那样的她,像把自己一生都用来爱他,而他享受着这样的迷恋。

现在,她在一夜间就消逝了容颜的光彩,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发了福,秃了顶的中年男人,每天像小青年一样去打拼。当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回家,他还是坚持每天洗澡,在全身传来沐浴露的清香,在抽完那支香烟后,在看到被子里她模糊的、弯曲侧卧的娇弱后背时,他多么想紧紧拥抱她,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声给他机会东山再起。然而,她的幽怨,她生无所恋的淡漠让他胆怯地收起那丝柔情、那丝脆弱。他卑微地坐在床沿上,抬起他疲惫不堪的双腿,小心翼翼地躺下去,更小心地拉了一个被角盖上。

一开始,在遇到之前给他送过单的快递小哥时,他非常难堪。渐渐地也顾不了那么多,为了生活,就得被卷入生活的漩涡逆流中,他甚至还要更努力,他是在填坑,一个自己亲手挖下的大坑。

他拥有全城最好的饭店,日进斗金,他想趁势而上,开一家更大的连锁店。她说这样的日子很好了,劝他不要去冒风险了。他听不进去。他雄心勃勃,把所有资金都投了进去,还向银行贷了款。他的底气来自老店,来自他的好兄弟郝军。郝军是大厨,他做的菜是饭店的招牌。靠着他的看家菜,饭店生意红火。有这样一个老店作后盾,他觉得万无一失。那天,炒菜中的郝军突然倒在地板上,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惊扰了满堂食客,更冲散了财脉。郝军被诊断为急性脑干出血……

那天,他的司机把他接到饭店。他开了一个员工大会,宣布停业。饭店的东西大家可以折成工钱自行取舍,不足的他后面补发给大家。大家像熱锅上的蚂蚁一样躁动起来,恨不得把墙都拆回家去。这种时候,真的是能拿多少算多少,那所谓补发不知是猴年马月。甚至有几个领班直接冲进他的办公室,抬走了里面的沙发,桌子,柜子……看着离去的人群,看着被洗劫一空的大楼,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他亲自关上每一个包间,工作间的门。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沉默着,久久地坐在窗台边,空荡荡的办公室,像从没气派过一样,那盒在搬移中跌落的纸巾,被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刮着,发出嗖嗖的声响。财务走进来说,杨总,我们现在的账目是:银行贷款215.3万元的;供货商欠款116万元;员工工资55万元;房租将在十天后到期……

他说:知道了。你也走吧!

不知坐了多久,他起身准备回家,如果卖了房子和车,他基本能把这个事了结,就当回到原点,从头再来,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想到已经躺在医院半年未苏醒的郝军,他太累了,倒下了,不管不顾。但他还得对郝家有所交代……他对所有人都欠一个交代,可是,谁能给他一个交代?他轻轻擦去泪水,努力闭上眼睛,使劲让自己进入梦乡,也让偷偷游走在混杂着疲惫和委屈里的生理欲望,慢慢退缩进深夜的硬壳中。

周末,他接到一份中辣的“变态小龙虾”的点餐,这是当地最有名的爆炒龙虾,送到一个叫“巴黎小镇”的小区,这个小区是全城最豪华的别墅区。一位女主人给他开门。她身穿白色V领长裙,脖子上戴一条钥匙形状的铂金项链,项链镂空处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

你好女士。这是你的餐。他简洁地说着,把红色的餐盒递给她。

她把两边嘴角轻轻上扬,左手接过餐盒,右手同时放到餐盒底部,对门口站着的他礼貌地说:谢谢,辛苦你了!

