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钱永刚眼中,父亲钱学森嗜书、喜静、乐观,耄耋之年虽常年卧床,但他安之若素,同时,他的思考并未停止。在钱永刚看来,父亲退休前体现的是一位大科学家的风采,而退隐之后的思考,更多展现了他作为思想家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说,钱学森的最后二十二年是他九十八岁人生的重要拼图,值得关注。
退休后从未停止思考
因为父亲是院士,当时院士是不退休的,所以并没有办过正式的退休手续。1982年,他卸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五年后又卸任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从那时起,他就不再去办公室了。
1986年的时候,我父亲还能走动,组织上找他,要提名他为政协副主席的推荐人选,他一开始没答应。当时政协主席是邓颖超,她亲自找我父亲谈。他们有特殊的渊源,我父亲上小学的时候,邓颖超就在那个小学当老师,虽然没有教过他,但我父亲后来一直管邓颖超叫邓老师,有一份师生情。
邓颖超问我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当,他说想用有限的精力多做一些学术研究。邓颖超就说,提名还是要提名,当选后你有事可以请假。
应该说,从行政领导岗位上退下后,父亲从未停止思考。从1982年卸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到1996年的那十四年,是我父亲晚年学术思想的高峰期。从1982年到1990年,父亲研究的重点是系统科学、思维科学,还有人体科学、社会科学。
1978年5月,我父亲在国内第一次提出了系统工程。1990年,他和其他两位同志在《自然》杂志发表了《一个科学新领域——开放的复杂巨系统及其方法论》,就是他那一阶段研究成果的一个总结。
1991年10月,我父亲八十岁的时候,中央授予他“国家杰出贡献科学家”荣誉称号,这个称号迄今为止我们国家只授予了我父亲一个人。
为何没有出席授勋大会?
1999年9月18日,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隆重仪式,为“两弹一星”科技功臣授勋。父亲沒有出席大会,而是在家里接受勋章。
他当时已经卧床三年了。1996年,他去医院体检,医生明确跟他说,钱老您得卧床,骨质疏松了。以前,他喜欢跟我母亲到楼下航天大院里散散步。但自从卧床后就不下楼了,他可能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老态。
从那时起,他开始关注人体科学。他从行政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以后,更是花了很多精力研究医学。这方面,他是中西医并行的。中医方面,他跟我母亲学习做气功,做了一段时间以后,感冒次数明显减少了。西医方面,他的老朋友——加州理工学院鲍林教授曾来看望他。鲍林是位化学家,拿过两次诺贝尔奖,他有个理论是老年人服用超大剂量维生素有利健康。我父亲信他,便开始服用。当时保障他健康的医生都持谨慎态度,认为剂量太大。我父亲说:“我的健康我自己保障,我自己买。”
从20世纪90年代到我父亲去世,他一直服用超大剂量的维生素。国内药厂生产不了这么大剂量的维生素,正好我妹妹钱永真生活在美国,就让她定期买了寄回来。
一辈子不喜欢高朋满座
我父亲这一辈子从来不喜欢高朋满座,这一点和他导师冯 · 卡门完全不一样。冯·卡门不仅科研做得好,还特别喜欢社交,他每到周末一定要开家庭派对。
而我父亲20世纪50年代回国后,朋友圈就非常小,到了晚年,甚至和早先的朋友也来往很少了。但他有个学术小班底,有中科院自动化所的,有总装备部的,还有他的堂妹钱学敏教授,再加上他的秘书,连他一共七个人。他们不定期聚会,我父亲想起来了,就写信请他们来讨论问题。因为我父亲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打电话听不清楚,所以他宁可写信。他们管这叫“小讨论班”,我父亲晚年的思考,不少都是跟他们一起讨论过的。
他一辈子最爱的是读书。有一次家里装修,我怕把书弄脏,就全部封起来了。他没说什么,但一天下来都很不高兴。我说:“谁又惹您啦? ”他说:“你知道我一天不看书有多难受。”我赶紧认错,从一个书橱里抱出一摞书,给他慢慢翻。
他看书的面很广,而且效率很高。他有个在国外养成的习惯,看书不是从头看到尾,而是认认真真看完序言和第一章,然后翻翻中间部分,再看最后的结论,这本书的内容他就知道了。但你说他看得快吧,哪里有错字他都能指出来。
他喜欢思考问题,话也不多。但到了晚年,他性格有点变化,也知道闷了,需要有人陪伴。有一次吃晚饭,他问我妈:“怎么永刚不露面,又出去了? ”我妈说:“永刚有饭局,请假了。”我父亲说:“你跟他说,不能老不回来吃饭,以后定个规矩,不能连续两天在外面吃饭。”
母亲基本上是夫唱妇随,更多是陪着父亲。有时候,父亲看书看累了,她陪他聊聊天,也会说说文艺界的情况,父亲还会给些建议。父亲是2009年10月去世的,2011年12月是他百年诞辰。母亲一直等着这一天,她在家里祭奠了父亲,到了第二年春天就走了……
(选自《大家风骨》,《作家文摘》编, 现代出版社2021年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