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防盗门铃声响起时,林子亮正好吃完早饭。尽管知道门外站着的是刚刚打来电话的那个搬运工,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声“稍等”后,匆匆跑进卫生间,用毛巾擦了擦嘴,并对着镜子把头发又梳了梳。他觉得注重仪表,是对自己也是对别人的尊重,而懂得尊重,是一个知识分子最基本的修养。
林子亮之所以请搬运工上门,是因为他无力将几袋水泥搬上天台,之所以要搬水泥到天台,是因为他想将天台改造成一个小菜园。
为了天台上那个小菜园,林子亮已经忙了好些天。他们这个家属院,是报社十几年前集资兴建的。那时节,报纸红火着呢,发行量大、影响面广自不用说,关键是钱还多,每天到广告部排队交钱的客户络绎不绝,财务室隔不了几天就通知大家来领钱,至于是啥名目,谁也搞不清楚,不过也没人想搞清楚,一个个只知道笑眯眯地低头签字数钞票。钱多好办事,集资建房时报社就讲了点儿排场,摆了下阔,三十六栋楼房,每栋虽然只有六层,且没有电梯,但面积都大得吓人。比如他这套位于顶层的房子,正房有一百八十平方米,阁楼有八十平方米,天台还有六十平方米。十年前装修时,他把阁楼全部设计成了书房,所有的墙壁,包括天花板,全部用实木包裹,靠墙摆了二十个实木书柜,里面挤满了长长短短的书籍,看上去真是气势恢宏。天台他更是动了一番心思,地面全部铺了精美的瓷砖,分区错落有致地修了几个花坛,种满了花花草草,中间还穿插了假山、鱼池、小桥流水,又用防腐木搭了一个宽敞的平台,上面摆着休闲桌椅,还配了一把硕大的遮阳伞。平日里他慵懒地坐在这里赏花、喝茶、聊天、看书,确实显得很有情调。
那年装修,他花了好几十万元,其中阁楼和天台差不多占装修费的一小半,是他最为得意的地方。不过他平时并不经常到天台上去,原因除了去天台麻烦——要弓腰穿过一个过道外,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爱好花花草草的小资生活。他喜欢安静地待在书房里读书,谁叫他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读书人呢?之所以花“巨款”建了这么一个空中花园,除了老婆喜欢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需要这么一个能彰显他身份的场所。你想啊,平时朋友们来了,带到这上面来坐一坐,多中产,多体面!可是朋友们来得并不多,他自然也就不常上来,花草平时都是老婆打理。可这两年,由于疫情原因,他几次被封控在家时,便关注起这方天地来了。先是拔掉花草,试着撒了点儿小白菜种子,没想到几天就发芽了,他很快就吃上了自家产的青菜,解决了小区静默管理时买菜不便的难题。后来,他又试种了黄瓜、辣椒、茄子,都获得了成功,只可惜产量太少。现在疫情刚一结束,他就与老婆商量,决定把空中花园改造成一个小菜园,扩大种植面积。城里长大的老婆从来没种过菜,只喜欢养花,这要是搁以前,她肯定不会同意,可如今她们单位好几个月接不到订单,发工资都困难,她这个主办会计愁死了,哪还有心情去侍弄那些花草,于是就随他去折腾。其实,林子亮自己也不清楚为啥这么急着要改造,也许是种菜给他带来了乐趣,也许是为了節约一点儿生活开支,也许是为了对冲某种焦虑和担忧吧。
修菜园看起来简单,实际上麻烦得很。最难的就是材料不容易送上去。林子亮喊人来看过,对方嫌业务小,不愿意接,后来勉强答应只包工不包料,材料要林子亮自己负责弄上去,他只负责施工。
前些天,林子亮开着车找遍全城,才在城郊看到一家水泥店,就先买了一包水泥放在后备厢拖回家,准备试试不请人能否弄上去。到楼下后,他打电话让儿子下来抬。儿子去年本科毕业,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工作,哪知刚上班没俩月就碰到疫情,咔嚓,公司一下就放了他长假,等于变相解聘。如今儿子待在家里,说是准备考研,至于是不是在搞学习,林子亮完全不清楚,估计八成是关着门天天打游戏。可不打游戏他又能干什么呢,难道真的让他去送外卖?即使他自己愿意,他们做父母的也接受不了啊。
林子亮在楼下等了好久,儿子才磨磨蹭蹭下来,还一脸不高兴,说:“你不知道请人搬啊?”