你是××饭店的杨总?女人突然轻声问到

他吃惊地端详起她,虽然她温婉的笑容里是姣好的容颜,似有几分相识,可是他记不起她是谁。

十年前你的饭店被市里表彰,你是创业先锋代表……她突然停下来,注视着他那件蓝色的写着“××快送”的工作马褂。

他尴尬地笑着:过去事,不提也罢。

他谢绝她邀请进家,逃离了那栋房子。

可是,从此那双对他充满诚意和崇拜的眼睛在他心里生了根,开始疯狂生长。有人还记得他,记得他曾经那么耀眼,这是多么抚慰人心呀。他鬼使神差地守在那家爆炒龙虾的店门口,一遍又一遍仔细看他那个很久没有换的手机,刮花的屏幕模糊不清,所以他需要经常用衣角擦手机屏幕。他认真核对送餐地址,希望所有点这个餐的人都是她。

当真的等来她点的第二份爆炒龙虾时,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把手机贴在胸口,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个地址,就怕看少一个字,就怕这个单凭空消失一样。他甚至双手颤抖,他不知道见了要怎么面对,如果让别人去送,这可是他守了一周才守到的馈赠,他是绝不可能让出来的。他的脸,开心的笑容有些扭曲。却在她开门前做了深呼吸,故作镇定地按下门铃。她打开门,简直惊讶地说:啊!真是太巧了。

她说她有一个刚上初中的儿子,每个周末都喜欢吃这个爆炒龙虾。

她又请他进家。他嘴里说不用,还有单要送。眼睛却向她的家张望。他看到一个少年在移动一张书桌,书桌丝毫未动,少年抱起手靠站在桌子边,像在等母亲帮助。他问:你儿子?

她说:是的,他要把书桌换一个地方。

开门前他们一定是在挪动那张笨重的红木书桌。她卷着衣袖,露出两只细长的胳膊,一缕头发落下来,遮住她半只眼睛。因为劳动,她双颊绯红,她把那缕落下的头发轻轻捋向耳后,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因为在忙,开门晚了。他没有即刻离开,看一眼那张挪了一半,横在过道里的书桌说:需要我帮忙吗?她喜出望外,满脸感激:可以吗?

后来,他们三人把桌子放好。她给他泡了一壶茶。开水冲向茶叶,茶叶伸展,一股熟悉的香味闯入他的鼻腔。这是久违的香味,他喜欢的冰岛,他端着茶杯,闭上眼睛贪婪地深吸气。他忘记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外卖小哥,宛如还是那个有品位的杨总。

她抱歉地说:老公不抽烟,所以家里没有……

他回过神尴尬地说:没事的,能喝一口茶,已经很荣幸了。

那天从她家出来,他骑着摩托车,街上吹拂的风变得异常惬意,唇齿间弥留着茶香,像把他乱麻麻的脑神经仔仔细细梳理一遍,整理得有条不紊,所有的郁闷情绪暂时烟消云散,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他还不自觉地哼起了歌。从那天起,他会在梦里帮她挪个花盆啥的,偶尔会喝几口茶。他渐渐期待,不是把这当成一份苦力,而是一次赴约,与男女的好感无关,与茶的好坏无关,他只是回到一种曾经熟悉的气氛里,把破碎的心安抚,这是弥足珍贵的感觉,是他苟延残喘的尊严的安放点。

有一个月,他没有再收到来自巴黎小镇点的“爆炒龙虾”的单。这让他烦躁不安。暑假嘛,也许一家人出去度假了。他一边想一边为那户人家找着最合理的理由。可是,他还是情不自禁来到小区,想亲自证实一下,并且如此急切。他在房子周围徘徊,他忘记了自己的窘迫,感觉去证实屋里是否有人是多么重要,却又找不到一个理由去按门铃,踌躇于门口,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却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

他又坐到客厅的角落,在黑暗里抽烟。他每天回来,家里就像没人,他把疲劳交给椅子。今晚他没有想老婆是否睡熟,是否又在哀怨。他想巴黎小镇那道紧闭的门后,是否空无一人;想那么大的一个家就没人留守?他甚至想,留守的一定是那个温柔的少妇……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想。他甩甩脑袋冲进浴室,温水从花洒喷洒下来,他抹一把脸,他给头发上洗发水,他任温水从头发里流向胸膛,流向脚趾。泡沫随着水流顺势而下,像爱抚,他感到一阵温暖……

