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老杜

2024-05-10 13:34何荣芳
安徽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水莲老杜渡口

何荣芳

1

老杜坐在茶寮的門口等黄四娘,一片雪亮的灯光拖着他一手托腮的影子,直奔到河坡下面柳林子去。

老杜三年前成了摆渡工,他在渡口东北岸河坡上搭了两间房,轻钢装配式,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做了茶寮。离渡口不远的村庄上有他家的楼房,空着,老杜嫌住家里没有住河坡方便。黄四娘说,你准是对水莲做了亏心事,怕她的鬼魂回家来骚扰。老杜说,她要是想骚扰尽管来,看谁怕谁!

茶寮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了一台液晶电视机,墙角站一台老式冰箱,一张带抽屉的老旧八仙桌稳稳地占据在屋子中间,几把油光水亮的木椅围在八仙桌周围,桌上青色大南瓜似的扁平茶壶里,每天都有新鲜的茶水。这些都是为渡客准备的。

皖南的河,大同小异,每一条都弯弯曲曲,长得不见尽头,却又都不宽。铜铃渡在青龙河上,河面宽一百多米,只有河中央三四十米处河水急一点,其余的河面都是平缓的河水,宁静得连片波澜都没有。河东岸是连片的村庄;河南边离岸千米左右有一座老镇,白墙黑瓦马头墙的老房子,蜿蜒十多里,八街九陌,店铺林立。老镇靠近河岸的地方,有一家大型城乡综合医院。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喜欢到老镇上去卖货、购物、就医,河东岸的老百姓也不例外。当年,老杜和水莲结婚时没钱办酒宴,他便学城里人旅行结婚,带水莲去逛老镇,从镇头走到镇尾,就算旅行过了。这事儿,被水莲埋怨了半辈子。

老早,渡口没名字,摆渡工是老秦。他腿脚不便,村里为了照顾他,给了他一只无篷的小船,让他渡人过河。每趟每人2毛钱,后来涨到了3元,收入归他个人所有。那时过河的人多,老秦为了节省精力,常常要等人挤得满满的才肯开船,这事被杜村长(那时人们称老杜为“杜村长”,后来才改口为“杜主任”)知道了,他黑着脸把老秦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老秦是被猪油蒙住了心,只顾着赚钱却不顾乘客的人身安全,还郑重其事地在渡口竖了一块宣传牌,亲手把盖了村部红章的通告贴在宣传牌上,要求渡船限载12人,乘客和摆渡工都要严格遵守。

老秦家的大楼房早就竖起来了,儿子女儿都已成家,再加上常年生活在水上,他的残腿又有了风湿,便不再摇船。顺河而下,七里处,修了观光的石拱桥;逆流而上,十里处,建了宽阔的公路桥。渡口似乎多余了,但老杜回村后,摆弄起渡船,生意依然红火。去镇上看医生的病人、卖鸡蛋的老奶奶、买农药和种子的老头、做钟点工的半老徐娘、上中学的少男少女、走亲戚或者来乡村游玩的城里人又纷纷来到了渡口。村民坐渡船去镇上,十几分钟就过了河,省时省力。其实,坐渡船还有一个好处,像黄四娘说的——热闹。眼下村庄里缺的就是热闹。

现在,人们都称这里为铜铃渡。老杜在河对岸埠头的拴船杆上系了一只铜铃铛,铃铛不时地叮叮当当,声音能传出好远。渡河的价格被老杜降下来了,每人每趟1元,学生娃可以免费坐。但黄四娘乘老杜的船过河,从来都不给钱。她每次来到渡口,老杜都会接过她臂弯里沉甸甸的竹篮,帮她提上船。黄四娘揭了头巾抽打身上的灰尘,大声地和人笑骂,仿佛压根就想不起要给过河费。老杜也从来不要,装着没那么回事,不由人不多想他俩的关系。

每天去河对岸,如果渡客没有急事,老杜总要凑上好几个人才开船,先来的渡客便在茶寮里或者走廊的长木椅上坐等。如果有性子急的催促老杜上船,老杜会慢条斯理地问,镇街上有钱等你们去捡,还是怕回来迟了家里的锅巴汤馊掉了?大家便耐心地等候,大声地笑骂,倒满茶水慢慢啜饮。茶水和一次性水杯免费供应,如果要拿老杜冰箱中的冷饮,那就要付钱。