林子亮说:“数量太少了,没人送,咱爷儿俩试一试。”
父子俩一人抓住水泥袋子的两只角,“嗨”的一声抬起,原想能一鼓作气抬上楼去,哪知刚抬出后备厢,袋子就砸到了地上,像个铁砣一样。
儿子一边夸张地惊叫,一边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灰尘,眉头皱得老高,问:“怎么这么重?”
林子亮说:“不重,就一百斤。”
“一百斤还不重?”儿子直直地站着,不愿再弯腰。
林子亮想起自己十八九岁时,虽然面黄肌瘦,但放假回家帮父母搞“双抢”,挑着百来斤重的稻谷在窄窄的田埂上照样健步如飞。儿子现在比自己当年高大多了,怎么就这般无力呢?是没吃过苦还是不愿吃苦?他想干脆自己扛上去算了,可试了一下,别说上肩,提都提不起来。他不知道这是“阳”过的后遗症,还是年纪大了的原因。后来父子俩搞了一个多小时,抬一阵儿,歇一阵儿,最终也只搬到了三楼。林子亮觉得好笑,一个四十八岁的壮年,加上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居然搬不动一袋水泥,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看来,不请人来搬是行不通了。
今天上午,林子亮打电话让水泥店再送几袋水泥、沙子和砖过来,顺便把三楼的那袋水泥一并搬到楼顶去。哪知店家派来送货的是个老头儿,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泥搬到阳台后,再无力往阁楼上送。林子亮放下手中的书,看看手表,从沙发上站起身,有些恼火地说:“就四袋水泥、六袋沙、一百块砖,你搬了整整两个小时,现在又说不能弄到楼顶上去了,这叫我怎么办嘛!”
老头儿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说年纪大了,实在搞不动。看到他花白的头发,林子亮语气缓和下来,问:“您满六十了?”
老头儿摆摆手,打出个七字的手势,说已经七十岁了。林子亮叹了一声:“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干活儿啊……”
老头儿说:“现在搞搬运的根本就没有年轻人啊。”
林子亮知道,老头儿把材料堆到阳台上,不肯再往上搬,就等于是没搬。因为最难的就是从阳台搬上天台——首先要从阳台的旋转楼梯爬上阁楼,然后经过书房,再穿过那条低矮的过道,钻出一个门洞,才能抵达天台。这条路,确实很不好用力。老头儿上去看了两次,还是摇头。林子亮说:“早晨跟你老板讲好了,八十元送到天台的。”
老头儿说:“不是我不搬,实在是搬不了,你就少给我十元吧。”
嘿,谁还稀罕这十元钱。林子亮打了水泥店老板的电话,说了情况。老板要老头儿接电话,听老头儿说了一阵儿,然后对林子亮说:“没想到上去的难度这么大,你电话里也没讲清楚啊,看你货少,我才安排个老头儿来的。他年纪大了,肯定不行。我再给你安排一个年轻的来吧,费用你们自己谈。”
林子亮尽管不乐意,可也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
打发走老头儿后,林子亮很快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水泥店安排来搬东西的。林子亮告诉了对方地址和要搬哪些东西、有多少,问要多少钱。对方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给一百元吧。”
林子亮说:“这么点儿东西,就上一层楼,哪要这么多钱?老头儿从一楼搬到六楼都只收了八十元钱,给你八十元行不?”
对方说:“难度不同啊老板,一点儿小业务还讲什么价。行吧,八十就八十。”
没想到挂完电话简单炒个菜,一碗饭还没吃完,门铃就响了。这家伙,来得倒是挺快。
林子亮从卫生间出来,正准备去开门,发现吃剩的半碗炝炒白菜寒酸地摆在餐桌上,赶紧把它收到了冰箱里。他有“三高”,饮食很清淡,可他不想让外人觉得他生活很清苦。他小跑着去开门,一看却傻眼了——进来的又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年龄比上一个只怕小不了多少,个子倒是挺高。他有些怀疑地问:“刚刚打电话的是你?”
瘦子说:“是啊,东西在哪里?”
林子亮带他到阳台,指着几袋水泥和一堆砖说:“就这么些东西,你看行吗?”