天破晓,他斜眼看到旭日东升。不用送女儿上学,他本可以晚点起床。可是,他利索下床,把T恤套上,洗漱完后又套上他标着“××快送”的蓝色马褂。他像往日上班一样走到楼下骑摩托车。他吸着清晨最清新的空气,一脚油门来到“巴黎小镇”。他自己出钱买了一份早餐提在手里,他下车去按门铃。

门没有关,留着缝隙。他轻轻推开门,一边开口说:有人吗?一边探头看着视野里的一切。

屋里没有任何回应,一双粉色的拖鞋整齐地放在门口。他甚至感觉到拖鞋上面还有她的脚温。他轻轻跨进去,他环视周围,他看到以前喝茶坐的位置依然那么整洁,茶桌上的小石缸里,睡莲开出淡紫色的花,两条红色的小鱼傲慢地在水中扭动尾巴。那淡淡的荷香吸引着他,他情不自禁走到茶桌前。他看到桌角上放着一本《亲爱的生活》,他知道那是加拿大著名作家爱丽丝.门罗的作品。书大致看了一半,由一根露出一截绸带点缀的红木书签隔着页码。他很久没看书了,大学时代,他总把自己放进图书室,一整天一整天与书为伴,他似乎还想过自己会当个教师或者作家,他年轻的生命也写过一些煽情又美好的诗句……毕业后,生活让他无暇顾及那样的情怀,他在应酬,商场滚爬,酒精填满了他的脑袋。金钱成了他最强力的追求,他被自己的财富顶得高高在上,连同渐渐膨胀的身体,他的心越来越大……他如品尝五味杂陈般品味着曾经的自己,感慨生活的滋味,羞愧不已。突然,一个闪光点映入眼帘,他认识那个物件,它是少妇之前戴在脖子上的项链。他躁动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伸手拿起项链,像一块烧灼的铁烫着手心。

砰!一个身影随着一声关门声出现在门口,他慌乱地回头。是她,她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梳着马尾。她放下手里装着蔬菜的手提袋,脱下运动鞋的左脚刚要伸向粉色拖鞋,被站在她面前的他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幸好右手杵到鞋柜,倾斜的身体立刻直立起来,因受惊语不成句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

他也被突然走进来的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里,他把项链放进自己的裤兜。他吞吞吐吐地说:我送早点过来,门没关……

她看看他手里的早餐,一头雾水地说:我没点外卖呀。不过这份早餐至少很及时地缓解了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和尴尬。她笑着对他说:谢谢,辛苦了。

他迅速离开,出门时因为看到她,安心地笑了。她确实在家,是不是留守也无所谓。他又因手触到裤兜里的项链心忐忑不安起来,他当时是因为害怕她责怪他乱碰她的东西而把项链装起来吗?还是因为他知道这个项链价值不菲,还是什么原因?他又兴奋又羞愧。

她走向茶桌,打开茶吧机上的煮水开关,水壶里的水由小声地嘁嘁喳喳声,渐渐变大声,最后是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她取了十克普洱茶放进画有荷花的紫陶茶壶内。沸水注入壶中,一股清香飘散出来,她倒进透明的公道杯,再倒进自己的专属茶盏内。她递到鼻子前,再一次嗅那沁人心脾的茶香,一個美好的早上就这么开始了。她抿一口茶,顺手打开昨晚看的书,她轻轻放下书签。这时,她发现茶桌上少了一样东西,她那条钥匙型的项链没了踪影。她弯下腰看地板上,她翻动书页,她去梳妆台寻找。她突然想起那个站在茶桌旁的男人,他曾经是她尊敬的人……啊!她不翼而飞的项链,她呆站在原地慢慢思忖。

下班后,他把项链握在手里,他不停吸着烟。他洗完澡又坐回客厅里的椅子上:她每天晨练,买菜,做饭,整理家务……她看书,她发呆,她看完书把项链随手放到桌上……她老公呢?很忙吗?……

渐渐的,她的笑容模糊,她的脸变成他妻子的脸。妻子曾经也是这么动人,也是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家……他也像那位从未登场的男主人,无暇顾及家里是不是有挪不动的书桌,是不是有乘虚而入的陌生人……他低泣起来,他失去了那么多,他以为压倒他的是负债累累。可是他意识到更可怕的东西,比如被金钱裹挟的他的麻木,比如他在家里形同虚设的重要性。

