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秦
这是一堂以沟通为主题的心理健康团辅课。课堂上,潇潇一直一言不发。平时上课,她虽然也很少发言,但是总能与我有眼神的互动,这节课她始终低着头,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午休时,我把她叫到了心理功能室,准备和她好好聊聊。“其实,我也想下课找您谈谈的。”潇潇主动开了口。“一听到‘沟通这两个字,我浑身都不舒服。”接着,潇潇低着头小声地说。我释然地“哦”了一声,探究道:“是不是你在与他人沟通的过程中遇到了困难呢?”潇潇点点头,又忙摇摇头,解释道:“其实我觉得沟通——没用。”她缓缓抬起头,望着我,眼眸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汇成的委屈。
我有些心疼。是她不懂得沟通技巧吗?还是她在探索这个世界时,沟通之门已经被早早地封锁了?我让她谈谈她和父母的关系。说到这里,她的眼眶湿润了,却倔强地昂起头,试图让泪水流回去。
我让她用一个意象画面来描述自己和父母的相处方式。她闭上眼想了想,突然吐出两个字:“闭嘴。”紧接着,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老师,对不起。我是说,我能想象到的画面就是爸爸冲着我喊‘闭嘴。”我点点头,引导她继续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你想和他好好沟通,他只回应你一句‘闭嘴,你们一直都是这样沟通的,是吗?”她点点头,开始回忆起一些往事。
潇潇的父亲是开店的,晚上回家后经常要算账。有一次,读小学的她拿着试卷请父亲签字,他看都没看一眼,就说:“没看我忙着吗?我做事的时候别烦我!”潇潇解释说:“老师让——”可是她一开口,父亲就大喊:“闭嘴!听不懂我说话吗?”她把话噎在喉咙里,再也不敢吭声。长大后,她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微妙。只要有父亲在,潇潇就自动躲起来,不跟他接触。甚至与父亲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都让她难受,她常常等全家吃完再偷偷去厨房吃一些。读中职后,每周有五天住校时间,她暂时摆脱了与父亲这种水火不容的关系,只是她一想到周末要回家,心里又会犯怵。
我尝试要她父亲的电话号码,想跟她父亲聊一聊,被她拒绝了。她说:“老师,我如果能哭一场就好了。”是的,她压抑得太久,肚子里有好几年的愤怒堆积着,发泄不出来。我决定先给她一个释放的出口。我说:“好。现在,我就是你的父亲,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不要怕,说出来。”起初她很犹豫,一直摇头:“我,我说不出。”随着泪水的涌出,她的抽泣声渐渐大起来,愤怒的火焰似乎被点燃了,她一点点地吐出了一些压抑在心底的话。
“你总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对的人,你是世界上最辛苦的人。是的,你挣钱是不容易,可是我也不是你的累赘呀!你从来都只会讽刺我,恨不得没生过我。我小时候穿一件新衣服,你就会说:长成那样还臭美,乌鸡能变成凤凰吗?我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说自己的女儿是乌鸡呢?假期你让我到你的店里帮忙,我不愿意,你见着我就数落我没用,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心里就好怕,连最简单的算术都不会了,怎么给客人算账呀……”哭诉到后来,她用拳头使劲敲着沙发的边沿,已经泣不成声了。
那天后,我給她留了一项作业,让她继续回忆与父亲在相处中让自己不舒服的点滴,并写下来,一一地去反驳、去控诉、去发泄。当把一切负面情绪都掏空之后,心情自然会舒畅许多,内心也会变得强大。
后来的团辅课上,我感觉潇潇的状态好了很多。一天,潇潇的班主任找到我,商量潇潇的事情。“她非要换寝室,我说不通,你可以跟她聊聊吗?”按理说,调换寝室这样的事情不属于心理健康教师的工作范畴,不过,因为和潇潇有过一对一的咨询关系,我还是点了点头。
再次与我在心理功能室见面,潇潇比上一次舒展了很多,与我很畅快地聊着天。“我和父亲的关系倒还是那样。不过,我想通了。其实,跟他见面也没那么可怕。周末,我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又说一堆挖苦人的话,我都当没听见,继续吃我的。他没辙,只能抱着碗筷去一边吃饭了。”我一听,这孩子把从前对自己的攻击转向了对方。父亲用“闭嘴”两个字关上了与她沟通的门,她公然用听而不闻来挑战父亲的唠叨。
我问:“你的沟通方式不还是回避吗?”潇潇摊开手,说:“不然能怎样呢?”于是,说到了调换寝室的事情。她向我坦白了事件的经过。她从开学初就与宿舍的兰兰玩在一起,不过,一直以来兰兰总是像高高在上的公主一样,会“命令”潇潇帮自己做事。由于潇潇比较会隐忍,两个人勉强维持着闺蜜关系。最近,潇潇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压抑着很委屈,便主动选择回避兰兰。兰兰感觉到潇潇态度的转变,自然与宿舍另外一名女生走得近了。潇潇感觉自己在宿舍里成了空气般的存在,更加别扭了。于是,她跟班主任提出要调换寝室。
我肯定了潇潇愿意主动改变自身境遇的行为,同时告诉她方式方法存在问题。事实上,原生家庭的相处模式已经被她不知不觉带入了往后的人际交往中。她一直处在“被讽刺—压抑痛苦—咬牙坚持—寻求改变—逃避关系—主动选择被抛弃”的循环中。显然,只有把沟通带入这个循环,打破这个魔咒,才能真正让她获得自由。我给她讲明白了这个道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还是为难地说:“沟通哪有那么容易!兰兰也不会为了我去改变她自己,她从来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笑着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那天后,她同意暂时不调换寝室,尝试跟兰兰和好。我之后找到了兰兰,指出了她“盛气凌人”导致潇潇内心受伤的一些言行。兰兰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真的并无恶意啊!”兰兰看到潇潇的包是黑色的,就说:“我从来不背黑色的包,显老气!”潇潇觉得,兰兰讽刺她土、抠门。其实,她就是喜欢这款黑色的包,耐脏、容量大、款式经典。兰兰不喜欢包子的味道,于是吃早餐时,但凡食堂做包子,她就不吃了,还催促潇潇快点吃。潇潇很喜欢吃包子,被兰兰催着,便不好意思继续吃,总是匆忙喝几口粥就出了食堂,一上午饿着肚子。“哎呀,她喜欢吃,她就接着吃,我可以在外面等她啊。”兰兰生气地噘起嘴:“还说我是公主,老师您听听,到底谁是公主啊!”我被兰兰逗笑了。我说:“那你还愿意接纳潇潇公主做你的朋友吗?”她想了想,笑着点点头,说:“其实,我蛮喜欢她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总是疏远我。我跟别人交好,也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地就不跟我玩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请她一定要与潇潇好好沟通,把所有的误会化解开。兰兰点点头:“我知道,她不好意思主动找我,那我主动找她聊,告诉她,我说那些话没有考虑她的感受,是我错了。”我竖起大拇指,赞许道:“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潇潇有你这个朋友,真幸运。”
后来,两个小姑娘重修旧好,潇潇和宿舍其他的女孩子也能融洽地相处了。虽然潇潇与父亲的关系还是冷冷的,但是潇潇不再逃避了。她说:“有时候,我顶他几句,他反倒很开心地笑了。”我说:“两代人之间的和解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沟通是打开各自心门的钥匙。永远不要怕,不要放弃。”潇潇后来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她说:“老师,谢谢您。其实,最会沟通的是您。”我有些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