瘦子说:“行,哪有不行的。”
林子亮说:“我是说你不上去看看吗?上面过道有点儿难走,得弯腰。”
瘦子说:“不用看,不管多难我都能搬,全市最厉害的搬运工就算我了。”说完他很开心地笑了。
林子亮也笑了,给他端来一杯茶,说:“那好,那好。”
瘦子边喝茶,边扫了几眼客厅,然后恭维道:“老板的房子真大啊,装修也豪华,家具都是红木的吧,一看您就是个有钱人。”
林子亮哈哈大笑。说实话,在这座城市里,能有这么大面积房子的人还真不多,装修呢,在十年前也确实算得上高档。那时节,这套大房子和另外两套小房子,以及楼下停着的两辆帕萨特,是他们夫妻俩在这个城市生活的荣耀和底气,不过现在全都落伍了。至于有钱人,那就算了吧。早些年报社效益好时,他们的收入在公职人员中算高的,但比起做生意的,简直不值得一提,哪谈得上有钱?如今就更不行了,自媒体铺天盖地,报社生存都成问题,工资一减再减,有时还拖几个月不发,手头紧得很呢。林子亮说:“我是负翁,负数的负。”
瘦子呵呵地笑,说:“老板真幽默,哪至于呢。”
瘦子喝了几口茶后,把一次性杯子小心放到茶几上,解下扣在背上的短扁担,准备做事。看到他那干瘦的身材,林子亮有些担心地问:“你准备挑上去?”
瘦子说:“是啊。”
林子亮说:“砖头可以挑,水泥怕只能一袋袋扛,太重了。”
瘦子说:“都挑上去。”
林子亮说:“一担水泥两百斤,你这么瘦吃得消?”
瘦子说:“没问题,几十块钱的业务,我也不能耽误太多时间啊,等下还得去别家。”
林子亮想起自己与儿子抬水泥的事,感觉那两袋水泥的重量,似乎一下就能把自己的脊柱压断。他不由打了个颤,觉得生活太沉重了,谁都不容易。
瘦子蹲在地上,用一个铁丝做成的筐装砖头,林子亮站在旁边看,心里默默计算数量。一口、两口、三口,一直数到二十口,瘦子才停下开始装另一边。林子亮大吃一惊,他这是要挑四十口砖啊,一口砖差不多五斤,四十口就将近两百斤呢!他看到瘦子鬓角花白,脊椎骨弯曲凸起,心里就拧了起来。唉,干体力活的人真苦!他有些后悔不该跟他还价了。
林子亮问:“师傅,你是哪一年的人啊?”
瘦子边装砖头边回答:“1976年的。”
林子亮又是大吃一惊,他跟自己同年啊,今年正好本命年,四十八岁。瘦子看上去至少五十八岁的样子,自己虽然也人到中年,但内心一直觉得还是个青年,别人也常常认为他刚四十岁出头儿。如果自己也像瘦子这般显老,那可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林子亮心里涩涩的,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苦和累才是他娘的杀猪刀呢。他突然无比同情这位同龄人,心里默默决定,等下直接给他一百元,不用找了。
林子亮对瘦子说:“1976年属龙吧。”
瘦子眼睛一亮,抬起头说:“老板也属龙?”
林子亮怕说实话会让他难堪,就说:“我哥属龙,我属蛇。”
瘦子问:“1978年的?”
林子亮犹豫着点点头。瘦子很高兴地说:“跟我老弟一年的,兄弟,缘分啊。”
也许是这個缘分的原因,瘦子的话多了起来。他说:“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认为我瘦就不中用?告诉你吧,现在全城搞搬运的,就我力气最大,别人搞不定的,全要我来。要不是这样,老板也不会派我到你这里。为什么别人搞不了我能搞?因为我年轻啊,他们都老啰,搞不动了。”
林子亮问:“没有年轻人加入吗?”
瘦子说:“年轻人谁愿干?”
