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总是在笑的人

2024-05-10 01:54时潇含
视野 2024年8期
关键词:卢比斯里兰卡

时潇含

斯里兰卡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氛围,用洋气的说法,那就是这里的人们身上充满了松弛感。

三蹦子横冲直撞,几乎快要撞上前面的车,司机偏了偏方向,不疾不徐地抬起穿着拖鞋的脚丫,在前车屁股上踹了一脚。

车停了下来。

他们有着独特的,不受外物干扰的气质。

在喧闹的街市中,人群簇拥着向前移动,不管卡车轰隆而过,又或是我,这个笨手笨脚的外来者,由于在混杂的车流和人流之中惊慌失措而堵住了路,他们都安之若素。

没有责怪与白眼,只有黝黑脸蛋上很大的微笑。这里的人全都乐呵呵的,好像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各人干着各人的事,卖一盒火机、一把彩色铅笔,或是几根耳机线。

他们很有闲情逸致,把水果一个一个整齐码起来,或是摆出个好看的形状。

还有个卖彩色弹簧玩具的小伙子,把弹簧张灯结彩地挂起来,热闹又喜庆。他围着摊子来回调整弹簧的位置,好像只要摆得够好看,顾客就会盈门。

连公交车售票员也要大声吆喝着拉客,热情洋溢的词语烫嘴般淌出来,他挂在门边,半个身子探在外面。

我总会好奇,那些声嘶力竭吆喝着的人,就算卖完了一整盒火机,也不过赚个二三十块钱呀,这还不算进货成本呢。

我替他们着急,那么少的东西,那么便宜的价格,这怎么能赚到钱呢。

就算光是看,不买也没有关系,他们不仅不恼,还请我进铺子里看他们剥洋葱、洗土豆。

沾满泥污的黑手,破落斑驳的墙壁,堆成小山的土豆。

一斤土豆五块钱。

他们拉我去给他们拍照,拍完后施施然走出铺子,请我坐到里面,让他们给我拍照。

好一个反客为主。

在这里什么都能买,什么都能卖。

我去银行换钱,美金上有些褶皱,换不了。

那西装笔挺的工作人员问我:“为什么要来银行换钱呢?私下去黑市换钱不就行了吗?”

他又叫来他的同事,问他最近的黑市在哪里。他们俩一阵叽叽喳喳之后,告诉我走十分钟之后,有一个市场,市场三楼看到某一个牌子就进去找dealer。

他笑呵呵地告诉我:“他们那里汇率高,什么钱都收。”

斯里兰卡人身上有一股子落落大方的劲儿。

我们想去按摩,请当地人推荐传统的阿育吠陀按摩店。

灯光幽暗的街上,小餐馆的老板摸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我:“你们要去男士按摩店,还是女士按摩店?”

我心想,什么时候按摩店还分男女了呢?于是回答:“我们男女都有。”

他为难地又摸了一会儿脑袋,沉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见我实在没懂他的意思,于是说:“有倒是有,但都是不正规的。”

我问:“正规的呢?”

他继续摸着脑袋,说:“那没有。”

有天我在海边闲坐,给乌鸦喂面包,一个人走来,坐在我身边。

一阵不长的沉默之后,他说:“这些乌鸦永远吃不饱的,只要你继续喂下去,它们一天也不会走。”

我不知回什么,于是对他笑了笑。

他接着说:“你要给我30块钱。”

我问:“为什么?”

他说:“今天我出门的时候,我的两个孩子一直在哭,我问老婆怎么回事,她说家里没有钱买奶了。”

我继续看着他,他接着说:“一包奶粉要40块钱,我身上只有五块,所以你要给我30块。”

我问:“给你五块行吗?”

他笑着说:“那也行,谢谢你了。”

于是就这样,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五块钱,还吓走了我的乌鸦。

我听许多人说过,在这里旅行要小心三轮车司机,或是小商小贩讹人。我对他们总是充满戒备,不管他们开出多少价格都要往下压压价。

这大概是中国人的习惯吧,贵不贵的倒是不在乎,但是买贵了可使不得。

一天在海边,有个老头端着个盒子,摇着铃铛来回走动。盒子上摆着红红绿绿的椰丝,下面用树叶包着什么。

我以为是小点心,费了半天口舌,将200卢比讲成100卢比,也就是两块钱买了一个。

那人在彩色的椰丝上倒上糖浆,放上一塊碎冰糖,将树叶递给我。

我坐在海边看人钓鱼,边吃这“点心”。可没吃两口却发现,表层的椰丝下面全是木头渣子。

我心中暗骂,在热带,椰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怎么就连这也要以次充好。

我把木头屑扬进海里,起身往远处走去,心想还好压了价,只受了一半损失。

这时,一个店主从路旁的小店探出身,热情洋溢地请我去他店里喝杯橙汁,只要两块五。我被热带的阳光晒出了一头汗,又冒着一头火,欣然坐下。

店主倒是个实诚人。

一杯手工挤的鲜榨橙汁,加些冰,加些糖,再加一点点盐,放在漂亮的玻璃杯里,煞有介事地端上来。

他见我感兴趣,又是带我看橙子,又是现场给我演示怎么切橙子、挤橙汁。

在斯里兰卡,多管闲事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有个老人在海边钓鱼,一群人跨过两条活跃的火车轨道,聚在他身边看热闹。

