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华
位于安徽马鞍山市西南5公里處,有一座半壁凸入长江的山崖,这里是采石矶,它和岳阳城陵矶、南京燕子矶一起,并称为“长江三矶”。由于采石矶扼守长江东西咽喉要冲,雄踞南北跨江之险,因此,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从三国到元末,这里始终战事频仍,充满了水火相克的声音。
毫无疑问,采石矶是专属于武人们的舞台,滚滚东逝的长江水涤荡着陡峭的山岩,一如武将出场时铿锵激昂的战鼓声。然而,就在八百四十多年前,这里却由一个文人上演了一出气壮山河的武戏,让奔涌的大江在记录下无数披坚执锐的将军们的同时,特别记住一个来自南宋王朝的文官—虞允文。
时间上溯到绍兴三十一年(1161),就在这一年,刚刚弑君篡位不久的金主完颜亮,一边吟着“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山第一峰”,一边将脆弱的宋金“绍兴和议”撕得粉碎,悍然倾全国之兵南下,意图一举摧毁立足未稳的南宋政权。彼时,完颜亮率领的四十万大军(号称百万),“毡帐相望,钲鼓之声不绝”,兵锋甚盛,而疲弱的南宋朝廷早已不存在坚固的长城,精忠报国的岳飞魂断风波亭,而老将韩世忠也染病身死。就在全国上下一片颓丧的背景下,宋高宗被迫起用已病的老将刘锜担负起江淮防线的抗金大任。然而,多年的武备废弛注定了这条防线的脆弱,淮西主帅王权刚刚进抵庐州,一听说金兵已经渡过淮河,立刻仓皇逃窜,使金兵一路兵不血刃,直抵长江要塞采石矶北岸。接到战报,宋高宗临时改调芜湖守将李显忠火线接任,并命中书舍人虞允文以参谋军事的身份星夜前往采石犒师。
宋高宗派虞允文以参谋军事的身份前往采石矶,基于虞允文对金人的洞若观火。绍兴三十年(1160)正月,听说金帝完颜亮大修汴梁城,虞允文上书高宗,认为和议不可靠,“金必败盟”。同年十月,在奉命出使金国的过程中,虞允文探知金人正在加紧打造战船,并做运粮屯兵之举,这些信号都让他预感到即将有战事发生,回国后便迅速禀明宋高宗,须提防金兵毁盟南侵,加强淮海防务。很快,虞允文的军事预见就得到了验证,随着次年完颜亮挥戈南下,兵临军事要冲采石矶,只求苟安的宋高宗忽然意识到了一介文官虞允文的军事才能,“儒臣不当遣,以卿洞达军事,勉为朕行”,当他任命虞允文为参谋军事,前往采石矶犒军,他自己绝对不会想到,正是这个决定,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南宋政权。
虞允文来到采石矶后,看到群龙无首的宋军“解鞍束甲坐道旁”(《宋史·虞允文传》),而对岸的金兵却军容齐整虎视眈眈。彼时,李显忠尚未率兵赶到,而充斥在这位中书舍人眼中的景象却让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迎着猎猎江风,这位身长六尺的书生扯过一杆帅旗,对着毫无生气的宋军将士大声呼道:“金帛,诰命皆在此,以待有功!”《宋史·虞允文传》),颓靡的将士们立刻山呼海啸,群起响应,誓退金贼。就在此时,一位随从悄声对虞允文道:“公受命犒师,不受命督战,他人坏之,公任其咎乎?”而虞允文的一声断喝却裂岸排空:“危及社稷,吾将安避?”这一声反诘响若洪钟,无疑是懦弱的南宋朝廷久违多年的声音,而一介文官虞允文不会想到,就在他将这句话砸向采石矶的同时,自己已经不留退路地挑起了战争的重量。
显然,此前从未指挥过一场战役的虞允文面对的是一场严重失衡的危局:江北,是四十万杀气毕现的虎狼之师,江南,则是匆匆集结起来不足两万的南宋兵民。然而,面对这样悬殊的军事对比,临阵挂帅的虞允文却镇定自若。他命令将士们排列大的阵式,按兵不动,同时,“分戈船为五,其二并东西岸而行,其一驻中流,藏精兵待战,其二藏小港,备不测”。数十艘金兵战船气势汹汹地冲来,宋军船只稍有退却,虞允文遂抚宋将时俊之背道:“汝胆略闻四方,立阵后则儿女子尔。”时俊受此一激,立刻“挥双刀出,士殊死战”。与此同时,虞允文更是抓住金兵长途奔袭,不谙江道,且战船底阔如箱行动不稳的弱点,亲率数艘海鳅船迎头撞击敌船,一时间,敌船纷纷沉入江中,或半浮水面。就在双方激战正酣之时,一支宋军溃部从光州来到采石矶,虞允文遂交给他们军旗和战鼓,让他们在采石矶摇旗呐喊,擂鼓助威。金兵以为来了增援,纷纷后退,遭到南宋军民船只猛攻,“无不一当百,俘斩略尽”,共计杀死金兵4000余人,俘获500余人,采石一役,宋军初战告捷。消息传来,刚刚因奸人妒忌而遭到弹劾尚在芜湖赋闲的张孝祥欣喜若狂,当即挥就一首《水调歌头》,字里行间,盛赞虞允文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采石初战告捷,宋军上下士气高涨,但虞允文也清醒地意识到,采石初战只是小胜,欲鲸吞宋室的金兵不会善罢甘休,还会卷土重来。他命人将战船拉往上游地区,又在杨林河口调兵遣将,次日,果不出虞允文所料,金兵复来,宋军两面夹攻,金军损失惨重,随着金人三百余艘战船被烧成灰烬,宋军士气再次为之一振。