林子亮想了想,也是,他觉得现在搞搬运的这批人,似乎还是十年前他装修房子时的那批人。不单是搬运工如此,凡是脏重累的体力活,好像都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在干。瘦子这个年纪的,确实已经算年轻了。哎,这些人真是一辈子吃尽了亏,年轻时进城打工做苦力,起早贪黑干了几十年,如今老了,依然在做苦力。城市一天天变大变美变年轻,可他们除了一天天变老变弱变穷之外什么都没改变,想想真是太不值了!林子亮突然很想就此事做个选题策划,报道一下,讨论一下,呼吁一下。作为一个职业新闻人,他觉得自己有这个社会责任。早些年,他策划报道过的拾荒失学女童、无歇息场所的环卫工、没有户口的水上渔民等一大批弱势群体,他们的问题都因为被媒体报道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有的人还就此改变了命运。如今想起这些报道,他依然感到自豪,觉得自己的职业很崇高,很光荣,成就感满满。不过热血沸腾几秒钟后,他转念一想,如今做这种报道,谁看,谁给钱?报社现在计酬看效益看点击,说得通俗点儿,就是要么能带来广告,要么能带来流量,这种稿子既不来钱,也无人阅读,注定了掏力不讨好。罢罢罢,报道就免了,等下再多给他二十元钱,也算是向他们表示些敬意吧。
瘦子把一担砖装好,他站起身,捶了两下后腰,拿起短扁担准备上肩。林子亮赶忙站到旋转楼梯上,有点儿担心地问:“行不?”
瘦子挺挺腰,铁丝咔咔地响,很快就绷得笔直,林子亮生怕它们断掉,睁大眼睛望着。瘦子颈一伸,一声“没问题”,砖头就被他挑起来了。林子亮发现,扁担不仅很短,两端的铁钩也挽得很高,砖头是紧贴着扁担被挑起的,就像泰山的挑山工那样。瘦子挪动脚步,准备上楼梯,林子亮急忙说:“师傅你慢点儿,千万别碰坏了楼梯。”这套实木旋转楼梯十年前就花了他两万多元,他平时十分爱惜,卫生都不要老婆来搞,每次都是自己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擦。
瘦子说:“放心,特意用的短扁担,不会碰着。”只见他勾着腰,两手张开,抓住扁担两端的铁丝,一只脚缓缓地往前探,踩实后,另一只脚再慢慢提起,缓缓前探,看上去就像慢动作一样。那一担砖头,紧贴着他的前胸和后背,跟随着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在旋转楼梯上缓缓上升。林子亮站到最上面,紧张、担心、着急,看得心惊肉跳。谢天谢地,瘦子终于上到了阁楼上,楼梯也皮毛无损,林子亮长长松了一口气。
在阁楼里,瘦子也松了一口气,还大声“啊”了一声。阁楼的书房有十米长,他几步就走完了,看上去还蛮轻松的。林子亮想,这个同龄人的力气确实不小啊,要是换了自己,别说挑着走,站都站不起来。唉,书生就是书生,只能做些写写画画的事,纸上谈谈兵。
在书房的尽头,左侧有一扇小门,折向那条低矮的过道。这个过道,高度只有一米五,长度是五米,成年人完全直不起腰。林子亮最初不明白,埋怨施工方偷工减料,胡搞。后来才知道是有意而为之——天台并不是供人使用的观景平台,这个过道是维修通道,为了防止住户使用天台,特意作此限制。当年装修时,基建科的同志告诉他,天台想用也能用,除了进出麻烦点儿,承重什么的都没问题。林子亮心里有了底,就把过道和天台一并装修了,果然像打开了一扇天窗,面积增大很多不说,人也感觉敞亮很多。特别是疫情期间,能到天台上透透气,简直是一种特权,楼下关在家里的邻居们都羡慕极了。不过,有时他也想,自己是不是太贪婪了,房子已经这么大了,又有一个阁楼,还要把天台据为己有。
林子亮知道,材料上天台的瓶颈,主要是旋转楼梯和过道。旋转楼梯已成功通过,过道就成了最后的关卡。不过他私以为,过道容易多了,无非是把材料放到地板上,弯腰来回多送几次就能搞定。哪知瘦子却没有放下砖头,而是直接挑着弯腰进了过道。林子亮忙说:“放下,师傅你快放下,这样过不去的!”