他反复端详那条项链,如果送给妻子,她一定很开心,她是多么喜爱首饰呀,当初典当她那些宝贝,像抽了她的血骨一样,到现在,她都因为他的失败,以及转嫁给她的不幸而郁郁寡欢,不愿意与他交谈。送给她,应该可以缓解一下气氛,可是,他要怎么跟她解释:捡到的?买彩票中奖了?这项链打折?项链是假的?这些理由真是荒唐可笑……她戴着项链,会欣喜若狂地装进他的怀抱,她会亲吻他的脸颊……他会感受到一个男人给心爱的女人带去欢乐而得意,高大,自信,他已经情不自禁挺直了身板……她一定会问的。他被最后的定论惊醒,决定还是先不要把项链送给妻子。

第二天,女儿收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她如愿考起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妻子一边从蒸锅里给他端饭菜,一边把女儿的录取通知书放在他面前。他早就习惯她的沉默,可是他明明看到她在饭桌前站了几秒,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学杂费5000元。这一行字格外刺眼,他为女儿骄傲的心被咯噔卡住。他们从来没有这么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所以这5000块钱让这青黄不接的状态雪上加霜。学是一定要上的,他非常肯定这个决定。

他兜里揣着那条沉甸甸的项链,他又来到当铺。老板认识他,他毕生的收藏基本都飘进这位跟自己年纪相仿,身材粗矮的男人手里。所以他乐呵得嘴也合不拢,那条粗笨的金链子挂在他粗短的脖子上,也全倚仗了那条金链子,别人才不会误会这是一个把脑袋直接长在肚子上的丑陋男人。他难道是心生嫉妒,格外厌恶眼前的男人,又不得不依靠他解决兜里的项链。估价18000元,他是全城最好的价钱,这在他变卖自己家产的时候就仔细对比过。如果卖了,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妻子的笑,郝军那白色的病床,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巴黎小镇的少妇的脸……所以一切像监控室里的画面一样交替滚屏出现在他心里,他很痛苦,他急得满头大汗,他最后抓起那条项链逃之夭夭,几乎是跑出了当铺。

这时电话收到消息,是个陌生号码:我是“巴黎小镇”的客户,请您帮忙买一份爆炒龙虾送来,非常感谢!

他又紧张又惊喜,他正发愁找个什么理由再去。他又伸手摸摸口袋里的项链。

他到的时候,门开着,她坐在茶桌前泡茶。他胆怯地走进去说:你的餐!

她抬头看他:请帮我放在桌上,留下喝杯茶。

他放下餐盒,把手伸进裤兜:昨天……

她说:你最喜欢的普洱。

他把手拿出来,坐到她对面。

他们喝了一会,她不小心把那本书碰翻:真是对不起,我失手,她抱歉地微笑着。她捡起书,捡起红木书签一一放好。呀!项链不知道掉哪里去了,请帮我找找桌脚那边有没有?她对他说完,自己又弯下腰继续寻找。

他的脸唰地红了,从裤兜里掏出项链,轻轻放在桌脚,他再次弯下腰,同时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点,做着认真寻找的样子。她一边找一边喃喃地说:也许忘到其他地方了,于是坐正身子,故作轻松地喝了一口茶。

是这个吗?他从桌脚拿起项链,摆到茶桌上。她拿在手上,项链还有他的温度,暖暖的。她又笑了:就是这个,谢谢你!

