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史视野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概论》（试用本）

张福强

84年前，国内知识分子围绕“中华民族是一个”开展了热烈讨论，参与其中的白寿彝先生曾向顾颉刚先生致函一封，信中写道：“中国史学家的责任，应该是以‘中华民族是一个’为我们的新的本国史底一个重要观点，应该是从真的史料上写成一部伟大的书来证实这个观念。”[1]53岁月如歌，学术发展前后相继，以“中华民族”为题的论著层出不穷。而今来看，国家民委近期组织编就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概论》（试用本）（以下简称《概论》）彻底完成了白寿彝先生等诸学人的历史夙愿，实现了历史与现实、理论与实践、域内与域外、方法与技术等的大统一。若从学科史意义上把握《概论》的学术地位，从两个方面分析，方见其价值。

一、学科“内史”：思想的接续、超越与创新

“内史”讲求思想创造的前后继承性，认为知识书写是学者思想的独立产物，强调理论、概念、范式、思想等。“内史”集中讨论思潮之间的关联性，不太注重外部社会对知识生产的影响。就此意义看，《概论》是对前辈学人和学术的继承、创新和超越。

第一，继承和创新了中华民族整体性研究的史学脉络。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就已有中华一体性的历史书写，“夷夏”同根共祖，血脉相连。近代以来，以民族来建国的民族国家思想传入后，中国历史学界在书写中凸显中华民族在历史叙述中的主体性。梁启超率先以中华民族为本体倡导“新史学”。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拟在古史建构上突出文明起源的多元一体性；顾颉刚的《中华民族是一个》更是新旧史学交替中的典范书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成为叙述主线，中华民族整体性通过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凝聚力等话语表达出来。今天的《概论》是对数千年来中国历史学在中华民族整体性研究上的继承和创新。一方面，《概论》讲清楚了中华民族的整体性是如何形成的。该书以共同性增长为历史主轴，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作为历史过程，注重自然生态对人类行为的规制，同样强调制度、思想、伦理等对历史脉络演变的影响，从整体上讲清楚了各个时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不同面相，同时探究差异性背后的原因。虽然分阶段进行了讲述，但其基本主线清晰可见。从殷周之变到隋唐盛世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制度体系不断完善或自主建构的时期；隋唐以后的辽宋金夏、元明清则表现为基本体系之上治理方式的变化；而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共同体遭遇到文明危机，幸而有先锋队的出现，以“组织起来”和彻底的社会革命，完成了现代国家建构的历史使命，促成了中华民族的现代建构[2]3。另一方面，《概论》讲清楚了中华文明对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意义。不了解中华文明的演变史就读不懂中华民族的发展史，读不懂中华民族的发展史就搞不清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该书始终贯穿着文明视角，史前时期中华文明五大突出特性就已隐约显现，秦汉以后中西方历史进入“大分流”，中华文明在“大一统”制度创新中表现出“合”的逻辑；西方文明则是在城邦政治基础之上体现为“分”的逻辑。中西文明的历史起源极其相似，但在几千年演变中则分道扬镳，终到近代，中国从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进入世界之中国，中华文明几千年的文明优势在中西角逐中频频失利。可以说，一部中华民族史是一部“天下精神”超越“族性自限”的历史，其中饱含着深沉的命运共同体情感。这些情感，是仅凭外来理论描述中国的人难以理解的[3]。书中用大量的历史事实表明，世界上没有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标准。不从文明自身出发，就理解不了文明体中的历史和人群的行为逻辑。我们今天推进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是顺应中华文明自己的历史逻辑，凸显文明主体性，也是21世纪中华民族共同体走向世界之最佳途径。

第二，超越和发展了近代中国民族学的族际关系互动研究传统。民族学传入中国后，直接服务于近代中国民族国家建构任务。如何通过知识生产推动由天下体系转向民族国家体系、如何由臣民转向国民、如何构筑中华民族的一体性，诸民族学家展开多方讨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等“南派”学人通过“礼失求诸野”的方式寻求历史文化一体性；“燕京学派”试图通过社区调查方式认识解读中国；“清华学派”则以扎实的社会调查推进边疆内地的一体化进程。《概论》则综合各方所长，从政治一体性的发展、经济生活的互补共生、文化的多元汇聚、社会的互嵌共融四个维度入手，讨论历史上各民族之间多方要素的相互采借，以此来呈现中华民族的一体性。在叙述视角上，“眼光向下”，以“人民性”为叙事原则，关注历史上各族群众的交往交流，将“人民”拉回到历史叙述的主线中。由此，在资料使用上，诸多民俗资料、神话传说、文学艺术、经济交换、族群通婚等林林总总的史料都得到充分展现，历史主题不再是制度变迁、王朝更迭、战争冲突，而是人民之间你来我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中华民族历史。同时，《概论》以中华民族整体为基本结构，将族际关系纳入这一结构中进行展现，历史叙述不再是简单的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而是各民族之间的融聚发展，是由“小中原”走向“大中华”的历史进程。只有把各民族放置在整体结构中，部分才能显示出其功能和价值，突破以往“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弊。此外，《概论》中关于族群、民族、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等内容，直接承袭于林耀华等对经济文化类型的研究、方国瑜关于中华民族整体性的研究，以及21 世纪以来“族群”“民族”的争论、民族政策大讨论等，也是近年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最新成果的展现。