瘦子没吱声,抿紧嘴唇,轻轻摇了摇头,把两条腿往边上分开,腰部下弯,像只螃蟹一样慢慢往前移。林子亮蹲在书房朝过道里看,看到瘦子颈上的血管鼓得像条粗绳,仿佛随时都会破裂,而后背弯曲的脊梁,更像随时都会被压断一样。他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看着瘦子一步步往前移。哎,真的是太难啦,近两百斤的重量,压在一个血肉之躯上,如果不是生活艰难,谁愿意为了几十块钱,冒这么大风险呢?要是真把脊椎压断了,他后半生怎么搞啊?以前林子亮常抱怨自己的工作辛苦,采访回来为了赶稿子,中饭晚饭一起吃是常态,碰到值夜班,一熬就是大半夜,而收入却越来越像个笑话。他常常觉得那一点点工资,是蘸着自己的血液,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是抽着劣质的香烟,一个字一个字熏出来的。而现在,看到瘦子被压弯的身躯,还有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林子亮觉得自己还是轻松得多、优越得多。他愈加同情起这个同龄人来,决定等下结账时,再给他加三十元钱,给一百五十元。尽管,他的荷包也很羞涩。
瘦子终于顺利通过了过道。林子亮跟著来到天台,感到眼前一片明亮。瘦子放下担子,直起腰,笑呵呵地说:“你担心个啥呢,我有数的。”
林子亮说:“何必硬挺着,多搬几次不轻松些吗?”
瘦子说:“没时间,我得赶下一家,今天是插空儿来帮你搬的。”
林子亮问:“搬完这些材料得多久?”
瘦子说:“顶多二十分钟,我几担就挑上来了。”
林子亮伸伸舌头,说:“你真厉害!”
瘦子笑道:“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瘦子围着空中花园转了一圈,还在遮阳伞下坐了坐。他很羡慕地说:“老板真是会享受,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书房,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花园,太有情调了。”
林子亮听到瘦子夸他曾经引以为荣的书房和花园,自豪感一下又冲上来了,他谦虚中带着骄傲地说:“哪里哪里,不过是随便砌了几个花坛,消磨消磨时间而已。”
瘦子问:“老板这是还要升级改造花园吗?已经很好了呀!”
林子亮随口就答:“不是的,我是准备改造成菜园。”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花园变菜园,终究不是一件“升级”的事,甚至还暗暗隐藏了生活的某种窘迫。尽管事实确是如此,但他也不想让外人尤其是一个搬运工窥探到自己生活曲线的下行。
他的表情有些尴尬,好在瘦子根本没注意到,反而很认同地说:“改成菜园好,又实用又有乐趣,吃的还是放心食品,老板真是个生活家。”林子亮不想再与瘦子讨论花园与菜园的问题,告诉他材料应当分别堆放在哪里,多注意安全,自己就下楼去了。楼顶有些热,他还惦记着自己在看的书。
林子亮躺在沙发上,继续看奥利维娅·莱恩的《孤独的城市》。这个月来,他迷上了这位英国女作家,才读完她的《沿河行》,又马上读起了这一本。“若你孑然一身,这本书便是为你而写”,他虽然有妻有子有房有车,内心深处却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无比孤独,莱恩写在扉页上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打动了他。他觉得正像作者所说,生活在一座城市里,被数百万人围绕着,但彼此隔离,只会让内心变得更加荒芜与冷清。从小时候起,他就爱读书,几十年来,这个习惯一直陪伴着他。早些年,他每天能看五到十万字,近年来眼睛变花,不能看太久,加上手机误事,看书时间少多了,但一个月最少看三本书的规矩雷打不动。可老婆和儿子都不爱看书,整天就抱着一个手机刷刷刷。特别是儿子,自从进了大学,反而不进他的书房了,一年到头只怕三本书都没读完。他想起就伤心,大好的青春年华不读书,今后如何得了。当然,身边的大多数人如今也都不读书,比如他们报社,一个靠文字吃饭的单位,几百人里就没几个爱读书的。但不管别人怎么样,他始终在读。他觉得读书是内心的一种需要,也是自己有别于他人的一个标志。至于读书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还是更加无力,他不知道,也无法作出结论。
林子亮看完了一个章節,还没见瘦子下来,看看表,都过去快二十分钟了,这家伙在干啥呢?楼顶没有其他出路,阁楼上除了书,也无贵重财物,所以他放心让他一个人在上面。坏了,不会是心脏病发作了吧?那可就麻烦大了!他咚咚咚地踩着旋转楼梯就往阁楼上冲,一进书房,发现瘦子站在书架前,扁担扣在后背,手里正举着一本书在看。
看到林子亮来了,瘦子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书插回书架,问:“老板是开书店的?”