低头弯腰自然会面部充血,所以他面红耳赤地端起茶杯一口干下。他没注意是她刚刚续的杯,他被茶汤烫到舌头,他差点把滚烫的茶水吐到她脸上,他憋得满脸通红。他慌张地说:不早了,我要继续工作,感谢你的茶……

她送他到门口,她刚要关上门。他伸手挡住,他的脸唰地红了:项链的事,对不起!她又笑了,那温婉如初的笑容,像第一次给他开门那时一样。

他回到街上时,太阳已经回到山坳里,从山坳里漫出来的余晖,落到他脸上,被暴晒了一天的地面依然热气腾腾,整条街都是高温,他发烫的脸像被这热气蒸透了,快溢出热气似的。可是他神清气爽,摩托车车轮转动起来,他依稀的头发被包裹在头盔里,风从裤管里钻进来。青黄不接的现状被他抛于脑后,他宛如回到二十年前,背着一张毕业证就憧憬未来……

找到钱了吗?妻子装了一碗米饭递给他,嘴里冒出这句话。他们很久没有交谈,所有对话简短又直接,都是围绕钱呀,债呀。虽然他早已习惯,可是这次他抬起头来看着妻子,她两鬓间已有了白发,因为素颜,脸色苍白里带着蜡黄。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我正在想办法。他这次没有因为钱的问题摔下碗筷,而是一边吃饭,一边和颜悦色地回答妻子。妻子没有埋怨,沉默地走到客厅拐角,坐在他每晚沉思的那把藤椅上。

吃好饭后,他破天荒自己收拾碗筷,最后对妻子说:我上班去了。他再次淹没在城市的夜里,等待着手机里跳出很多很多的订单。

还有一个月暑假就结束了。他穿梭在所有餐馆接单。半年的工作经验,他总结了客户需求,对他们做了分门别类和对比分析。他后来把一起送餐的同事拉了群,他们做了合理分配,那样就不会在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错过单,也不会让接不到单的人空闲着,客户却流失了。还可以把有相同需求的单分配给正在餐点的同事,做到资源共享。大家见识了他的管理能力后纷纷加入进来,把送餐这份工作流水化,事半功倍,又增加了业务总额。后来他还鼓励大家接多样化的单,比如给不便出门的客户代买水果蔬菜或生活所需品;给遗忘东西的客户传送东西;只要能跑腿的,他们按公里数收取费用,又满足了客户的燃眉所需,又可以增加工作效率,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一个月下来,他凑够了女儿的学费。

那天,他早早下班,他买了一瓶红酒,红酒是超市特卖才35块一瓶。家里没有以前的水晶红酒杯,他把钢化玻璃杯用洗涤剂认真擦洗后晾干,他在倒好的红酒边插了一支玫瑰花。窄小的饭桌被惹眼的玫红点缀后增添了情调。他把妻子和女儿请到桌边,妻子虽然还是一副生无所恋的淡漠,可还是被他拉到桌前。她们安静地坐下来,他神秘地说:咱们闭上眼睛许个心愿吧!

她们睁开眼睛时,他把一沓整齐的百元大钞放到桌上。妻子和女儿对望了一下,同时又看向他。一家三口,同时热泪盈眶。女儿收下学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妻子破涕为笑。他看到她美丽的眼睛全是水汪汪的委屈,他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至少有五条,他看到她的双手被家里每个角落的灰尘摩擦得苍老粗糙。他举杯敬她,他不知道如何取悦她,他只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告诉她,他有一个新的计划:他准备成立一个快送公司。按人们的需求接下全城的各种单,这是一个与时俱进的行业。有市场也有难度,他如果把一盘散沙聚到一起,定能发挥出不可估量的作用……他说:我现在45岁,再拼一次吧!

那晚他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点燃一支香烟,他开始在心里盘算:郝军每月的医药费,女儿的生活费,房租……

或许是被红酒滋润了心田,也或许是想通了,妻子给他倒了杯茶,默默地坐在旁边,不说话,只看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他:高高的鼻子,眼睛微眯,头发……头发怎么白了那么多?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刺痛。这是她的男人!這是孩子他爸!这是要和她渡过一生的人……她盯着他,看了很久、愣了很久。她是经济管理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她幻想过进大公司,也幻想过创业,就是没有想过一毕业就当全职太太,是他改变了她的轨迹,也让她迷失了自己。现在孩子大了,不用她去管了,房子小了,不用她花很多时间去打理……我应该出去走走了。她的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转向窗外,那里还暗着,可是,她知道,很快,一轮红日就会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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