河对岸想要过河来的,就摇一摇拴在船桩上的铜铃,叮叮当当的铃声顺着水面滑过来,有时能撞碎茶寮的寂静,有时被老杜忽略了,欢欢便提醒地汪汪叫几声。铃声松松散散,试探性地响几下的,老杜知道来人不是那么着急,他也就不着急。铃声如果火烧眉毛似的乱炸,老杜知道多半是村里小学的哪个老师要迟到了。小学还留在村庄里,老师们一律去镇上或者更远的市区买了房,不遗余力地来回奔波。此时,老杜便熄灭指间的烟,赶紧朝河坡下跑去,解开船绳,跳上船。好热闹的欢欢也一跳一跳地跟过去,想蒙混过关地“偷渡”。老杜“呃”的一声喝叱,欢欢才夹了尾巴转身。老杜抡开双臂摇动船橹,小船便在绸缎般的河面上轻悠悠地滑过去。

老杜摇动船橹,茶寮的门依然开着,欢欢跳到屋檐下,直着脖子人模狗样地坐地上。

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没有人来过河的,这里便“野渡无人舟自横”了。

2

老杜披了一件厚厚的风衣,坐在一棵倒下的老柳树上抽烟,烟火在柳林里明明灭灭,像一只栖息的萤火虫。欢欢老成持重地坐在他的脚边,一本正经地看着河对岸,不时地抽动鼻子。老杜担心河对岸的铜铃声被风卷跑了,就坐到水边来等黄四娘。

黄四娘早上挑着两只竹篮乘他的渡船过了河,她去镇上,一半是为了卖菜、卖鸡蛋鸭蛋鹅蛋,一半是为了看女儿和外孙女。通常她卖一部分菜和蛋,再留一部分送到女儿家去。女儿没有工作,女婿在镇上扎祭品,收入多少全看阎王爷的业绩。黄四娘平日攒下的钱,也多半是贴了女儿家,她只有这一个女儿。

老杜知道黄四娘肯定会回来。一般情况下,黄四娘在女儿家吃过午饭就会回转,在河对岸把铜铃摇得像炒豆子,那叮叮当当的铃声不成调地一声追赶着一声,成串地飞过来,像黄四娘抛过来的一根麻绳套住了老杜的一只脚,拽得他不由得不往河边赶,踉踉跄跄得简直就要摔几个跟头。来了来了,你是要赶回家去救火吗?他朝对面吼。黄四娘见老杜露出身影了,便不再摇铃,送过来一串哈哈的笑声。

黄四娘从来不在女儿家过夜,她家里养着一群鸡鸭鹅,晚上是要喂食和看管的。今天早上等渡船时,黄四娘还在向老杜抱怨,说她家两只已经下蛋的灰鹅,昨天不知道给哪个砍头鬼偷去了。老杜说,那两只灰鹅说不定躲柳林里给你孵小外孙去了。老杜的话引得等船的几个妇女咯咯大笑。老杜说笑话时自己从来不笑,黄四娘也没笑,只用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狠狠地剜了老杜一眼。昨天丢了鹅,今天她女儿即使用绳子绑也留不住她的,不知道怎么到现在还不回?

老杜手中的一支烟燃完了,又点着了一支。医生说他不能抽烟,他戒了一段时间,还是“抽”了起来。他点着烟,让它在手指间燃烧,只当是自己在抽。他不能不等黄四娘,在其位就要尽其责,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

老杜身板不高,胖乎乎的,眼睛小,耳朵大,长得喜庆。提拔到村长岗位时他还不满四十岁,起初村民们虽然叫他村长,却对他没有多少敬畏。他知道自己威严不足,如果自己当的是镇长或者县长,人们见到他自然而然恭敬有加。但他服务的对象,有很多是看着他穿开裆裤长大的,他家里有几口人,他有什么嗜好,为什么事和老婆又吵了架,大家都摸得门清。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严,他便把一张方脸整得很严肃,轻易不笑。久而久之,他似乎就不会笑了。威严也有了,倒不完全是他整天板着脸的缘故。