林子亮一笑:“自己买着读的。”
瘦子一声惊呼:“哎呀,读这么多书,老板是个大学生啰?”
林子亮说:“专科。”其实他如今的学历是研究生,但他总觉得在职研究生水分太大,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敢说自己的最初学历。
瘦子说:“专科也很不错呀,我当年中专都没考上。”
林子亮问:“师傅也参加过高考?”
瘦子说:“九四届的。”
林子亮一惊,妈呀,跟我一届的。林子亮觉得自己与这个瘦子越来越有缘分,也越来越同情他。他想,如果不是当年考上了一个大专,说不定现在搬砖的就是自己。他暗暗决定,看在同届的分儿上,再给他加五十元钱。
瘦子问:“老板读的是什么专业呢?”
林子亮说:“汉语言。”
瘦子说:“汉语言文学我知道,就是中文嘛。”
林子亮说:“汉语言与汉语言文学是有区别的,汉语言主要研究语言文字,跟文学关系不大。”
瘦子恍然大悟,又迷惑不解:“老板不喜欢文学吗?我看你文学书好多的。”
林子亮说:“喜欢,从小就喜欢。”
瘦子问:“那为何不报汉语言文学?”
林子亮说:“不懂嘛,农村伢子,以为是一个意思,填错了。”
瘦子深有感触,连连摇头说:“农村人吃亏哦。”他眼中似乎有了几分同情,问林子亮,“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林子亮说:“报社。”
瘦子腰一挺,作肃然起敬状:“那你是大记者呀!”
林子亮一笑,心中充满了优越感,嘴上却谦虚地说:“讨口饭吃而已。”
瘦子也呵呵笑:“哪会呢,报社效益很好的,发一篇小文章都要收好几千块钱。”
林子亮一惊,近些年来,新闻单位情况越来越不景气,为了生存下去,不少媒体只好变相用版面卖钱,把新闻变现。他们报社这几年也折腾来折腾去,想出了一大堆搞钱的办法,但在他看来无一不是昏招,比如与下辖县区、市直单位搞打包服务,一个单位一年交几十万元,美其名曰是宣传合作,实则是收保护费,除了大唱赞歌,合作单位一个字的负面报道都不能发;再比如成立行业工作室,美其名曰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实则是承包给个人,垄断一切行业信息,哪怕发一个标点符号都要交钱,管你新闻不新闻的。这些做法带来的直接恶果,就是报社没有了公信力和影响力,真成了一个变相讨饭的。至于还能讨多久、讨不到了怎么办、干什么去,谁也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这样去创收,几百号人怎么活下去?让他来搞,他也同样没辙。只是每天面对这样一堆文字垃圾,还得认认真真去修改、校对、美化,他觉得无比悲哀。回想起自己当年的新闻理想与专业训练,他不知道现在的工作意义何在。唉,短短十来年的时间,他们就从一个受人尊敬的行业与职业,从一个经济地位优越的白领或中产,一不小心断崖式跌落到生活的谷底。原本以为破败的只是内里,外面依然光鲜亮丽,还能自欺欺人地保持几分虚荣,哪知现在连一个搬运工都知道了他们的底细,真是斯文扫地,丢人啊!林子亮问瘦子:“你这是听谁说的?”
瘦子说:“大家都知道啊,我崽就出钱发过稿子。”
林子亮原本想再问几句并做些解释,一想,越抹越黑,还是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瘦子下楼继续装砖,林子亮站在旁边陪着他聊天,没再看书,当然也是因为看不进去了。他觉得这个同龄同届的兄弟,还真不是个一般人,啥事都门清着呢。可是,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高中生,怎么就心甘情愿做一辈子的搬运工呢?那时的高中生,还是有点儿含金量的,他肯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林子亮问:“师傅做搬运多少年了?”
瘦子笑道:“很久啦,快二十年了。没点儿经验,我能跟你说是全城最厉害的吗?”
林子亮说:“怎么想到做这一行的?”
