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寒(中国江苏)
雪下得很茂密,但信没有这样大片大片地朝她飞来。慧子每天都询问邮递员阿永,有我的信吗。阿永说没有,都是报纸,现在没什么人写信了。问的次数多了,阿永就停下车,走进慧子的杂货铺,喝一杯热茶歇歇脚的工夫向她打听,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值得她这样牵挂。
慧子说,不应该只是一封信,应该是很多封信才对。
她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本杂志,翻开某一页。页脚的位置印着细如蚊足的一段小字。
我来自一个南方小镇。平时喜欢看书,种菜,做一些编织类的手工。我还养了一只叫小寒的白鹦鹉。它很有灵性,会和我说话。我希望认识城市里的笔友,互通书信,交流彼此的日常。如果你愿意,可以寄往晏江省棠远市河婴县白螺镇桥头路19号慧子杂货铺。
阿永说,笔友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都发短信,谁还会写信呢。何况看杂志和报纸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他常常担心有一天要面临失业。但他又放下茶杯,温柔地说你真的很想要这样的一个笔友吗。慧子眼里闪着光,点点头。与此同时,里间传来她父亲剧烈的咳嗽。在这个终日被清苦草药味浸泡着的家里,她无时无刻不想接收一点外面的消息。高楼,轮渡,霓虹,灯塔……组成参差却融洽的世界。各式各样的商品也都井然安放在剔透的橱窗里,不会像杂货铺这样凌乱无序。
他们喝着茶,倾听着彼此的叹息和小寒的学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光阴停泊在门前。到了某个化雪的清冷黄昏,阿永来杂货铺向慧子告别。他的基层实习期满了,即将调回县城工作。慧子并未流露出太大篇幅的不舍,她從柜台里取出一副滑雪手套送给阿永。阿永有些难为情,他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只有一些单位发的信封。要是她收到笔友的信,兴许能用得上。
慧子虽然收下了,却微笑着说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阿永说会的,接替他工作的人会在将来的一天把信送到她手上。这话果然在春天成真了。信来自上海,写信的琪生是一个只身到大城市闯荡的年轻人。他在工作的间隙写信,写他深夜走过外滩看到的高级酒店亮灯的窗口,写陆家嘴锋利的写字楼,也写从全国各地赶来排专家号的病人,和睡在地下通道里的流浪者。
信中说,慧子,这里当然有你从电影里看到的场景,但也不完全如是。慧子,愿你的杂货铺生意兴隆,期待你的回信。
慧子在柜台边沉默了很久,提笔写字时,双眼充满了泪水,以至于不太看得清自己在写什么。一笔一画全凭书写的直觉。她告诉琪生,她初中辍学,在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里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职责和全家的生计。如今过年的时候,那些昔日的同学返家,路过她的杂货铺总会进来与她寒暄几句。他们絮絮说起陶然亭的明月,沙面岛的江风,乃至海外种种新奇的见闻。这些,她从不会曲解为炫耀。她只感到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像每年入冬前,看着雁阵从头顶飞过。其中有一位女同学,初中时就用在杂志上刊登“招友启示”的办法吸引到了全国读者的目光。来信占满了学校的传达室,因此被班主任严肃批评。她不好意思告诉这位同学,十年后她“东施效颦”,无人问津。
所以,请一定要再来信,交换我们遇到的一切喜悦与苦楚。
信一封一封地来了。时间久了,连小寒都会跟着邮递员说:“慧子,来信了。”
慧子顾不上正在整理的钢丝球、胶鞋、塑料面盆,收起还没点完的现金,囫囵咽下干涩的冷饭,匆匆走到门口取信。她总是下意识看一眼墙上的镜子,确认自己不曾失仪,好像收信就是和老友见面。
这样的往来持续了又一个十年,更智能的通讯工具出现了,大家连短信也懒得再发。邮递员换了一个又一个,都对这种定期写信的方式感到不可思议。直到最后一年,笔友随信寄来了一封请柬。信中说他已经搬到了郊区的新房里,尽管小得可怜,却不必再寄人篱下。新娘是北方女子,性格爽朗,甘苦与共。
慧子翻开请柬,在最显眼的位置看到了阿永的全名。
她没有立即回信,也没有去参加婚礼。婚礼当晚,她在朔风中拉上卷扇门,扭开台灯,写下了他们通信这十年来的最后一封信。它明明应该很长,却只有寥寥数语。
阿永:
或者,还是叫你琪生。
如果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永不见面的约定,你就应该懂得,那是我在打消你的种种顾虑与担忧。你曾经的心意我很明白,但我不是好的选择。我也很早就看了出来,你有你未酬的志向。在杂志上刊登那条信息,是为了让你不再犹豫。
我庆幸你有了今天。我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决定里,只有这一个是对的。
我祝你幸福。
慧子于杂货铺
这年过年,慧子返乡的同学们路过,还是会来看看她。他们把异地牌照的豪车停在脏兮兮的雪堆边,牵着孩子的手走进杂货铺。她的老父亲挣扎着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招呼他们。
他们无一不对着慧子的照片流泪,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们说,她没有享过福。
大家悲伤了一阵子,互相安慰了一阵子,最终依依告别。只有慧子在墙上始终淡淡笑着。她父亲刚要躺回去,小寒在廊下叫了一声:“慧子,来信了。”
她父亲转过身,诧异地看着逆光中站立的人,久久,才道:“物似主人形,这鸟和慧子一样好记性。”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