老杜对外人板着一张脸,对家人也是如此。老婆水莲本来就爱唠叨,一件小事能从太阳出山前唠叨到晚上进被窝。他刚当上村长那年,把自家猪婆产的猪崽送了两只给跛子胡老汉养,没收一分钱。为这事儿,水莲硬是从春末唠叨到秋后。他当上村干部把脸板起来后,起初她还唠叨,是谁借了你米还了你糠了?掘了你祖坟了?卖了你娃了?见丈夫不答话,她渐渐也不再唠叨了,一是唱独角戏没劲,二是丈夫总黑着一张脸,她摸不到他的深浅,担心他会突然发飙,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不管唠叨不唠叨,水莲就是不认可他。

水莲不认可他,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村民认不认可他。在村干部位子上几十年,每次换届选举,他都是全票当选。只有一次,他少了一票,他知道少了的那一票是黄四娘的。黄四娘因为丈夫的死,记恨上他了。

那年她丈夫偷大队林场的柴禾(那个年代柴禾总是不够烧,稻草、麦秸,甚至连田埂上的草皮,都被人背回家去烧锅),被看林人逮到了,推推搡搡送到大队部来。老杜虎起脸把他好一顿剋,还扬言要绑上他去游街。游街这事那时不稀奇,周围村里常有此事。老杜手上没发生过此事,他只是吓唬人而已。黄四娘的男人脸皮薄、胆子小,回家后就喝农药自尽了。出事后,虽然黄四娘没有找他闹,但他心里却长出了一个秤砣般的心思,沉重,且坠得他心痛。倘若他早几年在河滩上建林场,倘若村部每年能给村民分一些柴禾,倘若自己工作不那么粗暴……唉,要是時光能够倒转就好了。

后来选举时,他又是全票当选的,他知道黄四娘不记恨他了,但他却不能饶恕自己。

老杜这几年一得闲就在河坡上插柳枝,他种的柳树少说也有上万棵了。一方面挡水护坡,另一方面又能给附近村民提供柴禾。留在村里的都是老弱病残。老杜下午就砍了不少老柳枝,全放在向阳的河岸上晒着。等到晒干了,不用叫,黄四娘准会用板车拖回去。

弦月西移,快要落到西山了。月色寡白,淡得像飘散的炊烟。河水像一幅黑缎子横在眼底,老杜的小船枯叶般镶嵌在黑缎子上,不易察觉地晃动着。欢欢抽抽鼻子,打了个喷嚏。老杜的小腿和脚也冻得冰凉,胸部闷闷的,胀胀的,很是不舒服。他扔掉手中的烟屁股,用脚碾了,拍拍欢欢的脊梁。回屋吧,下霜了。这死婆子,今晚大概去会老相好了。

3

老杜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倒在塑料盆里。两只裂了后跟的脚小心地试探着伸进去,手里已经翻开了记事本。欢欢跳到桌肚底下,在一条粗麻袋上旋了几圈,伏下,一张长满杂毛的脸搁在一只前腿上,眯着眼看老杜。

欢欢是一条只有三只腿的狗,个头不高,毛色斑驳,一双眼睛被杂乱的长毛遮盖着,让人看了很不舒服。老杜来渡口不久后收留了它,如今他们相处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老杜裹着北风把船摇到河对岸,镇上的中学要放学了,他要接娃们过河回家。刚刚套了船绳,河坡那边就翻过来一群背书包的男娃子,他们兴奋地打闹着,叫喊着冲下河堤,来到渡口。一个大点的男娃子把胳膊里夹的一只小狗奋力抛向河水中,看见小狗在水中扑腾,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老杜赶紧摇船过去捞起了小狗,发现这只瑟瑟发抖的小狗少了一只后腿。谁干的?老杜瞪视着那群男娃子,一张脸黑得怕人。

不是我们,它的腿大概是被车轧掉了。它赖在我们校园里不走,门卫叫我们带出来扔了的。男娃们小心地解释,老杜的脸色已经让他们明白他们犯了大错。

都给我滚!老杜抡起胳膊一挥,好像要驱散一群麻雀。

老杜把船摇回来,带上了小狗,丢下了那群男娃子。男娃子们垂头丧气地爬上河坡,朝上游的公路桥走去。

老杜的一双脚已经泡成了虾红色,盆里已经不再袅绕热气,他仍然在翻他的记事本。这本黑皮的记事本扉页上有个红红的印章,这是他在任时得到的奖励之一。本子已经有些旧了,大半已经写过字。老杜文化程度不高,读到初二时就辍学了,但一手钢笔字写得却好看,遒劲有力,潇洒得体,比镇上中学老师们写的都好看,有一年镇里文化馆搞钢笔字比赛,他还拿了个二等奖。