瘦子说:“当初还不是没办法。我在广东打了近十年工,不瞒你说,还是个小白领,收入不低。后来我父亲得了病,瘫在床上,发作起来痛得要命,我只好回来照顾他。我家是城郊康王乡的,骑摩托车进城就几分钟,原想找个固定工作,能有个稳定收入,也方便照顾家里。后来发现不行,一是工作难找,工资又低,二是我父亲的病反复发作,我得随时回家照顾他。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所以我就灵活就业,跟同村人一起进城搞搬运。原以为是个权宜之计,没想到一搞就是二十年。哎,这就是命,一辈子卖苦力。”瘦子说完憨笑了起来。
林子亮发现,瘦子从进门起,始终是一脸的笑,即使是在讲述自己的艰难,即使是面对生活沉重的负荷,也没有苦大仇深的模样,一直是不慌不忙,不急不慢。林子亮心想,这真是一个善良又乐观的人,也不知他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抑或真的对生活充满希望。
林子亮问:“你能坚持这么多年,肯定还是收获不小吧?”
瘦子说:“还行,我在康王乡盖了一栋楼房,城里买了两套房。”
林子亮大惊,问他:“全是靠搬运挣的钱?真行啊你!”
瘦子笑道:“哪里行啊,都是血汗换来的。还是你们好,空调吹着,夏天不热,冬天不冷,退休也有保障。”
林子亮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这套他引以为荣的大房子,如果不是单位集资修建,按市场价的话,凭他那点儿工资,是断然买不起的。当年装修时贷的款,如今每月还在还着呢。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失败,一个读了这么多书的人,居然混得还不如一个搬运工!他不知道等下结账时,有没有必要给瘦子多加钱。
瘦子从楼上下来时,林子亮才注意到客厅里只剩下两袋水泥了。这家伙做起事来真是麻利,自己偶一走神,他就运完几趟了。他现在一点儿都不关心他是如何上旋转楼梯的,也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在过道里压断腰,他只想知道,瘦子一天能挣多少钱。
他尽量显得比较随意地问:“师傅,你一天能挣五六百吧?”
瘦子一边把水泥放进铁丝络子中,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今天耽误了时间,还只进了一千二百元。”
林子亮一惊:“多少?”
瘦子平静地说:“一千二。”
林子亮说:“你平时一天也能挣到一千二百元吗?”
瘦子说:“那还不止呢,我说的是今天已经有一千二了,等下还要去搬啊。”
林子亮哑了,不再作声。妈呀,这真是颠覆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啊!他知道现在劳力难请,工价较高,比如他联系的那个修菜园的泥瓦匠,就要四百元一天。他也知道快递小哥们工资高,随随便便就月入过万。但他真的从来没想过一个最没技术含量、处在社会最底层的搬运工,一天的收入居然这么高。就算一天只挣一千二百元,那一个月也是三万六,一年就是四十多万元啊。怪不得他能盖一栋楼房买两套房子。林子亮现在感到胸口似乎堵满了砖头,浑身无力,呼吸困难,就像“阳”时一样。他觉得自己无比悲哀,书房里那五千多册书,还有那个专科文凭,当然还有那个水研究生,以及各种各样的进修,简直全都白读了。早知如此,读那么多书干吗呢?自己刚才还可怜他,同情他,还优越感爆棚,想多给点儿钱帮助他,好让他感谢感动感恩,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这些年,林子亮感到越来越艰难——单位每况愈下,身体频出问题,父母油灯将尽,儿子前途渺茫,哪一件事都让他揪心不已。他和老婆都是苦读出来的,想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们都因此成为体面的白领,以前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足以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原本以为生活会越来越好,哪知一波自媒体的横空出世,加上一场疫情的从天而降,让一切都悄然发生了改变。现在,他们两人的单位都岌岌可危,说不定哪天就失业了。积蓄微薄,退休又没到年龄,真是尴尬。人到中年,居然还在为钱财和前途发愁!特别是儿子,更让他担忧。四年本科,已经花掉他一大笔钱,如今待业在家里,开支增大不说,每月还得给他一笔不小的零花钱。考研成功了当然好,无非再过几年苦日子,勒紧裤带供他读,可万一没考上呢?那就真是个麻烦事,工作找不到,坐吃山空事小,最怕的是把人养懒,更怕的是他对生活失去信心,精神崩溃,变得抑郁——这样的例子,亲戚朋友中已经有好几个了。儿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万一不行就去送快递,能养活自己就行,反正又不打算结婚生孩子。想起这些,林子亮就变得很烦躁,心里只想骂人。可是骂谁呢?时代?技术?单位?社会?似乎都怪不上。哎,自己都落魄成这样了,还在搬运工面前装什么阔?人家比你好过得多,你大可不必同情他,搬运费给一百元已完全足够了。
瘦子很快就把水泥搬完了,站在楼梯口喊林子亮上去检查。林子亮跟他一起来到天台,看到材料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心里非常满意,就说:“行,很好,我们进去结账吧。”
在书房里,瘦子停下脚步,站到书架前不动了。他找了一下,很快抽出一本书,拿在手上不停地翻,大概正是刚才看的那本。林子亮瞄了一眼,见是本散文集,就问:“师傅也喜欢文学?”
