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的用工困境及其人力基础

2024-05-10 08:13陈航英
关键词:雇工外地农业产业

陈航英

乡村振兴,产业兴旺是重点。自党的十九大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后,2022年和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进一步强调要依托乡村特色资源,在县域范围内培育、发展和壮大比较优势明显、带动能力强、就业容量大的县域富民产业,形成“一县一业”的产业发展格局。推动和发展乡村产业成为地方政府的一项重要任务。

从政策话语来看,地方特色农业产业是构建现代乡村产业体系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实际上,这也符合广大中西部乡村地区的现实情况。相较于东部乡村地区,中西部乡村地区的经济仍以农业为主,并且依托自身的资源禀赋出产地方特色农产品。因此,在当前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广大中西部地区的地方政府希望依托本地的特色农产品,发展地方特色农业产业来推动乡村产业兴旺。

城市工商资本往往具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先进的经营理念、丰富的销售渠道等优势,因而被地方政府和主流经济学者视为促进乡村产业发展的担纲者。在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城市工商资本积极下乡流转土地,投资发展乡村产业。从调查来看,十年前的资本下乡主要从事粮食作物生产,而近期的资本下乡所从事的产业大多是特色农业产业,以蔬菜瓜果类的“新农业”为主。不同于粮食作物生产,这类“新农业”是资本、劳动和技术密集型产业。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发展普及,粮食作物生产过程中的劳动力需求大幅降低。但是,在特色农业产业领域,机械化水平依然较低。因此,以特色农业为主的现代农业产业一直有着极大的用工需求。那么,资本下乡发展乡村特色农业产业的用工需求是如何得到有效满足的呢?

从学界和政策界的主流话语来看,这个问题本身并不构成一个问题:农民在流转土地之后,会自然而然地进入下乡资本经营的农场打工,成为挣工资的农业工人。这一模式在理论上不仅可行,且一举多得:土地流转后,下乡资本获得土地和劳动力;农民拿到地租,还能获取打工收入。但问题是,下乡资本开展规模经营一定会雇佣当地的劳动力吗?当地的劳动力符合规模农场的用工需求吗?当地的农民在土地流转之后愿意进入农场成为一名领取工资的农业工人吗?

真实情况可能更加复杂。调研时,笔者经常听到规模农业经营者抱怨:“最大的问题,也是最紧要的问题就是劳动力”;“这种经济作物几乎全部都是(要)人工的,机械只能替代一部分(人工),现在就是一个用工难”;“现在种菜其实最主要的是工人,不是钱,不是地的问题,其实我觉得还是人的问题,劳动力的问题”(1)这些资料来自作者的田野访谈,行文中不再特别列示相关访谈信息。。在调查过程中,笔者也遇到不少因为工资待遇问题,农业劳工队伍撤走,农场经营惨淡、濒临破产的情况。由此可见,相较于土地、资金、技术等问题(2)就土地而言,当前土地流转政策不断完备,获取土地经营权已非难事;就资金而言,绝大部分下乡资本自身经济实力雄厚,即便缺乏资金,也能通过多种方式有效融资;就技术而言,市场化的技术服务提供商、政府农技部门、科研院校等都能给予下乡资本技术援助。,雇工问题已经成为下乡资本经营和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的一大挑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呼吁“研究和分析乡村雇工中雇佣双方所面临的困境,并从政策和行动层面努力破解与应对,是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进程的重要课题”(叶敬忠等,2023:68)。

有鉴于此,本文意图探讨乡村振兴背景下现代农业产业发展遭遇的用工困境,并在分析其产生根源的基础上,进一步讨论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的人力基础问题。这对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实施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现代农业产业用工实践的现实图景

随着资本下乡、土地流转和现代农业产业的发展,农业雇工已经较为普遍,农业雇工市场已经在农村地区初步发展起来(Che et al., 2015;叶敬忠等,2023:56)。相关研究也发现,我国60%的农场有常年雇工,平均雇用4个常年雇工;80%的农场雇用临时雇工(郜亮亮等,2020)。因此,“农业打工者乃是个急不可待的研究课题”(黄宗智,2010:136)。但在探讨现代农业产业的用工问题之前,有必要先从总体上了解和把握现代农业产业用工实践的现状。