老杜当村长和村主任那会儿,因为不苟言笑,便有点不怒自威的架势,村民见到他多半客客气气,没有谁敢当面跟他说三道四,乱提意见。现在他退下了,又在渡口这个人员繁杂的地方干事,老百姓的愿望或者对村干部的意见他也就自然而然能听到一些。

他的本子上已经记了762条建议,每一条都标上了序号。诸如张晨家的西瓜被水淹了,今年的收成算是玩完了;赵老虎两年都不给老娘一粒粮,他老娘只有靠捡纸壳和塑料瓶卖钱度日;高老六刚刚脱了贫,现在又患上肝硬化了;梨桥村民小组有人反映,他们那里的村村通道路修窄了,小车都开不进去;好久没有戏班子过来,老头老太太们有点念叨了……老杜记的都是老百姓的原话,他把这些情况打电话反馈给现任村主任盛有昌。小盛解决了的,他就在本子上记的那条文字上打一个对号;小盛过问过,但没有解决的,他就在本子上相应的地方打上一个问号。小盛是他培养起来的,又在部队锻炼过,组织纪律性特强,老杜反馈给他的问题,他基本上都会想办法去解决。老杜要是一段时间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也会骑着摩托车主动到渡口坐坐。不知道哪个有才的村民,给老杜送了个绰号,称他为“杜纪检委”,这名字已经在村里村外叫响了,只是没人敢当着老杜的面叫。

老杜拧开笔帽,在本子上记上“第763条:黄四娘早上说,她家的鹅昨天丢了两只,村里应该是有了贼。她今天去镇上没回,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事了?黄四娘已经有五十四岁了吧,劳动能力已经不够了,应该帮她申请低保了”。

临睡前老杜跟孙子视频了一下,孙子被儿媳养成了夜猫子,老杜虽然极为不满,却也没有法子。在视频中看见机灵古怪的孙子,老杜脸上泛起了一层橘黄的暖色,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六岁的孙子一边玩积木一边跟爷爷唠叨,爷爷、爷爷,你看我码得像不像奥特曼?

像!像!

爷爷,你好久没来我家了,我想你了。

过几天爷爷就进城。

明天我要过生日了,爷爷来唱生日歌好不好?

哦?爷爷老昏头了,忘了宝贝的生日。好吧,明天中午我去你家。

孙子立即丢掉手中的积木,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要跟爷爷拉钩上吊。老杜笨拙地朝手机比画手势,被孙子不断地纠正。

跟孙子视频完,老杜突然感觉到一阵胸痛。之前出现过的痛是隐隐约约的,草蛇灰线一般。现在那条蛇突然转过头来,把利齿扎进了他的肉里,还撕咬着不放。老杜骂了一句粗话,握住拳頭狠狠地在胸部搓了几下。躺下后疼痛好些了,但还是痛,他就想孙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过往的画面一幅一幅地从脑海深处蹿出来:孙子见他妈妈吃橘子,忙抢了一瓣塞进爷爷的嘴里;老杜打了个喷嚏,孙子说,爷爷爷爷,等我长大了买药给你吃;老杜送孙子上幼儿园,到了幼儿园门口,孙子抱住他的腿仰头说,我要跟爷爷做同学……呵呵呵,老杜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小孙子,老杜心里就乐开了花。以前看见别的老人溺爱孙辈,老杜看不惯,常常要指手画脚地说人家一顿,等到自己也做了爷爷,才知道真个是隔辈亲,没办法的事情。

老杜六十岁从村主任位子上退下时,孙子还不满一周岁,由亲家母带着。那时妻子水莲患了子宫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水莲走后,老杜一时不能从悲伤和自责中走出来,儿子就把他接到了城里,和他们一起住。说是让他去带孙子,其实是为了给他疗心伤。孙子的可爱、儿子儿媳的孝顺使他走出了丧妻的阴影,也让他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可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回到了他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有人说他是为了黄四娘回来的,那是瞎说,其实是肺部的阴影改变了他生活的轨迹。