瘦子答:“喜欢,高考时报的就是汉语言文学,不过啥也没考上,哈哈哈。”
林子亮说:“这本送给你。”
瘦子连忙道谢。
两人正在说着话,林子亮的儿子爬上阁楼,来找他要车钥匙,说是跟同学出去有事。林子亮把钥匙给了他,叮嘱他慢点儿开,注意安全,千万莫喝酒。儿子很不耐烦地连说了两声“好的好的”,就头也不回地下去了。林子亮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瘦子说:“你崽多大啦?”
林子亮说:“二十二岁了,还让人不省心。”
瘦子说:“比我崽小五岁。”
林子亮说:“你崽都这么大了?”
瘦子说:“我比你大嘛,结婚又早。”
林子亮点点头,问:“他在干吗呢?”
瘦子说:“没考上高中,跟人学了几年装饰,现在自己开了家装修公司,在你们报纸上还做过宣传呢,生意还行。”
林子亮说:“怪不得你知道我们发稿要收钱,能到我们报纸做宣传的家装公司规模都不小啊,你崽年纪轻轻就这么有作为,真不错。”
瘦子说:“作为个鬼,就知道打牌谈恋爱,开公司的钱是我投的。”
林子亮睁大眼睛问:“妈呀,你搞搬运到底挣了几个亿啊?”
瘦子哈哈大笑:“哪有,我搞搬运的钱都买了房子,开公司的钱是康王乡老房子和土地的征收款,有几百万。”
林子亮又一次惊呆了,他突然坚信,个人的努力有时是拗不过命运的。他真诚地对瘦子说:“师傅,你的命真好!”
瘦子说:“说命好吧,做了半辈子苦力;说不好吧,确实又还可以。嘿嘿,我知足了。”
林子亮不解地问:“你这么多钱还搞什么搬运?”
瘦子说:“我又不老,搞惯了,不做事筋骨反而会痛,真是贱。何况搞搬运能给我崽带点儿业务。你崽呢,现在干什么?”
林子亮说:“大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
瘦子说:“听说这两年就业是蛮难的,他学的啥专业?”
林子亮说:“视觉传达设计。”
瘦子说:“哎呀,我崽正要招一个这样的人呢,不嫌弃的话让他去试试?”
林子亮礼貌地笑笑说:“谢谢,我回頭问问他。”心里却是酸溜溜的。
林子亮从钱包里拿了一张百元钞票,递给瘦子,淡淡地说:“找二十元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原先想过的那些数字,现在全部自动作废了。他想,人家这么有钱,崽都开公司当老板了,还用得着我来扶持吗?他感到自己给八十元理直气壮,也理所当然。
瘦子没接他的钱,问:“没有零钱吗?微信转也行。”
林子亮硬硬地说:“找吧!”
瘦子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红红绿绿的票子,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递给了林子亮,然后从他手中接过百元钞票。
林子亮说:“你那儿不是有二十元的吗?”
瘦子挥挥手中的书,说:“看这一屋子的书,就知道你不是当领导的,肯定也不会拉广告。你们读书人不容易,搬这么一点儿材料,就收五十元算了吧。何况,你不是还送了本书给我吗?”
林子亮说:“这怎么行?”
瘦子说:“没事,我比你力气大,挣得多,随便搬一趟就回来了。”
看着瘦子离去的身影,林子亮又一次感到浑身无力,胸口似乎堵满了砖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从此以后,自己也要做一个瘦子那样的搬运工。不过,他要搬掉的,并不是现实的砖头,而是内心的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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