(一)用工实践的现状

了解现代农业产业用工实践的现状首先需要明确农业雇工的类型。较为常规的做法是按照雇佣时间长短将农业雇工分为“长工/固定工”与“短工/季节工”,或者按照计酬方式分为“散工”和“包工”。在当前农业资本化趋势显著、农业资本跨区域投资和调动劳动力的情况下,对雇工按照地域属性进行划分可能更为重要,这主要是因为雇工的地域属性与其在规模农场的劳动形象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按照雇工的地域属性,本文将农业雇工群体分为两类,即“本地农业雇工”(local agricultural worker)和“外地农业雇工”(migrant agricultural worker)。简单来说,本地农业雇工就是近距离务工的农业雇工。他们较少跨县域,大多以个人为单位在本村、本镇或者相邻村镇务工,因而一般都是早出晚归。与之不同的是,外地农业雇工则是远距离、跨县域或省域的农业雇工。他们通常以家庭为单位,“拖家带口”到外地的规模农场务工。从调查来看,这些外地农业雇工主要来自云南、贵州、四川等省份较为偏远的农村地区。

就来源而言,本地和外地两类农业雇工都是来自农村社会分化后产生的“普通农户家庭”(陈航英,2015)。这类普通农户家庭已经不再是农村改革之初的承包制小农户,而是“半工半耕”的兼业农户。这种兼业建立在代际或性别分工的基础上:年轻人或者男性外出务工,年龄较大的人或者妇女在家务农(贺雪峰,2013:3)。但不同的是,本地农业雇工多为留守在家的年龄较大的人或妇女,其中男性多为50~70岁,40多岁的很少见,女性多为40~65岁。从性别比重来看,男性占二到三成,女性占七到八成。在很多地方特色农业生产中,女工甚至能占到九成以上。而外地农业雇工则男女老少都有,且以年轻人为主,其中年轻人多为20~50岁,也不乏16~18岁的青年,部分年龄较大的人多介于50~70岁之间。就性别比重而言,男女各占五成。

费舍尔指出,农业劳动力市场的一个特征是劳动力在包工头(labor contractor)等第三方人员的带领下寻找工作(Fisher,1953:7)。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相较于城市正规、透明的劳动力市场,农业劳动力市场不正规、不完善,市场信息不透明、不畅通。对雇佣双方来说,直接对接不仅很难,而且成本极高。因此,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中间人”对接雇佣双方。而这个“中间人”就是所谓的“包工头”或者“领工”。从相关调查和研究来看,我国现代农业产业雇工招募——无论是本地农业雇工,还是外地农业雇工——采取的也都是“包工制”或者“领工制”的方式(陈航英,2020;尹秋玲,2020;贺亮,张翼,2021;卢克玲,2022)。

部分包工头或者领工会通过快手、视频号等网络平台发布招工信息(3)笔者关注了一些包工头、领工的社交媒体账号,从了解的情况来看,他们的“关注者”以熟人为主。因为他们发布的内容并不吸引人,一般的浏览者很少会去关注他们。,但主要还是依靠亲戚、朋友、同乡、同学等社会关系。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农业生产的特性,不同于工业生产,农业生产是季节性的,不能耽误农时。如果招募过来的劳动力不可靠,在农忙时节“撂挑子”,那么收成定然受到影响,甚至会导致农场经营的失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包工头和领工在招募时,会从自己身边知根知底的熟人入手。正因如此,无论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农业雇工队伍,其内部都充斥着各类复杂的社会关系。

劳动力的招募方式进一步形塑了规模农场的用工管理方式。相较于规范的现代工业企业组织,下乡资本建立的规模农场是一种“半规范”的生产组织,这些农场本身并没有负责管理农业雇工的人事部门。为了农场管理上的便利,规模农场的负责人会在自身与农业雇工之间建构一个中间管理层,这个中间管理层一般就是包工头或者领工。因为复杂社会关系的存在,雇工更愿意服从包工头和领工的管理。而为了管理的细化和效果,包工头或者领工也会进一步将雇工分为不同的小组,负责不同的片区或工作。因此,在规模农场之中,一般会形成“农场负责人—总管—片长/组长—一线工人”或者“农场负责人—领工—一线工人”这样的层级管理体系。

除此之外,不同类型的农业雇工在工资制度和待遇上也存在差异。外地农业雇工是远道而来的,规模农场会给予相应的交通补贴。此外,还会在工作地附近修建简易生活区,为工人们提供住房、盥洗、伙房等基础生活设施,并每月给予其一定的餐补。对于本地农业雇工,规模农场则不会提供住宿,偶尔会提供午餐。