三年前的春天,他坐在沙发上抽烟时突然咳嗽起来,儿媳说,爸爸,你的烟不能抽了,不能把气管抽坏了。他不高兴。他这辈子就这么点爱好,还多次被儿媳说成是不良爱好,他知道儿媳介意他污染了他们家的环境。他走到阳台上,拉上了隔断门,继续抽他的烟。他不知道儿媳会怎么看他,他想儿媳说不定正对着他的背影翻白眼哩。老子管了一辈子人,老了老了,还能被你管住不成?他在心里较着劲。心里一较劲,肯定就不舒服,看着路面上甲壳虫似的车子来来往往,老杜的心里有点惆怅荒芜了。要是老伴还在,他们此刻肯定在乡村自己的家里快快乐乐地养老。

老杜的倔强和古板并没有遭到儿媳的嫌弃,两天后儿媳下班回来给了他一张体检卡,叫他抽空去体检中心检查一下身体。一体检,老杜才知道他这台旧机器已经“大红灯笼高高挂了”,血压高了,尿酸高了,有了脂肪肝,最可怕的是肺部还有了一片阴影。他问医生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癌。医生端详着他的CT片子沉吟,说不好,是的可能性大,需要进一步检查。

老杜没有做进一步的检查,他想如果是肺癌,那不治也罢。他在手机上看过一些视频,有些专家就不建议癌症患者进行治疗。如果不是肺癌,也就无须治疗。老杜没有把肺部有阴影的事告诉儿子儿媳,只说城里住不惯,要回乡村去。他住惯的乡村应该更养人。

回到村里,他不想就这么吃喝等死。他觉得他还能为大伙做点事,比如买台放映机,义务为大伙放电影;比如自学健身养生知识,教给老头老太太们;比如把村部那间名存实亡的“读书屋”重新打开,让那些留守在家的学生娃寒暑假和周末有一个去处。他就当个编外的“孩子王”吧,让那些在外务工的乡亲能安安心心的。回来后他听说摆渡的老秦不干了,渡船不开,老百姓意见不小,他就来当摆渡工了。就这样,黄四娘还讥讽他,拿了退休工资还来挣外快,贪心不足。黄四娘扳着手指头替他算过,说他一天在渡口少说也能赚七八十元。

老杜用自己的工资买了水泥、黄沙和石片,在两岸的渡口处修了埠头和台阶,方便行人通过。黄四娘见了又讥讽,当过官的跟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哈,老秦摆渡时村部不修埠头,你老杜来摆渡,盛主任就修埠头了。看样子要不了多久,村部该给你换只机动船了。老杜听了黑下了脸,却并不辩解。这娘们,总能找点事来刺激他。

黄四娘啊黄四娘,今晚你要是在对面摇铜铃,老杜我偏要装聋作哑一会儿,让你多喝一阵西北风。老杜这样想着,嘴角已经在往上挑了,他喜欢和黄四娘笑骂,但从来都不当真的。

老杜扭了扭身子,让自己躺得舒服点。一边想着黄四娘,一边就进入了梦乡。黄四娘舞着一条蓝头巾,正在梦乡里朝他招手哩。

4

汪,汪汪……欢欢吵散了老杜的梦。

欢欢一般不乱叫,它早已习惯了各路陌生人在它的地盘上来来往往,对于只有三条腿的它而言,看家护院的职责太重了,它担负不起。主人的工作是摆渡,它就自觉地选择了当他的工作助手。当对面的铃声没有力气传到主人耳朵里时,欢欢就成了秘书,它就用汪汪的叫声来提醒主人,有人要过河了。

老杜听到欢欢的叫声,心想黄四娘到底还是回来了,他忘了睡前要装聋作哑一会儿的打算,立即披衣找鞋,口里骂道,老妖婆子,这时候才晓得回啦?要是明天再说鸡呀鹅呀的丢掉了,看我还管不管。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朝河坡下的柳树林子大踏步而去。来了,来了。他嘀咕。欢欢一跳一跳地跟着跳上了船。

吱呀——吱呀——小船从柳树窠里窜出来,像一只溜冰鞋在黑缎般的河面上滑过,留下一道碎银般的花纹。弦月已经隐没西山,月色像它没来得及收走的尾巴,留下一种了无痕迹的淡白。被夜风吹动的河面像群鱼簇拥,无声无息地游动。船划到河中央时,老杜已经能看见渡口埠头上站着的一个人影了,矮矮的,单薄的,不是黄四娘又是谁?