鱼钩突然被卡住了,老人巍然不动,不相识的陌生人跳下沙滩,跳进海里,帮他捡回鱼钩,然后扬长而去。

我见店主热情,对他说起我被那黑心的老人坑了的事。他听了之后笑着摇头,说那些木头屑是烟草和槟榔,当地人喜欢嚼着吃。

我居然错怪了他。

有天忽然下起大雨,我在路上被淋了个措手不及。一辆三蹦子在我身边停下,示意我上车。

我离酒店不过走路五分钟的距离,但是热带的雨来势汹汹,让人无处藏身。

我无可奈何上了车,满以为他会收个“雨天价格”,不过就算他要500卢比,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回去了。

到了酒店之后,他只收了两块钱。

斯里兰卡的物价很奇怪,食物等生活用品的价格并不便宜,几乎和国内差不多高,但人们的收入低极了。

一斤胡萝卜兩块五,一个橙子两块钱,一斤红薯一块五,一袋牛奶三块钱。

官方的人均月收入是两千人民币,但是这里的贫富差距大极了,大多数普通人的收入恐怕不到一千块。

我几乎要忘了,去年7月,斯里兰卡宣布破产。

2021年,斯里兰卡国家政策转向有机农业,全国禁止使用化肥和农药,导致农作物产量减少30%,茶叶产量减少18%。

作为农民的大部分百姓既没有收入,也没有食物。

作为农业大国和锡兰红茶出口国的斯里兰卡需要从外国进口食物,同时茶叶所带来的外汇也大大减少。

疫情导致旅游业崩溃了,乌俄战争导致他们的大出口国俄罗斯自身难保。

2022年2月,政府试图将货币与卢比挂钩。但卢比兑美元汇率为200:1,卢比非官方市场价值超过248:1美元,导致外国工人通过非官方渠道汇款,美元从官方市场消失,斯里兰卡银行耗尽外汇。

同时,斯里兰卡的国际信誉受到损害,进一步加剧了进入国际金融市场借款的挑战。

3月,为了节约能源,当局在全国范围内实行每日停电。每天停电7小时,月底增加至10小时,4月初再次增加至15小时。

3月,斯里兰卡多所学校宣布无限期推迟学期考试,原因是缺乏外汇储备进口纸张引发全国纸张短缺。

3月29日,佩拉德尼亚教学医院因药品短缺而暂停所有预定手术。

为了应对外汇不足、政府赤字严重的问题,仅4月6日一天,斯里兰卡政府印刷了1190.8亿卢比,约合人民币101.4亿元。

6月,公立和私立学校由于燃料短缺而关闭。

7月8日,斯里兰卡政府宣布破产前夕,通货膨胀率已攀升至113%,世界排名第二。

快要离开的时候,我坐三轮车去不远的寺庙,原本大概400卢比的路程,司机开价500卢比,我习惯性地与他讲价。

他举起手,大拇指与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说:“不过是100卢比而已,连一杯咖啡都买不到。”

我说好吧。

路上我问他,他们一般多大年纪退休。

他说只有公职人员有退休之说,普通人们只有干到干不动之说,一天不劳作,就一天没有收入,一天没有收入,就不知道第二天如何生活。

当地人的集市有许多瘦长的铁质板车,一辆车可以拉一吨多的货物,租车费一天150卢比。身无分文的人靠着租板车,给别人卖力气拉货赚钱。

坐在车上,我心里一阵不好受,我为什么非要孜孜不倦地与他们计较那20,还是200卢比呢。

这一块两块的,我好赚,他们不好赚。

可是我的酒店里正在举行“最长的圣诞蛋糕”挑战,一块20多厘米的蛋糕要3900卢比,也就是90元。蛋糕长龙曲折婉转,足有100米长。

酒店里的一场场婚礼从早上办到天黑,现场乐队、歌舞表演、喝不完的香槟、源源不断的食物。

宾客们身穿华服,笑容可掬,就算素不相识,互相微笑过后,也请你去喝一杯。

他们善良可亲极了,但是酒店的大门藏在安检之后。

因为他们心善啊,见不得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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