在工资制度上,外地农业雇工多为计件工资制。例如,在宁夏黄高县,收割西兰花的工资为0.36元/个,收割卷心菜为0.2元/斤,收割菜心则是0.6~0.7元/斤。工人进场之初,这一工价就会被商定好,之后不会再做更改。一般在每月15日之前结算上个月工资。而本地农业雇工则多为计时工资制。一天工作8~10个小时,每小时工资在8~15元之间,一天的工资多介于100~150元之间。一般来说,男工日工资较女工日工资高出20~50元。与外地农业雇工不同,本地农业雇工的工资在农忙季节会上涨50~100元不等。本地农业雇工的工资大多是当天结算,如果所需工作的时间较长,也会按月或周结算。现代农业产业领域的雇佣关系往往缺乏正式的书面合同,绝大部分都是口头契约,更遑论工伤、医疗等各类社会保险了。

从已有研究来看,全国其他地区的用工实践状况大体上也是如此(Zhang &Donaldson,2008;潘璐,周雪,2016;马小勇,孙逸戈,2021;甘伟铭,周凤珏,2022;高盼,2022)。

(二)用工实践的特征

随着现代农业产业用工的增加,一些普遍性的特征日益明显。当前现代农业产业用工实践主要有以下三个特征。

第一,劳动力结构失调。随着城乡流动的加剧,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大量流向城市,老人和妇女留守在家,这显著地改变了我国农村地区劳动力的数量、年龄和性别结构(叶敬忠等,2023:65)。从调查来看,当前在农业雇工市场上提供劳动力的主要是留守在家的中老年人和妇女。前者一般因为年龄原因而无法进城务工,后者一般则是留守在家照顾老人和孩子。因此,我国现代农业产业用工实践呈现出劳动力老龄化和女性化的特征,并且因为农业劳动力总量减少,出现了“人工难请”的局面。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绝大部分农村劳动力的劳动技能较为单一,大多只掌握主粮作物生产的劳动技能。但是,当前乡村振兴进程中发展起来的蔬菜瓜果类特色农业产业对劳动技能的要求恰恰又是较为精细和专业的。因此,劳动力技能和用工需求之间的不匹配也是当前农业劳动力不容忽视的结构性特征。

上述观察与其他学者在各地的发现也是相契合的(朱启臻,杨汇泉,2011;de Brauw et al., 2013;郜亮亮等,2020)。尽管现今也有部分掌握专业技能的青壮年劳动力加入了外地农业雇工队伍,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当下农业雇工队伍结构失调的局面。

第二,土客结合式用工。本地农业雇工在数量、年龄、性别和劳动技能方面存在的结构性问题,使得外来资本主导的规模农场开始“不惜成本”从云南、贵州、四川等偏远农村地区“搬运”外地农业雇工。但是,一方面因为外地农业雇工的数量有限,另一方面外来资本需要处理好与当地乡土社会的关系问题,所以规模农场也会雇佣一批本地农业雇工。这就使得当前现代农业的用工实践呈现出一种“土客结合”的特征(陈航英,2021)。

“土客结合”是指规模农场在生产过程中同时使用本地农业雇工和外地农业雇工。尽管同时使用两类雇工,但他们所从事的岗位和工作有较大差别。因为“新农业”的一些生产环节对劳动技能要求较为精细和专业,所以规模农场会在这些要求较高的关键、核心生产环节安排具有专业技能的外地农业雇工,以确保农产品的供给量和品质;而在一些边缘、次要生产环节则会安排可替代性强的本地农业雇工,在降低用工成本的同时,处理好与当地乡土社会的关系。

很多从事“新农业”的家庭农场在一些专业生产环节上也会雇请外地农业雇工。例如,关中平原地区是葡萄的优质种植区,每当五、六月份,当地的家庭农场就会雇请贵州等地的专业雇工队伍来完成葡萄的疏花疏果工作。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本地农业雇工的数量不足以应付这段农忙时节的工作,二是因为这些专业的外地农业雇工的劳动高效且有保障。

随着“新农业”的大面积扩张,以及农村地区农业劳动力数量普遍减少,这种“土客结合”的用工特征或许将更为显著。

第三,有组织但不正规。前文已述,农业雇工的招募和管理采取的大都是“包工制”或“领工制”的方式。这也就是说,尽管我国农业劳动力市场并不完善,但是在农业用工实践中却具有一定的组织性。这种组织性的基础是乡土社会中的各类熟人关系。依靠这种组织性,农业雇佣双方能够更为便捷地对接。

尽管具有一定的组织性,但整体上我国现代农业产业用工实践呈现出的更多是“非正规性”(informalization)。“所谓非正规,我们指的是雇佣并不稳定或稳当,也即是缺乏书面合同,且不提供社会保险或福利”(Gallagher et al., 2011:2)。农业用工实践的非正规性很大程度上源于农业生产的季节性。“农活是季节性的,等农忙的时候过了,每天也就没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了,所以人多了就肯定养不住了”。因此,规模农场会季节性地雇工。相较于经营“旧农业”的农场,经营“新农业”的农场用工量都比较大且持续稳定。但即便是这些农场,农业雇主也不会与农业雇工签订合同并提供社会保险等保障。