怎么到现在才过来?你能不能划快点呀?黄四娘着急地嚷嚷。

你这老妖婆子,深更半夜摇什么铃铛?成心不让人好过?老杜骂。也许是双臂用力过度的缘故,也许是在河面上呛了几口寒风,他的胸部又开始作痛了。

别埋怨了,谁叫你接了这条船上的橹。这趟我给船钱。

船靠了岸,黄四娘先把她的竹篮和扁担扔上船,然后自己也跳上来,稳稳地坐在船头,侧身从裤兜里摸出一枚硬币,当啷丢到老杜的脚边。

呵,今天发财了?老杜已经把船掉了个头,重新摇起橹来。

发你个鬼。卖菜能发什么财?

吱呀——吱呀——船橹有节奏地哼唱起来,船便不疾不徐地朝河东岸划过去。胸腔里有一颗定时炸弹,随时要爆炸的样子,老杜小心翼翼地摇动双臂,生怕触动了它的引线。今天回来得也太晚了,被熟人绊住腿了?老杜吸了一口凉气,还想开玩笑。

我女儿生二宝了。

看样子是外孙。

又是个女娃子。本来还有一周才到日子的,哪晓得那小丫头等不及。午饭后我准备回来了,她开始在娘肚里闹腾了。羊水都破了啊,只能送医院。到了医院她又消停了,直到晚上才露出头来……黄四娘本来话就多,今天遇到事,话就更多了,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地往外倒。说着说着,她发现老杜的双臂懈怠了。哎呀,你快点呀,我的鹅还没有上圈呢。要是被人偷了,我得找你賠。黄四娘急得跺脚。

老杜看了黄四娘一眼,加大了臂力。也许是用力过猛了,一阵疼痛在胸腔中炸开,好像把背炸穿了,疼得他眼前一黑,握着橹柄的手不由得松脱了一只,按到了心口上。船头随即朝下游甩过去,老杜赶紧牵动橹索,另一只手迅速推拉橹柄,把船头掉了过来。他再也不敢懈怠了,忍住肩部和背部的疼痛使劲摇起橹来。吱呀吱呀,船急躁地朝东岸蹿过去。快要到岸边时,老杜的双臂又凝滞了,黄四娘一边收拾竹篮和扁担,一边抱怨,你是几餐没吃饭了吧,劲都到哪儿去了?

欢欢早已站在岸边的埠头上,使劲摇尾巴。等到船拖拖拉拉地一靠岸,黄四娘就一手抓着竹篮一手抓着扁担,噌地跳下去了。她弓着腰迅疾地朝河堤上冲去。呜呜,呜呜,身后传来欢欢求救般的呜呜声,黄四娘扭头朝船上看看,老杜伏在橹柄上,像橹柄上搭了一件破衣。欢欢在他的脚边打转转。这么晚了,你还不上岸?她问。老杜没有作声。黄四娘感觉到了不对劲,又往回走了几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我没事,你赶紧回吧。老杜的声音很虚弱。

黄四娘扔掉手中的竹篮和扁担,又跨上船来。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黄四娘摁亮手机电筒,她看到了老杜变了形的蜡黄脸以及蜡黄脸上豆大的汗珠。哎哟,你这是病了吧?

大概,也许……癌症了。老杜不甘心,又多么无奈。

呸呸呸,不许胡说。你坐好,我们赶紧上医院。黄四娘看看岸上的竹篮和扁担,毫不犹豫地把欢欢轰了下去。她学着老杜平时操纵橹柄和橹索的样子动作起来,船还真的掉了个头来。老杜想拦的,终究没有拦,听话地坐在了船中间的横板上。疼痛让他害怕了,他不想死,不想就这样被肺里的阴影谋害了。但嘴上却不肯认,强颜欢笑道,我要是癌症死了,你可来送我呢?

