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的房间

2024-05-09 01:10钟倩
走向世界 2024年17期
关键词:伍尔夫黛玉房间

钟倩

十年前,我读到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那句名言,“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句话不知贻误了多少人,反正我是被误读了,为了拥有一间房间而拼命努力,到头来发现,房间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而是心灵的房间——不管一居室、两居室,还是三室一厅、四室两卫,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房间指向的是独立人格,是女性自我本身。

没有自我的人是可悲的。把自我弄丢的人是失败的。眼看年龄奔四,我总算悟出一点不是真理的真理。命运给我的一拳爆击是不可逆的痛楚,伴随终生的残缺,就像上帝苦心孤诣做的一个记号,永远与别人不同,现实生活中又不得不活得相同,饱受的委屈和煎熬难以言述。于是,我把自己关了起来,心上拴上一把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自己与自己对话,自己重新生下自己,我变成纸上的夜行动物,就像《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那个打包工汉嘉,在阴暗的地下空间给书籍和纸张打包,一干就是三十五年,最后把自己像书一样打进废纸包。我能够想象到溶溶暮色下他安静而动人的姿态,他的孤独也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月光,任何人都无法侵犯和剥夺。

人需要靠书籍的加持,活得更像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阅读失去信心,特别是父亲病逝后,没有一本书能够治愈我的伤痛,疯狂的向外扩张、求索,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最后发现还是离不开书的光照。是的,我始终相信好书都自带精神光源,能够洗尘去污,点亮心灵。于是,我又重新回归到以前的纯粹状态,以书为伴,来杯咖啡,保持微醉状态,才有可能进入自由。自由的女神外表高冷,她看不上趋炎附势,瞧不上谄媚讨好,她钟意的是灵魂的舒展和惬意,她看重那种悬崖边上的挑战者,那些冒险的旅行者,她看重的是诗性本身。

或许,有人会问心灵房间究竟在哪里?对女性而言,在菜市场的摊位上,厨房里的炉灶旁,地铁的座椅上,化妆桌的镜子前……无处不在,无处不显,只是很多时候肉眼看不到,需要用心体味。我就亲眼在农贸市场摊位前,看到一身着碎花棉袄的女子翻看小说,那本书旧的没了外皮,她却看得津津有味,那一幕场景叫人有些感动,顿觉时光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慷慨而仁慈。反而是在一些高档场所,商务或假日酒店大堂,高档写字楼里,西餐厅里,处处可见低头刷手机的人,裹着丝袜的大长腿,涂抹红唇的精致脸,以及亮晶晶的美甲,叫人有些精神恍惚——失去了真实,哪里还有美丽可言?鲁迅先生说过,“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里的生活,包括精神生活。女人的心灵房间,是精神的飞地,灵魂的花园,适合一个人的孤独遐想,既可以天马行空,也能环游世界,或发发呆,听时间一声叹息,又从指尖滑落,也是美好的事情。

坐拥心灵的房间,关键要在暗处下功夫。且从《红楼梦》说起。第44回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一路来到潇湘馆,刘姥姥看到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便说,“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当听说是林黛玉的房间,她笑道,“这那像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曹雪芹曹公极为巧妙,借刘姥姥之口说出未竟之语,黛玉的才华不一般。而薛宝钗的书房,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慢,衾褥也十分朴素。”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写出《葬花吟》的是黛玉而不是宝钗,为什么宝玉爱的是黛玉而不是宝钗。黛玉的泪水,映照现实的困境,黛玉的房间,映照生命的境界——“诗歌不是练习修辞,而是一场烈火”,黛玉的这场火冲破樊笼,追求自由,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叩问生命的本质,从而获得精神的救赎。同样的,晴雯扑扇、妙玉品茶、小红倒茶、龄官划蔷、香菱学诗、湘云醉卧……也都是诗,是画,是无法抹杀的长镜头。可见,诗在暗处,孕育出光,在被遮蔽和被忽略的细节中,需要我们去发现和觉醒,正如对心灵房间的觉醒。

我的大多数时光都是在暗处,因为没白没黑的疼痛。过去,我以这种疼痛为耻,挥之不去的魅影,如炼狱般的煎熬,犹如给人判了无期徒刑。后来,我在文学的国度中甩掉了病耻感,取而代之的是精神的满足感。只要思想站立,随时都能高飛;只要思考不歇,随时都能起舞。一如爱尔兰女作家希内德·格利森,她的髋关节做过手术,她把身体里的全部金属视作人造的星星,“它们在皮肤底下闪闪发光,一个由新旧金属组成的星群。”如此浪漫,至死不渝,令我深深敬畏。

那不可救药的疼痛,眼看变成助燃剂,眼看变成保护壳,庇护我的自由夜行,漫无目的,随心所欲。诗人里尔克把这种经历写进了诗里,“我在工作中,就像果核在果子里。”他在《马尔特手记》中又说,“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粒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果核指向“居于幽暗的努力”,也是生死的终极课题。

我因此顿悟:当我写作的时候,书桌就是我的房间;当我休息的时候,稿纸就是我的床榻;当我外出的时候,随身携带的书本就是我的家——而且,能够随时与星星对谈,听风唱歌,说不定还能遇到萤火虫开Partty。如果让我给伍尔夫写封信,我一定会发出邀请:欢迎来我的房间,一起坐下喝杯咖啡吧。

“不必匆忙。不必火花四溅。不必成为别人,只需做自己。”这才是伍尔夫最想说的话。“做自己”三个字,似易实难,关键要拥有享受孤独的能力,和一副强大的精神胃口。还是女诗人路也的生活态度最深得我心:“我有一套房子,三室一厅或者四室一厅,一间房子用来写小说,一间房子用来写散文随笔,一间房子用来写诗,一间房子用来写评论,而门厅用来教书和过日子的。”我的房间也在不断扩大疆域,希望有一天能像女诗人那样游刃有余,把日子过得像春风那样浩荡而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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