有意思的是,2023年笔者在宁夏黄高县调查发现,当地的资本化菜场开启了一种更具“灵活性”(flexibility)的用工方式。这些菜场不再是单独雇佣一支外地农业雇工队伍,而是多个菜场统一安排种植茬口,相互之间根据需要调度雇工队伍。这一用工方式能够增加外地农业雇工的工作量,但是,在这样灵活的用工方式下,雇佣双方的关系更加不稳定了。

在一定程度上,农业产业雇佣的非正规性也与普通农户家庭的境况有关。一般来说,普通农户家庭依旧会从事种植和养殖活动。虽然种植和养殖经营收入不多,但对于维持和实现家庭再生产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再加上诸如婚丧嫁娶等社会性事务的影响,他们更多是利用空闲时间到规模农场打零工。此外,一些农场工作的季节性和较低的工资待遇也使得农业雇工很难或者不想固定在一个农场工作,在市场理性的驱使下(尹秋玲,2020),他们会选择在农业劳动力市场上“待价而沽”,以期受雇于那些急需劳动力的雇主以获得较高的工资。因此,我国现代农业产业雇佣关系的非正规性也就愈发显著。

二、现代农业产业的用工困境及其社会根源

在调研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的人力基础问题时,规模农业经营者经常抱怨遭遇的用工困境。“目前的困难,用工就是一个最大的困难”。那么,现代农业产业发展遭遇到了什么样的用工困境?其根源又在哪里呢?

(一)现代农业产业的用工困境

1.劳动力数量不足

说起农业用工,首先想到的是农业工人的来源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很多人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农村、农民之中来嘛”。这个回答没错,因为中国人口众多,农村有大量的劳动力。但当规模农业经营者来到农村准备雇请农业工人的时候,其会发现,农村居然“人工难请”!这就是现代农业产业用工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即劳动力数量不足。

已有研究指出,随着城乡差距的扩大,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大量进城务工,导致农村劳动力数量急剧减少,从而产生“用工荒”(朱启臻,杨汇泉,2011)和“农业劳动力潜在断层危机”(蔡弘,黄鹂,2017)。这个现象笔者在调研期间也时常听到规模农业经营者说起。“现在人工难找,价格也贵,这是普遍存在的现象”;“现在人手缺得很厉害,每个菜场都缺”。

正因为劳动力数量不足,所以调查过程中有的规模农业经营者表达了对今后农业用工前景的担忧。“5年以后,就是叫人来撒肥料,都没人来撒了。现在都是60、70岁的人在搞,年轻人根本不可能来搞。5年以后,我也不说绝对没有人,但至少要少70%~80%的劳动力,就算想找人撒肥料也找不到了”。“现在贵州、四川干的这些人,是20年、30年之前大部分没念书的人,这部分人现在还在支撑这个产业。之后,随着人们意识的上升,包括条件都好了,以后面临的就是,这部分人越来越少了”。

2.劳动力质量欠缺

相较于数量上的不足,让规模农业经营者更为头疼的还是第二个问题,即劳动力质量欠缺。具体来说,这个问题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农村劳动力的能力不足。其主要是指现有农村劳动力在体力、技能和知识等方面存在不足。调查过程中,有规模农业经营者提到:“我们也试着用本地人去种、去收,不行。种也是好种,但最重要的是收,他没有那个技术”;“请本地人割(菜),做不出那种手工,手工要求太高了”;“好多人就是年龄大了,其他地方用工没人要,都挤到我这儿”。现代农业的发展对劳动力在专业知识、技能等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但当前我国农村劳动力结构日益老龄化,并且由于受教水平较低导致人力资本偏低(叶初升,马玉婷,2020),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存在难以满足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用工需求的问题。

第二,农村劳动力的素质不高。大体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劳动态度不端正。因为农业劳动监督存在困难,所以部分工人“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工人干活缺乏责任心,撒种子这边撒得多,那边撒得少,到最后影响产量”;“做点工,他们就给你磨,磨到你没脾气了。跟他们说的时候,他们不要脸的,不听你的。说他们也假装听不到,还骂你。做包工,就是随便给你搞两下子,就走了。叫他返工,他不返。就是这样的”;“咱(农场)里面最主要的问题是啥?就是这工人没有责任心”。

