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羽蛇》的现代主义特征

徐小斌的《羽蛇》自出版以来便被大多数评论家界定为女性文学的代表作，认为其举起了女性主义的大纛。作者以细腻生动的笔触讲述了一个家族五代女人近百年的传奇故事，其间对女性的书写自是不容忽视。评价一部作品好坏的一个重要标准便是看其是否有多种阐释的可能，作者更是曾在自序中坦言《羽蛇》是她最好的一部作品，故仅仅将其定义为女性文学就容易走向片面和狭隘的死胡同，其对人性中的颓废、阴暗的表现，挥之不去的神秘感以及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反映无不闪耀着现代主义的光辉。

一、表现人性中的颓废与阴暗

吕周聚在《20世纪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历史反思》一文中曾谈道：“现代主义作家以表现人的内在精神世界为宗旨，关注人性中阴暗的、颓废的一面，低吟着消极、感伤、忧郁的个人小调。”与作品同名的主人公羽蛇，一出生就令母亲若木大失所望，母亲盼望的是一个能够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男孩，可羽蛇偏偏是个女孩，这注定了羽蛇得不到她的疼爱。羽蛇在家庭中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这迫使羽蛇不得不最大限度地压抑自己的天性，以一种颓废的姿态在家庭中谋求生存。文中在描述羽蛇的独白时说：“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其实喜欢生病。因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母亲和外婆才会对她好一点。”

没有人不喜欢健康的身体，书写疾病是为了更好地呼唤健康。但羽蛇宁愿病着，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在她的母亲若木和外婆玄溟那里得到一点少得可怜的爱与关怀。纵观全文，主人公羽蛇特立独行，有不同于常人的想法，这些奇怪的想法和异于常人的举止不被世人所接纳。羽蛇始终摆脱不开颓废与压抑，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她得不到爱，但是却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因为渴望，因为有所掣肘，所以她压抑自己，时刻以一种不争不抢的颓废姿态来生活。

六岁的孩子理应拥有最美好的童年，羽蛇在本该快乐的年纪背上了沉重的枷锁，六岁成了她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妈妈和外婆都不喜欢自己，天真地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了刚出生的弟弟身上。趁着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她亲手掐死了他。她原以为，只要弟弟不存在，自己就能够获得大家的疼爱。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受待见的根本原因，将自己遭受的所有不公都归结到一个刚出生不久、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婴儿身上，并且残忍地将其掐死，人性的阴暗通过羽蛇这个六岁的儿童彰显得淋漓尽致。

荣格在其分析心理學中曾用“人格面具”一词来定义社会所要求人呈现的面孔，每个人都是通过人格面具被他人所认识。六岁的儿童还不懂得按照社会所期望的样子戴上自己的人格面具，还处在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欲望的阶段，他/她们不擅甚至不会伪装，将自己的欲望和阴暗大胆地暴露在世人眼前。作者安排羽蛇在六岁这个年龄节点亲手掐死自己的弟弟，也就更能凸显出人性的阴暗。

二、挥之不去的神秘感

徐小斌的小说主要与人的心理有关，她特别关注人的命运中不可知的部分，即存在于人生命中的那些神秘事物。她认为这些神秘的事物是原始生命中的本真在现代社会的遗留，带有神秘色彩。《羽蛇》讲述了一个家族五代女人近百年的历史，不仅细腻地刻画了这五代女人的心理特征，更是对其所带有的神秘感进行了深入描写。

（一）名称神秘

小说名为《羽蛇》，何谓羽蛇？作者在自序里提道：“太阳神鸟与太阳神树构成远古羽蛇的意象。在古太平洋的文化传说中，羽蛇为人类取火，粉身碎骨，化为星辰。”羽蛇的这种释义与作品中的同名主人公又有何关系？文中的其他人物，如金乌、若木、玄溟等，这些名称又有何含义？在“开场白或皇后群体”这一章中，作者介绍“金乌、若木、玄溟……她们都是远古时代的太阳和海洋，她们与生俱来，与这片土地共存”。从标题到人物的名称，作者带领读者进入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神秘世界。这个来自远古的世界，除了其本身具有的神秘性，更有其内在的隐喻性。太阳和海洋具有永恒性，太阳是光明的象征，而海洋则代表着黑暗和隐秘。作者以太阳和海洋为文中的女性命名，除了想要展现其内在的顽强和生生不息，更是要借此来隐喻女性的本质——光明与隐秘并存。小说的前三章以神界的黄昏、缺席审判以及阴爻来命名，亦带有些许神秘感。

（二）环境神秘

小说除名称具有隐秘性外，文中大量的环境描写更是将文章的隐秘性发挥到了极致。例如，在神界的黄昏第二节中，有这样一些描述：

这片著名的风景区在六十年代上半叶还不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为一片贫瘠荒凉之地在收容着那些被当时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话般地伫立在这片高大的落叶乔木之中。

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像是在燃烧着，那是一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昳丽、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茔。

在六十年代上半叶若木随丈夫被发配此地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她怀疑那水有蓝色的让人中毒的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蓝一定会侵入她的骨缝里，永不消失。