连遭两败,完颜亮再生一计,他派人给早已闻风“跑路”的原淮西主帅王权送去“诏书”,让宋军误以为王权是他们的内奸,以造成宋军内乱的目的,结果此伎俩当即被虞允文识破,“此反间也!”就在发出这声断喝之后,完颜亮疾走扬州,虞允文遂果断对刚刚率部来到采石接替王权的宋将李显忠道:“敌入扬州,必与瓜州兵合。京口无备,我当往,公能分兵相助乎?”于是李显忠派了一支一万六千人的队伍封锁京口,虞允文自己则亲赴京口督师,并火速赶赴镇江与杨存中、成闵的二十万大军会合,为震慑金兵,虞允文让宋兵驾车船沿金山沿岸往复行驶三遍,劈波斩浪,疾行如飞,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此时的完颜亮,已经被这位不起眼的文官彻底惹恼,他不顾军中暗地滋生的怨气,一意孤行,欲强行用三天时间渡江,并发出了“敢后者死”的军令。而就在此时,金军后院起火,完颜亮堂弟完颜雍被众臣拥立登基,在辽阳即位,一时间,金营大乱,兵士们趁乱缢杀完颜亮于瓜州渡并焚其尸后,丢下兵甲战具,仓皇北退。
采石矶一战,虞允文最终以少胜多,完胜于大江之上。据说,就在虞允文到镇江后,曾去看望抱病卧床的刘锜,这位老迈的武将拉着虞允文,满面愧色道:“疾何必问!朝廷养兵三十年,大功乃出书生手,我辈愧死矣!”
采石矶大捷,让虞允文一战成名,这道长江绝壁从此平添了一份儒雅的英雄气。这场战役,打乱了金兵南侵的计划,使南宋军民士气为之一振,岌岌可危的南宋政权又得以续命。对于这位南宋再造之臣,宋高宗及时给予了一个皇帝的肯定:“虞允文公忠出天性,朕之裴度也。”(唐宪宗时有平乱之功的宰相)很快,便将其由中书舍人擢升为川陕宣谕使。受采石之战的鼓舞,虞允文也信心倍增,在向高宗辞行时,他慨然道:“金亮既诛,新主初立,彼国方乱,天相我恢复也。”彼时,这位在采石矶的兵甲之声中迅速健全起军事人格的文臣相信,趁金帝新立,乘胜追击,恢复中原,将指日可待。
然而,声名鹊起的虞允文在此后的时光中却生活得并不快乐。到任之后,虞允文和抗金名将吴璘勠力同心,共谋经略中原,收复了陕西的许多失地,然而,朝廷割地求和的声音却让虞允文的心中始终无法平静,尤其是畏敌如虎的高宗禅位做起太上皇,孝宗即位后,由朝中求和派史浩代传的诏书更是让虞允文义愤填膺,“弃鸡肋之无多,免狼心之未已”,当放弃三路十三州的诏令摄入虞允文的耳鼓,这位血气方刚的文臣再也坐不住了,他向朝廷连上十五道奏章,可这些言辞恳切的奏折都被束之高阁。隆兴元年(1163),宋孝宗以张浚为都督,主持北伐,对于刚刚即位上面还有个太上皇的宋孝宗而言,他也许感觉到一味地求和只会让自己一步步陷入尴尬的境地,正因如此,他不仅恢复了岳飞的原职,以礼改葬,同时派张浚部署李显忠与邵宏渊两军十三万人挥师北伐。然而,这场匆匆组织起来的北伐显然缺乏必要的准备,当宋军在符离被金兵大败,宋孝宗刚刚点燃的北伐热情很快被浇熄,在主和派的压力下,宋孝宗不得不派使臣向金求和,就在隆兴二年(1164),孝宗与金人签署了《隆兴和议》,这项和议虽将金宋两国的称谓由君臣关系改成了叔侄关系,岁币金帛减去了十万,但南宋朝廷仍需无条件归还金国的“失地”。
而《隆兴和议》的签订,也让虞允文意识到了打一场有准备之仗的必要性,他向孝宗提出:“事机之急,莫急于兵、财”,“而事之最大者,世仇未复,舆图未归,南北生灵未底于休息”。正是基于这样的北伐思路,虞允文在三次经略四川的过程中,在募兵、筹粮、治军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在虞允文的精心筹划下,川军战力得以提升,当地经济也得发展,到其去世时,宣抚司所储“钱七百四十三万缗,金八千二百两,银四万六千两,?帛二万三千四百匹”。采石矶江水奔流,这位远离长江战场多年的文臣,其实一直在默默做着北伐的准备,他的治蜀之功,与其说渗透着一个出生于斯的蜀人反哺桑梓的情怀,不如说是在矢志不渝地遥望北方。恢复失地,才是他终极的愿望。
虞允文65岁死于四川任所。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称,孝宗因虞允文镇蜀时未曾有过明确的北伐计划,心中颇为衔恨,而在四年后,孝宗阅军见到军伍壮盛,慨然道:“虞允文行沙汰之效也。”这位御敌乏术又不知臣的君主不会知道,自从沾过采石矶的江水后,书得一手好字、写得一手好文章的虞允文就已经不再舞文弄墨,他将每天大部分的时間都放在了操练军队上,只为有朝一日能够重演当年采石矶上的光荣。然而这个愿望最终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虞允文到死都没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