二是,劳动效率低下。这也是农业雇工经营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贺雪峰,2013:59-60;叶敬忠等,2016)。笔者在调研期间遇到一位农场管理者训斥农业工人,“昨天19个人割菜,就割了300斤菜,你们好意思吗?都不知道你们的面子放哪里去了”。

三是,劳动缺乏纪律性。有的工人到了农场,不一定服从劳动安排,而是会想方设法偷懒。“那些本地人真的是拿蛇皮袋往菜地里一放就睡觉了”;“有专门的人看着,要不然会有偷懒的”;“反正不好好干,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倒水,满园子来回跑”。而有的工人则会因为家庭事务请假,而不顾及农场农活的急缓。“本地人是这样的,一下子亲戚家有事了,一下这样,一下那样。碰到急的活怎么办?还不是只能拖一天了”。

四是,存在难以管理的问题。“前两年我开除了四五个,她们一下子就把我围住了。七八十个人把我围住了,说要立刻结账,立刻走人,立刻要怎么样,反正这个事情不能干。还威胁我。完了之后,她们不准我收那个菜”;“有时候你说我(指工人)两句,因为我不高兴,明天我不来了,人家是这种心态的”。这点我们从对农业工人的访谈中也可以看到。“老板的脸色我从来都不看的,你要我就做,你不要我就走,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概括而言,当前现代农业发展面临的用工困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即劳动力数量不足和质量欠缺。这也被认为是下乡资本经营效率低下、经营惨淡,乃至失败退场的根本原因。需要指出的是,规模农业经营者的上述抱怨主要针对的还是本地农业雇工,对于外地农业雇工,他们大体上还是比较满意的。

当然,还需要注意的是,上述用工困境的描述都是作为雇主的规模农业经营者的“片面之词”。要探究这种用工困境产生的根源,很有必要从农业雇工的角度出发来考察。

(二)产业用工困境的社会根源

在已有研究中,农业雇工很多时候都被视为一个类似于土地、资金、技术等的物质性生产要素。与之不同,我们认为农业雇工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人”,他们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的各种观念和想法。因此,对农业雇工的讨论不能将他们从自己生活的社会环境和意义世界分离出来。下面我们将综合农业雇主和农业雇工双重视角来探究农业用工困境产生的社会根源。

1.劳动力数量之谜

有研究认为,当前农业劳动力出现“用工荒”的主要原因是农村劳动力大量进城务工,造成了农业劳动力的总体性短缺。但也有研究指出,中国面临的劳动力短缺并非全局性的,只要放松劳动力地区间流动的约束,促进中西部农村地区富余劳动力流动,就能够有效缓解劳动力短缺问题(许庆等,2013)。这又该作何理解呢?

本文认为,上述两种解释虽然表面上看似矛盾,但实际上都只注意到了“绝对劳动力”数量的问题,而忽视了“相对劳动力”数量的问题。换言之,我们还是需要回到原初的问题,即规模农业经营者想要招募的是怎样的工人?当地农民是否符合农场的用工条件?农民是否愿意进入农场成为农业工人?

作为雇主的规模农业经营者一般想要招募的是怎样的工人呢?在调查过程中,规模农业经营者一般会有以下几种说法。“好管理,又听话,又爱动,吃苦耐劳”;“向着公司,能为公司着想”;“这块只要他尽心尽力,努力工作了,那就行了”;“年轻人,一个他干得动,人家还是有这种心态,想多挣点钱”。从这些话语中可以看到,规模农业经营者心目中的“优质”农业工人主要是较为年轻、生产能力强、服从管理、吃苦耐劳、忠实可靠、尽心尽力的农业劳动力。

但是,当前的农村劳动力队伍状况又是怎样的呢?前文已述,当前农村的劳动力队伍结构出现了系统性的失调,在村的劳动力大都是老人和妇女。当然,如果从绝对数量来说,这部分在村劳动力的数量并不少。但从相对的角度来说,他们其实并非规模农业经营者心目中的“优质”劳动力。因此,并不是任何一个在村劳动力都能进入规模农场成为农业工人;也并不是绝对劳动力数量大,相对劳动力数量就充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规模农业经营者口中所谓的“人工难请”实则是一个相对问题,指的是符合其条件的劳动力缺乏。

农民进入农场劳作的意愿如何?农业生产的辛劳和较低的收益,使得农村年轻一代并不愿意务农(王春光,2021)。“年轻人不好找,下苦的人不多,能吃苦耐劳的人不多,然后其次是你的薪资待遇不到位”。在调查过程中,很多农民都称自己为“末代种田人”,并且他们也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继续从事农业。“我现在的主要目的是把孩子送出去,不要种果树,给娃说,你不要种果树,不要到土里”。甚至很多早年进城务工的农民,现今年龄较大了也不愿返乡务农,因为返乡务农收入远低于在城市务工(贺雪峰,2019:58)。在这样一种现实和意愿力量的影响下,规模农业经营者想要雇请到心仪的农业劳动力更显艰难。

