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巧灵
“关老伯,来碗馄饨,多加香菜多放葱花多来辣椒!”
长月出天山,边关马正酣。这天夜里,小小的百夫长汐月,在执勤结束后,钻进了这家新开不久的兵器铺子,跟老板要了碗馄饨。
在兵器铺子里吃馄饨,是新近整个靖远关的饮食风尚。汐月常在训练间隙听人提起,说店主是位两鬓有霜雪的中年男子,人称“关老伯”。他虽然是个打兵器的粗人,却有一双巧手。他包的一个个小馄饨躺在汤碗里,就跟银元宝似的。
“这么小的娃娃,口味这么重?”说着,馄饨便端上了桌。
“蜀中人嘛,向来如此咯!”汐月头也不抬,像小水牛似的,“呼噜呼噜”几口就把馄饨吃完了,把汤都喝了个干净。
关老伯诧异抬头,问道:“姑娘是蜀中人?女子也能入行伍?”
“对啊,怎么啦?”作为靖远关为数不多的女将,汐月很有底气,“谁说女子不能上阵杀敌?”
汐月不仅入了行伍,还在短短五年中,从伍长连升两级到如今的百夫长。随后在全关技能比武中,她更是以一己之力与众多男百夫长抗衡,并一举夺魁。
一日,关老伯正在院里叮叮当当摆弄着铁器,就听见外头馄饨摊上几个兵勇正讨论着什么:
“要我说,汐月百夫长可真是厉害,对方块头那么大,她使用巧劲儿竟将对方轻松拿下……”
“你瞧见她那扫堂腿了吗?直接把对手摔了个大马趴,真不像女人……”
关老伯听得来了兴趣,手里的镯子才打了一半,便停下走了出来,好言相劝道:“馄饨都吃完啦,赶快回去训练吧,不然校尉大人要踢你们的屁股啦!”
说曹操,曹操到。校尉正从不远处往馄饨摊这边来。
“老伙计,他们可又在说汐月?”一个馄饨下肚,校尉问道。他用了一个“又”字,可见汐月在比武中一举夺魁的事在靖远关早已不是秘密了。
关老伯默认了,随后问道:“汐月姑娘可是出身行伍世家?”
以国朝律例,女子不得参军。再说了,寻常人家也不愿将女儿送到军队。
校尉叹息道:“这小姑娘身世可怜着呢!您老心善,回头我给说说,让她认您做义父。这样过不了几年,她解甲归田时,在这世上还能有个落脚处……”
原来汐月是孤儿。
国朝律例中,有一类女子可走入军营,她们便是战乱遗孤。收入军营后,一来可保三餐无虞,二来可以在军营中习得一技之长。汐月便是这千万个战乱遗孤中的一个。
知道汐月的身世后,关老伯从此便将她碗中馄饨的分量添得格外足。一来二去,店里其他的食客都免不了埋怨关老伯“偏心”。
关老伯也不辩解,只说:“你们有汐月姑娘武艺高强吗?等你们赶上她了再来找我,顿顿免费!”
这天,关老伯左等右等,没等来汐月。
他觉得不对劲儿,便转身回屋,拿了手炉和食盒径直向汐月所在的岗哨赶。可他在岗哨转了一圈,并没看见汐月的身影。问交接岗的士兵,士兵只说“百夫长换了岗便走了”。
她到底去哪里了呢?关老伯找啊找,终于在距离岗哨很远的一处瞭望塔里,找到了迎风站立的汐月。
汐月很詫异,她第一句便问:“老伯,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关老伯答非所问:“汐月姑娘,让老伯猜猜你为什么每次都选择晚上执勤可好?”
汐月佩剑在手,望了一眼天边的那轮弯月,没有回答。
“应是在夜深人静时,望月怀人吧?不然,怎会选了整个靖远关最佳赏月点的瞭望塔呢。”
汐月的心思被猜中了:“是的,我在想我的娘亲。”随后她问道:“老伯,您可有思念的人?”
回忆是美好的,但过程是痛苦的。良久,关老伯才答道:“有啊。不过,在早些年的一场战乱中走散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
语气苍凉,和着深夜的北风,汐月觉得自己喉咙发紧。
来年开春,一日午后,汐月带着平日积攒的钱来到关老伯的兵器铺。
“老伯,可否帮我打支称手的戟?”汐月说,“花朝节时是我生日,我想送自己一份礼物……”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生日具体是哪日,只是模糊地记得,那日从死人堆里浑身是血地爬出来,再次见到温暖日光时,就是在花朝节前后。
“花朝节,百花盛。好哇,汐月姑娘若脱下这身戎装,必定是个貌美的仙子!”关老伯正在打磨一件铁器,一边忙活一边应声回答。
“老伯惯会取笑,我怎么可能脱下军装?一介孤女,无依无靠,上阵杀敌正好!”