送你个鬼呀。我还想把鹅赶到渡口上来呢,就在你的窗外用柳条扎个圈养着,白天让它们在河湾里吃草,晚上在圈里由欢欢看着。黄四娘一急,就把埋在心底的打算吐露了出来。

鹅丢给我一个人啊?你不和鹅一道搬过来?

吱呀——哗啦——吱呀——哗啦——黄四娘不语,船橹和河水低语着,寒星眨着眼睛,含笑地注视着人世间发生的一切。过了好半天,黄四娘才嘀咕了句,人家等你开口呢,你不是一直不说吗。

我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喽,要是好好的,谁还不想有个伴呢?

呸呸呸,你这臭嘴。黄四娘急得直跺脚。

又跺脚,你那麻秆腿迟早要被你跺折了。老杜呵呵笑了,笑得直皱眉头,背部还是炸烂了似的疼。开过玩笑,他又忍不住痛苦地哼出声来。

真个有什么不好的病,也不要怕。医生能治的……黄四娘软了声音宽慰,老杜想配合着呵呵两声,声音却变了调。

吱、吱、吱,哗、哗、哗,橹声乱糟糟的,黄四娘有点力不从心了。黑色的河水像黏稠的浆液,裹住了橹板,黄四娘使出了浑身力气,船却不听她的使唤,好半天才划到河中央。

错了,错了,老杜喘着气说。

黄四娘瞪大眼睛朝对岸看,河埠头好像已经跑到上游去了。她使劲去拉橹索,想把航向扳过来,船却在河中央打起了旋旋,然后顺着流动的河水迅疾地向下滑了一截。

你悠着点。老杜停止了哼哼,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急忙站起来去拉橹索。往常他使船,都是先朝上游斜个角度行进,等到了河道中间借着水流的力量稍稍使点劲,就能准确地到达对面的埠头了。黄四娘直接把船朝对面摇,到了河道中部已经被水流带偏了航道。在老杜的协作下,船终于驶过了水流强劲的危险地带,进入到平缓的水域。黄四娘感觉自己都快虚脱了,双臂已经软得撑不住了。老杜咬住牙,不让哼哼声蹦出来。他拉了黄四娘一把,叫她让开,橹重新回到了他手里,但船却无力前行了。

铛铛铛铛,河对岸突然响起了细碎而清澈的铜铃声,那声音像沙漠中的甘霖,润泽了黄四娘焦渴的心。没有什么声音会比它更好听了,黄四娘和老杜的目光一齐投向铃声响起的地方,只见星光下有两个身影站在拴船桩边,他们是想要过河哩。

黄四娘深吸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快过来帮忙,救人!

怎么啦?埠头上有个男人大声问。

老杜,杜主任病了。黄四娘带着哭腔回答。

扑通!扑通!河埠头响起了扑水声,两条人影扑进了冰冷的河水中。哗哗哗哗,两条人影像两条大鱼,溅着水花快速地朝渡船游过来。

责任编辑 王子倩

创作谈

度人者也需人度

对那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一见倾心,喜欢它浪漫的意境,这种浪漫潜于古代,浮躁的当下与之无缘。但我还是喜欢渡口,想讲一个与渡口有关的故事。

我生长在江南沿岸,这里水流多。我家门口就有一条小河沟,常年流水潺潺。小时候和伙伴们爱玩的游戏就是从河沟的这边跳到河沟的那边。虽然也要助跑起跳,虽然也常常跳落进河水中,但无法否认这条小河沟的窄。窄,自然就不会有渡口。连接河沟两边人家的往往只是两块青石板或者几根捆扎在一起的木头。

我向往更大的河流,想象更大的河流的样子,想象中当然就有了渡口。

这是一个完全来源于想象的故事,也可以说属于主题先行的一类。我最早想把它写成双关——渡人,度人。故事原来的情节设计是,老杜在等黄四娘的那个夜晚,黄四娘被一个歹人挟持到船上,歹人要抢劫老杜的钱去救自己患白血病的女儿,结果被老杜的言行感动、点醒。但有位老师告诉我,“遇到歹人”这一情节属于突发性事件,用来表现人物不妥。于是我反复修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小说中的河流只是广袤大地上最普通的一条河,小说中的老杜只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个人,他或者在渡口,或者不在渡口,他度人,也需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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