除了上述原因外,现代农业产业用工数量不足的另一个原因是工人的流动性大、不安定。从笔者在宁夏黄高县的调查来看,外地农业雇工的流动性很大。“流动性太大了,有的在这里干两个月走了,有的在那里干两个月又走了,宁夏这个地方用工量太大了,哪里都要人”;“现在菜场是越来越多了,工人的流动性也是越来越大了”。由于工人相对缺乏,加之用工信息传播便捷,外地农业雇工多抱有一种不愿安定的心态。“我能干就干,不能干我直接走人就算了”;“就是看哪里条件比较好,就去哪里,流动的嘛”。相较于外地农业雇工的“跨地域”流动,本地农业雇工的流动则更多是“社会性”的。“有十二三个人是每天都来的,其他的都是有变动的,可能家里有事,有时来,有时不来”;“每个家庭都是农村家庭,都有事的。她家种了小麦、玉米这些东西。她要去挖马铃薯,就不来这里(指菜场)了。还有养牛的、养羊的。还有我家媳妇生小孩了,要照顾下”。因为这些社会性事务的存在,所以本地农业雇工时不时就会不来上班,而这很大程度上会影响规模农场生产活动的安排。

从上述分析可见,现代农业产业发展面临的劳动力数量不足问题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在村劳动力的绝对数量并不少,但他们并不一定能够符合规模农业经营者的用工条件。而即便符合条件,他们也不一定愿意进入农场成为农业工人。即便进入了,他们也会因为各种原因不安定。因此,要从当前在村劳动力群体之中招募到符合规模农场要求的农业工人,并使之能够安定下来,对现代农业产业经营者来说确实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2.劳动力质量之思

当下从在村劳动力群体中招募的农业工人,在规模农业经营者心目中的形象总体上可以概括为两点,即“能力不足”和“素质不高”。

首先来看“能力不足”的问题。规模农业经营者抱怨农业工人“能力不足”主要指缺乏相应的劳动技能。按照规模农场的要求,绝大部分本地农业雇工确实“能力不足”。但是,这个问题也得相对来说。从调查来看,农业工人是否具备相应的劳动技能主要取决于发展的乡村产业的类型和地域属性。如果发展的产业是主粮作物,那么绝大部分农民具备相应的劳动技能。“他们种田也都是一把老手,都是老把式”。但如果发展的是“新农业”,那么就要看其地域属性了。如果这个“新农业”是本地的产业,则本地农业雇工就具备相应的劳动技能;反之,则不具备。例如,在陕西省洛川县的苹果产业中,因为从事了多年的苹果生产活动,所以本地农业雇工都具备剪枝、拉枝等劳动技能。而外地农业雇工则不具备相应的劳动技能,更多是从事套袋、摘袋、收果等简单的工作。高盼(2022)在山东济南的调查也有类似的发现。如果这个“新农业”产业是移植来的,那么情况就会相反。就此而言,本地农业雇工一般都具有当地农业生产所需的那些技能,而只是缺乏移植的那些特色农业产业所需的技能。也正因如此,在很多特色农业产业中能够见到大量外地农业雇工的身影。

再来看“素质不高”的问题。有的规模农业经营者将之归因于地方的“风气”问题。“他们这个地方的风气就是这样的”;“你们没听说过XX(地方)人最难打交道吗?不讲理的态度”。有的则认为是“人的意识”问题。“我们这边本地人也有意识的问题。你给他一天八九十元,或者一百元,他就是那种小富即安的心态。我一天挣个八九十元,反正我也不操啥心,我就这样子干。太阳出来了我就干,太阳下山了我就回去。到时间我就回去”。而学界已有研究多将规模农业所面临的劳动监督等难题归因于农业生产本身的特性(Mann &Dickinson,1978),或者经济哲学上的“道德风险”(孙新华,2013)。但这样的解释显然并不充分,也不全面,而且将丰富的人物刻板化了。农业工人并非一个生产要素,他们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人”,他们也有自己生活的社会环境和意义世界。因此,很有必要从农业工人自身的理解和处境出发来看待这个“素质”问题。

