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欣宜 周伟
彭程,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入选2014年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第二批国家“万人计划”领军人才(哲学社会科学),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散文集《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第七只眼睛》《杯子上的笑脸》等。
“写作是需要用毕生时间从事的劳动,要像过去手工时代的一个木匠,技艺在不断制造家具的过程中提高,要像一名戏曲演员,每天都要吊嗓子练身段。不要总想着讨巧,写作没有捷径,不能寄望于灵感的频频闪现,或者说灵感也钟情于诚笃的劳动者。”数十年如一日在写作上持续耕耘,作家彭程以随性自然又充满诗意与哲思的笔触,在散文创作领域深深扎根。2021年出版的系列散文集《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大地的泉眼》,汇集了彭程多年来游历、阅读、感受和思考中写下的文章,这也是他对文学创作的一次梳理。在跋文中,彭程写道:“这些作品中所描绘的都是属于我的生活,我既是参与者也是观察者。这些生活所散发出的气息,宏大又精微。它们裹挟了我,成为我的精神情感生活的塑造者。”
于平中见奇,在鲜活的感性中透出理性的思辨,也正是彭程散文的最大特色。《漂泊的屋顶》《远处的墓碑》等作品,无一不是在对日常的叙述中,将平凡的外物内化为独特、细腻的生命体验。
彭程认为自己并非高产的作家,“但日积月累,也先后出版了十多本集子,这是坚持不懈的结果”。他将写作看成是一场毕生的劳动,“我相信价值是劳动量的凝结,付出心血汗水的多少,决定了作品的质地成色”。
文学写作的“诗与真”
谈起与文学的缘分,彭程至今记得,十一二岁时,他在县城新华书店中买到了一本浩然所著的《幼苗集》,自此便敲响了心中文学世界的那扇大门。“我在农村生活了五六年,这本书里描绘的也是华北地区的农村,因此读来感到十分亲切。童年的感觉最为敏锐,因此对那段生活的印象格外深刻,我写作中的一些题材,像对大自然的倾心,应该说是在那时埋下的种子。”
少年时代,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文学作品都成为了彭程的精神养料,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并踏上了写作之路。1980年,彭程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光明日报社,工作忙碌下,他选择以散文描绘书写丰富的人生经历与独特的生命体验。
“写作也是一种因缘际会,开始时从某一种文体下手,后来就形成惯性,专注于这种文体。”在彭程看来,散文是一种最为自由的文体。小说需有人物、故事和结构,诗歌讲求意象和节奏,而散文相对而言所受限制更少,进入门槛更低,但也“易写而难攻”,写出深度,并不容易。
在彭程心中,凡是好作品都有一个“公约数”,即要符合文学的根本标准——要么是情感的真挚,要么是思想的深刻。
“文学不是技术,不遵循线性发展的规律,并非越向后越好,作品生命力取决于其拥有本质的程度。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今天仍然要读诗经和楚辞,读乐府诗和古诗十九首。”
彭程认为,文学表达的内容尽管丰富浩渺,但概括来看,都不出乎感性和理性、情感和思考的范畴。他将这两大范畴提炼为“诗与真”,而写作就是在由这两种维度所构成的浩大空间中驰骋思绪,二者各自有着自己的广阔丰饶,在大多数情形下也彼此相连、相互交融,仿佛一条色谱带上渐次过渡的不同色彩。
“同时,事物构成的本质属性,也要求写作者具备一种整体性的目光。对现象的关注早晚会引向对本质的探求,诗意飞扬的尽头会沉淀理性的结晶。这种万物联系的观念,会驱使一个写作者逐渐走入广阔的地域,而不肯长久地居于一隅。”彭程说。
在广阔的写作领域自由漫步
从乡野到都市,从自然风光到人文景观,彭程的散文在关注当下的同时也时常遥望历史烟云,他并不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凡是生活所及之处都能成为写作的灵感。他谦虚地称,自己不属于个性鲜明的写作者,也“有点不情愿驻足在某个专门的题材领域”。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不少,触动常有,我很想尽量多说出来,就像一个被父母带着去动物园的孩子,本来说好了去熊猫馆,经过狮虎山时,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彭程说,“随着生活经验的扩展,我愈发意识到,个人选择什么并不完全按照自己的设计,而毋宁说经常会受到外在力量的支配,脚下的道路时常拐弯分岔。那么,就不妨坦然地跟从随机性的脚步,听从命运的安排,随物赋形,来表达置身其间的感受。不同的境有不同的色相,生出不同的念想。但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应该努力探索,说出自己的证悟,尽可能多地凸显出主体性、个人化”。
对彭程而言,自身的散文写作历程并没有明确的阶段性划分,作品中的大部分的主题在写作早期就已有涉及,而此后的写作,很大程度是对这些主题的拓展,和在宽度和深度上的进一步开掘。“仿佛是音乐中一段旋律的不同变奏。年龄和阅历的增加,會让人对同样的事物不断地产生出新的认识,赋予它们更为丰富庞杂的色彩和意味。”
彭程以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形容这种写作上的深化:“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中,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同样是听雨,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里,感觉和心情却大为不同,写作也是一样。又像有人谈到不同年龄的人读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感受:少年人看了会发笑,中年人看了会沉思,老年人看了却想哭,“人生的复杂况味,读来令人感慨系之。”
坚持“有难度的写作”
在《写作的难度》一文中,彭程指出:“一个好的作家,一个能够让人对其创造力的不断更新抱有信心的作家,在其作品中,应该总是不断地呈现出某种新的东西。也就是说,他总在自我超越。”文学创作要为作品赋予具有新鲜感的内涵或层面,散文写作同样要向深处发掘,为此,他提出了“有难度的写作”。
彭程介绍,从写作者的角度看,“难度”通常是构思和写作中的滞涩阻碍之感,而不是那种一泻千里式的流畅顺滑;而作为接受者,则体现为从阅读中感受到的某种新质,这使得该作品与众多同类之作有了明显的分别。
“对于一个写作者,人云亦云,说别人说过无数次的话固然没有意思,一再重复自己同样不好,哪怕它最初说出时曾经让人眼前一亮。因此在每一次写作中,都应该抱着有所创新的念头,哪怕只能够落实一点点,哪怕只是体现为细枝末节。它们可以是情绪体验的某种新鲜之感,也可以是诉诸理性沉思的一道闪光。”彭程说。
彭程认为,“难度”还包括给内容以恰当的形式,“应该努力找寻到相适应的叙述语调,分别体现为结构、节奏、语言等诸多方面。如此种种,做到其中的一种都不无困难,如果能够更多,那简直要说是上苍的格外眷顾了。这样就会形成属于作者自己的特点,所谓标示性或者辨识度。”
彭程指出,不论是在一部具体作品的创作中,还是在整个写作生涯中,“难度”始终存在。出于积习或惰性,写作者往往会有意或无意地为自己造出一个窠臼,让写作停留在“舒适区”,但若想提升,就必须要懂得“突围”。“这一点有难度,即便意识到了也未必能做到,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写作是一桩带有悲剧色彩的行为。”彭程说。
谈及持续写作的动力,彭程首先提到了“热爱”,“坚持做下去主要是因为喜欢做这件事情,享受写作带给灵魂的安适之感”。经由写作,借助语言,能够更好地认识社会和生活,也能够让人生的步伐迈得更为坚实。他还尤其看中写作的疗愈功能,“很大程度上,正是写作将我从苦难遭遇中拯救出来,获得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心境”。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