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农历七月,漫长的暑热开始,乡野的夜晚坠入洇散的星光,潮湿的溪边,出现了萤火虫。萤火虫忽闪忽闪,夜晚发出幽蓝色的光。
孩童捉萤火虫藏在玻璃瓶里,一只、两只、三只……玻璃瓶荧亮荧亮。这是安徒生留给我们的世界。玻璃瓶摆在床头木桌,孩童酣睡了,荧光依然在闪。孩童在梦中笑了。他梦见了什么呢?这是最纯真的秘密。
萤火虫是落入凡间的星星,在树林,在溪边,在河滩,带着一群孩童奔跑、跳舞。萤火虫忽上忽下纷飞,有时是一只、两只,有时是上百只、上千只。萤火虫举起了大地最小、最美的烛火,照着草叶的面孔、苇莺的睡眠。它还照着什么呢?
大野宁静。萤火虫只存活七天,孵卵之后,便安静地死去。没有人在意它们死去。谁也不会因此而悲伤。
孩童很快忘记了萤火虫,采了一束野菊花,插入玻璃瓶。
我非常细致地观察过朝露从凝结到坠落的过程。院子里,我用竹筒养了一株吊兰。在2020年5月2日早上四点十五分,我坐在吊兰前观察,并做即时记录。记录如下:
一、叶面铺起雾珠,需要二十一分钟。
二、雾珠滑在一起,形成露珠,依靠微风抖动叶子。
三、雾珠凝成一颗豌豆大的露珠,这个过程需要十七分钟。
四、悬在叶尖上的露珠,分两种颜色:上半颗纯无色透明,下半颗翠绿色。
五、露珠悬在叶尖上,可以悬三分四十五秒。露珠下坠,叶子往下弯曲,叶面的露珠滑下来,加速了叶尖的露珠坠落。
六、露珠在地面破碎的时间,无法计时。
七、叶尖上,一滴露珠形成,需要十三分二十一秒。
八、太阳照在吊兰上,雾珠全部消失,需十一分二十五秒。
记录完了,我感到无比悲伤:生成的过程艰苦卓绝,而消亡却十分轻易。
冬日,我去山坞看人割棕衣。割棕人站在木梯上,一手抱着棕树,一手用弯刀割棕衣。我问割棕人:“割这么多棕衣做棕垫还是撬蓑衣?”割棕人的头上扎了一块黑头巾,看起来像个烧炭人。
“给蜂箱压箱顶。风太大了,蜂会冻死。”割棕人说。
山口有一块空地,摆了二十余箱蜂。我昨天上午去看过蜂。地上有很多死蜂,风刮着死蜂跑。蜂箱口的边沿,躺了很多死蜂,腹部朝天。我想,这些蜂,采蜜回来,来不及进蜂巢,便死在了“家门口”。如大雪之日返乡的人,跋涉了千山万水,到了村前月下溪桥,却再也走不动了,扑倒在桥上,望着旧年的大门。
蜂场是生命最欢腾的地方,蜂舞如瀑泻,振翅如弓弦震颤,发出嗡嗡嗡的金属之声。冬日却冷寂,但仍有一只或几只蜂,飞出蜂箱,去山林采蜜。山林,花非常稀少了,我只看到了紫菀、野冬菊,和尚未完全凋谢的油茶花。在一朵紫菀花里,我还找到一只死蜂,它的口器还插在花蕊里,翅膀裹着淡黄色花粉。
蜂,让我想起了农夫,只要脚可以着地,手可以动,就会去地里干活,无论天多冷,风多大。
我做了一个有关麻雀吃食的实验。
在院子的瓷器圆桌上,倒扣一个筲箕,用两根约三十厘米长的君子竹,支起筲箕嘴的两个角,麻线在竹节扎结,拉直,线的另一端扎在筲箕背。这是简易的捕鸟笼,鸟进了筲箕罩口吃食,触碰了麻线,筲箕自动落下来,罩住鸟。
我藏身在厨房里,半掩着门,盯着圆桌。一刻钟后,麻雀来了六只,站在圆桌上,东望西望,围着筲箕小步跳。在筲箕外围走了三分钟,其中一只麻雀进去了,小心地吃饭粒,吃了几粒,停了下来,嘁嘁嘁,叫了几声,其他麻雀进去吃了。
在筲箕嘴,我没有扎麻线,筲箕不会罩下来。麻雀吃了十几分钟,饭粒全吃完了。麻雀飞走了。
我撒了三次饭粒,麻雀都同样进食:由一只麻雀先试探性进筲箕啄食,确定安全了,通知其他麻雀一起享用。
2019年9月,我去鄱阳湖做候鸟保护调查,余干县野保站站长雷小勇说了小天鹅进食的故事。上百只小天鹅去湖滩觅食,由一只小天鹅先吃,半小时后,吃食的小天鹅没有意外发生,其他小天鹅才开始进食,若有意外发生,小天鹅全部飞走,再也不会来。
做了麻雀吃食的实验,我相信了雷站长的观察:为同类的生存而牺牲的精神,并非为人类所独有。
爱是一种天赋。
去水库的路上,看见一只蜣螂在推羊粪球。羊粪球和冬枣差不多大,比蜣螂两个身体还大。我蹲下来,看它推。路是水泥路,路面平整。它用前肢推,像农夫推独轮车上重重的粮食。
路面有一个碗状的坑洞,是打桩人留下的。蜣螂推着推着,羊粪球滚落坑洞。蜣螂爬下坑洞,继续推。羊粪球落在两个小石块之间,推不起来。蜣螂换了个姿势,用后肢往后蹬,以倒退的方式推羊粪球。羊粪球缓缓往坑坡上滚。在接近路面处,羊粪球卡在水泥角上,蜣螂不断地蹬,羊粪球松动了,却滚了下来,压着蜣螂一起滚下坑洞。
蜣螂继续推,羊粪球还没到水泥角,滚了下来。
再而三,三而四。蜣螂不妥协。我想起希腊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巨石上了山顶,因重力又滚下山底。西西弗斯周而復始,永无止境地推着巨石。
蜣螂推了八趟,耗时九十三分钟,最终把羊粪球推上了路面。我被它“悲壮”的努力,深深震撼。
(超英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风过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