这日她难得休息,便在铺子里随便转转,看看这个矛,又看看那个盾。最后,她的目光停在角落里的一块不起眼的玉镯上:“老伯,您这儿还能打玉器呀?”
关老伯此时正在给滚烫的兵器过水,“吱吱吱”的水声干扰了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应道:“对呀。”
“那……您能帮我看看,这个,可以修补吗?”汐月掌心里躺着的是一支雕花玉簪,“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上面的凤尾花纹样是她最喜欢的。老伯,您知道吗,当年我娘总跟我念叨,说这是她和我爹的定情信物,是不是很浪漫?不过,很遗憾,我并不知道我爹长什么样,因为从我生下来,就没见过他……”
汐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再一看,却见关老伯的手被滚烫的玄铁剑烫红好大一片。他却浑然不觉。她忙将随身携带的金疮如意散递过去:“老伯,别只顾着听故事,您的手都烫伤了!”
“无妨,”只见关老伯凄然一笑,“这簪子可以修。我只是想起了……一位蜀中故人……”
不觉间已是黄昏,一老一小各煮了碗馄饨吃了。因要回营,汐月便把簪子留了下来,起身告辞。
到了大门口,她却被关老伯叫住了:“汐月姑娘……”
“老伯,怎么啦?”
“没事,我只是想问问,除了兵器,你可有其他想要的礼物……”
不承想,汐月的生日过得并不太平。
这天一早,关老伯便将赶制的星月戟送了过来。
汐月谢过关老伯,便去向校尉大人请命当日夜间执勤。
清冷月光相伴,星月戟在握,汐月觉得一切都甚是满意。
可就在这时,远处烽火台中的狼烟若隐若现;慢慢地,狼烟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浓……
“不好!有敌来犯!”汐月换了不远处的士兵来岗亭,她直奔校尉大人的中军帐而去。
这夜中军帐中,众将领皆在。月隐日出时,全关上下传了一道“三日后出征迎敌”的军令。
这几日,关老伯的馄饨摊生意冷清许多,连每日必定要吃一碗馄饨的汐月也有两日没来了。但来找他磨兵刃的士兵倒是络绎不绝。
“小兄弟,是又有战事了吗?”他问,“坐下来吃完馄饨再走吧!”
被他叫住的士兵神色匆匆地应了一声“是”,便离开了。
关老伯要去找这靖远关内能做主的人问个清楚。
“校尉大人,这次出征,是每个人必须上前线吗?”
“原则上是会留下一批稳固后方。老伙计,何出此言?”
“那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汐月姑娘留在关内?若人手实在不够,我愿替她去。”
校尉大人联想起之前说过的话:“您这是真要收她做义女了吗?”
“不,”关老伯泫然欲泣,“汐月姑娘于我而言,比义女更重要。”
校尉大人惊愕不已,连忙屏退左右,问起其中缘由。
翌日,校场张贴的出征大榜里,汐月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而“关山”成了名单上最后一个。没错,关山正是关老伯。
“老伯,您为何要替我去?”
关老伯正在打点行装,见汐月怒气冲冲而来,云淡风轻地说:“谁叫你我投缘呢?别小瞧我,我也有一身武艺,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以打兵器为生。汐月姑娘,女儿家岂能上战场?你还小,这一仗我替你去吧。那日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今日你也听我讲一个故事,可好?”
关老伯讲的故事也十分动人。从前,有一个四处走镖的人,在一地遇到一位貌美的姑娘,他对她一见倾心,却又不知如何搭话。他便趁骑快马经过她身边时,窃走了她头上的玉簪。借还簪的机会,他们相熟,后来便成了亲,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只是,走镖者需常年在外,通常是几年都回不了家。终于从西域回去时,却只见断壁残垣,一问才知,他走的那几年里,家乡遭了战乱,妻女早已不知所终。而他只好辗转到妻子的故乡扎下根来,从此不再漂泊度日……
“可是老伯,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要给我讲这个故事?我没心情听故事,我只想上战场!”
关老伯将那支凤尾花玉簪交给她:“不是所有的士兵都以上战场为傲,你稳固后方,也是于打仗有功啊!等老伯回来,给你煮馄饨吃!”
军令如山,汐月只好遵从。
此仗大胜,汐月并没在队列中看到关老伯的身影。她等来的是校尉大人递给她的一封信。
“那日那个故事,就发生在蜀地,那支玉簪的纹样就是凤尾花,镖师喜欢的那个姑娘叫月娘。月娘的故乡就在靖远关下的李家村。汐月吾儿,爹爹与娘亲盼与你来生再相见。人之将死,才觉遗憾,没能听你亲口叫一声‘爹爹。”
汐月在一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她含淚将爹爹葬在兵器铺子后面。那支被爹爹修好的玉簪,她日日带在身上。
汐月此后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靖远关。那支星月戟更是不离手,不管是操练时,还是征战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