前文提及,进入农场劳作的本地农业雇工以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妇女为主。对于他们而言,主要的任务是照顾家人以及家里的土地和牲口。真正到农场打工的人其实都是来自这样的普通农户家庭:即使不出来打工,家里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但是出来打工挣点零花钱,还能补贴家用。正如一些被访的农业工人所言,“人的负担都重着呢,你看经济(指生活)说是好了,(但)消费高了嘛、压力大了嘛”;“我们年纪也大了,问谁要钱去呢?都没工作,就打工嘛。不像城里人,老了有退休工资,我们老了没有退休工资”。

对于这部分就近打工的本地农业雇工来说,他们的生计逻辑是在照顾好家庭生产生活的基础上,出来打工挣点零花钱以补贴家用。“我觉得她们的性质是这样的,丈夫去外面打工,她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干,就想去外面找点事情,多少赚点零花钱来花一下。(她们认为)我不是来谋生的,我不是来找一份长久的工作的,她们是这种心态”。

在这种家庭生计逻辑下,本地农业雇工呈现出来的是一种不专心于农场工作的工人形象,这显然与规模农业经营者心目中“优质”农业工人形象差距太大,因为后者主要在以经济利益为导向的市场逻辑之下建构出来的。生计逻辑与市场逻辑之间的张力,在规模农业经营者心目中形成了本地农业雇工“质量欠缺”的印象。

此外,还有必要从劳作环境变化的角度来考虑“素质”问题。就农村中日常的农业劳动而言,在形式和节奏上通常具有不规则的(irregularity)特性,“正是这类工作的这种性质,使精确的、典型的时间预算不会存在”(汤普森,2020:453)。除了服从自然气候和地方社会文化传统的约束,农民更多是可以自行确定劳作的时间、进度和节奏的。“劳动季度紧张的‘硬时间’与可以自由、放松的‘软时间’交替出现,这无疑是农业劳动者所体验的时间节奏的特征之一”(孟德拉斯,2010:55)。

但与之不同,在以利益为导向的规模农场上,对劳动的形式、节奏和质量等都有精确的规定,显然不可能让农业工人自行确定劳动时间、进度和节奏;相反,必须让工人服从农场的劳动时间和计划安排。“工人出工之前,组长就要早1个小时在田里等着他们……安排下事情,今天怎么做”。这点从农业工人的口中也可以知道。“像我们是有规定的时间的嘛(问:自己在家干的话,这么大太阳就不会那么早出来吧?)那肯定的啊,现在没办法啊,要给人家打工嘛”;“7点要按时到这边的,我们来迟了,总管会骂我们的”;“其实我们现在给他干这个也没有偷懒嘛,就凭自己的力气这么干。但人家不放心嘛,你站起来一会儿,都要管的,必须蹲在这里”;“我们在地里的时候,他就跟着的。看你们两个人要是在聊天的话,就骂你们”;“那个菜难割死了,大个的不要,太小的也不要,就是那个刚好的要,谁能那么准呢”。

当这些农民从原先较为自由和自主的劳作环境,进入到一个较为规范和正式的工作环境当中受雇为工人之时,他们的劳动心态和劳动习惯并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很多时候,他们还是按照在自家土地上劳动的习惯从事规模农场上的工作。显然,这种旧有的劳动习惯难以匹配规模农场精确又严格的劳动要求。因而,本地农业雇工在规模农业经营者眼中也就成了一批“素质不高”的劳动力。

而与规模农业经营者心目中“优质”农业工人形象较为契合的则是外地农业雇工。不同于本地农业雇工,外地农业雇工更加以利益为导向。他们将农场的工作视为职业,拖家带口来到农场就是为了赚钱。“我们从贵州跑到这个地方来,都是为了赚钱”。对于雇主来说,他们不仅劳动自觉、具有较高的劳动效率,而且更易于管理。“(外地)工人下地是没有时间(规定)的,他们非常自觉,早晨四五点钟就下地了,然后九点多吃早饭”;“这个外地工人,只要我明天要干啥,计划做好,必须得给我去,披着雨衣都得给我出去干,他有这个好处”;“那外地来的人,听话呀,你说咋干(就咋干),他就是挣钱的,他听你招呼”。因此,这种背井离乡、与生活实际和乡土文化完全割裂、以利益为导向的外地农业雇工被认为能够更好地服务于规模农业经营者追逐利润的经营目标(潘璐,周雪,2016)。