这三段都是对若木居所周边的描写，从作者的用词，如“不为人所知”“贫瘠荒凉”“死气沉沉”“坟茔”，以及它的用途，即“收容着那些被当时世界淘汰的人”，便能直观地感受到这里绝非富庶地带，只能用来承载那些不受欢迎的人。这样一个偏僻荒凉的场域，在树木的掩映下远离人潮，更显其神秘。蓝色是最冷的色彩，代表宁静、孤独、忧郁和深邃。木屋前就有这样一汪蓝得像一整块透明的水晶一样的湖泊，它让若木感到害怕，不敢将手伸进水里。纵观全文可知，若木的婚姻生活是不够幸福的，她的婚姻始终在母亲玄溟的掌控之下，即便是在和丈夫陆尘相处时，两人几乎很少有精神上的共鸣。蓝色的湖以及她对湖水的惧怕实则都暗含着若木的孤独和忧郁，同时也烘托出了湖泊的神秘，为后文羽蛇在湖泊中看到黑色的巨蚌提供了环境条件。

（三）耳语神秘

同名主人公羽蛇常常会听见一种耳语般的声音，声音含混不清，偶尔能听到几个不大懂的词，她常常会照着那含糊不清的指示行动，但是别人却觉得她所做的这些事情莫名其妙。在羽蛇的一生中，耳语多次出现，异于常人的举止将她与“正常人”隔离，做了脑胚叶摘除手术，成为众人眼中的“正常人”、乖乖女以后，这神秘的耳语也随之消失。这耳语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能够驱使羽蛇按照耳语的内容行事？又为什么会在羽蛇异于常人时出现，同于常人时消失？神秘的耳语究竟代表了什么？作者并未在文中给出确切的答案，所能知道的也只是作者在自序中所提到的：“她被母亲抛弃的结果是被神接纳了，一个孩子，一个未经污染不谙世事的心灵，与神祇离得很近。”无法被他人知晓的耳语因其与神祇的内在关系而变得更加神秘。

小说中的神秘感不仅仅局限于名称、环境和耳语当中。窥一斑而知全貌，文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物都带有独特的神秘气息，全文始终被一种能够感知到的神秘情绪萦绕。中国现代主义小说在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小说艺术手段的同时，也继承和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合理因子。从小说中的人物命名便可看出徐小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运用和传承。而中国文化作为东方文化的代表，其本身就具有神秘的因素。通过对充斥其中的神秘性的书写，徐小斌成功地突破了传统的直白晓畅的叙述方式，大胆地运用暗示和隐喻手法，创作了一部极具现代性的女性主义小说。

三、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反映

“现代主义文学是现代都市文明的直接产物，现代都市生活也就成了现代主义文学的主要题材来源，虽有少数作品以现代文明作为讴歌对象，但更多的作品是表现现代都市生活恶的本质。”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都市之恶不仅表现在现代都市文明对传统乡村文明的侵蚀与毁灭上，更表现在强烈的物欲冲击泯灭了人的道德天性，使人变得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羽蛇》从清朝末年开始写起，止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五代女人为线索讲述了中国上百年的沧桑历史，其中第五代女性韵儿应时而生，生动而又形象地诠释了现代都市女性的面貌。

长期在大饭店工作的韵儿，自认为懂得了转型时代的真理，看不起母亲的生活方式，瞧不起長辈们的那些“拖泥带水”的处事原则，不想过穷日子，想要趁着年轻去开创一片新的天地。现代化的都市生活为她提供了这样一个舞台，她可以尽情地将自己的美貌变成使用价值，来换取她所想要的东西，其与日本商人山口的相处便是如此。韵儿并不喜欢山口这个日本男人，可当她发现这个男人能够给她带来她想要的物质生活，满足她的虚荣心的时候，还是选择和他在一起。在韵儿的眼中，山口有没有妻子、自己是否喜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的山口能否给她自己想要的东西，能否满足自己的欲望和各种要求，让自己的美貌的使用价值发挥到最大。作品通过详细讲述山口追求韵儿的方式，包括手捧玫瑰、开豪车接送、带她出入各种高端休闲场所、给她买各种礼物和漂亮的衣服等，将韵儿为了获得物质上的享受而一步步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爱情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山口追求到最终得到韵儿的一系列手段上，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韵儿已经被物欲左右，沉迷于物质享受当中。她丝毫不关心自己的行为可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的伤害，只要能够满足当下的欲望，获得快乐，对她来说便已经足够了。这样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在物欲横流的城市中迷失自我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异化，成为一个彻底的物化的人。韵儿的择偶条件不是互相倾慕，而是用金钱，只要有钱，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的感情，只要能够享受物质生活带来的快乐，哪怕山口已到知天命之年，有自己的家庭，照样可以拥有年轻貌美的韵儿。在繁华和充满诱惑的都市，为了获取物质上的享乐，感情和身体可以出卖，礼义廉耻可以被忽视，本我的欲望被无限放大。作品通过对韵儿的描写展现了都市女性生活的群像，由“这一个”写出了“这一类”，借以引起人们的反思，这也展示出了《羽蛇》的现代性特征。

中国现代主义文学以异端的姿态亮相于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坛，不断与中国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文学观念产生冲突，以破坏、颠覆、否定为先务，对中国当代文坛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羽蛇》虽一出版就被广大批评家和评论家定义为女性文学的典范，但其本身所存在的现代性特质不应当被忽视。不论是其表现出的人性中颓废、阴暗，或是洋溢其间、挥之不去的神秘感，抑或是对现代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的反映，都彰显了《羽蛇》所具有的独特的现代主义特征。

（湖北民族大学）

作者简介：涂启升（1998—），女，湖北恩施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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