第三，凸显和强调了从国家高度审视民族问题的政治学视角。政治学关注权力、制度、国家等，民族或族群是政治活动的产物。国家出现以后，二者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近代以来，民族国家体系显示出强大动员组织力量，使得全世界各地区和各大文明体都纷纷效仿。对近代多灾多难的中国而言，所有上台的政治势力都面临着中华民族建设和中华现代国家建设的双重任务。国家这条主线是近代以来叙事的主轴，用国家力量推动民族建设，国家话语也必须贯穿于和民族相关的所有叙述中。《概论》在这一点上处理得十分妥当。从清晚期开始，国家转型与中华民族意识觉醒、先锋队与中华民族新选择、新中国与中华民族新纪元，等等，都是将国家建设置于基础要素，符合近代以来世界历史发展的大趋势。例如，在《概论》第十四讲中，首先论述了中华民族的现代国家建设，把主权、人口、政权、领土四个基础要素分别进行论述，并且分析了统一化的社会形态建设与社会主义制度建设是各民族共同性增长的基本盘，其后的论述中更加突出在整体的国家建设中，中华民族共同体在不同阶段的不同特征[4]417～426。这种将国家话语拉回到民族中的叙述手法，与传统民族工作史突出少数民族工作相比，更加符合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要求。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史学叙事有一个核心原则，即始终凸显民族政策的“人民”属性，这一属性与历史上各个王朝的“敬德保民”相互关联，是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典型案例。

二、学科“外史”：知识生产的社会决定性

“外史”强调知识生产的社会决定性，认为知识生产并不是纯粹思想的产物，任何知识书写都是一种社会行为，都会受到社会、个人、学科、思想等多重要素的规制，对此不用过多掩盖，也不用过多渲染，但要充分清醒地认识。《概论》是学科发展、时代要求、思想演变、组织筹谋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第一，学科制度化的重要体现和结果。20 世纪80 年代，费孝通先生在中国社会学重建之际，提出学科建设的“五脏六腑”，其中“六腑”指六门专业课，课程的核心要义都需凝练在《社会学概论》中。“要有个概论，这也是我们要攻的第一关。”[5]99学科建设在费孝通先生领衔编写的《社会学概论》基础上逐步拓展，最终形成了较为完备的制度化体系，推动了中国社会学学科的不断发展。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教材编写是学科建设的核心任务和基础要素，对一些初创学科尤为重要。今天的《概论》教材应该承担更重要的学科建设任务。一是以教材为中心形成新的理论体系，教材从文明与历史、区域与族群、国家与民族等更为整体、互动的视角出发，实际上构建出了一种新的中华文明学，可以推动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自我、认识他者、认识世界。二是以教材为核心构建新的话语体系。教材试图跳脱出西方话语，摆脱知识生产的依附效应。从中华文明本身的逻辑来解释历史，对西方城邦政治、基督教世界观、民族国家体系、帝国运动等提出了批评和质疑，创造性地提出了聚合性运动等话语表述，按照这个方向不断提炼提升，挖掘潜力，形成话语群，最终讲透中国逻辑、讲清中国故事。三是以教材为核心打造新的教学体系。《概论》教材不仅可以作为通识类教材，同样也是专业教材，在此基础上打造诸多辅助教材，包括干部读本、中小学读本等，同时也可组合推出不同时期展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演变的社会读物等，一些文博展演、歌舞音乐等艺术品的设计等也可获得灵感，最终围绕教材构建立体化、全方位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教学体系。

第二，“时代之问”作用于知识分子的重要结果。每一代知识分子都有不同的使命和关怀。新时代我们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历史变局中各种错误史观和狭隘史观沉渣泛起，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产生了负面影响。《概论》是新时代中国知识分子主动顺应时代所需、回答时代之问的最新成果。书中对新时代的民族理论何有、民族政策何为等诸多新老问题都做了解答。通过“论从史出，史论结合”的方式间接或直接回应了内亚史观、新清史观、征服王朝论、冲击回应假说、赞米亚学说，等等，用大量事实反击了境外敌对势力提出的所谓“内部殖民”“生育灭绝”的不实言论。《概论》不仅是思想延续的产物，同样也是社会发展的结果。正是由于时代的迫切需求，知识生产才有了动力，才会促发有组织科研的有序开展。因此，《概论》肩负诸多使命，它不仅是对一些错误学术观点的纠正和批判，也是面向整个社会错误言论的直面发声；不仅阐释过去的历史，也解答我们这个时代的诸多疑惑，更重要的是，面向未来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有为之作。

本文仅是聚焦《概论》内容尝试从学科史角度的一种解读。当然，《概论》编写最核心的是依托国家民委的统筹规划。我们相信在不断试讲试用中，《概论》将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和突破。期待在《概论》试讲试用的基础上尽快构建一系列的新概念、新话语、新理论，为新的交叉学科的出现或民族学学科的优化调整提供一个思想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