有研究指出,在我国大众话语体系中,农民向来被认为是“低素质”的(Schneider,2015)。而规模农业经营者借用了这套话语体系。笔者曾遇到一些农场管理人员直接将外地农业雇工称为“低等人”的情况。但是,在实际调查过程中,与农业工人接触得越多就越发让我相信,他们并非素质低下,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坚守着一种朴素的、将心比心的劳动伦理。“给人家干这行,就要给人家把这个心给操上,是不是?老板这一袋子肥料也是掏下钱的,辛苦得很,所以也不能乱撒”;“老板也不容易,是不是?人家做个老板,弄这么大的投资下去,不是开玩笑的。不是说人家投资那么多钱下去,请你来搞得乱七八糟的。人家何必请你呢?人家自己弄就得了”。正是绝大部分农业工人所持有的这种劳动伦理,才使得规模农场的经营能维系下去。

基于上述思考,本文认为,现代农业产业发展所面临的种种用工困境,并非源于农业劳动力数量的绝对不足,也绝非因为农业劳动力能力不行、素质不高,实则根源于一种“文化阻隔”:在村农业劳动力所秉持的行动逻辑与劳动习惯并不适应于现代农业产业发展所需(史国衡,1946:155)。既有的供给与新兴的需求之间出现了不匹配的情况。这种不匹配,再加上拥有话语权的规模农业经营者的不断言说,以及农民群体的相对失语,共同塑造出了现代农业产业发展遭遇严重用工困境的局面。

三、结论与讨论

在乡村振兴战略推进的过程中,广大中西部地区积极引入城市工商资本下乡发展现代农业产业,以期推动县域乡村的产业兴旺。随着资本下乡和现代农业产业的发展,出现了较为普遍的农业用工现象。

基于实地调查,本文认为,当前现代农业产业的用工实践呈现出三个特征,即劳动力结构失调、土客结合式用工和有组织但不正规。在这样的结构特征下,现代农业产业发展遭遇了劳动力数量不足和质量欠缺两个用工问题。综合农业雇主和农业雇工双重视角,本文发现,现代农业发展所面临的用工困境,根源于在村农业劳动力所秉持的行动逻辑与劳动习惯跟现代农业产业发展所需之间的不匹配。这从根本上导致了当前我国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的人力基础极为薄弱。

主粮作物能凭借农业社会化服务的普及处理好用工问题,但当下各个地方大力发展的“新农业”产业则不得不面对严峻的用工问题。如何才能为我国现代农业产业的发展构建一个稳定而又坚实的人力基础呢?

在调查过程中,大部分规模农业经营者寄希望于外地农业雇工。尽管来自云南、贵州、四川等省份的外地农业雇工更加契合规模农业经营者心目中“优质”农业工人的形象,但是“只谈钱”且更具组织性的外地农业雇工也有可能让规模农业经营者遭遇工人结构性力量的抵抗(陈航英,2020)。此外,外地农业雇工数量并不充足,各地资本化农场之间爆发的“抢人大战”就是明显的例子。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广西、云南的甘蔗产业中,一些规模农业经营者已经从越南、缅甸等国引入跨国农业工人(汪淳玉,2022)。

当然,也有一些规模农业经营者给本地农业雇工“做思想工作”,传播市场经济的意识和思维。“给他们分工,给他们方法,教他们怎么做效率高点,怎么去做才能把钱挣上……就是要做思想工作,思想工作是最重要的。就是给他们灌输这个思想,比如,你做一天工就80块钱,但如果包给你的话,你可以挣120、180块。怎么做?你看,这东西要这么搞就快”。尽管不少农村劳动力在进入规模农场劳作之后,劳动习惯逐步发生转变,但大体上,农村劳动力所秉持的家庭生计逻辑和固有的劳动习惯并没有在这样的思想工作下发生彻底转变。

需要认识到的是,当前规模农业经营者面对的仍旧是这一批留守在村里的中老年劳动力。对于这样一批劳动力,想要通过思想工作培养其市场经济意识来改变观念和看法,或许并不会有太显著的效果。因此,有学者建议规模农业经营者应当调适自身、遵循农民的行动伦理,以使自身“扎根乡土”解决用工问题(周飞舟,何奇峰,2021;孙新华,吴楠,2022)。这或许是规模农业经营者破解当前用工困境的一个根治之策。但就长远而言,它能否为我国现代农业产业发展奠定坚实的人力基础仍值得商榷。因为在可预期的一段时间内,大批现有的农村劳动力将因为年老体衰、条件改善等原因而逐步退出农业劳动力市场。那么,接续的下一代农村劳动力是否愿意进入农业劳动力市场呢?一批新兴的农业产业工人是否能够培养起来呢?从更大的方面来说,我们的年轻一代还愿意从事农业生产经营活动吗(4)事实上,即便是在规模农场的文职管理岗位上,都很难见到年轻人。?他们能够在农业领域看到自身发展的前途吗?对于构建我国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的人力基础来说,这或许才是一个值得深思且更为紧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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